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迷影 氤氲

　　项羽显然陷入了项梁死亡的阴影中难以自拔，当刘邦在几天后再次见到他时，他几乎无法想象这就是传说中那个骁勇无比的项羽。刘邦站在他的面前，冷眼看他就要求侍卫上酒，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话说。刘邦一直站着，项羽也不理他。大为震动的刘邦突然一下子掀翻项羽前面的案几，杯子盘子乒乒乓乓掉了一地。项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被激怒了，他大叫一声：“来人！”于是，被叫进来的卫兵们把刘邦包围在中间。刘邦抬头，哈哈大笑，说：“这就是被人称为大力士的项羽，原来如此不堪一击！”但见迷迷糊糊的项羽，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的肚子一阵紧缩然后一股食物从里面翻出。于是，醺醺然的他吐了一地，并往后退了两步，头重脚轻仰面倒在自己的榻上呼呼然了。恰恰范增闻之走了进来，一看，便叫众士兵退了出去。
　　由于项梁的死，让项羽对范增有了几分嫌隙，在十分危机的情况下，他觉得谋士应该全力阻止事件的扩大，虽然范增也因为项梁的罹难非常自责。当初在项羽抵达定陶后，范增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他说了很多话目的就是让项羽振作起来。但打项梁的安葬地回来，项羽又是这个样子，每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做。是项羽非要亲自去找寻项梁的遗体，要不然范增是不会让他去的，这种事情找一批军士很轻松就解决掉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人已经死了，重要的是接下来活着的人。的确也是如此，只要有打仗就会有死亡的机率，而且是在那个主帅冲锋在前的狼群战争时代。作为主帅，生命几乎不可能无虞，因为他们无畏的行为，会对他们的兵士产生极大的作战动力和竖立必胜的信心。可这个过程当中，如果死神降临在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身上，作为痛苦的受体轻松面对也许同样很难吧？
　　在这个酒味熏天的大帐里，范增一边用毛巾擦着项羽的嘴角和衣服上的污物，一边就目前的形势和刘邦谈了起来。秦国仍然未灭，但项梁出师未捷身先死，真可谓危机重重。楚国的价值就在于军队，但项梁的军士死的死逃的逃还剩一部分，目前需要回都城继续招兵去，加上楚怀王闻听项梁战死，说是叫他们赶快回去为项梁举行国葬，但实质上恐怕是要削弱项羽的兵权。而项羽又这样萎靡不振，加之按兵不动，怀王怕是更要疑心了。这些事情，刘邦也有所耳闻，哪一个王身旁没有政治掮客和清谈误国的大臣，尤其当这个王对持续的维护和前进的方向没有鲜明的观点时，更不乏这些蝇营狗苟之辈。比如有人就对怀王说你做王这么久了但你一直没能拥有兵权，项梁总归是因为你的登基人们才归顺与他，但天下是你的天下，你怎么总让他统兵呢？这些话严格讲来，看听的人怎么理解了，但这个时候的怀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放牛娃了。
　　这不，两人正谈兴正酣时，兵士来报，怀王的使臣又到了。怎么又到了，范增一听，头就大了。
　　第二日，天气还是不好，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晓阴翳日的微雨天气，就是像现在这样雾霭烟横的晨昏。薄雾与轻阴笼罩下的世界，是那样的迷离恍惚，使人有无处不凄凉之感。
　　项羽起来得很晚，凌乱的头发，蓬松的胡须，惺忪的睡眼，让他看起来更没有少年成名的锐气。当他看到刘邦和范增又走了进来，照样懒得理会，靠在榻上闭上眼睛。刘邦和范增这两人同时看了看项羽，又彼此相看一眼，刘邦小声说：“终有一天，战争会结束。与其在楚国坐以待毙，我想我不如回沛县去，陪着老婆孩子过几天舒坦日子算了。”范增偷偷看了项羽一眼，他看见项羽的眼皮动了一动，他接着刘邦的话茬说：“你回去我就回去，想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安享天伦之乐，跑出来遭人嫌弃做什么呢？再说，章邯现在是打遍天下无敌，我这把老骨头辅佐谁都没有用！”说完，他又以更低的声音说了一句：“等少将军醒过来，我就想禀明了！”说完，正了正衣冠，并且带有强烈挑衅色彩地大声地咳嗽了一下。果然，他们的话犹如利刃劈开了项羽心里一直憋着的那股气。他蓦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模糊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然后分开双腿坐在杯盏满满的矮几前，只见他一拳将矮几一分为二，帐篷里又是叮叮当当地一片，不知究竟的卫兵又冲了进来。范增摆摆手，于是那些人又仓皇地退了出去。项羽见范增如此，终于开口了，他毫不客气地说道：“范增，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装装样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说到这里，用手一指刘邦，接着说：“还有你刘邦，你们都可以走了，我还不相信离了你们我就不能取章邯项上人头了！不能端秦王朝的老窝了！”他说完了这一通话，感觉食欲大增，他高声叫士兵赶紧送上米饭来，他好几天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吃一顿饭了，最近几乎每天都是酩酊大醉。
　　还不错，刘邦和范增看着项羽津津有味地吃着松软香甜的米饭，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暗暗高兴。吃饭，不仅仅是唇舌之间的小事，他意味着项羽有力量去面对由于项梁死亡所带来的一切了，也就是战争中一切不确定的因素了，不妥协不屈服了。于是，这两人对项羽之前的大怒不但没有惶恐之色，还面带笑容，他俩就一直站在项羽的面前，就这样看着他吃饭。项羽一口气吃了好几碗，直到他双手放下了碗筷，并用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这下才真正表明他吃饱了。他见刘邦和范增还站着不动，便嘲笑他们道：“说走就走啊，怎么还站着啊？”然后不再看他们，他叫来传令官，准备启程返回都城。看到项羽一系列的变化，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突然异口同声而又平静地说道：“我们愿与少将军同行！”项羽看他们如此平静，领悟过来了，他们的抱怨原来是早有预谋。三人情不自禁的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了，笑声穿越大帐，消失在茫茫大雾中。
　　项羽站在大雾的中央，周围是穿梭的士兵为撤回而忙碌着。项羽猛地感到整个大地就是一间白色的屋子，而这屋子既没有门也没有窗，你既无从进来也无从出去，你一直再做的事情只是和自己的影子做迷藏。雾落地无声，可是自己的影子却总是不安，拼命地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你不能阻止环境的变化，你只能不做那些游戏，这就取决于你的自制力了。是时候该做回自己了，而不是在自己的影子里忍受了，自己战胜自己。想到这里，项羽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在山里遇见大蛇的故事。楚国有许多弥漫原始气息的大山，在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天的中午，调皮的小项羽刚从山上一个湖里游泳完毕下山时，光着的小脚丫踩到了一根枯木，枯木凉嗖嗖地非常舒服，他忍不住还在上面弹跳了两下，然后若无其事的又接着往山下走。没走多远，他隐约听见了身后“刷刷”声一遍，一回头大吃一惊，那段枯木怎么动起来了，同时而动的是它两旁的野草和灌木，只见它们齐齐地分向两边，再仔细顺着枯木移动的方向往前看，看到了一个吐着长长信子的蛇头，原来他踩中的是一条体型庞大的巨蟒。与巨蟒不期而遇，他并不惧怕，却很是疑惑便不作任何动静而仔细地观看，一个小小的蛇蛋怎么经过孵化后能长成一条如此大的蛇，还有与环境相匹配的肤色。直到蛇尾慢慢地消失在丛林中，他对这奇怪的生物还是很感兴趣。于是，回到家的他迫不及待向叔父发问，叔父先是非常后怕，后来蹲下来看着项羽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告诉他，蛇是通过不断蜕皮而成长的动物，且每蜕皮一次，眼睛就会更加明亮，皮肤颜色也越来越接近它生存的环境色。项羽渐渐体会到一种喜悦，但他和大蛇的较量却悬而未决，直到项羽死，对这一点他才恍然大悟。
　　谢天谢地，项羽他们终于率领大军回来了，怀王大感宽慰。怀王原来做放牛娃的时候，天天三餐不继，穿的也是衣不蔽体，住的地方更是四面漏风，但白天抬头看蓝天低头见草地，晚上睁眼数星星闭眼却睡得很踏实。现在作为楚国之王，自然是锦衣玉食，美女如云，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睡不着，尤其是半夜里醒过来后就更难入睡。听前方来报，项羽明日即将抵达都城，怀王于是当夜睡了一个他作为怀王以来最为舒坦的长觉。
　　第二天，楚怀王和全体文武百官着素服到都城外十里的驿站去迎接项羽，名义上是迎接项梁的英魂归来。当怀王见到项羽后，勉强在他面前挤出了两滴眼泪，道：“上将军为国捐躯，本王决定为将军举行衣冠冢的国葬。”翻身下马的项羽高举项梁的宝剑，双膝着地，朗声道：“为人臣子，肝脑涂地万所不辞，岂敢受此殊荣！”原本怀王想立即剥夺项羽的兵权，但看项羽礼节周到，把他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再说项梁刚去世不多久，不能太着急了，只好先作罢压下未表。最重要的是他看见项家军虽然败了，但依然浩浩荡荡，尤其是这次还带有一种明显庄严肃穆的气氛。也许是习惯于接受命令，乍然让他下一个重大的命令，怀王还不会，他只能先热热身。
　　闻听楚国要为项梁举行国葬，各诸侯国均派使者前来吊唁，尤其是赵国使者，还带有另一种目的那就是请求支援。怀王做为楚王很久了虽然过得很红火，但一直没有在各诸侯国面前大出风头的机会，于是，他想借这个机会可以展示一下他大国的风度和他自己的风范。但是，结果让他非常失望。虽然悼念仪式倒是按最高规格进行，整个治丧过程也显得异乎寻常的隆重。但那些前来的使者统统给他打完照面且参加完活动后都直奔项羽的府邸，没人看他接下来的表演，他蕴藏好的潜台词完全没有观众。楚怀王这下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好你一个项羽，我要让你看看，好让你知道在这楚国到底谁才是老大。看大王神色不对，身边的人一想立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有人就说了：“小的看宋义就挺好的，据说早就知道了项梁会兵败，大王何不召他来一见！”还有这样先知先觉的人，怀王于是召见了宋义，他看宋义对兵法侃侃而谈，怀王不禁大为青睐。次日早朝，怀王宣布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他任命宋义为新的楚国上将军，刘邦被封为武安侯，另一个项梁的大将吕臣同时也被调离岗位。至于取消项羽的兵权，道理很简单，项梁刚死，项羽重孝期间不宜带兵打仗。不过对刘邦封侯，那是因为刘邦是外来人口，得提高他的待遇，才能吸收更多的人才，再说刘邦撑死了也才一万人，不足为患。消息一出，全朝哗然。虽然项梁死了，没有明确的统帅了，但大家一直视项羽为上将军，这一道任命彻底改变了人们对项羽的预期。项羽一下子既没有了兵权又没有了地位，昨天还门庭若市，今天就门可罗雀。在后来几次的王朝所举行的几次宴会中，项羽生平第一次在成名后尝到了残杯与冷炙，报国无门的他，心高气傲的他，又接连受到羞辱，他的心理再一次受到冲击。
　　什么意思？项羽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明白了自己的名声无形中威胁了怀王的地位，从而让自己坐了冷板凳。眼睁睁看着叔父苦心经营的军队落入他人的手中，很痛心却也很无奈，只能顺势而为在家闲居。如果说温度和地势的原因导致气候的变化，那么气候的变化自然会影响人的变化。但如果因为环境的变化，而不能随之改变，那么岂不是自寻死路。对环境了解越多，越不会害怕，这就是成长的项羽之独家秘笈。虽然路漫漫其修远兮，但只能顺路不是往上就是往下去有所为或者有所不为。
　　独刘邦和范增这两人一直不离不弃，每天都来和他吃吃饭聊聊天。日渐消瘦的项羽也不避讳，照样和他们谈自己的图秦大计。刘邦他们原本还提心吊胆，怕项羽再次消极反而不敢刺激他，看他什么事也没有，倒也乐得和他一起笑谈天下。在被误解的寂寥、寂寥里的欢笑、欢笑里的酸楚中，有感于刘邦和范增的情谊，项羽便于家中，与刘邦焚香而拜，拜为兄弟，并与范增行过父子之礼。
　　从楚国回去的赵国使者没到多长时间又来到楚国，这次使者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愿以边境最近总和楚国摩擦不断的那两个城池为交换条件，乞求楚国派援兵救赵。他们吸收了项梁的教训，不敢单独作战，到处拉援兵。只求有人愿来，他们已经对要不要那些边境小城毫不在乎了。怀王本不想去趟浑水，所以先前并未同意，但听有城池大喜过望，作为王者，开疆拓土自然也是他的梦想。何况他不计较定陶之败，还去救援赵国，除了彰显他的大度，同时也能给章邯一记棒喝，告诉章邯就算没有了项梁，楚怀王还是那个楚怀王，楚国还是泱泱大国和武力强国。怀王当即决定，救援赵国。但他不想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往西攻打咸阳，一路北上救赵。可攻打咸阳，连当初走了九十九步的陈胜都最终在这条路上才折戟沉沙，还有谁敢去呢？保不齐又冒出一个章邯，出了问题可是连命都没有了？再说北上救赵，章邯死死地盯住了赵国，虽然前去支援的各诸侯国人马不少，可都是精神支持，没人敢去给章邯一脚。而一旦章邯发起飙来，后果不堪设想。如此危险，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章邯去一较高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