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死地 活路

　　且说项羽入帐杀掉宋义，并奏明怀王宋义叛国通敌被其诛之，同时请封。就算怀王不想承认他，又怎么能做到呢？怀王虽说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当时的项羽固然强悍，但他未曾打算不顾天下的指责而公然自立为王，他之所以请求上封为上将军，因为他还不想做叛逆之臣。不是说他贤德，而是因为他还有心愿未了，那就是征讨秦国，首先需要干的事情是联合其他诸侯，解赵国巨鹿之围。如果大家都一味观望，无人迎战，那么岂不是大家一起完蛋么？但要想其他诸侯出兵，则就需要有人挑战成功，秦军沦为败家之军。然而，这几乎又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项羽不但明白，也知道责任的重大。还未容项羽多想，部队已即将抵达黄河。有一句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以得知粮草对于军队的重要性。要想打败秦军，就必须要首先切断对方的粮草。秦军远道而来，早已由修好的甬道提供三军的全部生活物资。于是，项羽便派遣部将英布、蒲将军率领两万人为先锋，渡过黄河，其目的是切断秦军运粮通道。两位将军得令，便先行一步。
　　时秦二世三年十一月，空气阴冷而又沉郁。项羽大军不过十万，号称十万，但实则只有四万，而章邯不断聚集人马，已到达三十万，如何能打败章邯，剩下的大军又该何去何从？恐惧的气氛在楚国的士兵里悄悄蔓延，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以卵击石，虽然项羽雄赳赳气昂昂，但大家都想他不过是欺骗自己，根本就难以取胜。因此，楚军的士气非常低落，普遍存在不同程度的畏敌怯战心理，尤其部队也渡过黄河后，个别人甚至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楚军达到巨鹿参战较晚，其他参战的诸侯国由于都抱有相同的看一看的想法，加之当时秦军在定陶和其他地方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且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因此，楚军在与诸侯国碰头后，更加士气不振。如何能让每一个士兵发挥最强的战斗力，在这最困难的时候，项羽担心的并不是秦军而是自己的士兵。他知道，即使自己作战再勇猛，也不能杀光所有的秦军。
　　项羽来到了黄河边上，俯瞰黄河，只见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尽黄河滚滚而来。项羽虽然没有读过万卷书，但走过了万里路。但眼前景致，却也不禁使他感到天地之悠悠，因此浑身也洋溢出了大无畏的乐观主义精神，独自观望良久。在黄河靠岸边的地方，由于是分批过河，最后一批到来的士兵，正细致地固定好来时的船只，以免被波涛卷走，船儿按照持续密密麻麻地排好。突然，大约是由于南方士兵不适合北方的生冷，一个士兵手指一哆嗦，一条小船没被系好，于是得到自由的船儿被惊涛卷走，遂被拍到岸边上，又再次卷走，这下如离弦之箭，转眼没影了。
　　在岸边监工的将领不仅大声叫喊起来，责骂那个士兵。范增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本来士气就有问题，再苛待士兵，产生逃兵的话将更加影响士气。当范增做完这一切，抬头看了看天空，身为谋士，读了那么多书，但现在却无计可施，他觉得很惭愧。范增猛然发现项羽站在岸边的高山上面，风吹动他的红色战袍，而他岿然不动。他高昂的红色身影，在一片黄色和褐色背景中，分外显眼，如同一株火红色的大树，让范增着迷。很多方面，范增将项羽看成自己的儿子，只是他并不敢僭越主仆的地位。他承认项羽是军事方面的天才，他带有敬佩，但项羽的残暴和反复无常又让他有些畏惧。他决定上去看过究竟，看看项羽在上面脑子里到底想了些什么？范增渐渐爬上了山峰，他站在项羽的后面，他看着项羽还是一动不动。他克己自律，不到关键时刻绝不出现。
　　突然，项羽灵感一闪，船只如没有绳索的固定，就将会遭致卷走并且被浪涛推向岸边的岩石或者随水漂流。表面上看，船只被系住能生，但如果没有人用，那么它们岂不是失去了由树木经砍伐而成船的本意了吗？它们将静静的浸泡在水里，然后慢慢地腐烂掉。若没有了绳索的固定，它们表面来看，终将不是被岸边的石头或者水里的礁石撞碎，就是漂流到一个未知的地方，耗尽木材的气数而亡。但是，与其默默烂掉，还不如和激流展开一场精彩的旅途。即使结果一样都将会支离破碎，但过程截然不同，旅程也完全不同。看来秩序和生存是有矛盾的，如果我打破楚军的生存秩序，是不是将会有奇迹产生呢？项羽想到这一点，不仅欣喜若狂，兴奋地一拍大腿，并且大声笑了起来。
　　范增知道自从项梁死后，项羽成了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既然能笑得出声，对项羽而言，脑子里一定想到了什么东西。范增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问一问，他先是咳嗽了一下，然后来到了项羽的身边。项羽听到了动静，知道范增来了。
　　当项羽看到范增站在身边时，他向范增命令道：“亚父，沉掉所有的木船！”他的想法让范增大吃一惊，范增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老了因而听觉有问题，范增道：“什么？”项羽不禁诙谐地笑着说：“你头上的耳朵没有问题，我脑筋也没有问题。沉掉木船！”范增还想问一问，项羽已经从容而坚定地对范增说：“我们要一直打到咸阳，不再需要这些木船了！”在范增的脑海中，这的确是一个充满变化的世界，但御敌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守，二是攻。但是现在肯定只有攻，攻的结果同样是两种，一是前进，而是后退。前进作为军人很正常，后退对于军人却也并不可耻。这都是基本原则，不是说最好的占有是后退吗？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保存实力和用于冲锋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留住船只返回楚国，这也有什么关系呢？项羽为什么非要沉掉全部木船呢？
　　范增猛地想到了孙子兵法中有这一招险棋，便戏谑地接着说道：“既然要把渡船沉入河底，那么也应该把饭锅打破！”范增觉得项羽的想法往往是突然而来，忽然而去，跳荡变化，匪夷所思，他无法辨别真伪，只好来这么一句。办法总比困难多，范增想。虽然怪他太招笑，但项羽却笑着允许他接着说下去。，探明了项羽的态度，这回范增坦然自若地说道：“凡是先达到战地而等待敌人的就从容、主动，后达到战地而仓促应战的就疲劳、被动。在章邯的眼里，巨鹿就是一个大口袋，他安安静静地等着各诸侯国往里面钻。显然，各诸侯国不知道章邯什么时候动手，虽然都不是等闲之辈，但都在观望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们要想取得胜利，就不能安处不动，我们要设法调动章邯，就首先要调动我们的军士，也就是提高他们作战的动力和勇气。假如我们胜利了，那么在胜利的引诱下，各诸侯国就会出面相助。”
　　项羽听到这里，心里一顿。刚好有兵士上来，报告吃晚饭的消息。远处传来一声细细的啼鸣，正好是按着猎人所熟悉的节奏，倏忽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三声啼鸣之后便听见霍尔霍尔的叫声了。项羽立即拿过兵士的弓箭，搭好，抬望眼，左右扫动着。他看见，在他面前，衬着黄褐色的天空，在溶成一片的大树树梢的上空，出现一只飞鸟。它正冲着他飞来，从近处听见这霍尔霍尔声，就像是在均匀地扯一块绷紧的布，声音就响在耳边；已经看见鸟儿的长喙和细颈了。项羽那一缕神经也随即紧绷起来，他非常清楚他想要的结果。就在他瞄准的那一刹那，箭飞快而出，鸟儿快速落下，又向上飞起。项羽和范增还有士兵他们的心都往下一沉，范增的脸上浮现了不自然的笑容，但见鸟儿突然停在半空中，拍打着翅膀，仿佛极力要留在空中，然而箭羽穿过了它的脖子，好像很费劲，于是，便重重地啪嗒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中了，中了！”士兵满心欢喜起来，他快速地跑了过去。
　　范增见项羽不是很高兴，便想让他说一说话，他又咳嗽了两声缓解了尴尬，但幅度小了很多。项羽把弓箭给了范增，他终于想清楚了，是时候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了，更何况老天还是保佑了他。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范增的脸，忽然出其不意地说：“没错，我们一定要胜利，你干吗不告诉我你有这么好的想法？”项羽觉得自己这时是非常镇定而平静的，无论面临什么，他想，都不能令他再改变心意。范增给了项羽一个宽容和理解的笑容，他对项羽轻轻地说道：“走吧，现在的重点是把这些命令执行下去，从而影响他们的斗志！”
　　“好了，听好了，就是要破釜沉舟，明白了吗？”被范增的命令弄得一头雾水的楚军士兵，在哗然之际又听到了项羽的这番话。士兵们还是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转动着身体，从层层叠叠的声音中咬破一个洞，探出头，回应道：“不懂，不懂！”有好些个新来的士兵，含泪想：把船沉掉，我怎么回去？出门时杨柳依依，即使等待冬天雨雪霏霏，终还有回家和妻子相见的一天呀。
　　项羽一咬牙，决定坦然告知此番面临的不利局面。自古以来，带兵打仗只需要命令士兵执行任务而不告诉他们意图，只需要告诉他们有利的一面而不告诉他们危害。项羽向前一步，环顾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道：“我们为什么杀掉宋义，不就是因为他不敢到巨鹿攻打秦军吗？他为什么不敢来，相信有的人也知道，秦军早已布局好，他们如今据扎在巨鹿东北方向，他们的军力是三十万，而我们号称十万，但实际上只有四万！”“四万！”说到这里，项羽重复了一下，同时举起四个手指头。听到这里，兵士们都哑口无声，大惊失色。项羽见对大家起到了作用，继续说道：“除去攻占甬道的所谓两万人马实际一万，如今站在这里的才三万。”
　　沉吟片刻，见大家内心沉重，项羽想不妨在伤口上再洒一把盐，他悠然长叹一声，道：“我们先前在安阳停留那么长的时间，我不妨告诉大家，我们的粮草已经快用完了，后续也很难跟上，即使不把煮饭的锅砸烂，我们也很快没有可以下锅的东西了！”大家听完，更加安静，大家都感受到了后背凉嗖嗖的，因为有隐隐地杀气正袭来。
　　项羽端端正正地站着，并且端详着他面前的每一个人的脸，他看见有人哆嗦了一下，欲倒，后复稳住，脸上赫然是一片苍白。项羽想，差不多了。他的重瞳电光一闪，战刀一样的手臂便高高扬起，他接着张开嘴巴，高声道：“是！秦军力量强，但我们是谁？我们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楚军。章邯是谁？章邯是杀死我叔父的元凶！章邯手下的另一位大将王离是谁？我的爷爷项燕就是死在他爷爷王翦的手里！我，项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发誓不灭掉他们，绝不返回楚国。愿意沉掉木船，愿意砸烂饭锅，愿意和我向前，以一当十，不枉为楚人，不枉为男儿，绝不后退，勇猛之前的就跟着我。愿意坐以待毙的我绝不勉强，我项羽可以给你们船让你们回去给你们剩余的粮食让你们苟活！”
　　一席话说话，项羽挥挥手，意思是谁爱走谁走好了。这个时候，士兵们流淌在身体里的楚人的热血开始汩汩流淌，项羽的动员大会让大家不但深深明白了处境和局势，也唤醒了大家的英雄豪情。那些刚刚还留着泪水的新兵想，我的妻子在家等我，但肯定等的是一个男儿的我，就算历经苦难，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再相见的一天。人人开始摩拳擦掌，片刻后，心里有了一致目标被项羽的攻心计战胜的他们，决心不再做困兽之斗，而做铮铮铁骨的勇士，他们大声欢呼道：“我等愿与将军共存亡！”呼声动天，项羽和范增四目一对，眼神里满是欣慰。
　　第二天一早，项羽命令伙夫把目前能做的食物全做了，能吃的都吃了，吃不了的做成干粮带上，一算，刚好三天的干粮。吃完饭，项羽把所有的士兵集中到黄河边上。由于开始尽情撑开肚皮吃，大家都吃得饱饱的，所以肚皮都是圆圆的。项羽用他的大手掌摸了摸一个士兵鼓鼓的肚子，笑笑说：“吃这么多，可别闹肚子啊！”士兵一边不好意思地也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一边高高仰起头，毫不含糊地说：“报告上将军，一点儿也不痛！”“哈哈哈！”周围的人一个个都从战前紧张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了。项羽再次细细看着他们的脸庞，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血管都在前俯后仰的笑容里笑得通红。“好！”项羽很礼貌的和说话的士兵握了握手后，想：他们既明白了布局也明白了道理，看来此战有望。他再次抬起双手，热血沸腾地鼓励他们，道：“加油啊，加油啊！”兵士们站如钟，觉得秦军已不足为惧，勇敢地答应道：“噢噢噢！噢噢噢！”
　　项羽抬起的手臂缓缓落下，并用力往后一甩，得到示意的范增立马着手叫人凿破所有的木船，打破所有的锅碗瓢盆。于是，士兵们开始纷纷在美好的晨曦中忙碌起来。有了明确目标，有了责任心的他们现在身上都有了使不完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