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完璧归赵

　　秋雨绵绵，笼罩长安三日才依依不舍散去。天空仍然是乌云的天下，只有几道裂缝透出阳光的身影。风仿佛从天上直泻而下，不见树摇草曳，却分明感受到薄衾凉透。
　　三日里，郭为老实内敛了不少，虽然目光依然精辣，但行为、谈吐已然没有了当日的跋扈与嚣张。因此，押送他回宅的道路便未有想象中艰辛，一路上他也不算黏缠。
　　“你们俩多大了？”
　　“在下今年十六，三又十五。郭公子呢？”
　　“只差六个月就到竖冠之年。看来比你们大好几岁咧。”
　　他边走边说，渐渐就变作倒行，挡在了我们前面。
　　“不如我认你们做兄弟吧。在牢里三天，多谢有你们照拂，否则我还不知道我能自己走回来呢。”
　　广汉切了一声，翻眼道：“郭公子出身名门大户，又闻名长安，我们高攀不起。”
　　我示意广汉切勿再说，走到郭为对面劝道：“郭公子先好好走路，雨过路滑，应该小心才是。”
　　我瞥了一眼广汉，“三又他年少无知，又心直口快，公子可别怪罪。至于兄弟一事，公子是开玩笑吧，我们骨肉轻贱，实在不敢高攀。”
　　郭为翻了一下白眼，转身行起了路来。
　　“给面子不要，下贱坯子的料！”
　　广汉起身向前被我阻止，低语一声，“不值得。”
　　郭家的宅第在尚冠里之右，灞河蜿蜒至此向北折去，河流回旋处烟火兴盛，名曰河阴里，曾是腰缠万贯之人聚居之地，长安富豪多半聚居于此，一度寸土值万金。几年前，当今圣上徙天下富人于茂陵，河阴里的居者也随之搬出，人口少十之八九。郭解原为周游列国的大侠，多年经历攒下好名声，他招客纳士、广揽豪才，家业也逐渐兴旺，遂在原住者走后，在这灞河之滨择一处买下，紧接又有些许人入住，使灞河两岸不至于十分冷清。
　　河阴里虽名曰河阴，但塔台建筑早已不仅限于河之南岸，到郭家宅第须渡河才可到达。因渡河之人平日稀少，长安城内竟无船夫愿到此营生。八水绕长安，其中有四水淌过长安城，其它三水渡船来来往往，热闹繁华，唯独这灞河冷冷清清，鲜有人烟。
　　渡河的船夫由郭府下人充任，也自然省去一笔渡船费用。
　　灞河水不似沧池水一般宁静，即使无风无响，也有浪花在水面荡漾。船夫看得出是娴熟的老手，但即使如此，我也格外鲜明地感受到船身的颠簸。只能自顾坐下，不去看那水面。
　　“怎么了，初九？”
　　我摆手示意广汉不再言语。
　　“你兄长这是在晕水！”
　　船头的郭为语气带着嘲讽，也带着嬉笑。
　　“只怕小兄弟不会弄水吧。这灞河甚是嚣张，无风也起浪，小兄弟没下过水，自然觉得不适。”
　　渡船的人褐发黄须，面上皱纹隐现，微笑间带着慈祥和安定。
　　我勉强点点头，竭力不辜负老者的好意。
　　接近郭宅，不想郭解早已在门口等候。
　　“有劳二位官爷将我这外甥送回，郭某感激不尽。”郭解微微作揖，眼睛不露声色的左右打量。他闯荡多年，披荆斩棘，创立功业，经历过风霜苦难，也尝过仙果滋味，所以即使只是静立于地，也让俗人觉得气势倾人。
　　“谢大侠盛情，不过大人有吩咐，送公子至贵府就回，府中还有要事要办。”
　　“我无意打搅二位官爷的公事，只是江大人宅心仁厚，饶了我这外甥一命，郭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江大人公务繁忙，郭某就只能请二位官爷入寒舍小坐，以聊表心意。”
　　今时的郭解不似那日般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外甥已经到了眼前，老人家自然高兴。
　　我与广汉递了眼色，遂入了宅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小人回去定当向大人禀报。”
　　正往里走，突然从别院走进了一个少年，他兴冲冲小跑到郭为面前，满面喜颜悦色。
　　“兄长你终于回来了！”
　　“没死吧！”郭为张开双臂，显示着自己的生龙活虎，遂又用拳捣在少年胸脯上。
　　“长结实了！”
　　郭解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混小儿嬉戏打闹，却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欣慰与喜悦。
　　“才三四日而已，长得了多少筋骨。为儿你说话总没分寸！”
　　“郭大公子说的不假。少年生长茁壮，如春之苗、夏之花，几日不见就可见变化。何况兄弟之间最为熟悉，这个年岁，几日不见便觉大有不同。”我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便不自觉说了这番话。
　　“还不见过两位官爷！”
　　少年忙从郭为面前挣脱，走到我俩面前扫了扫身上尘土，作揖道：“在下见过两位官爷。”
　　我们紧忙还礼，便与少年寒暄了一番。
　　堂内坐定。里边的布置古朴而体面，地面由青竹铺成，冬暖夏凉，与宁胡阁无异，只是纹饰略显不同，这里的表面全部贴有黑漆，无意中增添了厚重，威严而不至过分锐利，庄重而不至十分老成。堂内摆设不多，与中尉府的琳琅满目有天壤之别，但又让人看不到寒酸，放眼观察，每件器物都透着大家之气。
　　那日的妇人并未列座，看来是郭解有意安排。
　　“请问两位官爷在府中做何差事？”
　　“我与三又刚跟随大人不久，府中事物也摸不通透，大人也不方便交代我们事物。只是跟着教领师傅做些杂事。”
　　我看看广汉，广汉点了点头。
　　“恕郭某直言，别看你们年岁尚小，与我这小外甥并差异，却是小小年纪就自立谋生，不到弱冠就小有作为，让郭某看了甚是羡慕啊。我这个混小儿，”郭解指了指陪坐着的郭为，“若不是江大人出手相救，怕是早就锒铛入狱、见不了人面了！”
　　我忙直身作揖，“大侠这是说的什么话。两位公子年少有为，偶尔有错也值得原谅。我们大人在此只是尽绵薄之力，主要功劳当是太子殿下。”
　　郭解面颊微颤，旋即恢复本然，他举盏敬一杯酒，言道：“这位官爷当真年少有为。不但是一表人才，而且能说会道，满腹文韬。”
　　喝下酒，郭解接着说道：“不如让郭良跟着你们做事如何，不知二位官爷可否嫌弃？”
　　对面的郭良立起，恭敬地作了一揖。那模样甚是机灵。
　　我慌忙站起，看了一眼郭良，“虽说郭良公子年逾十六，已到自立谋生之年，择一项营生自然是应该。但小的认为中尉府这种脏乱粗野之地，二公子不宜踏入，且府中活计繁琐累重，实在不适宜贵公子去掺手。”
　　“张家是习武出身，做这些活也不算委屈了身份。”郭解答道。
　　“大侠有所不知，中尉府衙役侍卫俱为泥土之人，我等怎敢与二公子尊贵之躯并列。”
　　额头已经不觉中渗满汗珠，我屏住气息，好让自己仔细分辨堂内空气的阴晴冷暖。
　　“哈哈……张官爷言重了，郭某只是开句玩笑。你看他，虽然脸上有十五六的老成，可这身板却单薄纤弱，个头更比官爷你矮了几寸，怎么去的了中尉府那般责任重大的地方。何况，就算我舍的，孩子他娘还不舍得呢！”
　　郭解侧脸看看只顾自己喝闷酒的外甥，叹了一口浊气。
　　坐在船上，郭家宁静的院落渐渐离我们远去。
　　“初九，刚才郭解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清楚。”我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老者，压低嗓音答道。
　　广汉意会，便凑到我近前，低声言道：“那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我尽量看着船心古旧的纹路，不敢向那河中望去。
　　“你大概也知道，那日是谁出面救了郭为。”
　　广汉蹙眉不能领会。
　　“我也说不清，但我能肯定的是，郭解肯定跟太子存在关系，而太子与大人是铁定的不和。不管那日大人和赵福林怎么熟络和气，那都是虚于表面。可是大人亲自出面请太子去救郭为，又让我实在看的糊涂。哎，我也懒得去想明白，我们只管做好属下，别去沾惹那是非！总之，这郭良和郭府中的人，是万万不能要的。”
　　“嗯、有道理。”广汉点头称是。
　　“有什么道理，不过是一通混话，什么也没说清。”
　　“哪有，如今我是觉得你说什么都有道理。是不是，大伯？”广汉扬头朝渡船老者嘻笑一下，比四年前初见他时还要天真无邪。
　　老者笑着应和两声，便继续卖力撑桨，不再言语。
　　“你休要取笑我，是不是又要说我拍马溜须的功夫见长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我只是提醒你，等会儿见了美人儿，可要控制住，别说话没了边，安慰不成还冒犯了人家。”
　　“胡说，我看该管好自己嘴的是你！大人是派我们去安抚人家，我怎么可能做出冒犯之举？倒是你，就只见了尹夫人的侍女一眼，就做梦也忘不掉了。”我忍住笑意，低头端详着船体条纹，不再看他。
　　“你，你听到我说，说什么了？”
　　“阿奴是谁啊？”我瞧着他的眼睛，故作好奇的模样。
　　广汉的脸霎时成了猴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