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审问
作品名称:未央实录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05 11:20:29 字数:3647
府里的人手不足,所以我们这些看守犯人、治安维稳的衙役也做起了收拾盆盏的行当。中尉府的用具规制可以比肩宫中,本来不是恰当之举,但因有些器皿为皇上所赐,亦从未听闻皇上曾有不满之言,从而就用了这些家什。
宴上李广利酒醒甚欢,借着江充换上的金蛇绕鹤青铜盏,喝了齐整一坛兰生酒。兰生酒,喝进去甘甜爽口,吐出来却酸腐熏人。
我与广汉屏住气息,收拾着将军落下的一桌狼藉。
“也难为你们俩了。李将军今天高兴,喝多了酒也情有可原。”江充似乎是为将军说情,语气自然地如在嗔怪自家兄弟。
“这是卑职应做的。大人今日独邀李将军,又如此慷慨,他自然觉得盛情难负。”
“就是,他不喝这番酒实在是负了大人一片好意。”广汉一手遮口,一手清理桌上的歪杯倒盏、剩食残羹。
“哈哈,你们两个今天可助了我一臂之力啊。初九的酒令行的极是文雅,三又的酒劝的也好,我这双眼睛啊,真是没看错人。”
我瞅了一眼淳于定,看见他怪异阴郁的脸色,觉得江充此言甚是不妥。进府这段时间,作为府中的衙役,巡视牢狱、治安维稳、协助断案等应尽职责我皆无所涉,除了惯例的当值外,尽是在江充面前说嘴了。广汉稍强于我,但与淳于定等人相比,亦逊色不少。江充待人有宽厚一面,但寡情的一面亦时时显现。我似乎能体会到淳于定心里冰凉的温度,亦能感受到他喷张的气焰。他虽墙上青草随风而走,一人几面,为了些许微小的缘由殚精竭虑,但对自家大人确是忠心耿耿,这一点明眼人无须多看。
“大人!”堂外传来急报,打断了我对淳于定的满心愧疚。
听闻是有人在章台馆闹事,江充清理衣袖,休整面容,对屋内人道,“商坊闹事,胆大包天。淳于定,你先去看看他是何方神圣。”走到门槛,又挥手对我和广汉言道:“你们俩也随我来吧,让你们见识见识咱中尉府的本事。”
人已押至西苑,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嚣张的叫嚷。能惊动中尉府,此人非狼即豺,或者事关重大,乃至触犯了皇上的亲拟法纲。未央宫最忌商坊闹事,如今此人怕是惹事惹到老虎跟前了。
古旧的大牢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放眼望去,阴森森不见尽头,惟有点着火把的地方才能隐约可见红褐色的铁栅栏——铁已不似古时那么珍贵,如今犯人也用上了这曾经很宝贵的物件。闹事者叫嚣的声音在整个狱洞中回旋,让人听不出声源是在天上还是地下。
淳于定跟西苑的牢长耳语了几句,遂招呼江充到刑房坐定,我们跟在他后面,被这死亡的空气和黑暗恐吓的不敢东张西望。
江充点头示意,淳于定向牢长递了个眼神,牢长遂大声喝命将闹事者带入。
黑暗和腐臭并没有融化掉牢长脸上的毕恭毕敬。他微微颔首,一掌握刀,一掌垂立,精神干练又谦和有礼,让人感觉在这浑浊当中放松不少。
押至刑房时,犯人已被捆绑、堵口,他跪在阴湿的地面上只能挣扎瞪眼。
“把他嘴上的麻布拿开。”
“这混小儿满嘴粪臭,只怕污了大人耳朵。”
“无妨。”
江充坐的桌案灯火微弱,与那天我初进牢狱时一样情景。犯人在灯火最盛处,无论是抿下嘴、眨下眼,还是吞口唾液、皱下眉头,对边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审案的人丹田有气,肺腑盈涨,声音洪亮沉稳,他说话时犯人听不到其它声音。
“姓甚名谁?”
“郭为。”犯人虽跪倒在地,身体却昂立若木,他年青的眼睛注视着一个方向,目不转睛,上下是不羁,浑身是跋扈。
“家住哪里,父亲叫什么?”
“长安城除了未央宫是皇上的,其余的都能算是我家。至于我父亲是谁,你不必知道。”
“口气很大,骨气也很硬。看你倒是个有筋骨的人。犯罪能知错才是汉子,本人就不多与你口舌,你自己认罪可好。”
“本人何罪之有?速速把我放掉,不然你们可负不起这后果!”
“调戏良家女儿,打砸无辜酒家,殴打平民百姓。不用我说,随便一个人都不能否认这些罪过。至于后果,是你触犯刑律,这后果自然由你担负。你,还是认罪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那少年竟哧地笑了一下,不再吭声。我看见他瞳孔里的火光突然跳跃起来,侧颈抬头,方发觉江充边上的火把松木油浸的多而不均,以至于越燃越旺,刺啦啦喷着火焰。
江充的面目逐渐清晰,他目光炯炯,两颊的皮肉紧紧裹着厚实的腮帮,双唇微抿,嘴角甚至透着一丝微妙的笑容。
“看你腰杆子甚直,但是过于坚挺,如竹竿一样不知弯折,倒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儿。今天我就给你松松腰骨,松完舒服了,或许你就能回心转意。”
牢长意会,便下去收拾刑具。
“初九,三又,你们俩也去帮忙,那东西别看是用来帮人松骨的,自己却笨重的很。”
我们两人合着另外几个狱卒跟着牢长进了器物室,里边所有的物件皆有麻布覆盖,且有灯火昏暗,无人能看清它们的真面目。但我相信,里边定是汇集了全天下所有能钻骨入肉的物件。中尉府主京师治安,协管军事,为天下刑律之表率,而江充又为皇上器重,身份显要,肩负重责,置办这些东西也不算难事。
牢长拉开了一面灰尘扑扑的麻布,现出一张焦黑的木具,木具如门框长方有楞,一人高,半人宽,中间略微凸着一个浑然天成的四脚架子,与木具的四个边框紧紧粘合在一起。
“小兄弟,知道这是什么吗?”
“打人腰的东西呗!”广汉人最机灵,答复脱口而出。
众人皆笑。
“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个东西叫腰木,只是固定犯人的东西,起辅助作用。但这辅助作用却是万万不能缺的。”
我看着腰木光滑的表面,心里却起了阵阵粗糙的肉粒,倘若那天我跟广汉也狂放不羁,不知会不会也遭遇如此“厚待”。
“小兄弟是叫初九吧,你大概还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听大人和淳于定说过你。只是我看这牢房紧要,你又未曾踏入,所以一直没能相见。我叫孙怀礼,你像他们一样叫我孙牢就可以。”牢长一边不紧不慢地捋着牛皮鞭子,一边与我喝众人话着家常。
“孙师傅哪里的话。我怎么会不识得孙师傅。那日江大人开恩让我与三又天明便可回家,怎奈我俩消失已久,许伯父定是急坏。我们不到时辰就能走出这深牢大狱,全亏了孙师傅仁慈,允准守卫放我们回家。这入府多日未曾亲面道谢,小生与三又实在惭愧。”
“就是,孙师傅,您真是个好人,真真不该呆在这牢狱里。”广汉附和着说话,但知他甚过知己的我知道他言不由衷。中尉府、未央宫的确是磨练人的地方,广汉就是个明证。
“不,牢狱也需要有人去管,各在其位,各司其职,这天下才太平,皇上睡觉才安稳。”
笨重的刑具被众人抬至刑房,昏暗的空间噤若寒蝉。
“让他站起来,跪了这么会子功夫,早就累了吧。”
狱卒听到命令,便将少年提了起来。少年骨肉已长的差不多齐整,看模样不过几日就要束冠,本是大好年华,谁料想会有这境遇。
腰木的高低宽紧皆可调节,一会功夫,少年就被牢牢固定在了架子上,脖子用圆木粗环固定,肉具之间留有一定空隙,嘴用麻布横缠,以防他再叫骂不休,双脚用铁镣栓牢,非有虎牛之力者不可移动,唯独那腰部被自由放置在中间的四脚架上,露出肚脐眼和清晰可见的腰骨。
“这腰是男子身上第二怕的地方,不知他能不能受得住……”我忍不住对广汉细语,仿佛那沾了花椒盐水的牛皮鞭就要抽到我身上。
“最好是受不住,不然,这腰非要断了不可。”
少年的气焰已消减大半,虽然通过他鼓动的嘴唇仍能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面上的肌理显然已经不听使唤,恐惧和畏缩不可抑制得绽现在他的五官上。他极力闪躲油晃晃的鞭子,可惜顶在四脚架上的腰部已不由他支配。
“大人!”
正当扬起的皮鞭就要劈在少年腰际时,一声急促的叫喊阻断了这惨烈的一幕。
门口的守卫火急火燎得跑进室内,来不及一声禀报,就冲到了江冲面前。
江充仔细听了守卫的耳语,脸色一沉,旋即又扬起眉毛浮现出了笑意,“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人正在门口等着呢。”
江充猛然站起,因太过突然而失了平衡,未来得及我去搀扶,淳于定早已赶在了前面。
略微一沉,江充挥手对房内的人说:“孙怀礼你带几个人在这边看着,我们走。”
案堂内坐着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叟,仔细打量才发现这男子筋骨强健,脸上肌肉横生,一双老手布满苍虬,虎背熊腰,目光凌厉,虽垂暮之相毫无遮掩,却正襟危坐,腰背挺直,胜过十对好少年。
见江充带人进堂,老叟无人搀扶便径自站起,不言不语,目不转睛。
“不知老人家到此有何贵干。”江充走到自己的桌案旁,并未坐下。
“听闻江大人也是习武出身。习武之人讲究快言快语,直来直去。我郭解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我今天到大人这里来,是为那不争气的外甥来的。如今他押在贵府大牢里吧。”
江充肃然起敬,作了一揖“原来是郭解郭大侠,久仰。素闻古有荆轲,今有郭解,且大侠就在长安,鄙人却未曾遇见,实在是一件憾事。不过今日郭大侠亲访中尉府,鄙人真是三生有幸啊。”
“江大人折煞我了,我乃一介草莽,能到贵府一坐,是我的荣幸。长话短说,今天来我并不是要求大人放我那外甥出来,有罪当罚,天经地义。不过还请大人少让他受些皮肉之苦。老朽福薄,膝下无子,惟有一妹育有两子,他们父亲死得早,很小的时候便跟了我。也是我和他们母亲太过宠溺,以至于到今天地步。”
江充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既似轻蔑,又似恭敬,“大侠言重。令公子有罪,但罪不当打,江某保证不会动他一根汗毛。不过,郭公子商坊闹事,打砸伤人,已搅得半个长安城不安宁。这肉刑可免,徒刑难逃。我估摸着三五年之内,你们是很难团聚了吧。大侠的来意我很明白,可是上有天子法纪,下有百姓黎民,悠悠之口难堵啊,这,实在让我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