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妄念 雄关

　　曹无伤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是一个弃儿，为了生存下去，他要削尖脑袋去想办法。他看上去总是缺乏魅力，在他从小到大数不清的梦里，他梦见的不是金光闪闪就是银光闪闪。他一到咸阳就被咸阳迷住了。在咸阳，他做了一个这样的梦：他梦见自己坐着好几匹马拉着的大车，轮子和轮毂耀眼夺目，连辔头都是华美异常；每个人见到他都毕恭毕敬，口口声声地称呼为大人；突然，有一匹马犹豫不前，不停后踢，踢到了其他的马；几乎瞬间发生了质变，驭手控制不住马匹，其中另外一匹马的马腿插到了中辕上，马车从中间折断了，他摔下来了；这个时候，马受惊狂奔不止，他的头盔掉落，头发卷入高速运转的车轮中，而众马拖着破烂哐当的马车和魂飞魄散的他驶向了万丈悬崖。他被吓醒了，醒来后，他先摸了摸额头，确信什么也没有发生，虽然头发是湿漉漉的但一根未少，他开始焦虑不安。
　　在霸上的山坡上，曹无伤望着远处的古庙幽沉，枯木上的寒鸦在夕阳里鸣叫，想刘邦仪表堂堂却仓皇退出咸阳，不够卓越，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好好思量一下如何混下去。
　　这个时候，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一个人出现了，同时还有一匹灰色的快马，曹无伤同时看到战马身后卷起一阵尘土，他顿时感到在柔和的黄昏中有了血腥的杀气。曹无伤又站了好大一会儿，才骑马从山坡上下来，走进黑暗里，周围潮湿的空气雾蒙蒙的，隐隐有几分沉重。这个时候突然又起风了，四周发出嘈杂的声音。
　　曹无伤远远望见驻地灯火闪烁，刚走进去，又一匹黑色的快马疾驰而来。来人驶进来后，开始勒紧缰绳，战马一声长嘶，前蹄高抬。他满头大汗跳下马匹，慌里慌张从曹无伤身旁跑向刘邦的营帐里。曹无伤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些事情与他并无关联。他一生都在不断地寻找目标，他眼里只能看到他能抓住的东西。曹无伤一夜无眠，大多数的时候他周围的中下级军官都在讨论项羽会不会破坏咸阳城，以及他们说：“我们不招他，但得让他知道我们在这儿。”但他什么都没说，没有人知道曹无伤在想什么，虽然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不见了。有好事者摸摸他的被窝，冰冷，或许他半夜就跑了。跑了就跑了吧，也没人当回事。
　　在函谷关，太阳刚穿上清晨的外衣，上升到山谷与天空相连的间歇。关外就来了一个体形健壮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男人，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绵延整个山谷的四十万诸侯各国联军，他就是来自楚国的项羽。
　　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和刺耳的嘶鸣声让守军错愕。每天都在等着项羽到来的守军将领，原本以为依仗天险能镇定自若，但看到眼前的一切，一种难以驾驭的恐惧袭上心头。熟悉的地面让他差点滑倒，“给我守住了！”他回头对暗暗奚落他的部下声色俱厉地说。山谷的太阳逼得早上的雾气缓缓上升，较之昨日更低的气温预示着严冬的到来。山谷大树上一只小松鼠毫无准备地俯瞰着谷底乌泱泱的人群，伸出爪子在脸上挠了挠后，又回到洞里捂住了耳朵，这地方战火持续不断，每年这山谷都不缺少让它歇斯底里的事情发生，它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苦恼。而这次见到的人数它坚信是最多的一次，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看来人类的确是喜欢冒险啊！
　　巍巍高山，深谷逶迤。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途径诸侯各国，终于来到了函谷关。项羽心里的豪情冉冉升起，百感交集，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有多么高兴。正如你看到的，现在的他是一个无人出其右的将军，但其实最终结局如何，还要看命运的安排。周慎靓王三年，楚怀王举六国之师伐秦，秦依函谷天险，使六国军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始皇六年，楚、赵、卫等五国军队犯秦，至函谷，皆败走。至陈胜吴广起义，虽然他们进入了函谷关，但后来被迫撤出，再后又在渑池会战中失利，终归虚无。
　　“报！”一声高喝打断了项羽飞驰的思绪，并且唤了回来。项羽把眼光落在了跪在马下的士兵上，神气的项羽带着笑容，把身体向前倾。
　　“守关士兵说他们只听刘将军的，而刘将军说谁都不放进去！”来人一面禀报，一面小心翼翼地望着项羽。
　　项羽听罢，身体往后一仰，不以为然，笑笑着说：“呵呵，好啊！你以为你羽翼丰满了？我倒是要看看你刘邦有几个脑袋！”
　　他脚下匍匐着的士兵有些好奇，他以为他会生气，他不知道项羽在函谷关前有了万丈豪情，而这种豪情来源于他的自信。在豪情中他再次发誓报仇雪恨，他要入关上演一幕好戏，而刘邦此举在他看来，无疑是螳臂挡车。
　　但见项羽双目圆睁，紧紧盯着函谷关。函谷关冒着青烟，分开两边的悬崖，像一条长蛇，蜿蜒向山顶行去。他果断地命令道：“冲进函谷关，杀他个片甲不留！”官兵们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冲进函谷关！”山谷里的回声惊起林间早起觅食的鸟儿纷纷扑扇着翅膀一片乱飞，害得树枝也大幅乱动起来，那只小松鼠更加叫苦不迭，它呲牙咧嘴连探头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洞穴暝的生活，什么时候年年有天天有呢？
　　而这时风云突变，开始还上升的太阳，在大军压关的时候，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暗灰色的天空，暗灰色的崖石，彩色的函谷关的飞檐也变成了浅灰色。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占据战略高地的守关将领脸上又重新焕发了光彩。他的心激动得要跳出喉咙眼，他不时朝谷底的那些敌军望去。这是让人血脉喷张的场面，也是胆战心惊的场面。楚军大多数人本能的躲避，唯有膂力惊人的项羽，骑上快马，带着两张弓箭，朝着函谷关，左右开弓。守关将领一看，脚底直冒凉气，后背也嗖嗖地全是凉风，他看着身材魁梧、武艺高强的项羽，着紫红色战袍，骑一匹乌骓马，一马当先，箭无虚发，而其他楚军士兵见主帅勇猛果敢，顿时也是个顶个连续冲锋。他想：牛皮真不是吹的，要不要跑呢？转念又一想；做武将不就是马革裹尸还么，于是他欣欣然毫无畏惧地又投入了战斗，即使这是空前的危机。
　　这名武将也算是一名骁将，只不过刘邦的队伍实在不是项羽的对手，这名黑黑的胖胖的将军战死在了项羽的手里。在函谷关的青砖间，渗满了黑红的鲜血，顺着墙壁一层一层静静流淌到台阶下，这个中国历史上建置最早的雄关要塞之一再次经历了战争的痛楚。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函谷关天险的地理优势就荡然无存了。项羽带领章邯等熟悉环境的秦朝降将率先入关，四十万军队号称一百万，如愿以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关中地区后，驻扎于鸿门。天色这个时候要黑还没有黑透，项羽来到鸿门北端，其出口处状如门道，形似鸿沟，故名鸿门，而这都是由于骊山流下来的雨水冲刷之故。
　　项羽望着漫漫黄沙，遂抑扬顿挫道：“我思之沉郁，感物而增深！”范增在其身后接道：“怆怀非外至，沉郁自中肠。”他知道项羽一定是在沉郁的心绪中，又回忆起叔父和他一切难忘的往事来。叔侄俩人经年累月的锐意进取，终成此行，咸阳在望，黄沙四野，如何叫人不动怆怀？
　　“我至今想起，我叔父叫幼年的我背书，我不听叔父的话，天天出去玩，总觉得他用晦涩难懂的书来压制我的天性。后来教我习武，我又觉得学这些东西实在是没有什么用，于是想学万人敌。没有叔父的谆谆教导和辛劳养育，绝无项羽之今天。没有叔父的苦心和征战，秦朝就不会灭亡。”项羽说着说着，更加沉郁。
　　“那我们现在是先进入咸阳，还是攻打刘邦？”范增提出了一个问题，用以分散项羽的情绪。
　　“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范增话声未了,项羽掷地有声，“此话我时时牢记在心，刘邦这老匹夫，倒是不必放在心上！”
　　范增张张嘴，心想将军你未免太掉以轻心了，但他欲言又止。项羽一步步走向胜利，也一步步走向自负，老子天下第一，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到咸阳再行定夺吧，现在和项羽说什么项羽他也是无动于衷的，范增又想。他默而无语，这两个曾离得最近的人，在胜利的路上，一下一下两个人彼此间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
　　蓦然之间，项羽听到身后的驻地传来了丝丝缕缕的琴音，那是虞姬在弹琴。在纷至沓来的战事中，项羽发现虞姬是他唯一的安慰。虽然他经历了无数的情事，但只有虞姬还原了他的快乐，他有了对爱情的渴望和坚守，虞姬的琴音是盛开在他满是血腥的心里的一朵奇花。
　　“虞姬，你弹得我的心早就飞到你身边了。”项羽回到自己的帐房后，对虞姬说。虞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虞姬弹累了后，项羽变了一个小小的魔术，虞姬“咯咯”地娇笑个不止。
　　“我最想变成一根琴弦，让你天天抚摸我，而时光就在你的双手中缓缓流淌！”生活在动荡的年代，项羽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虞姬，抚摸着虞姬的肩头说，家国生死之痛荡然无存。
　　虞姬看着项羽眼里满满的爱意，看着项羽高高的大大的直直的象征公正和力量的鼻子，这是个十足男人的男人，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她想。她多么期待这样的好日子一直继续下去。对她来说，只要有项羽相陪，每一个白天都是蝴蝶儿踊跃的春天，每一个夜晚都是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的秋天，那么聪明的她还奢求什么呢？她随即将自己的头轻轻倒在项羽的腿上。
　　目送着项羽离开的范增，还是立在原地，他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在家安享晚年，或者归隐于山水之间。骤然而至的马蹄声吸引了范增的目光，极目远眺来人狠狠地抽打着马匹，马快速地奔跑着向范增而来。当来人翻身下马时，范增看见这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