第十七章:池中明月
作品名称:未央实录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09 19:05:49 字数:5466
第十七章:池中明月
皇上回宫,众人散去。
我随江充走在甬道上,看他与李少君谈笑风生。
“少君,你这通天入地的本事是越来越妙了,走,我们去看看李广利将军,你去给他算算,看看他今天为何如此不畅。”
“江大人谬赞。若不是大人举荐,我纵使有通天入地的本事,又能给谁看?哈哈……”
李少君的一双眼珠如泥鳅般在凹陷的眼眶中乱转。
江充回头对我言道:“先回府休息。你今天表现甚佳。”
我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多少天以来,我愈发觉得身上越来越不自在,江充已经给我捆绑了太多期冀和责任,似乎已重过了我的希望和愿景。我曾在梦中看见自己变作了一支利箭,江充松开弓弦把我射向天空,便无踪无影。
可是只有进入泥潭的人才明了,唯有靠别人拉你一手方能在其中生存下去,若不理会那沾满污泥的双手,孤立无援之余更会落得不识抬举之名,若他人落井下石,只会沉得更快。
回到府中,应付过探问情况的众人,进入屋中,发觉公孙犀独坐榻上。
“你怎么还不回家?大人不是准了你早回吗?”
“我父母早亡,兄嫂待我并不好,还不如在中尉府安闲自由。”
“也好。”我笑道,“晚上你就跟值夜的兄弟吃饼饵赏明月,想必也是极好。”
“你怎么不来?许广汉呢?”
“广汉是你唤的吗?三又他已被皇孙刘进叫去,这会儿正在尽情玩乐。我,估计,晚上也会去吧。”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我一时语塞,抚了抚酸痛的脖颈,言道:“大人还交待我些许事情要办,所以先回来了。”
从本心来说,我并不想与那众公子有过多交情,一来我本性如此,二来我能隐约猜测出江充的算盘和谋划。但是人生在世,无可奈何时候居多,想开了便无太多烦闷,况且江充待属下宽厚,他做的那点勾当也不算伤天害理,未央宫如他者亦不在少数。我须做的便是忠于主又能保自身,如此,便少很多烦忧。
“这玉钩放在这,你好生看着。”我从怀中掏出那无价之宝,放在了衾下。
日头西垂,东宫便遣人来请。
我定眼一瞧,觉得眼前的小太监甚是眼熟,“庞公公?”
“张公子真是好眼力,只见那么一面就把人记在心里。前几日,我被尹夫人打发去了东宫,现在受长皇孙差遣。皇孙已在沧池边上摆了酒宴,今日红绸之人皆有邀请,公子还是赶快过去吧。”小庞公鸭嗓依然尖嫩,眼珠如秋露般明亮。
“噢,有劳庞公公!”
沧池清水濯濯,微波旋荡,青黄的细柳枝条静静垂立于上,月亮早早爬上树梢,与未及落下的日头交相辉映。
刘进正与仲叔坐于岸边,见我由小庞引来,便起身接迎。
刘进虽为皇长孙,但尚未有正式封号,母亲史良娣又迟迟不得立妃扶正,所以其地位与五皇子不相上下,见之行常礼即可。
“方才听幼安说你们早就相识,倒也省了孤介绍的麻烦。今日你可为红绸立了大功,今晚一定要不醉不休。”
“谢殿下夸赞。三又怎不在此等候,不是早就被殿下叫来了?”
“三又早就被公孙敬声那小子叫走了,眼下只怕在享受丞相府的风光。你别急,待太日头落下之后,他们保准来。”刘进面目比太子柔和,脾气秉性却要冲猛不少,听那声音甚是爽快。这应了龙生九子的俗语,皇上生有五子,长子太子文雅好儒,次子齐王早卒,生前声色犬马、流连山水,三子刘旦素有贤王美誉,四子广陵王犹爱弹琴鼓瑟,五子年幼无封,却崇武善谋、类帝少时,颇得皇帝宠爱。这龙子生的龙孙也是各有各性,刘进便是一例。
“如此便好。”
小庞走来朝刘进耳语几句,刘进微露难色,稍作思忖,对我俩言道:“孤有些小事要处理,二位仁兄先在此等候,有事找他们伺候便是。”
日头逐渐西沉,湖面起了凉风,垂柳婀娜,残荷摇曳。
我与仲叔在岸边踱步,踩着略有凸起的鹅卵岩,感觉周身惬意。
“听闻初九你今日在御前表现甚好,为你们大人赚得不少光彩。”仲叔眼藏笑意,声音清悦。
“你也知道是为他人赚了光彩……”我轻叹一口,停了脚步。
仲叔亦停下来,言道:“我记得那日你说尽忠是属下的本责,怎么今日倒忧愁起了?”
“尽忠却被人利用,与犬类有何不同?”我不觉皱起眉头,竭力抑制心里沧桑的苗头。
仲叔轻声一笑,低头端详,“踢了这些天布鞠,双脚早就麻木了吧?你脱下木屐,走走这鹅卵岩看作何感觉?”
我依他的吩咐去做,脚踩地面,缓步行走,鹅卵石的凉气一点点渗入我的体内,腰背上的伤痛感逐渐变得模糊。
“你可记得这鹅卵石从何而来?”
“淮阴侯韩信,当年他做楚王时献于高祖。”
“那这沧池由谁所建?”
“酂侯萧何,沧字取自戚夫人之黛眉。”
仲叔又停脚步,后首言道:“初九如此心灵通透、见精识精,想来也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我转身望向远处凄美的晚荷,答道:“韩信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敛,最后落得身首异处下场,萧何原为韩信挚友,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为保全自身功名,而将韩信骗至虎狼之地,虽保全了自己,但污了名节,留下千古骂名。两人并是开国功臣,却双双不得圆满。”
“你这番话是我所意,也非我所意。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圆满,就连那明月也是盈亏往复,何况使我们这些微尘般的人物。我想说的是,幼安你,或者说我们,韩信萧何都不要做。”
“我们本都是凡夫俗子,与那些大人物比较有何意义。”
“初九果真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早就说过,你不是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我回头质问。
“你果真是身在其中己不知。自从我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终究不是个凡夫俗子,你看看江充,这几个月来怎样对你,你心里应该清楚。所谓的为人利用,痛苦自伤,不过是你的自欺欺人,自我逃避。我并不是在劝你去追名逐利,去不择手段,而是希望你参与其中的同时,别污了自己。你已经跳入了这池子,就别再妄想出去,江充让你知道多少秘密,就要让你付出多少责任。”
他指了指池子中央,“既来之则安之。但是我希望我的兄弟不要去做那污泥,而是做池中明净的月亮,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晚荷。就像,留侯张良一样,到头来也算的圆满。”
我嗤笑一声,回道:“张良?有韩萧立国之功,无韩萧自毁名节之过,也算得圆满。只是,他亦是明哲保身、惴惴自守之流。幼安若非要给我树个榜样,我想非屈子再适合不过了。”
“哈哈,屈子投江殉国方流芳百世,不是谁都学得了的。”
“既然如此,幼安又何必非要让我自己学那张良,而自己又置身事外呢?”
仲叔靠在柳身之上,款款道:“我何曾置身事外过,看到了你,便也看到了自己。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你信奉的是儒家,积极出仕就刻在你的骨子里,任凭你怎么自制。我则仿若那闲云野鹤,在这未央宫里只能随遇而安,见山过山,见水走水。”
第十八章花好月圆
待月华驱走了最后一抹余晖,主客方坐定。
刘进起身作揖道:“方才父王身有不适,母亲遣我去看望,故来迟一会儿,还望见谅。今夜邀了诸位赴宴,是为观花赏月,共享中秋月圆之乐,兄弟们不必为拘那礼数儿失了痛快。今宵不醉不归!”说着便举盏相邀。
“你们这群毛小子,从早到晚尽是知道吃酒,难道白天蹴鞠的时候还未喝饱?”
座上的人一惊,才发觉近旁已站了一众人口。最前边的女子在月辉映衬下明艳脱俗。
诸客忙随刘进立起,拜道:“给尹夫人请安。”
“不必拘礼,月圆之夜,讲究的便是团圆快乐。我来没有打搅到你们兄弟团圆吧?”尹婕妤和颜悦色,声音轻盈动听又威气十足。
“母亲怎能这般抬举他们。母亲能来这野摊子看他们吃酒,已是给足了颜面,何况还带了这么多饼饵玉露,去喂他们填不饱的肚囊!”
五皇子刘髆突然从尹婕妤背后现出,那声腔俏皮中隐着娇嗔。
刘进略微颔首,言道:“五皇叔安好。”
众人道:“五皇子安好。”
尹婕妤笑道:“这孩子是越大越没规矩,说话竟这般口无遮拦。阿奴,把东西带过来。”
丙奴从刘髆身后跃出,一手挎着方形竹篮,看似沉甸甸的样子。
广汉看的双眼发直,我凑近悄声笑曰:“阿奴来了。”
“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饼饵,紧赶着节气用那池中的芙蓉做成,图的就是莲花花瓣向内的团圆和谐之意。这饮品叫荷花莲子露,特意带来给诸位润润口,消消酒气,你们若不嫌我这女子小家子气,就收下吧!”说着便吩咐丙奴到了我们身边,将饼饵和玉露取出。
“夫人如此慷慨,我等感激不尽。若夫人不介意,也让皇叔随我们坐下吧。朱安世和萧不疑未能前来,我们红绸七缺二,而五皇叔加上幼安兄便正好又能凑够。”刘进恭请道,虽然略显稚嫩,但礼数甚是周全。
“甚好,我怎会阻拦呢,他与你们并不生疏,在这自然是好。”
刘髆笑意盈盈地看着尹夫人,在刘进身旁坐了下来。
“我就不多叨扰了,皇后娘娘凤体不适,眼下还未见好转,皇上遣我过去照看。皇上那边也正头疼大宛国的事,哎,你皇祖父、皇祖母的这个中秋可过的甚不安稳,我们是真心羡慕你们啊。丙奴,少儿,你们俩留下伺候皇子和诸位贵客,我先告辞了。”
众人送走尹婕妤,便走上了正经。
刘进刚要举盏敬酒,却不料被公孙敬声挡下,“都吃了一天的酒了,装不下啦。我看这玉露甚是晶莹剔透,又是出自尹夫人之手,想必是甘甜爽口,这月下光景亦甚是怡人,不如我们以露代酒,省的万一有人吃醉而误了这玉露甘酿、良辰美景?”
除却仲叔,在座确实都已酒水盈肚,故纷纷表示赞成。
刘进骂道:“律卿你个酒色之徒,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饮酒好色。如今自己吃饱,也不让别人尽兴!”
公孙敬声辩道:“要论酒色,这长安城谁还比得过周子展周公子啊,你去打听,哪一家酒楼他没去过,章台街的哪一位姑娘他没看过?殿下说我酒色之徒,实在是抬举我了!”
众人尽情欢笑。公孙敬声虽生的一身风流骨,说话却像乡野村夫一样口无遮拦,甚是随性。
仲叔接道:“不过听闻最近周公子甚少去章台街了,倒是去章台馆比较勤快。诶,少儿姑娘,你回家探亲时可曾见过?”
姜少儿的面貌在月色朦胧中不甚清晰,她摇摇头,轻声答道:“奴婢探亲次数不多,不知家中现是怎样状况。”
公孙敬声继续说道:“这周公子美人儿见多了、酒吃多了,肚里的心肠也多了起来。你们大概也都看到了吧,蹴鞠时明目张胆欺负我们!”
我笑言:“周公子那招数的确高明,拉上一个人高马大的公孙刺霖,就把一切都挡进了雾里,当真让我们干着急。”
刘髆饮一口玉露,那情态甚是享受,“我在近旁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怎奈一切都被公孙刺霖挡得严严实实,父皇和场下的宣判舍人都看不清,着实让人气愤。是不是三又,我与你始终跑在一起,你也应该看到了吧?三又?喂?”
众人一起把目光聚集到广汉身上,广汉方回神问道:“什么?”
“三又的心思只怕是被嫦娥勾去了,没得空听你的话。”刘进笑道。
“既是看嫦娥,也应是朝那月亮痴呆,我看着怎么那双眼睛都在阿奴姑娘身上呢?”我打趣道。
广汉双颊绯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得低下头来不去理会。
“张公子不是没吃酒吗?怎么竟说这些胡话!”丙奴愤愤道。
仲叔见此形态,忙打圆场,“姑母和五皇子当真把这阿奴姑娘惯坏了,瞧这嘴上功夫,在座谁能厉害过他?这月色朦胧的,初九如何能看得清楚,只是借着殿下的话说说嘴罢了,阿奴你不要放在心上,瞧,少儿都笑了!”
“没看清楚就说更要不得。”说着便转身背向了我们。
我忙赔不是道:“阿奴姑娘莫要生气,方才是我说话没得顾忌,这样,我自罚一杯酒水谢罪可好?”
“不,三杯,省得你没记性!”丙奴侧身,言语虽仍旧凌厉,但目光已柔和不少。
我按照吩咐喝下三杯白薄酒,她方才罢休。
刘髆接着论道:“那司马刺霖不过才十七岁,怎知长得如此高大威猛?倒像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壮丁!”
公孙敬声抢过话头说道:“他是长公主举荐,长公主跟他什么关系啊,少报一两岁怕也不成问题……”
仲叔咳嗽一声,公孙敬声便不再言语。
正当众人无话可说,我看了看一直静默恭听的杜维康,说道:“其实,今日红绸最大的功臣,一个是那朱安世,另一个就是叔明。我们全顾着聊这些有的没的,倒把功臣给冷落了。”
杜维康忙起身作揖,“叔明不敢当,只是当时大家注意力皆不在我身上,才让我有机会去截周公子的布鞠。”
公孙敬声笑言:“叔明动时威武又灵巧,静时安宁又谦恭,当真是应了皇上的话,少年有为,满身才能啊。”
刘进言道:“那是自然,刚才回宫探望父王时,父王还直说燕王皇叔慧眼识珠呢。”
我听得出刘进的话有些许酸意,上阵父子兵,关键的时候爷俩始终是站在一块的。
“小的实在不敢,小的能得到皇上夸赞、能留在京师,完全是因为皇上对容华夫人的怜惜和对燕王殿下的器重,小人是沾了贵人的光。”
“叔明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愚弟真心佩服。”我觉得杜维康为人甚是伶俐,倘若没有其它花花心肠,必定是个十全的人才。
“我们别光顾着说话,这良辰美景不买弄点文雅岂不可惜?律卿你颇通音律,给我们弹奏一曲可好?”刘髆言道。
“幼安也甚是精通,你怎么不叫他?”
“人家就是叫你,你别耍赖!”
“让我弹奏也行,只是没有人作舞相伴,我这旋律再婉转也是索然无味!”
刘髆言道:“就知道你会耍这赖皮,不过我可是有备而来。少儿,过来让他见见你的本事!”
少儿入前施常礼,含笑柔声道:“奴婢技艺不周,还望殿下和各位公子包容。”
“你休要这般自谦。你们可知道,她是章台花魁夫人姜眉君的义妹,这舞技便是得到了花魁的真传。不但如此,她的嗓音也甚是清美,我估摸就算仲叔那刁钻的耳朵听了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
“既然如此,你何不把她给娶了?”久未说话的广汉语出惊人。
“哈哈,可是我更喜欢阿奴一些啊。”
广汉再次哑口无言,丙奴干脆不再伺候,走到远处跟小庞言语,少儿掩面娇笑。
琴声响起,如柳丝轻拂湖面,如明月微擦流云,安静美好,流畅怡人,让人的思绪钻出了体魄,涌向了天穹。
少儿翩翩起舞,借着月光挥洒满身、满袖的靡靡情意,婀娜蹁跹,沁人心魂,比莲娇美,比柳婆娑。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伴着悠扬的舞步,这曲子唱得甚是婉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好的爱意总是可遇不可求,纵使美妙的女子就在彼岸,纵使俊郎情意绵绵,也无法越过那条流水,只得隔岸观望,翘首长待,慢慢让相思焚了心房。
公孙敬声不用看那琴面,便能挑出悠悠清律。他注视着月下佳人,目不转睛,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