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癌变 作者:船夫 发布时间:2014-02-17 19:29:20 字数:5618
天象是患了虐疾,大雨过后又是燥热。燥热得令人心烦、令人难耐、令人沮丧。几天过后,那场大雨所带来的爽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一切仿佛都置身于一个庞大的蒸笼之中,无可奈何地忍受着热气的蒸腾。烈日下,柏油路面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痛苦地往外渗油。远远地望去,明溅溅的象一汪汪水,却没有水的清爽。一株株街树无精打彩地低垂了头,耸拉了叶子,愁眉苦脸地立在路旁,像旷怨的少妇了无生气。唯有蝉狂热地鼓噪着,拖着“吱——吱”的干哑的腔调,一声接着一声,反反复复连绵不断,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耳鼓,使本来就心烦难耐沮丧的人们更增加了几分沮丧难耐和心烦。
一连几天,B城电台都在不厌其烦地播发着高温警报。气象小姐用了比往日更加轻松温柔的声音反复告诫市民:高温酷热,注意防暑。高温酷热,注意防暑。
不同收入层次的人疯一样地抢购着不同层次的防暑抗热用品。遮阳伞、电风扇、空调等商品的价格一涨再涨,而且供不应求。不少商店的门面上挂出了“遮阳伞今天日无货”、“电风扇业已售完”、“空调,暂时断档”的招牌。而几家有货的商店里,生意则格外的红火,店老板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随口报价,心里喜滋滋的。
“遮阳伞!”
“四十六!”
“两把。”
“好嘞!”
“电扇!”
“五百八!”
“这么贵?这种牌子的不是三百二吗?”
“涨了!”
“什么时候?”
“刚才。要不要?不要就给别人腾地儿。”
“要了。”对方略一停顿,随口说。心中却想:“真够狠的。”
“这不就对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没见?抢疯了呢!天热呀,拿回去吹吹,凉快。省得中了暑吃药,划不来。”
……
这时候人们一般是不会讨价还价的,店老板既省去了许多口舌,又有高额利润可赚,能不高兴!倒是那些缺货的店老板们心里不是滋味,他们一面四出组织货源,一面却懊恼了自己的不够精明。
酷热使B城的大男大女们也不那么讲究起来。男的多光了背,油光光的,只一条大裤头遮了下身;女的则薄了又薄,短了再短,薄到了一眼能看到高耸的乳峰,乳罩是不穿的,怕捂。短到了一弯腰就露出红的、白的、浅兰的、米黄的,带花的不带花的各式各样的三角形的内裤来。老天爷似乎有意在关照B城人,很使B城的大男大女们现代了一回,潇洒了一回,风光了一回,也很使B城人饱了一次眼福。
街树下,几个年长的老者打了赤膊,一边不停地摇动着手中的蒲扇,一边闲聊,话语自然离不开这怪怪的天气。身边是几条宠物狗,一个个伸展了身子倦卧着,懒洋洋的。红红的舌头从口中吐出,不停地抖动着,呼呼地喘气。
“这天气邪着呢,在这么下去怕真要出点什么事呢!”
“人疯了老天爷也疯了,活这么大岁数真就还没见过。你就说吧,前几天那场大雨象是谁给捅了个窟窿哗哗的往下漏,可一转脸又把你烤上了,烤得你没个地方躲。”
“听说了没?下大雨那天夜里双河公司的张健把大兄哥的厂子封了,工人全都遣散,现在也闹到法庭上了。”
“我就不明白,他们这是闹什么闹,闹黄了谁还有个好。”
“哼,吃饱了撑的,有钱了兴的。现在那些个有钱的爷们那个不瞎折腾。你就说老马吧过去多好个人,现在有钱了就把结发之妻也扔了,又找了个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比他的闺女还小七八岁,你说损不损。”
“那个老马?”
“向阳街那个,想想,你也认得的。”
“噢?”
“损?我说老李,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叫时髦、现代。你不听人说有钱不换妻白活一辈子吗。老马这算啥,连多少混出点样当了个小老板的都今天搂着这个明天搂着那个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情人,对,现在人家都这个叫法。情人一串一串的呢。有个老革命说了: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比不得了。我们过去是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人家现在是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
“有见解!噢,对了。还有比这怪的呢。听人说有个专门奸淫幼女的强奸犯,犯事后法院审他,问他为什么摧残幼女,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他得抓紧时间干,再不干就没有处女了。”
“唉,真不知道是人疯了还是钱疯了,是人和钱都疯了还是老天爷疯了。”
“都疯了!”说着都抬了头看天。天上的太阳红红的,旁边一点云彩也没有。风也没有。只有热气的蒸腾。看得见的流动,象狗的舌头一样忽忽煽煽的向上向左向右飘浮。
飘浮的热浪中一个收废品的推了车慢腾腾走来,背光着,黑红黑红的,象一扇烧红了的猪肉。口里唱着:“适才间大雨冲了龙王庙,现如今又热得蒸笼里烤。十几年恩恩爱爱一旦抛,全不念锦帐花烛蜜如胶。亲兄妹反目成仇为那般,只闹到公堂对薄不相饶。那边厢高楼大厦比肩起,这边厢寒舍风中任飘摇。思过来想过去莫明其妙,难道说天疯了人也疯了……”。唱着便扯开了嗓门儿喊:“这天下的事呀——还真就怪了呀——”。
收废品的姓贺,早年间在B城也可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五七年反右因说了几句不当说的话,结果弄了一顶帽子戴着,一戴就是好几十年。平反时有人通知他,他说:“还是戴着吧,这么多年了都戴习惯了,摘了反倒不自在。再说都这把年纪了又是个收废品的,也不影响什么前途后途的。把指标留着给别人吧!”也许是整天走街串巷的缘故,听得多见得也多,B城的大事小情他很少有不知道的,因此人们也都愿和他聊聊。
街树下闲聊的几个人中原也有认得他的,就喊了他说:“老贺,这大热天的也不歇着呀?”
“说得轻巧!歇着你管饭呀!”老贺说着便推车走了过来.“再说我也是在为咱的城市建设出力呀,你看这路上跑的、树上挂的、天上飞的,那一样不影响市容。没我,几天下来还不都把你们埋了。你倒说说我能不能歇着。”
“这么说全城人都该谢谢你了?”
“不敢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就管咱这一片。”
“说说看,这两天又有什么新鲜事?”
“有呀。昨天我见到一个乡下人,是来城里卖猪肉的。他说,你们城里人表面上看精明得很,其实一个个傻得可爱,而且官越大越傻。他们不是都怕吃多了肥肉闹病吗,我就专收了老母猪来卖,结果都说我的肉好呢!工商局的人拦我,他们还帮我说情呢。有一个还指着工商的人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肉咱们这市面上有吗,你们不让卖倒是也说说从那儿能买得上这么好的瘦肉。看样子也是个不小的官呢,不说别的论派头也比我们乡长大。你们说这位农民伯伯高不高,楞是哄得咱城里人管他当救星呢!”
“用毛老汉的话说,这叫卑贱者最聪明。”
“肉食者鄙,肉食者鄙。”老贺说,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再说点。”
老贺神秘了说:“快收麦了吧。”
“是呀。这几天收割机三三两两地往来赶呢。这有啥稀罕的。”
“不明白了吧。听说还带着娘子军呢。”老贺说,“口号也邪乎着呢。”
“什么口号?”
老贺说:“娘子军的。”
“都说什么?”
老贺说:“听着都吓人,‘拉村干部下水,让乡干部上炕,走时带上半个财政’。”
“真有这么邪乎?”
“不信?!这就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时代变了什么事都敢。等着瞧吧,好戏在后头呢!”
正说着就听路对面有人喊:“收破烂的,啤酒瓶子要不要哟!”
老贺忙应了声:“要,要。一毛一个。”一边推了车走一边说,“走——嘞——!”阳光下背脊紫红紫红的发亮。
入夜,有几丝风刮过,天些许凉爽了一些。连续几天被热浪烘蒸得无可奈何的B城人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夜晚,心情也忽然间好了起来。他们纷纷走上街头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去享受这难得的时光,去舒展了自已前几天被热浪蒸腾得疲惫不堪的、懒洋洋的筋骨。街头路旁也因此而比往日忽然间有了生气,一扫了往日的死气沉沉。各种冷饮摊、小吃摊一个挨着一个挤满了路边。摊主的叫卖声,男男女女要这要那的嘈杂声,来往车辆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撕咬着盘旋着挤撞着磕碰着缠绕着,形成一种任何人也无法说清的杂乱无章的声浪,冲击着人们的耳鼓,使人昏昏沉沉。然而兴奋着的人们并没有丝毫察觉,依然忙乱着甚至有些争先恐后地参与着这种痛苦的交响。人就是这样奇怪:当他们要尽情享受一种心情时,却完全忘记了因尽情享受而带来的另一种折磨,仿佛那折磨也是一种享受,一种快乐。
“痛快!”难怪我们的老祖宗会造出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矛矛盾盾的,但是又言传至今的词来!
拥有不同的财富便拥有不同的消费。眼下倘佯在B城街头尽情消遣着这难得的夜生活的多是B城中被称为中产者的,而那些腰缠万贯的大款们原不必挤在这里受罪,对于挤在街头的兴奋的人们他们是不屑一顾的。即使是在B城多数人被热浪蒸腾得难以忍耐又难以躲避忍不住连声骂娘的时候,他们也有他们不被热浪折磨的去处。凉风习习的夜总会中,清新幽雅的KTV包房里,别墅区的游泳池畔使他们全然不记得天气的无常。低旋的萨克斯小夜曲如丝丝缕缕的烟云环绕着他们,明星们缠缠绵绵的爱情歌曲拥抱着他们,别墅区游泳池清澈的水抚摸着他们,使他们如入仙境一般。身边常有美女陪伴,又使他们如醉如痴。这些美女一般都在二十几岁,一个个修长了身材,白晰了肌肤,描红了双唇,飘染了头发,一说话便秋波流转,且柔声细语的,足以使那些大款们神魂颠倒。至于她们是不是处子,大款们是不在乎的。俗话说:“秀色可餐”,他们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体验,一种与常人不同的心理上的满足。他们大把大把地在她们身上花着票子,即使是一掷千金也蛮不在乎。美女们在酒席宴上的一个媚眼一声细语还有一连串娇滴滴的笑声和大胆的抚摸以及上床后任由他们摆布的种种姿态和畅快到情不自禁时的无所顾忌的呼喊,都使他们消魂,都使他们品味着一种非同凡人的感觉,而完全忘记了自已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凡人。
财富在这里完全变质了,从物质变成了精神,变成了一个远离人间的幽灵,使那些大款们一个个象歌德作品中那个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的浮士德。
至于居住在B城旧区的那些贫民阶层则完全与这些富人不同。他们是被时下称为“弱势群体”的阶层,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固定的职业,或原来有过却突然间在那场冠冕堂皇的“甩包袱”的改革中丢掉了一切,几十年的工令几十年的贡献几天之内即被以极低的价格,或三千元或五千元地买断了。直到现在他们也说不清那些好端端的红红火火的公司和厂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负债累累的空架子,以至弄到了足以使那些官员们极度地愤慨极度地不安也极度地难以忍受起来,不得不咬牙切齿地要“动手术”“甩包袱”了。于是他们便首当其冲地成了城市改革中的第一批“受益者”而被抛到了一个“碾念前景不寒而栗”的境地。他们不明白他们爱如子女的公司、工厂究竟是被谁强奸了、蛀空了,而他们每天辛辛苦苦的创造成果和他们从来也没有吝啬过的汗水究竟是被谁吞噬了。他们无法抗争也没有理由抗争,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群弱者,一群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就必须献身的先锋。
财富在这里也完全变质了,从物质变成了精神,变成了一个现实的幽灵,使他们一个个麻木和自嘲起来。于是在他们中间就有了这样的顺口溜“下岗职工你别愁,手里拿块烂砖头,见了大款一声吼,你有我有全都有。下岗女工也别愁,敢快去进歌舞厅,活儿不苦也不累,舒舒服服把钱挣”。他们这样唱着,说着,也苦笑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风彩,以往的自己。于是他们中的许多便又拥进了教堂,试图从天主那里得到些许的安慰。于是天主高兴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信徒会突然间多了起来,他偷偷地笑着,忙不迭地扩建着自己的场所。B市新扩建的教堂落成时,人山人海,信徒们一个个严肃了自己,仿佛自己也从此就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主。住持手捧了圣经,对他们说:“感谢主,是主使我们有了今天!”他们便一齐跟着说:“感谢主,是主使我们有了今天!”然而,他们毕竟还要吃饭,还要穿衣,还要养活了自己的子女。当他们一个个带着心灵上的短堑的满足从教堂出来回到家中,不得不面对现实时,他们便再一次陷入了生存重负的压抑之中,而先前在教堂中得到的那种短堑的满足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压抑是需要释放的。为释放心中的压抑,他们或一个个袒露了肚皮,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摇一把蒲扇,说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体,讲一些裤裆里边的笑话;或干脆趁孩子们还在外边疯跑,连灯也不灭便赤条条地搂了老婆,大汗淋漓地作爱。天主看见了说:“你们——”,他们说:“我们——”。天主说:“唉——”,他们说:“唉什么唉,你走吧!”于是,天主无奈地走了,他们苦苦地笑了。对于他们,富人们常常光顾的地方向来与他们无缘,而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也与他们无缘,他们知道那里不是他们现在该去的地方,他们现在该去的地方只是小巷中昏暗的灯下与自己女人的肚上和自己男人的怀中。
大约十点钟左右,傅全实在耐不得家中的寂寞,信步向门外走去。儿子问:“爸爸,那儿去?”
“外边走走。”他漫不经心地说,“你睡吧。一会就回来。”说着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妻子柳青到今天已经离开二十多天了。走时她给他留下了连续几天的失眠,走后又一直没有电话。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有几次他想给妻子打个电话,但刚刚拿起话机就又放下了。“去他妈的!”他有些忿忿然,甚至连产生了给妻子打个电话的念头也是一种耻辱。那天,妻子的背,对的是妻子的平坦的背而不是妻子高耸了乳峰的胸深深刺痛了他。他记得那天他是那么的激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膨胀,没有一处不在燃烧,胯下的那个物件也十分顽强地坚挺着,急切地想进入柳青的身体。而柳青却平淡得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给了他一个平坦的背,对的是背,是平坦的没有丝毫激情的背而不是他所想要的高耸了乳峰的前胸和极想很快进入的那个地方。他妈的,你怎么就不明白男人在这种时候是极易受到伤害的呢!他想,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象是要吐出这些天来积压在胸中的所有晦气。
街面上依然十分热闹。见傅全漫不经心地走来,路旁的小贩们便一迭声地向他招揽生意“冰茶,来一瓶!”“啤酒,冰镇的,保你喝一杯心高气爽,喝两杯浑身舒畅!”“凉粉,来一碗!绝对环保。”
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傅全看着他们便心里烦烦的,瞪他们一眼,扬了头依然向前面走去。前面不远处是一家新开张的冷饮店,店名怪怪的——“冰窖”,店门上一副楹联,也怪怪的——“消暑需用冰镇,祛热我有窖藏”。顶端霓虹灯做就的“冰窖”二字红了绿了兰了黄了的忙忙乱乱地闪烁着。店门旁一左一右两名花枝招展的女子穿了仅仅能掩了腚部的裙子,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