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美人

　　今年的雨水不似往年，甚是频繁，年久失修的街面上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湾，几只青蛙从水中露出贼贼的眼睛，从这个水坑跳到那个水坑，追逐嬉戏。
　　昨夜的雨水甚大，风也甚大，院中的青铜獬豸砰砰作响。
　　我从江充案堂中出来，踩着滑漉漉的地面，小心翼翼地默念着使命向宫中进发。虽是第二次，却已然比昨日从容许多。
　　朝廷官员在长安城内自有办公之所，不过皇上会为比较显要的重臣在宫中单设场所，以示恩宠。桑弘羊和他的股肱周望冰是一例，将军李广利也是如此。
　　转过几条巷道，走过几道守门，便来到了宁胡阁。宁，安定也，皇上用意深远。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躺倒的繁茂大树，几个人正在清理场面。一个中年男子立于台阶之上，白面宽颊，龙眉凤眼，双唇敦厚，须髯疏朗，着锦衣玉带，踩蟒纹帛屐，风流入骨，潇洒从容，面目高贵中透着忠实，隐隐然有天子气概。
　　这定不是李将军。
　　待场面清理完，中年男子才觉察一旁伫立已久的我。
　　“我从没见过你，新上任的？”
　　“正是，大人。”
　　“你好大胆子，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我几乎本能地匍匐到地下，虽早有预料，却依然战战兢兢。
　　“小人叩见太子殿下！”
　　“免了，赵福林，回宫吧。”太子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言道：“告诉你们将军，清理好了，让他安心做事。”
　　“恕微臣有恙在身，不能亲送殿下，太子殿下好走！”堂内传出了一阵嚎喊，与屋檐上文雅的雕琢格格不入。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觉得与宁胡阁中的随侍并无不同，唯一能区辨身份的便是冠帽，颜色制式依品级、种类不同而变化，然而时下日头炎炎，秋热不散，不少人都除了下去，不去理那法纲。走到门前，报明来意，将腰牌递到守卫那里，便脱鞋除袜，进入堂内。
　　脚上略有凉意，低头一瞧，精美繁复的旋纹在青竹地板上尽情开放。
　　“江充找你来作甚？”
　　主人饮酒正欢，目光全在那金蛇绕鹤的酒盏上。
　　“我家大人想在近日在府中设席，独邀李将军赴宴，不知将军可否赏光？”
　　“哼，行啊。反正我倒清闲的很。”
　　“将军是表示同意？”
　　李广利把目光斜视到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得我不禁有些局促。
　　“前脚刚走了个皇太子，后脚就来了个江充。今天若让李少君来占卜，肯定是枚好卦。”
　　我见他醉醺醺的模样，便没有对答。
　　“皇太子真是个周到之人啊。院里倒了棵树，我还没看清呢，他就带着人马来了，这主客之礼人家遵循的是一丝不苟。”
　　“大人是皇上的贵客，亦是太子殿下的贵客，太子这样做理所应当，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呵呵，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嘴上的毛还没长全呢，倒劝起我来了。”
　　“小的惶恐。”
　　李广利又饮了一盏，酒气已把他的面部熏得紫红，让人看不到脸上的纹路。
　　他眼神恍惚，语词不清，“我妹妹死的怨啊，我……”抬起眼睛瞪了我一眼，旋即又萎靡下去，“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窝囊……”
　　“五皇子聪明强壮，听闻甚得皇上喜爱，将军想想可会宽心。”
　　“说什么胡话，你也知道吧，我那外甥现在被谁养着。尹婕妤，哼，一个鼻子孔出气儿！”
　　青山有柴，将军定可实现宏愿——话到嘴边，硬是让我生吞了下去，这言语无异于谋逆叛君，其它刺挠的话说再多也无妨，但这句不行。
　　“你说，你们大人独邀我赴宴，怎么也不叫周望冰大人，我听了甚是惶恐啊。”李广利话说的像棉花一样，却让人觉得字字见血。
　　“大人特意嘱托小的把事情交代好，至于大人的意思，小的不便揣测。还请大人赏光赴宴。”
　　“好，回去告诉你们大人，随意挑个日子，回来告我便是！”
　　两日的体验便让我觉得，进出未央宫的心情是有多大的出入。进来时，无论怀着的是喜事还是愁事，都觉得胸腹中如灌了丹砂一样沉重，等出门时，那丹砂便成了气流散到肢体经脉，让人麻木释然。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
　　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凭心犹未化。
　　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
　　歌声袅袅娜娜而来，虽柔情似水，却清劲有力。是位男子在抒腹中情怀，我循着歌声而去，不知觉走到了沧池。一夜风雨，湖水又高了一截，仿佛整个未央的悲与乐都注到其中。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不知哪位美人让尹兄落魄至此。”
　　尹仲叔回身看到我，畅然一笑，露出那一排像是打磨过的玉齿，让我愈发觉得他们姑侄很是相像。血浓于水，在外人看来，一家人都是一个模样。
　　“美人不在尘世，只存在于我心。初九，你就别这么客套了，叫我幼安就好。”
　　“麒麟殿，东宫，宁胡阁，桑大人，江大人，公孙丞相，李将军。这美人虽然稀有，但放眼天下亦不在少数，幼安兄何必如此失意。”
　　“失意谈不上，只是在这宫中呆久了，便也敢说看透六七分。诚如你所言，美人可能多如牛毛，可是能够顺应彼此心意者却未必总能找到，只能看缘分罢了。我在池边吟这野辞，无非是为了附庸风雅、打发光阴。昔日屈子见美人不成，葬身江河，我可不如屈子志气，这沧池是万万不敢跳的。”仲叔伸出手指，从我指向湖边，“初九，你敢吗？”
　　“哈哈，幼安兄惯会取笑。我不能跟幼安兄比，更不敢跟屈子相提并论。这偌大的未央宫，有我无我都可。我来此只是找天子讨口饭吃，别的皆不妄想。”
　　这长安城和未央宫里有太多诱惑，就如满池的莲花，每一株都娇艳欲滴、倾国倾城，可是水面下埋着的是良藕还是腐根，没人能知晓。
　　“江充待你们兄弟可好？”
　　“甚好。大人虽然面容冷峻，不怒自威，但待人宽厚，也算体谅我们做属下的。我才进府不久，切要的事情还没有让我掺手，东西苑的牢房有几间我还不知道。”
　　“那你今天进宫所为何事？”
　　“大人想请李广利李将军择佳期赴宴。”
　　“这还不是切要之事？”仲叔颇有玩味的说着，又显露出他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狡黠神情，“这下可是热闹，你当好好完成这份差事才是，别辜负了你家大人对你的期望，更别糟蹋了江大人对李将军的一片盛情。”
　　我刚欲狡辩，不等话说出口，只听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尹公子原来在这，皇子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公子倒在这清闲，可难为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女子的声音甜润柔丽，清朗悦耳，语气微带娇嗔，一听就是一副好口齿。
　　“阿奴的嘴是越来越利索了。你家夫人当真是把你惯坏了。”
　　“要论恩宠，谁的恩宠也比不过你这位大侄子。连皇子都看得嫉妒，夫人待你真真是比亲儿子还要亲。”
　　“哈哈……休要跟这姑娘说嘴。”仲叔回头对我笑道，“我真不知道少儿姑娘是怎么跟你共事的。”
　　“奴婢哪能跟少儿姑娘比，人家是长安第一女贾的女儿，哪能跟我这贱皮子相提并论。”阿奴白了仲叔一眼，又把那精锐的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这位公子好眼熟。”
　　“姑娘好记性，在下张阳归，小字初九，那日在那渐台上有幸见过尹夫人、五皇子。”
　　“那日？不就是昨天吗？读书人当真是啰嗦。”
　　“姑娘见笑。还不知，姑娘芳名？”
　　阿奴微侧头颈，面上飘过一丝不自然，旋即恢复了一贯的精明与傲气，“我姓丙，宫里每个识我的人都叫我阿奴。”
　　丙，一个让我倍感亲切的姓氏。我还记得母亲手心的温度，那双温暖的手依依不舍又决绝无情的离我而去，让我心中残存的春意被永远冷冻在了寒冬飞雪之中。
　　“敢问姑娘籍贯？”我急切地探问着丙奴，仿佛这样就能得知母亲的下落，就能在不知是天涯还是海角的地方找到我遗失的母亲之爱。
　　丙奴皱起了眉头，仲叔低声咳嗽两声，以示我刚才的无礼和鲁莽。
　　“我，来自荥阳。家乡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父母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间。”
　　“噢，我说怎么见姑娘如此亲切，原来是同乡之人。在下亦是荥阳人。”
　　“呵，缘分可真奇怪。”仲叔在一旁打趣。我却没有心思应付那尴尬场面。
　　同乡？只不过应巧了我的谎话而已。
　　“既是同乡之人，我们也无须客套。尹公子，皇子的意思我都传达清楚了，你交待一下赶快过去吧，皇子爱听打仗的事，没了你可不行。”说罢抱胸在前，膝盖微曲行了一个常礼，迈着利索的步子向远处走去。
　　“初九跟这阿奴甚是有缘啊。”
　　“哪里的话，刚才是我鲁莽，只愿丙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怎么不是，沦落天涯，巧遇同乡，这不是缘分，什么是缘分。就像我与那五皇子，他有个会打仗的舅舅不找，非要找我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讲故事，这亦是一种缘分。”
　　“尹夫人与五皇子母子情深，又待你如亲子，你们兄弟两个自然亲近。”
　　“初九莫陷我于不忠之地，皇子是龙血龙脉，你我不过是草芥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