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东施

　　从岛上下来，仲叔回了湖西边的沧园，我跟广汉则原路返回，准备到司马门等候江充回府。
　　才过晌饭时候，甬道上鲜有人烟，两人一左一右地走着，觉得比刚来时宽敞许多。
　　有太阳照射的地方都热气蒸腾，人物、景象便也跟着跳动起来。前方有个人影朝我们飘来，似乎没有明显的轮廓，晃晃悠悠，鬼鬼祟祟，要不是那一起一伏的衣袂，我说不定会把它认作一个巨大的布袋。
　　广汉惊得张大了嘴巴，“那分明是一座山嘛！”
　　女子走到我们跟前，让人看清了模样。广汉的比喻不太恰当，但说像一头水牛恐怕毫不夸张。
　　女子穿着青白衣衫，虽是夏天也把前胸捂得严严实实。也许是走的太急的缘故，奶白色的脖颈上尽是汗珠。短小粗壮的胳膊挎着一沉甸甸的竹篮，上面用白绢覆盖，让人看不清里面。
　　“哎呦！”
　　猛回头发现女子跌倒在地，竹篮滚去，撒出一地山药。山药脏兮兮带着泥土，仿佛刚从地里挖出一般。
　　等把她从地上扶起，我和广汉早已大汗淋漓。
　　“这位大嫂去哪，走这么急？”
　　女子一边捡着山药，一边大声吆喝：“嗨，这不是去看周望冰周大人嘛。与他已经许久不见，前几天约好了今天与他会面。我还有个女儿在宫中服侍，就想赶紧着来，省出点光景看看我女儿过得怎样。谁知，栽了这么个跟头，不是好兆头！”
　　“大嫂还信这诳言？什么兆头不兆头的，都是古时的闲人编出诓人的。”我看这女子性格爽快，便禁不住打起趣来。
　　“青年你是不信，可是大嫂我是种地出来的，我信这个。我在城西种山药时，老天经常下大雨，这宝贝一不留神就给冲走了，后来一个方士告诉我，那方士现在都伺候皇上了，只要每月拿一篮子山药供奉给天神，就保准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我诚心诚意地照着做，果不其然，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水冲山药的事。到现在，我不种地了，在长安城做生意，日子比以前不知宽敞多少倍，但这一篮子山药我没有放弃，现在求人办事，不管送什么，我都先要送篮子山药。”
　　“你，莫非是，山药西施？”
　　“山药东施，公子抬举我了。”
　　“呦，老母猪跟小黑马黏糊上了，好不热闹。”
　　我脸一热，顺着那尖刺的声音找去，见一个体态臃肿的男子阴阳怪气的站在不远处，眼神轻蔑，嘴上无毛，双手不知冷热地揣在袖筒里。
　　山药东施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嘿嘿的笑：“是苏公公啊，上次给您送的山药吃完了没？”
　　“吃完了，还是你仔细，知道我爱吃皮薄肉软的山药。”苏公公白了东施一眼，又对我与广汉道：“你们俩就是江中尉的随从吧，江中尉说，今儿晌午就不回去了，你们自行回府得了。”
　　走出司马门，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以后就如这般光景，不知该有多么快乐。
　　“我算知道了，原来章台馆就是那肥婆开的。上次你跟我说了姜兰根，我还寻思她只有长着女侠的身子骨才能打败那么多男人。嚯，没想到竟是这幅模样，那群汉子定是被她吓死的！”广汉回望着远去的身影，自信地说道。
　　“我倒觉得她朴实无华又大智若愚，虽然人称长安第一女贾，却待人没有一点架子，求人也能拉下脸面，知道什么是最主要的。”
　　“什么朴实无华，大智若愚，你就知道卖弄墨水。她但凡能长苗条点，就肯定不会被她丈夫休掉。就连尹夫人旁边的侍女也不知道比她好看多少倍。”
　　“是她休了丈夫，没听说女儿都跟着姓姜了吗？”
　　
　　吃过晚饭，才听到门外有动静。淳于定服侍江充歇下，便凑到我跟前消磨时间。广汉当值睡在西门，我屋里太热，就打算在门廊处凉快一个时辰，待屋内暑气消去，再回屋里歇息。
　　“今天在宫里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我瞧着淳于定扭曲的脸面，心想这人可真是善变，白天在我们面前是一副威风模样，在江充面前是一副谄媚模样，晚上又多了这幅痞样，再加上那天捣蒜时的怂样，真是让人目不暇接，哭笑不得。不过好在这几天他脸上的皮肉渐渐松下来，不像刚进府时那样教人难受。
　　“就到沧池边上走了走，别的地方也不敢去。师傅呢，在麒麟殿可见了皇上？”
　　“皇上哪那么容易见到，大人在里边，我只能在外边，连影子都看不到。”淳于定四处张望了一番，靠近我压低嗓音，“不过，我可听说皇上今天龙颜大怒啦！”
　　龙颜大怒？从前只从董外傅嘴里听过所谓的龙颜大怒，比如，陈废后的巫蛊之事，窦婴的假遗诏，淮南王的谋反，乃至大河的决口，都会让皇帝怒发冲冠、七窍生烟，当然，当年父亲的叛逆也可能让皇帝怒不可遏。在我印象里，龙颜大怒，则意味着刀光剑影和血流成河，至少有一个人会付出血的代价。皇帝乃天子，代天执政，管理庶民，民若不听话，则必须要接受皇帝的惩罚。
　　不待我询问，他便迫不及待地说：“是皇太子惹的！前脚刚向皇上举荐了个苏武，皇上正高兴呢，后脚他就扯起了李广利的事，本来李广利吃败仗就够让皇上生气了，太子他还偏偏说李广利战败一是领将无能，二是皇帝频频用武致使国力虚空所致，第一条说皇上用了庸才，第二条不明摆着说皇上穷兵黩武吗？”
　　“这个罪过可不小。”
　　“可不是嘛，皇上当场就打发太子走了，说不想见他。这下李广利那边可高兴了，本来他就与太子明争暗斗，上次他去打仗，跟他一鼻孔喘气儿的石庆死了，太子趁机推荐公孙贺补上丞相之位，这公孙贺是皇上和皇后的亲姐夫，自然誓死效忠太子。可怜那李广利回来，不但自己吃了败仗脸上无光，心腹还不明不白的没了，太子那边又多了一条狗，你说他心里气不气？”
　　“师傅所说的李广利可是李将军，飞将军李广的嫡孙？他为什么要与太子对着干？”
　　“愚蠢！此将军非彼将军，李广利是当年李夫人的兄长，他敢跟太子较劲自然是倚仗着皇上对李夫人的旧情和那还未长成的外甥。你说的李将军是李陵，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是名将之后。不过，李陵这个人一根筋，自恃战功卓著，在朝廷中谁也不靠，人称独行将军。”
　　我小心翼翼问道：“那、我们大人靠哪边？”
　　“这回算你问的聪明，也算是问对人了。”淳于定脸上满是神秘，“咱们大人啊，谁也不靠，就靠着皇上。皇上高兴了，什么都好说。今天大人见皇上不高兴，就命人在殿外高声诵读《皇太子赋》，这赋是皇上当年为庆祝皇太子出生专门命司马相如所作。皇上在殿内听到了，非但不生气，反而想起了当日的父慈子孝之情，于是怒气也消了，直夸我们大人忠心，当场给赏了一百金。只是那太子大概长了个牛脑袋，不怎么近人情，我去东宫禀报情况时，不但没有给赏，看见我就像看见苍蝇一样，三两句话就打发了出来。”
　　“大人好本领，皇上真是慧眼识珠。”
　　淳于定的神情甚为得意，洋洋道：“那还用说。当年，大人从赵国逃出来时，赵国的事你都知道了吧，那晚我就不小心说了一句，他就铁青了脸，好在后来他自己借着酒劲全吐了出来。大人的头脑灵活，知道长安是个避难之所，也知道长安是个能飞黄腾达的吉祥之地，更知道当今圣上喜欢什么样的人才。他靠从赵国带出的几百金买通了桑弘羊大人边上的周望冰大人，周望冰任治粟内史，位高权重，由他引荐至宫内自然轻而易举。那天大人穿上花了十几金做的衣裳，体体面面地见了皇上。皇上一见到大人，就直夸燕赵出人才，立马封了侍卫留在身边。前几个月，大人晋升了中尉，掌管京师治安，可真是风光无限。”
　　“听闻皇上长了一双火眼，什么是将才，什么是蠢材，一眼就辨得出，当年卫青、霍去病就是皇上亲眼相中。可今天听师傅说，才知道皇上还能通过衣饰辨人才。”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圣上就喜好如此，嘿嘿。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穿的体面的才会得到皇上青睐。”
　　从来都是主人风光，下人也跟着体面，这种意味在淳于定脸上体现的更为明显。
　　“大晚上嚷嚷什么，还不睡觉！初九明早你去宫里找李将军，别睡过头！”江充屋里的灯亮了，门口隐现着一个人影。
　　我和淳于定赶忙逃入各自屋里。
　　淳于定啐道：“肯定是被太子泼了冷水，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