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饮酒
作品名称:未央实录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01 09:38:05 字数:3500
高处观景,别有一番风味。
尹仲叔择了窗前坐下,一坛白薄酒,半斤兔肉,几道小菜,一会功夫上齐了。
“尹兄昨日心情似乎不爽?”
“造化弄人,老天不长眼,如何能让我爽起来。”
“何出此言?”
他品了一盏酒,闭眼又睁眼,朝着窗外的夕阳望了好一会,“去年冬天家父病逝,一个月前母亲也跟着去了,大哥早夭,如今,家里就剩我一人。”
我鼻子一酸,触语生情,四年前心里的冰冻湖水历历在目。
“那族中是否还有长辈?”
“有位姑母在宫中。”
“可是婕妤尹夫人?”
“江充对你说的?”
“江大人待人宽厚,放过了愚弟和三又。”
尹仲叔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之前的阴郁。这个人的脸就像近几日的天气,时而闷热异常,时而雷声滚滚,时而阴云不散。
“你常来这家酒馆吧。”
“时常。不过,即使来,也是跟三又在楼下小坐,未曾高攀至此。”
“呵呵,这酒馆啊,就好比这长安城。”他又连续饮了几盏,“有些人住尚冠里,有些人则住在茂陵——皇上将来要和他们一块住;有些人在楼下喝清酒,有些人在楼上喝白薄酒。有人在暴室做苦役,有人则在大殿里吃山珍海味。楼下的羡慕楼上的,楼上的也羡慕楼下的,其实是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忧。我呢,苦也吃过,甜也尝过,到现在则是不上不下,既能到楼下坐坐,又能到楼上玩玩,本来是从容快乐,可谁想,上天却偏偏故意给我难堪!”
这一番话把我说的糊里糊涂,但是听得出他有一腔苦水要倒,对着我这个毫不相干的陌生朋友倾诉衷肠,是最好的选择。
“令尊令堂过世,愚弟亦十分悲戚。但是,尹兄切不可如此自暴自弃,人活在世上就图快乐两字,即使现在路途不顺,际遇不周,尹兄也应当忍在当下、努力过活才是。”
他定睛看了我一会,竟然咧嘴笑了起来,“看到张兄,倒让我想起了鲁国那边的亲戚,你的言行举止跟他们很像。”
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我本不是长安人,愚弟原住山东,山东之人朴实厚诚,即使我已在尚冠里住了四年,也丝毫未改变本性。”
“崤山以东为山东,东西绵延五百里,南北纵横千里,不知张兄具体所指?”
“哈哈,幼安兄果真心思细腻。不瞒,愚弟荥阳人,家乡洪灾泛滥才流落至此。不过,家母原为齐国女儿,愚弟身上这习气就是跟着母亲晕染所致。”
“看来我们都跟那边沾亲带故。”尹仲叔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亮,外边的天却早已布满雨云,沉甸甸往下坠,只待一声响雷就甩在地上。
不知不觉,我已经称呼他为幼安兄,或许是都流着齐鲁人血液的缘故,与他感到天然的亲切。
“还不知幼安兄年岁生辰。小弟今年十六,元狩四年冬至日生。”
“我比你大几个月,前几天就是我的生日。”
“尹兄请受小弟一拜!”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风把雨水溅到了桌子上,直到淌到盘坐的腿上之前,我们都浑然不觉,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之前从未发生过,之后也再未出现过。回想当时,两人关系迅速熟络,不仅是因为性情相投,也可能与人的本性有莫大关联。我就要踏入那个完全陌生的全新世界,就像不慎掉入水中的人,手要不自觉抓住一个木墩,或一根树枝,哪怕上岸后就要扔掉,也要在水里时紧紧攥住。扶着树枝,你就能获得支持,看清方向。
推杯换盏,酒兴渐盛。
“幼安兄可知这章台馆如何而来?”
仲叔看我如此问,瞬时露出邪魅的笑容,“你说怎么来的?酒馆后面就是章台街,那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可是也不至于这样命名吧。”
“你可知酒馆老板是谁?”
“是谁?”
“哈哈,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它的东家是谁。姜兰根,这个女人都听说过吧,长安城唯一的女富商,腰里的钱多过京里几十万的男人。从一篮子山药起家,一步一个脚印,一拨拨男人都被她超了过去,现在是酿酒、铸铁、贩盐样样都做,如果皇上同意民间铸币,那估计她就齐全了。”
“可是当今圣上不是下旨盐铁酒钱俱归官营吗?”
“那是死脑筋。姜兰根铸铁、贩盐是跟着官府做,她算是个代管者,至于酒嘛,那当然是人家有门路,上边开了恩呗。”
“你还未告诉我为什么叫章台馆。”
“这馆子后面有个穿堂,出了穿堂就是章台街。你懂。”仲叔眨了下眼睛。
我不懂。
从章台馆出来已是傍晚,雨歇了好一会,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抖落下丝丝荧光,粘在脸上好不凉爽。
仲叔还沉浸在我要进宫、要跟着江充进宫给他带来的惊讶中,三番五次问我是否已经想好。我看他满身醉意,不忍他独自回宫,就带他一起回了尚冠里。
回到宅里,看到同样满脸惊讶的许伯父,我便明白了七八分。
不过,前边的路是自己踩的,其他人谁也说不清,自从独自走过那个雪夜之后,我便十分坚定这个信念。进宫是为了生计,无关仕途与荣耀,也就无关纷扰与烦恼。
送走仲叔,又在家安定了几日,我便和仲叔收拾了什物到中尉府报到。进门处的小厮听了我们言语,便退到院内,请一个管事的出来。那人眼睛细长,颧骨高耸,下巴突兀,嘴唇上留着八字胡,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咋看有些吓人。
“是张阳归和许广汉吧,大人这会不在府里,你们跟我走,听我安排。”
话说的不冷不热,我们却听得一丝不苟,就如一个火炭、一个冰块在耳边徘徊,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己。
“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大人就免了吧,中尉府只有一个大人。我叫淳于定,现在是你们俩的教领师傅。”
“淳于师傅安好。”我与广汉同时施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淳于定引我们入院。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青铜神兽。小时候父亲跟我讲过,那个神兽名叫獬豸,主公平和刑法正义,矗立于主院正中,其寓意不言自明。在西院应该还有一只神兽,叫狴犴,它象征着刑罚和兵事,有凶神恶煞之相,不像眼前这座威武中透着崇高,那天在西院牢狱中见过它的青铜浮雕,天不亮出门时又看见它的全身石像,在天空鱼肚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渗人,于是慌慌张张地与广汉从偏门遁走。
按照淳于定的说法,我们可以每月领到一些钱币,数量应该数倍于在商坊卖杂货的收入,如果花销稍加注意,那日子便会宽敞许多。
晌饭后,跟着师傅了解情况,又做了些杂事,便挨到了点灯的时候。正想回房歇息,却看见江充回来了。
淳于定替他除去外袍,摘下官帽,脸上的笑容堆得恰到好处,“看大人心情不错,想必在宫中遇到了什么高兴事?”
“什么好事也轮不到你家大人。”江充只顾收拾着他做工精良的袍子,目不转睛,好像我、广汉和师傅都不在场。
“听说皇上今天下了两道旨,一道是立公孙大人为丞相,一道是安慰打了败仗的李将军。”
“你小子消息倒灵通,可是这与我何干?”他还在仔细研究着木架上的衣服,仿佛能钻研出什么花样来,“你们俩第一天报到,住这里肯定不习惯,稍待片刻,我给你们接风洗尘。”
一番推脱之后便入了席,主宾是淳于定和其他几个老资格部下,我与广汉坐下席。江充制定的规矩,家在三里之内每日若无当值则可回家休息,我和广汉不在此列,故跟淳于定一起住中尉府厢房。
桌上摆着我们不认识的酒酿,颜色纯澈,香味甘厚,直入胸腑,广汉看着杯盏发呆。
“这是皇上御赐的兰生酒,用西域葡萄酿制而成,每年仅产数十桶,滴滴如金,各位可要珍惜。”
我举杯回敬江充,一盏下肚,美妙无法言语。别的酒,连同仲叔请的白薄酒,都是到了胃里便散了,可这兰生酒却实实在在喝到心里,又随着气血分散到五脏六脉,把一天的疲倦都清扫了出去。
才不过几盏,便觉得飘飘欲仙,我看见对面的广汉飘了起来,主座的江充也飘了起来。
“忘记告诉你们,这酒易醉人,不过喝着确实舒服。”说着又自顾自给自己倒上,也不管主客之礼贪婪的喝了下去。“张初九,你喝过这种酒吗?”
“大人取笑卑职,我虽出身儒家门第,家境尚好,但如此琼浆佳酿怎能见过。不瞒大人,卑职甚至连葡萄都未见过。”
“不愧是书香门第,一开口就文绉绉的,当个守卫倒可惜了。哎,我也没见过葡萄,听说那东西就在沧园种着,但是没有皇帝的旨意,谁都不许去看,连尹仲叔那个在园子里干活的都不行。这长安城看过葡萄的,我敢说,不超过一百人。”
虽然看着江充飘在半空,但是耳朵却还灵敏,“大人谦虚了,卑职听淳于师傅说,大人是皇上身旁最荣耀的侍卫,是天子的股肱之臣。”
“股肱之臣?你这马屁可没有拍响。公孙丞相才是最荣耀的人,做臣子的,谁能比丞相更荣耀?李将军也是荣耀,虽然这次吃了败仗,但终究是有功在前,又是皇亲国戚,五皇子的亲舅舅,怎么着也比我荣耀,对不对?对不对?”
“大人还是赵太子的妻舅呢!”许久未说话的淳于定突然补充道。
江充微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半分,露出鲜红的血丝——这些我当然无法看到,但声音的突然消失,气氛的骤然凝固,让我感到喉中正在下咽的酒格外热辣。
“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大人饶命!”淳于师傅像醒了一样,不似刚才的飘飘如半仙,也不似白天的威风凛凛,而是变成了一副全新的模样,磕头如捣蒜。
我也跟着到地上匍匐不起,心里却愈发疑惑。
“哈哈,太子的妻舅,赵太子的妻舅,不错,是这样。你说的是实话嘛,快起来,磕什么头啊,以后有你磕的。”江充突然笑了起来,那旋律如骷髅的牙齿,让人不寒而栗。
耳中,仍然有捣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