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皮相 贵势

　　对许多起义军的领袖来说，咸阳是一个非常想去的天堂，但更是一个害怕去的地狱。但是对刘邦来说，它却是他一生最爱做梦的时期的活生生的记忆，大丈夫当如秦始皇啊！实际上，虽然他的军力和秦帝国相较有微不足道之感，可这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什么。他们这不起眼的义军按照路线行军，不久后就抵达了陈留。那个时候没有精确的计算，有一个人因此等了他们好久了。同时他对自己的预测非常自信，小行星就要撞到地球，落点就是帝都咸阳，然要想撞倒地球，则一定要他出谋划策才能实现。
　　但是人的情绪总会有起有伏，永远不可能平静如波，即便是内心强大的刘邦。果然，抵达陈留县境内部队安营扎寨之后，刘邦一边洗脚一边想，紧赶慢赶早晚也要赶到咸阳去的，陈胜在最关键的卡口函谷关都兵败了，看来这事儿也非同小可呀！顶风作案固然爽，伴有的风险也着实不小呀！
　　刘邦洗濯洗濯后，发觉两条腿真的有点重了，好像还有点疼。因此，刘邦找人来给自己捏捏沉重的双腿，眼看就要到了要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启禀将军，外面有人求见！”什么？得知是一个读书人时，刘邦刚刚还带有浓厚兴趣的心情顿然没了。凭他的阅历，可以想象这个读书人摇头晃脑，能从三皇五帝聊到商汤，再从商汤聊到春秋战国，最后才说秦始皇如何秦二世如何我该如何如何，能讲好几个时辰还不走，一想到这里，他感觉牙似乎都要酸掉了。
　　“去去去！”刘邦于是不耐烦地叫人赶紧把那个读书人打发走。嘿，不一会儿，那人又来了，再次报，不过这次不是说有个读书人，而是说有个酒鬼求见。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问清是一个人后，刘邦有点急了，操起一只鞋子就朝那个士兵打去，骂骂咧咧道：“一会儿读书人，一会儿酒鬼，到底是个啥人都搞不清楚？”士兵忙不迭地把鞋子捡起来，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再退后几步，抓耳挠腮地说：“我看他带着儒生的帽子穿着儒生的衣冠，所以头一次说他是个读书人，被将军你拒绝后，给他回话时，那人把我痛骂一顿，并让我重新说是一个酒鬼求见！我原不想再理他，但他不依不饶，又想别真是一个人才，耽误了将军的大事，所以又斗胆来报。”刘邦这下子笑了起来，对士兵讲：“人家就那么一说，你本可以就那么一听。得得得，你叫他进来吧！”
　　于是，只见从外面走进了一个人，与其说他走进来，还不如说他一步三摇地晃晃悠悠地摇进来。此人就像一根长长的竹竿，又细又长，年岁和头发胡子一把老。没等刘邦反应过来，就听见此人劈头盖脸一阵训，且听他道：“听说你还不见我。你说你学问没我高，年龄没我大，人还没我帅，你整个一个土鳖。你还不见我，你有什么理由不见我？”怒气冲冲地一气说完，才想起对刘邦长揖但并不拜。
　　刘邦听罢，并不生气，他一只手撑住脑袋，斜靠在榻上，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笑嘻嘻地说：“噢，好像是这样啊！不过见了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是把你头上那个歪得快要掉地下的头冠拿来便溺么？”此人不甘示弱，晃荡了一下，昂首道：“你看你散兵游勇，可以说如果没有我你断不能成大器！”刘邦听他前半句一语中的，心想这还真不是一个从浩如烟渺的历史中讲故事的书呆子，让人汗颜，便坐了起来，却面带笑容地说：“我居然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打不了仗。离开了先生这狗肉我还成不了席啦？好好好，我问问你，你能帮助我什么？”
　　此人瞅瞅他，冷笑一声，道：“你问我，你总得找个地儿让我坐下来吧？”什么人啊，刘邦更乐了。他对为他捏脚的人挥挥手，那两人便退了出去。刘邦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并往旁边挪了挪，说：“你要是实在想坐，你就坐这里来吧。反正我也老土，不在乎什么的。”
　　这个人也毫不客气，面不改色心不跳，慢慢悠悠地来到刘邦身边，并一屁股坐下。刘邦这才发现此人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的酒鬼，一嘴的味道。刘邦不仅皱了皱眉头，撇了撇嘴巴，头也往后一缩。那人假装没看见，自顾不暇地讲了起来，他不疾不徐地道：“将军不能异想天开，目前你前往咸阳，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不但徒劳无益，还贻笑大方！”刘邦一听正中软肋，看来他能从纷纷扰扰的事务中看到本质，就一定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但嘴上反驳道：“我不去？谁去？都没人去，难道我的勇气和毅力不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吗？我想我努努力就可以进入咸阳，这个大局就不劳你老人家费心了，你就说说我该怎么排兵布阵这些细节就可以了。你如果连排兵布阵都不会，我俩合作，你怎么能让我成大事呢？”话虽这么说，两只脚却从地下移动到了榻上，由于把腿放到了两人之间，于是，他又把身体往那人的方向挤了挤。谁料此话一出，对方却嗤之以鼻，引起了他极大的不满，然而并没有压制他说话的欲望，他道：“我并不会排兵布阵，我的主张比打仗更重要，那就是对形式的考量和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说完，也学刘邦的样子，把脚放到了榻上。两双大脚开始紧挨在一起。
　　随着谈话的深入，刘邦了解到此人名为郦食其，而这个人也就是一直在陈留等待刘邦的那个人。听说刘邦已到陈留，时不我与，所以他迫不及待赶来求见，且一定要见到刘邦。谁知当他兴冲冲地赶到刘邦的军营，却受到了冷遇。他深蕴世间百态，见刘邦不愿听读书人啰嗦，想刘邦一介草根领袖，还闻听他是一个极其爱好酒色之徒，故酒鬼必然见之。孤僻的他学艺多年，对兵家法家纵横家一一无不熟知，然无人赏识，因而到了和范增一样的年纪，还未出名。所谓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兼，孙子贵势，见义军一波波的过陈留但他们无足以成事的魄力，对刘邦的研究让他认为这是一个可塑之才，觉得他可以改变局势，从而改变自己，所以等待然后出击。
　　显然，刘邦对他非常感兴趣了，两人的深谈甚欢。如果两个人的谈话是一道菜，那么一定是烤鱼，鱼的汁液流出来了，温度也升高了，开始滋滋作响。烤鱼是心情不错时的最佳自助食物，因为唯有在情绪舒畅时，才能品尝出其中的味道。而这条鱼的味道，刘邦最有发言权了。郦食其的话最开始是辣，然后是苦，比如他现在说的这句就是苦。他说：“将者不能不慎，不慎则无兵。”是啊，倘若不慎导致全军覆没，可不就没兵了么，刘邦想。“那请问你有什么良策？”刘邦问。郦食其就往烤鱼上面加了一点糖和抹了一点油，他说：“取陈留啊，陈留既有人还有粮，可以大大增加你的实力。”是啊，风险是驱动一切的动力，兵力则是一切成功的基础。于是，刘邦想把火开大了一点，他说：“陈留县令不打我，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招惹他？”郦食其这时候加了一点盐，说：“你怕事，我可以去，我能说服他。”刘邦想，油脂也渗透出来了，可不能把手指轻易地伸到锅里去，得用工具才能把鱼翻过来。他说：“你行吗？你可别事儿没办成，还连累他来剿灭我？”
　　这下，读书人的酸味还真冒出来了，郦食其说：“不好意思，我还真不成？你找别人去了好了。”吃鱼好像离了酸还真不好吃，适当的酸味还能帮助消化呢？权当酱料吧，蘸酱，刘邦想。他决定再加点姜丝，他说：“不你自己主动上门推销自己，还让我找人去？我看你都办不成，这事儿就无人能办。”随着时间的深入，两人的膝盖都紧紧挨到了一起。促膝长谈，睡意全无。虽然言辞乍听起来温度很高，但其实随着两人心情的平静，温度渐渐适宜，火候恰当。这条鱼的分量十足，所有的味道综合在一起，还别具风味。细品这其中的种种滋味，加上鱼是新鲜的，肉是外焦里嫩的，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这道菜让刘邦醍醐灌顶，从此对读书人肃然起敬。因此，对于读书人通身的派头再也不反感，对于他们上嘴唇和下嘴唇冒出的泡泡再也不觉得酸腐了。礼贤下士，渐渐成了他的风格，这为以后张良等知识分子的投奔提供了良好的合作气氛。
　　第二天晚上。不知怎地这位郦食其又来拜访我了，陈留县县令想。虽说郦食其是儒生，但从来都不讲究一般的礼仪。又常常喝高因而口出狂言，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来证明自己有才。因此，无论是官场还是学术界的人都很讨厌他，说他脑子有问题，没人愿意与他打交道。但是这陈留县令和郦食其是远亲，不好明确说明。他平素又爱赋诗和吟唱，在生活中，郦食其和他还是有很多共同话题，所以，但凡郦食其来他都热情款待。不过，这家伙好久没来了，今天打哪儿来呢？县令虽然心生疑惑，但还是为他摆下酒宴。最近十几年来，县令的脚步停滞，一直做着陈留县县令，他和郦食其的情义也依然如故。
　　推杯换盏之际，郦食其道：“听闻义军刘邦已到陈留，君何不投之，共谋天下大计？”县令虽然承认天下已乱，但不承认秦朝将亡，他想只要义军他们不打我且上级没有命令我非剿他们，由他们去吧，咸阳有那么好打的？不说函谷关天险，但说皇帝的禁卫军那都不是吃素的，刘邦他们想全身而退都是难上加难。因此他道：“万万不可，想你我虽在五服之外，但毕竟亲戚一场，我不愿见你身首异处。这事你也别干，连想都不要去想，我们都年纪不小了，能安享几年是几年。杀头和株连九族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你要是再冥顽不灵，我就找族长把你逐出家族。”起兵叛乱，的确是斩刑，而为了斩草除根，九族都将悉数杀尽。县令的政治表态，让郦食其有了挫败感，但郦食其决心已下，不会甘休，对县令的好言相劝也就不为所动。虽然他不再提起兵，只是和县令谈及诗文，表面安静之下，却是县令未曾料到的厄运。
　　官宦生涯已到顶峰的县令，对政治以无多大兴趣，但对诗词歌赋却非常热衷，难得郦食其不再神神叨叨疯疯癫癫，两人接下来这一夜都笼罩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中，县令因此没有丝毫警觉。由于夜已深，县令就留郦食其留宿于其榻旁。夜半时分，郦食其悄悄取下县令之头并包好，再给其躯体盖严密，坐等天亮。城门大开，郦食其便马不停蹄赶去与刘邦相会。由于郦食其一向随心所欲，所以一路竟无人盘查。
　　见郦食其带着陈留县令的头来复命，刘邦格外高兴。这家伙真是一个活宝和福星啊，刘邦想。
　　由于有了陈留县令的人头，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兵临城下，郦食其用了一根更长的竹竿挑着县令的头，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力图扫清一切障碍。守城将领发现后，大惊，并派人前去官邸求证。当来人前往官邸，推开虚掩的房门，掀开被子，只见到了一个无头之身躺在血泊之中。察觉人头无差，一城人马于是全部投降。
　　取陈留不但没碰钉子，到手还如此容易，刘邦决定大加嘉奖郦食其。然鼠之有皮，人之无义。古有义犬救主，在战国之初也还有义士频频。到战国后期，因谋略大行其道，人与人的关系随之恶化，国家和意识形态均发生了改变。到秦朝末年，人心渐微，此风越来越长。皮相本对应心相，但在皮之下，却是出人意料的心，导致出人意料的行为。对心相影响最大的势，然贵势让威，在一个混乱不堪的时代，陈留县令和会稽郡守之死，似乎也成为了必然，而郦食其或者项梁叔侄的过激行为彷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因为那是历史进程中注定要付出的代价之一，但郦食其和项羽他们就一定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吗，现在做出结论还为时尚早。但皮相之假，却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对于义这个字而言，很多人都忘记它是怎么写的了，上面一个羊，下面一个我，善良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