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性 怪物
作品名称:一代奇女子吕雉 作者:罗伊 发布时间:2013-11-26 11:12:44 字数:6214
话说吕雉和萧何一路走来,进入河南境内,晚上入住路边一家旅店时,在楼梯上,吕雉突然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袍,佩带一把长剑、两鬓留着黑色胡子的男人。在当时的社会,贵族和平民等级森严,只有拥有贵族资格的人才能佩带刀剑。但吕雉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是一个贵族吗?因为在秦国,贵族都是锦衣华服,即便如今由于各种原因风光不再,麻布衣服也还是收拾的很体面,而不像他这样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但他的宝剑从鞘到护手,虽然没有镶嵌珍贵的宝石,可看起来也还是祖传之物。他给人的信号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确实不是常见的打扮。吕雉于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看他的头发很随意地用头巾扎起来,再通过他的匆匆背影,可以得知他的日子并不怎么样。但他的步态,却又总像是在托着似的,很拧。这个人的身份真是扑朔迷离,吕雉想。
吕雉和萧何当晚各住一间,由于动荡导致战乱频繁,旅店大都很简陋,建造得再豪华舒适都没有用,一把战火就能给你烧得精光,怕连成本都收不回来更别提赚钱了。晚上萧何睡得正香,突然,滴答一声,一滴水滴在他的脸上,被弄醒的他睁开眼往天花板上一瞧,又滴下一滴水,而且正好滴进他的眼眶里。萧何一下子跳了起来,随手一摸,并一闻,这楼上住的是谁,怎么能往地板上倒水呢?萧何决定上楼看个究竟,他轻步走上楼去,透过门缝看见一个男人正借着明亮的月光靠在床上看书,厚重的竹简在他的手里就像是无价之宝,看得津津有味,床头放着一盆水。萧何正纳闷,忽然他看见男子把头往水里一浸,然后抬起头,又继续看下去。原来,他为了避免自己睡觉,需要用水刺激一下头脑,因为舍不得书上的精彩内容,故而匆忙,水不小心溅到了地下并散开,再顺着地板缝滴到楼下去了。萧何看着男人的侧影,不禁暗暗感叹。他站了好久后,才悄悄走下楼去。
第二天一大早,萧何来到旅店一楼,向店小二了解住在他上面的人是谁。店小二一听,鄙夷的一笑,并用眼神告诉萧何正坐在靠窗户旁吃面条的那位就是。“这个人啦,我看他啊贵族不像贵族,农民不像农民,就一破落东西。”店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摇摇头说道。这边正说他,嘿,那边他也开口了,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小二,再来一碗面汤!”店小二听罢,突然把抹布往桌子上一甩,道:“哼!”并将眉毛一扬,放开喉咙叫道:“又是一碗面汤,又是一碗面汤。一碗面,六碗汤,你也不嫌恶心!你去问问去,有你这么吃饭的吗?”萧何用手欲止住小二,小二觉得萧何不明白,便非常无奈地接着说道:“客官,不是我为人刻薄。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只收面钱,不收汤钱。但这人也真正不是东西,前几天都这么过来的,坐在那里也不走,一坐就是一天。虽说收他房钱,但由于住店的人少,我们房钱都是最便宜的了。就指望白天为住店的和路过的卖些饭菜挣钱。你说这好事怎么都让这一个人占了呢?”萧何看那人随小二怎么说,都不为所动,只是把那一个空碗又往靠过道的桌边上推了推,照样拿起旁边的竹简全身心地看了起来,并沉浸在其中,仿佛俗世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萧何看这个人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内心波涛汹涌,但他在乎的并不是一碗两碗面汤,性格气质以及行为习惯都异于常人。想到这里,他对小二招招手,道:“这兵荒马乱的,谁都不容易,多关照他一下吧!这样吧,你去切两盘牛肉,烫两壶好酒,送到他那里,我去和他喝两盅。我出钱!”小二听了,忍不住笑了,边慢吞吞地往厨房走边嘟囔着:“见过请客吃饭,但没见过你这么大方的主儿,还请他这种人吃饭。什么年月,怪事一年比一年多!”
于是,萧何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并坐了下来,在只有他们二人在场时,他拱了拱手,明确告诉那人道:“在下萧何,是沛公刘邦手下的,壮士可有意从我们家沛公?”那人惊奇地望着他:“沛公?”随后又补充道:“刘邦?”萧何点点头,这个时候,萧何不但看清了他的面容也看清了他眼里一闪并转瞬即逝的亮光,虽拱手还礼,仍然淡淡的说道:“在下韩信,原武信君项梁的手下,但我现在已不想再去投靠谁了。”在两人相互介绍完毕后,小二的酒菜也上来了,两人开始喝起了酒,对男人来说,酒是最好的沟通手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手段,那个男人也丝毫没有吃不起饭的半点窘迫,语气同样平淡而又从容。
正在这个时候,吕雉也下楼并走了过来,萧何对她说道:“这位是韩信,原项梁的部下。”说完后,对韩信道:“这是我家沛公的夫人。”韩信听了,站起来施礼,面色依然平静。
吕雉没有喝酒,她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谨慎地看着韩信,她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昨晚遇见的那个黑衣人。她看着这张奇怪的脸庞,逐一研究他的每一个特点。虽然他的眉眼非常英俊,但眉宇间的过往岁月绝无法掩饰,带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同时又带有欲青云直上的志向。他的声线非常理性,他的瞳仁映满无双的才俊。吕雉想他一定受过很多苦和羞辱,他现在过的日子应该并不是他人生中最坏的日子。
其实,吕雉的想法一点都不为过。还在未加入项梁的军队前,他的生计问题往往难以解决。他尝试着去河边钓鱼,但不是鱼不上钩,就是他心不在鱼钩上,很少能有鱼儿从水面被高高吊起,除非那条鱼实在是想不开。于是,他的怪诞成为同在河边以漂絮为生的那帮妇女的一个笑柄,她们其中有一个年龄最大为人最为忠厚,大家都叫她漂母,难得漂母经常把自己的中午饭分一半给韩信。
有一天,当韩信穿过茫茫的原野时,看田野上空空荡荡,地上都布满了白色的冻霜,他来到河边,才发现河边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原来冬天到了!韩信的脚下忽然碰到了一个东西,他一瞅,是一只冻死了的麻雀。他扛着渔具,把两手使劲地搓了搓,并塞到袖管里面。来到河边,他用石头把冰面砸了一个洞,继续钓鱼。冬天的太阳不仅苍白还很快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混沌的世界。看着空无一物的水桶,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再环顾四周,发现空无一人。他猛然想起来了,那个漂母几天前都和他说过了,由于天气寒冷,她不再到河边上漂絮了,希望老天能保佑他,每天能钓到鱼。几天?好像两三天了?难道我两三天都没有吃饭了吗?韩信在心里默默地想。他突然感到天气真的冷了,他决定回家,哪怕没有吃的还是暖和的啊,明天,明天想想再到哪里去混一顿饭吃。
再穿个前面那个集市,然后走一段路就能到家了。他觉得脖子以下更冷了,韩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迎面走了一群无赖,为首的人是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这个大块头看见韩信过来了,刚好今天又没什么事儿干,酒足饭饱,他的体力和精神都无处消耗,他决定惹一惹韩信。与此同时,韩信也看见了他们,他感觉到了大块头好像不坏好意,他往旁边闪开,给他们留出一条路来。韩信不知道这更勾起了大块头的欲望,大块头对旁边的人轻轻耳语了两下,他们都浑身来劲,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他们像疯狗一样,韩信往左他们就往左,韩信往右他们就往右,死死地咬住韩信。然后他们开始用身体撞向韩信,韩信连连躲开。他们的行为催生了集市上的大批人过来看热闹,大家都对韩信不满久矣。这家伙虽然看起来不太像贵族,但总佩戴一把长剑,又到处蹭吃蹭喝,据说原来为他提供免费饮食的南昌亭长老婆费尽心思才把他赶跑,他还挺牛的,居然对亭长说你如此小家子气还不如绝交,好像人家就该他似的。
韩信无力和他们较劲,也不想和他们起争端。在冲撞中,韩信的渔具和跨在肩上的木桶都掉地下了,并被他们踩得稀烂。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随着围观的人群众多,大块头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大块头突然一把拔除了韩信的宝剑,发出放浪地笑声,并阴阳怪气地说:“挺好的一把宝剑,可惜配错了主人。”边说边用手指戳了戳韩信的头,并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把宝剑哐当一声扔到地下,随后他分开两腿,站在离宝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大声地叫嚣道:“的确配错了人,但大爷我也不喜欢宝剑这家伙,我们是粗人,用杀猪刀最爽。这样吧,韩信,你不天天牛哄哄地带着剑逛来逛去,穿得个破衣烂衫连饭都要去骗去蹭,还还还,还带着个宝剑。啊,呸!”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后,立即把腿分得更开,低下腰,把两手放到膝盖上,接着喊道:“韩信,要么你就从爷爷的胯下钻过去,拿起你的宝剑滚蛋。要么你走过去,捡起你的宝剑,把我的头取下来,我保证眼睛都不带眨的,来来来!”他边说还边把一个脖子伸得长长的,好像他挺想引颈就戮似的。看他的架势,他的兄弟们都退到了他和韩信的后边,他们和围观的人群都等待着,嬉笑着。韩信看着大块头,一阵北风吹过,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昂首,面孔冷峻,目光锐利,饥饿却还是强壮的身体里似乎蕴藏无穷力量。但又一个声音告诉他:头脑清醒些,低下来,别让自己短促的生命就这样定格了。这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他。
人们先是觉得很兴奋,然后感觉不对劲,韩信身上看得见的力量使得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时间好像渐渐变得缓慢,缓慢到凝固了。人们都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韩信被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更加期待发生点什么。由于是两个人之间的较量或者赌博,其他人只能观看而不能参与。法律的问题没有产生前,道德的就来源于他们两个人的口头契约了。过了一小会儿,虽然仍带着笑,但大块头他头上的汗水却流了下来,他的笑容都快冻僵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咬着牙关挺着。随着一只乌鸦扑棱着飞过天空,韩信在把大块头从上到下打量很久后,终于抬头看了看那只乌鸦。他突然一下子,先单膝着地,后双膝着地,一下一下爬向大块头的裤裆,人群立即发出狂笑声。大块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舒缓,他放下双手,竟然没有了重生或者胜利的喜悦,特意把双腿尽量分开。韩信任由众人大笑不止,缓缓爬了过去。见韩信爬过自己的胯下,大块头如履薄冰般离开了,他的喽啰们见头儿没了激情,也了无兴致的一起走了。大块头的骄横不再,人们发现预测好像不准结果又准了,说准了吧又不完全准确,感觉怪怪的,耍来耍去,还不如干自己的活儿去。切!嚯!一哄而散!即使是余光,也没人愿意再瞟一眼韩信。
韩信从地上捡起宝剑,并重新放入鞘里面。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和唾沫,他再往前看时,居然看到了有一个人还在,那个人就是曾救济他的漂母。漂母的白发看起来又白了很多,看着他的眼神在亲切中带有一丝悲凉。“我!”韩信支支吾吾地走进她。漂母叹了一口气,用粗糙地手拨开韩信散乱下来的头发,同时轻轻地说道:“孩子,你今天还没有吃饭吧?”韩信心头一热,他想摇摇头表明自己吃过了,但漂母随即说道:“去我家吧,我老婆子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中午还有点剩饭!”并不由分说地走了。
韩信无言以对,他跟着漂母来到一个简陋却整洁的小院子。门口一条老黄狗看见漂母回来了,不停地摇着尾巴,在韩信的身边嗅了嗅,又大声叫着吓了他几下后,再也不搭理他了。韩信坐在屋里,默不作声,老黄狗和漂母都出去了。很快,漂母把热好的饭菜端了过来。“吃吧!”漂母对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漂母看韩信把一大碗饭,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后,恨铁不成钢,说道:“孩子,你难道对你的日子没有打算吗?你肯定不是出身于农家,然而当官仿佛没人肯推举你,你其实可以把你的宝剑拿去卖掉,做点小生意,但你并没有这么做。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你就一直这样衣食无着,还任人羞辱吗?”韩信站起来,到了门口,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单鞋在冬天不禁冷,而且鞋子还破了一个洞,他下意识地把把那个破洞用另一只脚盖住,他想对漂母道一声谢,然后离开。漂母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等一等!”韩信充满了疑惑,只听见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在韩信又打了一个饱嗝后,漂母拿着一个包裹出来了。她递给韩信道:“孩子,这里面有一双厚鞋,是原来做给我儿子的。”漂母说到这里,眼里溢出了泪水,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又说道:“他不知道是死是活,去修骊山陵墓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十有八九是死了。”韩信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接过了包裹,对这位两鬓被思念之苦和生计之苦染白的老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谁料老人接着说:“这里面还有一点碎银,你拿去谋一条路吧,作为你路上的盘缠。”韩信一听,鼻头一酸,留着热泪,扑通一声跪在漂母面前,用饱含激动地声音说道:“老人家,他日我韩信若有出头之日,定将厚报于你。”他把包裹放在地下,并向漂母磕了两个响头。可漂母却并不喜欢韩信的豪言壮语,她凝重地说道:“我只不过看你无路可走,又不能自食其力,想你能忍人所不能忍之事,自然也不愿自生自灭,因此鼓励你去谋生。哪里还敢奢望你的报答?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是在地下爬就是动不动给人下跪,在我老太太看来,你都枉为男儿身!”说完后,对他摆摆手,就回到屋里去了。
听了漂母的话,韩信无地自容。他只得站起来,拿起包裹走人。老黄狗看韩信拿走东西,开始追着韩信又是跳又是叫。韩信走到路口就要并入大路时,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光秃秃的树木中的那座茅屋,记下了屋前的每一棵梧桐树,记下了每一块独特的大岩石。一阵风吹来,被蒙上风尘的情感很久,在风吹过后,韩信第一次感到了空气的纯洁明净和温暖。大黄狗追了好远,最后耷拉着脑袋无奈地看着韩信越走越远。
背着漂母给的包裹的韩信,先回到了家,看着自己四处漏风年久失修的家,他在家里找了半天,找到了两件换洗的厚一点的衣服,另外还找到了一大捆竹简,韩信生气地把竹简扔得老远,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出身造成的,都是这把祖传的宝剑和这些骗人的兵书害了自己。要不从军去算了,这些东西或许还有大用场。想想又把兵书捡了回来,把快断掉或者破损的线头补好,当晚韩信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好。第二天早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无论是建筑的造型,还是墙壁上和横梁上的装饰图案或大厅中的摆设,均可以从破败中看出曾经的威严。他闭上眼睛,关上大门,一把大锁一锁,原本想把钥匙藏在哪里,后来想想干脆把它扔到院子里面去,让它永远待在属于它的地方。终究是不再回来的,韩信想。
从家乡出走的韩信,很快就遇到了项梁的队伍,他便投到了项梁的军队里,但几乎毫无出人头地的机会。项梁死后,项羽杀了宋义当了上将军,但韩信觉得还是没有前途。作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还是有血性的,之所以与南昌亭长绝交,就是因为看不起他们那些偷偷摸摸的小伎俩。虽然受了胯下之辱,但如果杀了大块头,那么自己也将会死。想跑,围观的人众多如何跑得掉,此生再无任何可能。话说从项羽的军队离开,辗转了好几天后来到这家小旅店,苦于没有出路,听到萧何的试探确实有点大喜过望,但随即能不能受到重用又打断了他的思路。韩信知道并远远地看见过和关注过刘邦,虽然刘邦并不知道和认识他。
眼看饭就要吃完了,萧何见韩信虽然愿意和他谈天说地,就是还没同意去投刘邦,有点着急。萧何看了看吕雉,他判断不清,但吕雉胸有成竹,吕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在吃完饭后就直接上楼去了。萧何换一种说法试图说服韩信,道:“尽管沛公如今不算数一数二,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他。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就走,你不走我们也要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请你吃饭,还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相信你,如果不相信你,我又何必浪费这么多时间。相信我们沛公又会相信并重用你!”不难看出,萧何已经能领会吕雉的看法,韩信正处于低谷,他虽然急需要投靠但他更需要自信,还需要被人信赖。
萧何说完也起身准备离去,韩信同时也站起来,眼睛看着萧何。人的感觉很重要,在挫败感的最高峰遇见漂母,在事业的低谷遇见萧何,他似乎又有了那种冬天感受到夏天暖阳,相对美好的感觉,虽然不再纯净透明。他决定和吕雉以及萧何一道去刘邦军队里。他想,萧何不会欺骗他,这种信任差不多贯穿了他其后的整个人生,直到某一天他有了极大的恐惧,恐惧到毛骨悚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