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章台
作品名称:未央实录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4-30 20:47:55 字数:3396
“姓甚名谁。”
“小的许广汉,字三又。”
“小人张阳归,字初九。”
“张阳归,张初九。这名字起得有深意。哪里人,父亲叫什么?”
“小的荥阳人,家父讳字广达,张家世代为儒,早几年发洪灾骨肉离散,小人只身来到天子脚下避难,不曾再与家人有联系。现与三又住尚冠里。”
广汉的头极力下垂,两手紧扣大腿,仿佛要把自己抱成一团。他有点诧异地偷暼着我,看我不温不火地陈述着“事实”。
“可知道刚才你打得是谁?”
我不知道审问我的是何人,甚至在昏暗的火光之下根本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我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使眼下火把下的身影真是歪的,也改变不了我心目中的正直。
“大人可能弄错了,是他打得我们。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但是他打人有目共睹。”
“有店家人作证,是你的这位朋友先惹得事端。”
“三又是有不是在先,但是罪不当打,更罪不当辱。我跟三又伤至如此,主要过错在他。请大人明鉴。即使三又有错,也是我作为兄长教导不善,大人责罚我便是。”
“哼哼。你倒有意思。”这声音中气十足,不像寻常狱吏所发。
身影从朦胧的黑暗中走出,化为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衣衫华丽的中年男子。那身形容貌让人印象深刻,虽是中年,却找不到岁月苍老之意,虽肤白齿皓,却看不出少年幼稚之象。
广汉倒吸了一口冷气。
后来我才知道,与我跟广汉斗殴的少年是宫中尹姬的内侄。尹姬,位号婕妤,是当今皇上的宠妃,虽承宠多年无子,却一直圣眷优渥。因为这层裙带关系,他侄子才得以入宫谋得一份差事,做了未央宫沧园的园丁,因不是舍人太监,有力气,便主要做粗活。
而让广汉倒吸一口气的,不是那中年男子的堂堂相貌和翩翩风度,而是他识得那汉子。大概除了像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外来人,没有人会不认识或者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是江充,当今圣上身边最得意的宠臣。广汉后来告诉我,他是在一次皇帝出宫时见到江充,当时他格外光彩耀眼,穿着蟒黑官袍,跨着汗血宝马,威风凛凛,让人觉得,偌大的仪仗中,只有他跟皇帝两人。
如此得意与尊贵之人,怎会管起这等鸡毛蒜皮小事。
“我正好在那吃酒,老实说,比你们去的还早,你们坐下时,我大约已经吃了一个时辰。看见有人喧闹打架,发现打架的人有仲叔,就出面制止。我认识仲叔那小子,入宫五六年了,是个好苗子。像这种事,虽然小,但也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是陛下的侍卫,任职中尉,主管京城治安,事无巨细。”
江充说起话来目不转睛,眼神凌厉,威光逼人。“仲叔是个讲道理的人,白天的事可能是一时糊涂,或是心情不畅;我看你,你跟你的朋友也都是明理的人,就让仲叔赔你们养伤费用吧,这件事就此作罢。”
“多谢大人,大人英明。”
即使我知道他是在商量,听到的却分明是命令。回头看广汉,他的脑袋已经快垂到地上。
“小兄弟有十五六了吧,有什么营生?”
“跟着三又和许伯父谋生计。”
江充把目光转向了我背后的人,广汉嗫喏道:“卖杂货,在商坊布摊,有批文的杂货摊。”
“我看两位小兄弟都是心灵通透之人,将来必不是泛泛之辈,撩在市井可惜了,不如就到我身边做事吧,也能去皇宫见见世面。”
“多谢大人好意,只不过我与三又、许伯父对现在生活并无不满,且三又是家中独子,离家太远恐多有不便,还请大人见谅。”我终究是觉得江充话说的太虚幻。
“不远,从中尉府到许家不过半个多时辰,你们要是不嫌累每天来回奔波也无妨;三又是家中独子,作为父亲更要张开翅膀任其翱翔,方能让儿子创出一片天地。再者,你们跟着我,每月的俸禄、例赏就够你们在商坊摆摊半年所得,岂不是一件美事。”江充头颈微动,说的怡然自得。
身后的人霎时兴奋来,两眼放光,“大人可当真?”
“君子无戏言。”
广汉怔了一会,眼珠转了几圈,旋即又黯淡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着,语气十分微弱,“不会是做舍人吧?”
后来的事证明,江充没有让我们做舍人,至少我跟广汉如此。
月明星稀,夜风拉走了最后一片云絮,透过窗户望去,迷离的夜空澄净无比。虽然空气中还是透着闷热,但心里却已凉爽许多。
“三又,其实我不想去那种地方。我娘跟我说过,皇宫是最见不得人的地方,所有的大人物都围绕着一个更大的人物转,一不小心就从那巨大的水车上掉下里,被冲进泥土里,再也见不到天日。”
“你是大人物吗?”
“不是。”
“初九,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就是去混口饭吃,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你说的那些事还轮不到我们掺和,江充说你外敦内秀,你就真把自己当个香饽饽啦?我们就是那碗最浊的酒,根本上不了台面,或许以前你是碗黄酒,但现在跟我一模一样。”
他定眼看了我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今天你确实了不得,我都尿裤子了,嘿嘿。”
我忍受着地牢里的腐臭和他裤子上的酒味尿味,抬头看着火把微光里狰狞的刑具和令人胆战心惊的神兽狴犴,尽量让恐惧把心神分散。
“或许吧,或许我们不惹事端,就不会有事端。无论怎样,到皇宫里总要比现在强。”
卯时未至,天刚微微亮,广汉跟我就求着狱卒开门,急不可耐地朝尚冠里奔去。一夜半日,许伯父一定是急坏了。
广汉捂着他的屁股,趴在榻上阴阳怪调,“我都十五岁了,你还这样打我!”
听到了敲门声,声音清脆而礼貌。许伯父放下抬起的拳头到院子里开门。
“你就嘴老实点吧,我看伯父他已经手下留情。”
“我今天是来赔礼道歉的,昨天原是我不好,两位兄弟伤的怎么样。”
“是那俩混小子的不是,事情我都听说了——整个长安城都听说了,昨天有人在章台馆闹事,被江中尉抓了个正着,真是给我许某人长脸。这位公子您里面请,但是不要去看那两个混账东西。”许伯父说混账两个字时语气很重,吓得广汉的屁股都颠儿了一下。
伯父一向忠诚厚道,就像我远在齐国的亲戚,粗犷豪放,又忠诚敦厚。当年我能在将死时遇到这对父子,实在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客人进屋后先左右瞧了瞧,见我和广汉的模样,微微一笑,露出保养得当的洁白牙齿。脱下云纹帛屐,清扫长袖,向许伯父作了一揖,又转向我们俯身行拜礼,举手投足间带着规整。自然,那身衣服也算的珍贵。
细观那相貌,不由觉得长的实在精致,秀眉轻扬,盖过了微挑的桃花眼,玉鼻丰隆俏丽,下颌微凸,唇红齿白,活脱徐公再世。只是那双耳让人觉得凉薄,如干枯的树叶般点缀于两侧,显得突兀。
不等他开口,只听广汉嘟囔:“一个园丁都穿得如此气派,未央宫真是金子堆得。”
客人没有作答,但也不失礼貌,想必也是经过了年岁的磨练才会如此周到。
“两位便是广汉君和阳归君吧,我叫尹仲叔,字幼安,昨天的事是我的不是,两位仁兄受了惊吓,是我的不好,今天特来赔罪。”说罢便把手伸进了袖口。
我忙起身迎接,发现是两截竹筒,看模样是伤药,抑或是补药。
“谢过尹公子。昨日是我们先起事端,原应我与三又去赔礼道歉,尹公子前来可真是大人有大量。”我见来人如此客气周到,也赶紧谦和起来,再揪着不放便真真切切是我们的不是。
许伯父见状,忙请尹仲叔坐下。坐垫用兰草织成,稀薄凉透,作为陌生人,尹仲叔一定不习惯,但我并未看出他不适的表情。
广汉不能坐实,屁股微抬的模样实在滑稽。
酒过三巡,几个人脸上都泛起红光。许伯父有了酒意,话也多了起来,“尹公子别跟他们俩一般见识,别跟广汉那小子一般见识,初九这孩子好,只是这几年跟我这不争气的混蛋学坏了。你,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是未央宫里的人,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计较。那个,今天的酒菜实在微薄,我也不怕你取笑,虎父无犬子,犬子无虎父,我过得就是这个光景,但今天拿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跟你赔礼道歉的。”
“父亲吃醉了吧,分明是他向我们赔不是!”
尹仲叔见状忙立身作揖,“许伯父误会了,今天尹某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又转向我跟广汉,“还望广汉君、阳归君原谅。”
许伯父还要说话,我紧忙起身,示意尹仲叔站起,“伯父,我陪尹兄出去转转吧,三又,你服侍伯父歇息。”
尚冠里住的都是寻常百姓人家,房屋布设构造平常,甚至有些破落,引着客人兜兜转转也毫无新意,让我这半个主人实在为难。
“别在这瞎逛了,我比你还要熟悉这里,走,出去喝酒。”
我回头,发现刚才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的客人不见了,站在那的是昨天拳头如铁的玩命打徒。
“你?比我熟悉?”
“入宫之前一直在这边住着,而你一看就是个不把自己当家人的外人。走吧!跟我走。”
“去哪?”
“章台馆。”
章台馆是个二层设计的酒馆,一楼接待寻常布衣,平民百姓,我便是在那挨得拳头;二楼迎接富家子弟,花花公子,我跟广汉从未踏足。刚到长安时,听到这家酒馆的名字,觉得甚是刺耳,章台本是烟花柳巷之地,取这样的名字甚是大胆。后来想长安人崇尚浮华,自古酒色为一体,章台馆可能就是要表达这个意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