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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飞过天空(第三章)

作品名称:鸽子飞过天空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4 22:31:44      字数:18589

第三章
  11
  老兵复员后,陈家明回家探亲了。
  穿着一身军装的陈家明,在始原村一出现,很快就成了焦点,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帮村民。在村民艳羡的目光当中,陈家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他心里便十分地感激着身上的这套军装。
  这天,正当陈家明向大家描述部队长部队短的时候,姜丽萍出现在人群后面,用静静的目光看着人堆里的陈家明。
  陈家明一下子发现了姜丽萍。他停下了正在说的话,眼神慢慢地凝住了。
  姜丽萍穿着一件黑色粗纹的涤纶裤子,那条裤子是套在棉裤外面的,显得很紧凑,一件碎花棉袄,很妥贴地穿在身上,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很耐看。一条红色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一条粗大的辫子在后腰间摇动,活蹦乱跳着。
  陈家明挤出人群,向姜丽萍走过去。吵杂的人们立时安静了下来,都随着陈家明的背影望去,看着这两个人会说些什么。
  陈家明走到姜丽萍的面前说:“姜丽萍,是你呀!”
  “噢,是我……你……”姜丽萍紧张了一下,随即就镇定了下来,大方地向陈家明伸出手。陈家明看着姜丽萍的手,稍有迟钝,但他毕竟是在部队呆过两年的人,见多识广,便也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
  姜丽萍向陈家明的身后望了望,说:“我就说谁有那么大魅力吸引这一大帮人呢。原来是你陈家明啊,瞧你这一身军装穿的,可真是威武,不愧是堂堂的人民解放军呀!你啥时候从部队回来的?”
  “这不,昨天才到家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当兵有两年了吧?”
  “可不就两年了。”
  “你在部队挺好的吧?”
  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把刚才围着的那一群村人都晾在了一边。人群中有一个人把陈家明和姜丽萍谈话的场面看在了心里,他比别人更多了一种想法,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有若一道光芒,“刷”地一下照亮了他的心。这个人是高世才。在村人中,高世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总是能比别人反应快一些。他微笑着挤出人群,急匆匆地走了。
  别人看陈家明和姜丽萍交谈得热火朝天,而他们却又都无法插上话,便觉无趣,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村街上,只剩下陈家明和姜丽萍这一对老同学,热烈地交谈着。气候比较冷,他们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嘴里的热气不时地纠缠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在两人胸前缠绕。
  姜丽萍说:“想不到你在部队才两年,就变得这么会说话。以前你可是不太爱言语的。”
  陈家明开玩笑地说:“以前你那么傲气,走路眼睛都朝上看呢,哪里愿意和我们说话呀。我那时还想,你眼睛冲上走路,咋也摔不倒呢。”
  姜丽萍一点都没有生气,笑着说:“你嘲笑我呀,我啥时眼睛朝上了?那不成妖怪了吗。我啥时候有傲气来着?是你们不愿理我罢了,咋反过来说我不好呢?”
  陈家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好和姜丽萍较这个劲。
  这时,姜丽萍也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呢,就赶紧对陈家明说道:“哎,回头咱们老同学再聊,我现在在大队的代销店里卖货,有空你过去,我还得去开门呢,先走了。”
  陈家明看着姜丽萍离去的背影,心里头感想良多。
  高世才背着手满面春风地来到了陈家明家里。他把自己的意思跟陈德根夫妇一说,家明妈立马欢天喜地起来,连说丽萍是个好闺女,人又长得漂亮,她一点意见都没有。倒是陈德根,很冷静地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家明妈急了,推了一把丈夫:“你倒是说话呀!”
  陈德根这才慢腾腾地说道:“你原先不是说丽萍傲嘛。”
  家明妈说:“原先是原先,现在是现在。就不许人改变看法了?现在咱们家明还是部队的人呢。”
  陈德根一点也不受老婆的影响,他瞅着老婆那高兴劲儿,白了她一眼,道:“你高兴个啥呀,丽萍是好姑娘,可人家是支书的女儿,现在又是大队的代销员,你看看咱始原,有几个能有丽萍这样的出息?人家能看上咱家明?就算丽萍能看上咱家明,你再想想姜支书,人家姜支书在大队里是啥身份?你是啥身份?咱能高攀得起人家?咋活这恁大岁数了,遇事也不用脑子想想,净瞎高兴呢。”
  家明妈被这冷水一泼,兴奋一下子没了,她收起了笑:“我这不是为咱家明高兴嘛!”
  陈德根冷静地说:“那也得讲求实际。你以为咱家明穿了这么一身军装,就有身份了?姜支书他什么没见过,从他手里推荐出去的兵也不少了。啥时候你见他瞧得上谁了?”
  高世才一见这情形,赶紧说话:“你们都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本来呢,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刚才我从村口过来,就看见家明和姜支书家的闺女正谈得热火着呢。你们可是没看见丽萍一见到家明的那个样子,远远地就笑模笑样了。还伸出手让家明握呢。你们说,丽萍的手平时那哪是随便让人握的?这不是看明穿着一套军装呢,长得又有模有样的。她是支书的闺女不假,可支书的闺女难说就不会喜欢家明这又有文化又有出息的小伙子?”
  陈德根还是很担忧地说:“咱先不说丽萍了。姜支书他能看上家明吗?”
  高世才说:“我这不是先来征求你们的意见了?要说你们同意了,我立马就去姜支书家替家明说媒去。保不准啊,姜支书也看上了家明,他还不好意思吱声呢。”
  家明妈又面露喜色说:“那……他叔,可就劳你多费心了。”
  陈德根也讪讪地说:“可不,这事就多劳兄弟你费心了。事成之后,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看你这话说的,这不就见外了吗,我也是为家明好,可不是图你们个啥谢的。以后呀,你们要和支书成了亲家,记住帮我在支书面前多说说好话就行了。”
  陈德根连连点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高世才马不停蹄地赶到姜支书家,没想到,他把意思还没有说完,就被姜支书打断了。姜支书说:“我家丽萍不说要嫁个有头有脸有权势的,但咋着也不该是个一辈子都呆在农村的人吧,好歹也得嫁个吃公家粮的。不是我小看了陈家明,别看他现在有模有样,一身军装穿在身上笔挺的,就算他入上党,但他要像你说的会出息出来,难哪!从部队退伍回来他还就得继续种他的地。就他这样还想娶我家丽萍?哼,我要能看上他,我就真的是眼睛瞎了!”
  高世才还能再说什么,从姜支书家灰溜溜地走了。他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没有面子给陈德根夫妇回话,生着一肚子气回家了。
  12
  大队代销店在村子尾部,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平房,因了有些年头,给人一种苍桑感,但却不是太破败。远远看去,房子和大队部的办公室像是跟村子脱离了似的,有些孤单的感觉。代销店比普通的民房要大一些,大门上挂着一块厚厚的棉帘子。门的左边挂着一块“始原大队代销店”的牌子。
  陈家明对大队代销店是熟悉的。他在村子里转了转,自从见到姜丽萍后,他的心里乱哄哄的,转到那里都没有心事,后来,干脆就转悠到代销店来了。他正欲掀开棉帘子进屋,听到从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他愣了一下,径自走了进来,道:“哟,姜丽萍,有啥好笑的事把你们乐成这样?”
  姜丽萍止住笑,站起身来,惊喜地地看着陈家明说:“陈家明,你过来了。”
  刘晓丽跟着姜丽萍站起来,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陈家明:“陈家明?你是和我们同学的那个陈家明吗?”
  陈家明说:“是刘晓丽呀,你怎么看我像看怪物一样。你不认识我这个老同学了?”
  “哟,陈家明,看你说的。早听说你去当兵了,没想到今儿个碰上你了,还穿着军装。哎呀妈呀,你穿着军装的样子可真是英武极了。”
  刘晓丽这一夸,倒弄得陈家明不好意思想来:“可真巧,我这两天才到家的。在家也没有啥事,就过来找老同学聊天,想不到你也在这里。咱们可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刘晓丽笑着说:“可不是,几年没见面了。我……你……”
  姜丽萍打断了刘晓丽,说:“还是让陈家明说吧,人家是从部队回来的,见过世面,就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
  陈家明说:“啥呀,你把球踢到我这儿来了。要我说呀,咱们同学当中,还就数你姜丽萍有出息,这不,都有工作了。”
  姜丽萍止住笑,叹了一口气说:“这工作算个什么呀,还不是窝在这个小小的始原!”
  这时,被冷落了的刘晓丽,看看姜丽萍,又看看陈家明,感觉到了什么,她冲着陈家明来了一句:“哎,陈家明,你谈对象了没有?”
  陈家明摇摇头说:“在部队哪有机会?而且部队也有规定的,战士是不能在驻地谈对象的。”
  刘晓丽说:“嗨,你现在不是不在部队嘛,看一看啊,有合适的就赶紧找一个。你长得有模有样,又会写诗啥的,肯定能找个好姑娘。”
  陈家明愿意开玩笑地说:“这事我还没考虑过呢。不过,你要是觉着有合适的,就替我介绍一个吧。”
  姜丽萍推了刘晓丽一把:“你看看,人家陈家明就真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可不能让陈家明失望啊!”
  陈家明看着姜丽萍,脸就红了,笑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刘晓丽嘻嘻笑着看着姜丽萍,有些恶作剧地说:“丽萍,我倒真的想说,我发现你和陈家明蛮般配的。”
  一句话出口,姜丽萍立马跳了起来,举手就要打刘晓丽。刘晓丽跑开,站到陈家明的后面,得意地看着对她翻白眼的姜丽萍,理直气壮地说:“是你让我给陈家明找的。我就觉得你们合适嘛。陈家明有才有貌,人也好,说不定将来在部队还有大出息呢。”
  陈家明脸红红的,却并不阻止。姜丽萍也红着脸,冲嘻皮笑脸的刘晓丽使劲地跺着脚,却并不追过去,只是时不时地还拿眼瞟瞟陈家明。
  刘晓丽还真是个很有眼色的姑娘,她知道陈家明是奔着姜丽萍来的,她坐在这里就像个电灯泡一样,让他们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理由,向两人告辞了。
  刘晓丽人走了,她说过的话却留了下来。陈家明和姜丽萍两个人因了这挑明的话,彼此尴尬了起来,坐在火炉旁,反倒没有话说了。
  倒是陈家明,心里感激刘晓丽替他说了一些他想说的话,便跟姜丽萍聊开了刘晓丽:“刘晓丽也没见变化,性格还是那样活泼开朗。”
  姜丽萍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是她爹,她会生活得更开心一些。”
  陈家明惊讶地问道:“她爹怎么了?”
  姜丽萍忿忿地说道:“逼她嫁给一个村长的儿子。那村长的儿子脑子还有点问题,虽然不太严重,可总跟正常人不一样。”
  陈家明叹了一口气:“唉,真是人生无常。很多时候人是无法把握自己一生的。”
  姜丽萍闷闷地说:“谁说不是呢。你记不记得陈村的王胜利,他去年的时候,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从外地过来的,那姑娘长得可漂亮了,王胜利高兴死了,可没过两个月,那姑娘竟然又跑了,原来是别人放的鸽子,把王胜利一些值钱的东西全都弄走了。王胜利一急,居然疯了。到现在还不认识人呢。”
  陈家明听了也感慨不已:“谁能知道呀,那时王胜利在学校很傲慢的。谁想会被整得这么惨。”
  姜丽萍忽然笑起来:“就是的,谁也不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将来会是啥样,就比如你吧。你那时候的样子可看不出能有今天的模样。你可记得你自己,一到冬天,你棉衣上的两只袖子就被鼻涕糊住了,你的脸和鼻子周围都被糊着鼻涕的袖子擦得通红,还老爱跟人较劲。”
  姜丽萍说着说着忍不住拍着手乐了起来。
  陈家明脸又红了,不好意思地朝姜丽萍直拱手道:“好了,好了,丽萍同学,就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咱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说什么呢,两个人一下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冬天里,代销店几乎没有人来买东西,他们又扯了些不咸不淡的话,看天色也不早了,陈家明只好告辞回家了。
  天都快黑了,陈德根坐在炕上闷声抽着烟。手脚不停的家明妈还在不停地屋里屋外地跑着,站在门口向姜支书家方向张望着,她始终没有看到他们一直在盼望着的人。家明妈着急了,不停地自言自语着:“咋还没来呢?咋还没来呢?”她问陈德根,“他爹,你说会不会是支书同意了,他们正在那里谈订亲的事呢?”
  陈德根其实心里也是非常焦急的,但他到底比老婆多些见识,也更沉得住气一些,他向屋外看了看,才十分沉着地对老婆说:“不会的,真要是支书同意了,谈订亲的事也得是我们两家坐在一起商量着才是。我估摸着这门亲事没成。”
  家明妈一听,立马有些泄气:“那……同意不同意都给回个话才对呀!”
  这时,陈家明进了门,听到他妈的话,问道:“爹、妈,啥同意不同意,回啥话呢?”
  家明妈见了陈家明,眼睛一亮,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说:“家明,你后晌真的是和支书家的闺女丽萍在村头说话来着?”
  陈家明奇怪地问道:“妈,咋了?我和丽萍是同学,在村头碰上了,是说了几句话。”
  “家明,听说你还拉了丽萍的手?而且还是丽萍主动让你拉的?”
  陈家明脸一红,说:“妈,那不叫拉手,叫握手。外面的人见面都握手,是一种礼节,就跟外国人见面喜欢抱在一起亲一下一样。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拉手。”
  “咦,握手也是手拉着手嘛,哪咋就不能叫拉手非要叫握手?咱们的握手就跟外国人抱在一起亲一下一样。那你们都亲了一下了?”
  陈家明见自已不但没法说清这拉手和握手的区别,自己的妈在自己的解说之中又把握手更是上升到了“亲一下”高度,实在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妈!你看你……”
  陈德根看儿子实在是害羞了,就瞪了家明妈一眼:“净瞎说些什么呀,那拉手能跟亲一下一样?你能平白无故让人亲哪?”
  家明妈不服气地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家明说的,你干嘛瞪我,我又把你怎么了?”
  陈家明笑着抱住他妈的肩说:“妈,你和爹刚才在说些啥呀?”
  家明妈忍不住说道:“我们在说你世才叔要给你和丽萍说亲的事呢。”
  陈家明吃了一惊:“妈,你们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呢?这么大的事,也得问人家丽萍一声呀。”
  “我们想着先和大人说通了,再给你说这事,免得……”
  陈家明着急地跺了一下脚道:“爹、妈,这都啥年代了,这种事,关键还是个人得同意才行,个人不同意,父母同意有啥用?”
  这下,陈德根不愿意了:“家明,你这是说的啥话呢?要是人家姜支书不同意,丽萍同意有啥用?个人做主,那丽萍她个人做得了主吗?她照样得听她爹的!”
  陈家明说:“那倒不一定,不过,那个姜支书不是个好人……”
  又过了一天,高世才还没有来回话。陈家明心里明白这事儿一定是在姜支书那里卡了壳,姜支书是何等精打细算的人,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儿轻易嫁给一个还没有看到前途的他呢?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被什么利器狠狠地割了一下一般,那痛是冰凉的,锐利的。看到自己的爹妈还是抱着极大的期望傻傻地等待高世才的回音,他忍不住了,他压制着内心的痛苦对他的爹妈说:“爹、妈,你们也别傻等了。肯定是支书没同意,高世才不好意思来回话,不然高世才早过来回话了。”
  爹妈一听就急了:“这可咋办呢?”
  陈家明也不知道咋办,他看着可怜巴巴的父母,心里难受极了。最后,他忍不住了,想着自己去找姜丽萍,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于是,陈家明来到了代销店。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姜丽萍一个人坐在桌子旁看着什么书。他掩饰住心里的不快,故作轻松地说道:“丽萍,好用功啊!”
  姜丽萍抬起头来,见是陈家明,忙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是家明啊,来,快坐!看,我这儿也没啥招待你的。”
  陈家明瞅了瞅桌上的书,就说:“都老同学了,你客气啥呀。”
  姜丽萍一笑:“那倒是,客气就显生分了。”
  两人同时坐下,一时间却都无话可说。过了一会,陈家明觉着这样不好,就鼓足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丽萍,你知不知道,前天……前天高世才到你家……提亲去了。”
  姜丽萍不敢抬头,手里乱翻着那本书,声音低低地说:“我听我妈说过了……”
  “你爹没同意。”
  “这……我也知道。”
  陈家明单刀直入:“那——你呢?你的意思是不是跟你爹一样?”
  姜丽萍依旧低着头:“我……我不知道……”
  “丽萍,你是不是嫌我没出息?”见姜丽萍并不正面回答他,陈家明就有些急躁了。
  “我嫌你啥了?我们只是同学,又没有别的啥关系……”
  “丽萍,你能不能不避开我,跟我好好说你的想法?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我对你的……这种……感情吗?我从部队回来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心里就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当时你伸出手来跟我握时,我内心的震动真的就跟一场地震似地。我很欢喜地对自己说,我拉过你的手,拉过我喜欢的姑娘的手……”
  姜丽萍慢慢抬起头,看着陈家明说:“家明,你真的很让我……感动。说句心里话,我也……很……喜欢你,你的谈吐和风度都是咱村里那些年轻人没法比的。但是你应该知道,我爹也是为我好,他不甘心我在始原呆上一辈子。你说我爹太现实也好,说我爹虚荣瞧不起农村也罢,总之他要我一定要离开始原,一定要离开农村。可你现在只是……战士,一旦当满三年兵后,复员回来了,那时候你的惟一选择还是回到始原,耕作始原的土地。这样的话,我爹他……我……我也不甘心!我更不会安下心来,所以,我可能并不适合你……”
  姜丽萍的一席话,说得陈家明从头到脚整个儿透心凉,他怔怔地盯着姜丽萍,半晌没有说话,他以为姜丽萍是个很有思想的姑娘,她会和自己一样,对爱情有独特的追求,可是没想到,她居然愿意屈服于她那个当支书的爹的看法和想法。许久,他才挣扎地说了一句:“丽萍,难道你……就不能说服自己?”
  姜丽萍苦笑了一下:“家明,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心太高了,我已经无法让自己接受成为农村人的事实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一群低矮的房屋,这么多年来,这些房屋从来没有改变过它们的面貌。
  姜丽萍的声音很轻却十分地坚决说道:“我爹一心期望我能嫁个有出息的吃公家饭的男人,能把我带到城里去。而这,也是我的梦想……”
  陈家明说:“当城里人真的很重要吗?”
  姜丽萍说:“我不知道以后会咋样,但现在我和所有人一样,还是喜欢离开土地……”
  陈家明不甘心,他不愿意就这样输下来,他要争取,他要让自己做得最好。他很真诚地对姜丽萍说:“丽萍,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昨晚一夜没睡着,老想着你。我明白我配不上你,你爹是大队的支书,我爹娘都是农民。而我,前途未卜。但是丽萍,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使你幸福,使你快乐。也许我以后依然不能让你成为城市人,可是人生的幸福不一定是在城市啊,只有快乐才是人一生希望真正拥有的。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这番表白,确实叫姜丽萍有些感动:“家明,我相信你的真诚,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让我离开农村,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我一定会努力的!”陈家明冲动地上前握住姜丽萍的双手,双目深情地注视着姜丽萍。姜丽萍没能从陈家明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便叫陈家明就那样握着,头却羞涩地低下了。
  陈家明一下子来了胆子,一把将姜丽萍拉进了怀里。但是他的内心却依旧波澜难平,他无法预料自己的将来,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给姜丽萍一个灿烂的前程,他的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声音:姜丽萍,我一定要得到你!
  13
  一心想要给陈家明介绍个对象的高世才,还是来到陈德根的家了。他又给陈家明介绍了一个对象。
  陈家明去代销店找姜丽萍了,回到家时,他妈很高兴地告诉他,高世才来给他提亲的事,在她看来,儿子一定也会和他一样很高兴这门亲事的,这次介绍的张明娟,不说长相不比姜丽萍差,而且也能干,还和陈家明也同过学。
  没想到陈家明一听高世才介绍的是的张明娟,他对喜滋滋的爹妈说:“不,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我的心里只有丽萍。”
  陈德根生气了:“丽萍好,可是人家姜支书不同意呀,人家不同意,难不成你去抢婚去?”
  家明妈也劝道:“家明,丽萍那是支书家的闺女,跟别人家的闺女不一样的,咱没有娶她的那个命,咱就找个命里注定的姑娘好了。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说,是她爹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呀。”
  陈家明道:“那你们就别管我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说完,一扭头走了。
  家明妈追到门口:“哎哎,家明……唉,这明娟姑娘有啥不好呢!”
  陈德根从炕上跳下来,生气地对老婆说:“不管他,他这是犯病了。咱们作主,就给他定亲,由不得他了。”
  陈家明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就在自家屋子外面的一棵树下伫立着。开始下雪了,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慢慢地就积了薄薄一层,寒气一点一点地穿透他的外衣,渗进他的体内,但他没动,他遥望着天际。天际太浩渺了,他不知道,在浩渺的天际里,是否也有无数人间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呢?陈家明在雪夜里,点燃了一支烟,烟燃起的光闪闪烁烁的。
  14
  从一进代销店,陈家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姜丽萍。期间惟一有过的动作就是拿出来一支烟,但他没点燃,只是看了看,便一直夹在手指中。
  姜丽萍觉得很奇怪,陈家明这几天每天都来代销店,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神情古怪的呀。她把手在陈家明的面前晃了晃说:“家明,你这是怎么了,从一进来就一直这样盯着我,我脸上放电影呢还是有开着花啊?你这样一会儿要来了人,还不得让人把你当成神经病给吓跑了?”
  陈家明动也没动:“吓跑就吓跑,我也不希望有人来。”
  姜丽萍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说啥呀?”
  陈家明一把拉住她的手说:“丽萍,跟你说个事儿。”
  姜丽萍没有抽出她的手,却说:“说呗,嘴在你那里,你说啥话我就听啥话。”
  陈家明说:“我家里要给我说赵家原的张明娟呢。我不要,我跟我爹妈说我就喜欢你。”
  姜丽萍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那……张明娟也挺好的,她人长得也漂亮。”
  陈家明很真诚地说:“不管别人咋样,丽萍,我就喜欢你,真的,人善良,又漂亮。我就是要你……”说着,他冲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把姜丽萍抱在怀里,“丽萍,我不能没有你。”
  陈家明话音未落,就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了姜丽萍的唇上。
  姜丽萍奋力挣扎着:“啊……不要……来人了……”
  陈家明喘息着,他咬着姜丽萍的耳朵说:“丽萍,你嫁给我吧!”他腾出一只手在姜丽萍的身上摸索寻找着。
  姜丽萍浑身颤抖着说:“不要……”
  但陈家明把她抱得更紧了。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姜支书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代销店。他看到陈家明已把女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就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陈家明。
  陈家明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姜支书居然会跑到代销店里来。他没防备地被姜支书推了个趔趄。
  姜支书大声地喝斥道:“陈家明,你胆子忒大点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想做犯罪的事情。你哪里像个解放军嘛,简直就是个流氓!哼,无法无天了你,你以为我就管不了你了?我……我一定要告到你们部队去,让部队来处理你!”
  陈家明惊慌地看了看愤怒的姜支书,红着脸,跑出门,走了。
  姜丽萍看了看她爹,羞愧地嘤嘤哭了起来:“爹……”
  姜支书骂道:“喊啥喊?丢人的东西,平白无故叫一个男人抱着,也不反抗!”
  姜丽萍低头垂着泪,不敢吭气。
  姜支书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也不看女儿,却低着头教训着她:“我叫你别跟陈家明这样的人来往,你不听。不听好吧,如果今天不是爹来的及时,陈家明那个王八蛋就把你给毁了。哼,想娶我闺女,就他那样,门儿都没有。不但没有门,我还要写信到他部队去,揭发他的恶劣行为,让他从此抬不起头来,看他还咋神气。”
  姜丽萍一听,抬起头来,怯怯地问:“爹,你……真的要写信告陈家明?”
  姜支书瞪了她一眼:“怎么了?你还要爹包容他这种行为?你甘心这样受他污辱?”
  姜丽萍说:“陈家明是做了错事,可他是一时冲动,再说,他不是还没有把我咋样吗?他……”
  姜支书粗暴地打断道:“没把你咋怎么样?那是我来得及时,不然,哼,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姜丽萍替陈家明辩道:“陈家明并不是个坏人,他好不容易才当上兵,在部队有出息的机会,说不定……他以后真的可以很有出息呢?咱们不能就这样把他的一生都毁了……”
  姜支书怒不可遏道:“闭嘴!陈家明他欺负你,你倒仁慈地替他说话?他是不是给你灌了啥迷魂汤了,把你魂都勾走了?”
  姜丽萍仍不退却:“爹,以前人家陈家明验上兵,你没有让他去,就算咱欠了他的。现在我们放他一马,等于把这事扯清了,以后互不相欠……”
  “咦,你说的倒有道理了,啊?我是支书,名额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我有啥欠他的?他有啥资格让我欠?再说了,就他这种人,我现在还后悔让他去了部队呢。你说,这给部队送去了一个什么人?是给部队抹黑呀。”
  姜丽萍坚决地说:“爹,你要是真写信到部队去,害了陈家明一生的话,我就嫁给他!”
  姜支书跳了起来:“你说啥?你还要嫁给这样的流氓?我说我不让你和陈家明来往,你不听,原来你早对陈家明有心了,你这个不要脸地,看我……我……”他举起手,想打又打不下去,又不知该咋办,气得全身发抖。
  姜丽萍不依不挠地说:“你如果要这样的说,我也没办法。反正只要你写信到部队去,我就嫁给他。我说到做到!”说完,她冲出了门,跑走了解情况。
  姜支书指着姜丽萍的背影,生气地骂道:“你你你个不要脸的……气死我了!好,要我不写信可以,但你从今天起再也不许和陈家明那个混小了见面,只要我发现你们见面,我就写信,哼,我也说到做到!”
  15
  高世才一直在为陈家明的亲事奔波着,他想这次两家都同意了这门亲,他终于为陈家明解决了他人生中的大事了。他又一次来到了陈家明家里,和陈德根商量定亲的事。
  高世才说:“我呢,把你们的意思带给我明娟的爹妈了,他们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先把日子定下,让家明和张明娟两个人见个面。虽说他们都认识,可这个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你们看呢?”
  陈德根毫不犹豫地说:“行行行,咱就定个日子让他们相亲。”
  家明妈担忧地看着丈夫说:“要不要再问一问家明的意思?这总归是替他说对象,是他要去相亲的。”
  高世才一听,很惊讶地问道:“怎么了?都这些日子了,你们还没跟家明说呀?”
  陈德根说:“看你说的,咋能不说呢,是给他说亲,不给他说能成么?明娟他爹娘的意思,哪天见面比较合适?”
  高世才说:“他们都看你们的呢,你们说呢。”
  陈德根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就放在大后天?咱早点办,早办早安心。”
  高世才爽快地答应了:“成!我下午就给他们回话去。没事我就走了。”也不等陈德根夫妻说话,就兴冲冲地走了。
  家明妈担忧地看着陈德根。陈德根冲着老婆瞪了一眼:“看啥呀,还不赶快去准备一下?你这是在找儿媳妇,空着手能成?”
  家明妈也无心和丈夫计较什么,她心里还是担心儿子:“他爹,这事能不能等家明回来再定?”
  陈德根气恼地说:“等他?你不知道他这时正被姜丽萍迷得晕头转向呢,你不是听到他说他心里只有姜丽萍吗?他这时真要犟起来,就连明娟也会失去的,那他这次不就白回来了?只有先让他们见面,见了面家明就会知道明娟姑娘并不比丽萍差。这叫哪个——哦,戏里不是说嘛,叫先斩后奏。”
  “那万一家明不同意呢……这不是把人家明娟姑娘也……”
  陈德根不耐烦地打断了说:“哎呀,你真是个娘们,咋这样婆婆妈妈呢。儿子不同意,我们做父母的给他定了,他还能怎样?能由得了他!”
  16
  下雪了,铺天盖地的雪把大地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整个世界就变得洁白晶莹起来,好像天地之间除了雪白就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了。
  陈家明和衣靠在炕头的被子上,一手枕在头下,正目光散淡地望着窗外漫无边际的茫茫一片,一支已燃了一半的香烟夹在他的右手中。地上到处扔满了或长或短的烟头。陈家明和父母闹僵了,他已经是当了两年兵的军人了,他忍受不了父母在定亲这件事上的自作主张,他该有自己的想法了。
  雪花还在飞舞。风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雪片也就不时地贴到窗玻璃上,又耐不住窗子里面的热度,很快便在外面化成水,轻轻地在玻璃上留下一溜水迹,像冬天的泪水,无奈而伤感。
  就在燃尽的烟灰将落未落时,陈家明收回茫然的目光,猛地将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就从炕上坐了起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经历了长途的跋涉一样,一脸的疲惫和憔悴不堪。他跳下炕,整了整衣装,就要往外面走。这时,他妈端着一碗面进来了,看到儿子要出去,赶紧问:“哎,家明,你这是又准备去哪儿呀?”
  陈家明看不都看他妈一眼,只顾埋着头往外走。
  “你是不是又要去丽萍那里呀?外面那么大的雪,你就别去了,啊?”
  陈家明却已经出门了。
  雪快有半尺多厚了,踩在雪地上,“咯哧咯哧”的响声,清脆响亮,在阒无一人的村子上空回荡着。陈家明丝毫没有受到飘舞的雪花的影响,踏着雪很迅疾地向代销店方向走去,很快,大雪落满了他的一身,在同样雪白的世界里,他成了一个行动着的雪人了。
  陈家明来到了代销店门外,门外的雪洁净平滑,没有一点痕迹。难道姜丽萍没有来?他向四周看了看,周围寂寂无人,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里,除了他,谁还会有闲情雅致跑到户外来呢。他挑开厚厚的棉门帘,门果然上了锁。
  为了不让姜丽萍和陈家明再见面,姜支书不再让姜丽萍去代销店上班了,他把姜丽萍锁在屋里,想等陈家明回部队后,再放女儿出来。
  陈家明不知道姜丽萍不去代销店的事情,他一天到代销店去好几次,去等姜丽萍,却总是看到门上一把冰冷的铁锁孤独而冷漠地守着大门。陈家明看看天,天是一望无际的铅灰色,一点也给不了他一份明朗之气,他心里很痛苦,他觉得他和姜丽萍的爱情就像隔着一道墙,那道墙高大而森严,他无法翻越过去。
  虽然明知自己无法越墙而过,但陈家明依然没有放弃他对爱情的追求,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打动姜丽萍的心,他一定要得到姜丽萍,哪怕不为他自己,只为打败姜支书,打败那道森严的墙。
  很快,陈家明就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姜支书不让姜丽萍去代销店的事了。他不信姜丽萍也是心甘情愿地不想见她,被她爹这样操纵着。他一定要再见到丽萍,要让姜丽萍看到他对她不变的心,他还要坚定她对他的感情。他来到离姜丽萍家不远的地方,站在一棵挂满冰挂的树旁,一动不动地着看着姜丽萍家紧闭的大门。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进出,陈家明想象着,被她爹关起来的姜丽萍,一定是一个人孤独地躺在一间屋子里,泪流满面地,她会想到此时此刻他就在她家的外面,等着她吗?
  正想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却一下打开了,陈家明赶紧闪到了树后。
  姜支书从门里走了出来。姜支书一脚踏出门还不忘向门里面的他老婆交待着:“记住,不要让丽萍去代销店,她说死也不要让她出来。一定要看紧她!”
  丽萍娘一边关门一边说:“知道了,我会看紧丽萍的。”
  看着姜支书走远了,陈家明才从树后闪了出来,来到了姜丽萍家门口,他整了整身上的军装,开始敲着门叫道:“丽萍,我是家明,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过了一会,门开了,却是丽萍的娘。她对陈家明说道:“家明,你就别缠着我们家丽萍了,你们不合适,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陈家明急切地说:“大婶,我只要见一见丽萍。”
  “我们家丽萍出门了,很久才能回来呢。你还是走吧。”丽萍娘也不顾陈家明的恳求,说完就把门关了。
  陈家明再敲门,没有人理他了。他不死心,狠劲地砸起门来。任他怎么砸门,除了空洞的声音以外,根本就没有人搭理他。
  姜丽萍被锁在一间小屋里,她听到门外陈家明一下一下的砸门声就如同一块一块紧硬的石头砸在她的心上一样,她的心也是痛的。她一边敲门一边喊:“妈,你让我出去吧,我就对他说句话,叫他别这样了,我真的对他没有啥。妈,你相信我呀。”
  她娘叹了一口气,说:“丽萍,我相信没用,要你爹相信才成啊。你爹说要看紧你,我能不看紧你吗?哎,你听听,你还说和陈家明没啥,可他砸起咱家门来都跟疯子一样,他不嫌手痛,我还怕他把咱家门砸坏呢。”她边说边往外走。
  姜丽萍不喊了,她瘫倒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屋顶发呆。
  陈家明每天都去姜丽萍的家外面候着,他不相信,姜支书能将姜丽萍一直这么锁着,只要能看到姜丽萍,他觉得希望就存在着。只是现在,他的固执更多地是想要打败姜支书。
  这天,陈家明又要出门时,他妈一脸担忧地拦住说:“家明,你到底要去干什么?你告诉一声妈,免得妈担心。”
  陈家明淡淡说道:“妈,我有事,你别管了。”就走出了门。
  陈德根对老婆问不出儿子的事情有点恼火,骂道:“你咋当妈的,他又出去了。整天古里古怪地。”
  家明妈生气地冲着自己的丈夫吼道:“问问问,我问了他不说。你不是他爹啊?你咋不去问啊?就只会躺在炕上,啥也不管。”
  “我咋不管了?我这不是想办法嘛,男人有男人的办法,像你个娘们,整天只会唠唠叨叨的,啥事也弄不成。”
  “那你个大男人又整成啥事了?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这样不听话,啥办法也没有。”
  老两口正在争执着,姜支书怒气冲冲走进了他们家的院子,站在门口吼道:“陈德根,你给我出来。”
  听到声音,屋里的陈德根夫妇赶紧出来,一看是姜支书,慌了,陈德根使劲地让脸上堆满笑道:“哟,是支书啊,您咋过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坐!”
  姜支书紧绷着脸说:“坐啥呀坐,你们儿子呢?”
  陈德根莫名其妙地说:“他……刚出去了。我们家明咋了,支书?”
  姜支书说:“出去了?哼,他是去代销店了,还是又到我们家门口转悠去了?”
  陈德根整天坐在家里,很少出去,陈家明又没把自己的事情告诉过他,所以听了姜支书的话,陈德根是一头的雾水:“他去你家门口干啥?”
  姜支书冷笑着道:“干啥?你倒会装糊涂了,他干啥你能不知道啊?这始原的人都知道了,你儿子那天跑到代销店去,差点要把我们家丽萍给期负了。哼,要不是我去的及时,他可就犯罪了,你们知道不?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嘛,我就不让丽萍去代销店了,现在倒好,你儿子每天都跑到我家去砸门,要见我家丽萍。每天都有人在那里看热闹,我们正常的生活都让你儿子给搅乱了。”
  陈德根惊讶道:“啥?家明他……他在代销店差点儿把丽萍给……给欺负了?这不可能吧?这几天他还老在代销店和你家门口转悠……这……”
  家明妈也大惊道:“家明咋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呢。”
  姜支书说:“你们也知道,我们家丽萍虽不是啥金枝玉叶,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啥人都可以嫁的。她嫁的男人一定要是吃公家粮的,能把她带到城里,能让她过上幸福日子的!”
  陈德根羞愧难当,也不敢多语,只好唯唯诺诺道:“那是那是,丽萍那哪是我们家明能高攀的,等家明回来,我们一定好好说说他。”
  姜支书睨着陈德根,从鼻子哼出一口气说:“说说他?哼,我看你们还要好好看紧他,他这个样子在村子里胡乱转悠,谁知道他是要干啥呢?说不定他这是想寻找机会搞反革命破坏,想危害大队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哎,这可不是我乱说,你们没有看过报纸,报纸上就经常说,要我们提高警惕,防止一小撮破坏分子的不法行为。所以,我让你们要看紧他,不要再乱转了,最好是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门口,不要影响我的生活。要不,我可就要让村子里的民兵把他当作危害安定团结的嫌疑人抓起来了,还要写信向他的部队汇报他的行为。到时,你们就别怪我这个当支书的太不近人情了。”
  家明妈大惊,扑上去抓住姜支书手哀求道:“姜支书,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家明年轻还不懂事的份上,您就原谅他吧。我们以后一定看紧他,一定不让他出去到你家门口乱转了……”
  陈德根也害怕地说:“是呀,支书,我们一定会好好管教家明,您就原谅他一回,再给他个机会。”
  姜支书甩掉家明妈的手,双肩挑了挑大衣,说:“我要是不给他机会,我就不会来给你们说了,我直接叫民兵连把他抓起来,干脆利落,还省心。”
  陈德根讨好地说:“谢谢支书,谢谢支书,我就说嘛,支书是个好心肠的人,是不会和我们家明一般见识的。”
  警告了陈德根夫妇,姜支书连日来憋在心里的一口闷气才算喘了出来,他料定陈德根夫妇一定会被他的话所吓住的,陈家明现在靠的不就是穿了一身军装嘛,他们自然会为维护儿子的这一身军装而竭尽全力的。只要他们把陈家明绊住,他女儿姜丽萍也就安全了。
  晚上,陈德根老两口从一吃过晚饭就开始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陈家明放弃姜丽萍。陈家明知道肯定是姜支书来过自己家里,威胁过自己的爹妈了,他心里很气愤,可嘴上一句话都不说。
  陈德根见儿子始终不说一句话,终于失去了那份耐心而生起气来:“不是告诉过你了,姜丽萍不是咱们能娶得上的,你偏不听,现在人家丽萍被他爹关起来了,你还不死心?还跑到代销店和人家门口转悠个啥呢?再转悠也不会有结果。你恁大个人了,咋就不用脑子想事情,你在部队锻炼了两年,咋把脑子给锻炼坏了呢?”
  陈家明终于说话了,不服气地说道:“我脑子没坏!我知道我在干啥。”
  陈德根更加生气,几乎吼了起来:“知道干啥?那你知道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你以为姜支书是吃干饭的?他真要动起民兵连来,他真要写信到部队,你这一辈子还有混的呀?”
  家明妈还在劝慰儿子:“家明,听爹娘的话,以后别再去找丽萍了,你的命里是娶不到她的。我看明娟姑娘也不错,你就收了心,好好地去和明娟相亲,把亲事定下来,这一生的大事也就有了个结果了……”
  “我说了,我不去和张明娟相亲,你们就是说破天,我也要见到丽萍。”
  陈德根大怒,一巴掌拍在炕上:“嗬,还真长能耐了,啊?我们就是说破天你也要见丽萍,那你见去呀,你看看姜支书会不会让民兵把你抓起来,你看看他会不会给你部队写信。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告诉你,等到你啥都没有了的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到时别说是姜丽萍不愿理你,张明娟也不会理你了,错过了这个时机,你以后恐怕连找个媳妇都困难了。”
  陈家明不服气地别过头去。就这样沉闷地坐了半天,陈家明突然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他妈紧张地问了句:“家明,你要干啥去?”
  陈家明硬硬地抛下两个字:“睡觉!”
  待陈家明出去了,他妈又跑到他的房里看了看,见儿子真的已经躺到炕上,这才放下心来。回到这边屋里,她想了想,跟陈德根说:“他爹,你说家明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咋就一门心思非要和丽萍那闺女好呢?那明娟姑娘不是也挺不错的吗?”
  陈德根没有吭气,他在心里想着,还是要和高世才谈一下,看能不能叫他去把相亲的事提前几天,以免夜长梦多。家明妈前面还担心陈家明的事闹得人人皆知,高世才还会不会替他们说话,没想到高世才也正是和他们一样的想法,他一口就答应再去趟赵家原,商量把相亲的日子提前。这下,陈德根夫妇安下心来,心想只要和张明娟相过亲了,家明就会明白好姑娘不是姜丽萍一个,这样,他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儿子会犯错误,会被姜支书告到部队去了。
  陈家明却一点也没为父母的良苦用心感动着,他的心里已经展开了和姜支书的战斗,争夺姜丽萍,得到姜丽萍,现在已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愿望。至于张明娟,不管她有多优秀,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无法走进他心里的。
  为了能见到姜丽萍,又不与姜支书正面发生冲突,陈家明采取了迂回战术,他来到赵家原找到了刘晓丽的家,他请刘晓丽帮他给姜丽萍带个话,他只想见姜丽萍一面,和她说几句话。
  刘晓丽答应了陈家明的请求,她去找姜丽萍,帮陈家明牵线搭桥。
  陈家明家里,他爹妈也正忙乎着请高世才张罗着陈家明和张明娟相亲的事。
  17
  夜幕降临了,没有月光和星星的夜是幽暗的,却也因为这份幽暗而平添了一份鬼魅。
  姜丽萍正在屋里看着书,眼神却游移着。耳朵在听着另一屋里的动静。
  另一间屋里,姜支书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报纸。
  丽萍娘瞅了报纸一眼,不满地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一张报纸,白天不是看过了吗,晚上咋还要看呢?难不成这报纸上有啥惹人的东西,诱着你呢。”
  姜支书白了丽萍娘一眼:“落后!看过的就不能再看啦?学习就是要举一反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天下自在我胸中,才能在政治上永不落后。”
  丽萍娘嘟囔着:“不就一个破支书嘛,谈啥天下!”
  姜支书生气地了:“你说啥,一个支书就不能谈天下?毛主席都说过,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嘛。老百姓的天下老百姓不关心能行?何况我好歹也还是个支书,更应该关心了。你这种落后的思想难怪也只能当一个家庭妇女。”
  丽萍娘说:“家庭妇女怎么了?你还瞧不起家庭妇女怎么了?没有家庭妇女,看谁给你做饭洗衣服,伺候你。”
  支书不耐烦了:“哎,行了,行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不跟你争了,你去看看丽萍吧。”
  丽萍娘正要下炕,姜丽萍却走进来了:“娘,你不用去看我了,我过来了。”
  丽萍娘说:“你爹还怕你一个人在屋里闷,让我过去陪你呢。”
  姜丽萍说:“我看书呀,你陪我还咋看书?”
  姜支书眉开眼笑地道:“看书就好,多学习才能有进步。”
  丽萍娘说:“看你爹,嘴里总是离不了学习离不了进步。”
  姜丽萍笑着说:“爹是支书嘛,当支书就得有水平,当然跟普通老百姓不一样了。”
  姜支书听了更高兴:“听到没有,这才是实话!”
  姜丽萍假装着急地说:“哎呀,我不跟你们说了,我今天订的学习计划还没完成呢。我要去看书了,爹、娘,没事你们就不要过来打扰我了。”
  姜支书笑咪咪地说:“去吧去吧!”
  姜丽萍从屋里出来,回来看了看,抱起外面穿的衣服,轻轻地挪动脚步到大门口,小心奕奕地打开大门,轻轻地窜了出来。
  在村头的一角,幽黑的夜色中,陈家明不停走来走去,并不停地向一个地方张望着,他在等待姜丽萍的到来。他的心怦怦直跳着,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晚里,姜丽萍能不能顺利地逃脱出来,或者说,姜丽萍会不会来赴他的约,虽然刘晓丽告诉他,姜丽萍已经答应了,但他不敢肯定,姜丽萍是否真的会喜欢他,现在,他更不敢肯定了。他在黑暗中来回地走动着,他的心因为焦虑而烦躁不安。
  忽然,他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他从幽暗的夜色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猜想那一定是姜丽萍,但他不敢冒然喊她的名字,于是就咳嗽了一声。
  姜丽萍远远地立住,轻轻地问了一声:“是家明吗?”
  果然是姜丽萍,陈家明好一阵惊喜:“丽萍,你真的来了?我等了好长时间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姜丽萍却说:“晓丽说你有话跟我说,你快说吧。”
  陈家明奔过去,却又站住:“是是是,是我去托晓丽的。我每天都到代销店去等你,可你再没有到过代销店;我又到你家门口去等,我想你总会出来的。只要你出来,我就有机会给你说。可是你连家门都没有迈出过一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跑到赵家原去,让晓丽替我捎话……”
  “这些晓丽都跟我说了。现在我出来了,你有啥话快说吧,我还得赶快回去呢。”
  “丽萍,对不起,上次我太冲动了,我并不是有意要侵犯你,我……”
  “我明白,我也没有怪你。”
  陈家明这才走近姜丽萍说:“丽萍,只有你还能理解我,我这心里就踏实了。这几天我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你,见不到你,我的魂都像是不在身上了。如果不是这几天,我都还不知道我对你原来已用情那么深了。可是我也明白,你有你的人生目标,不管这目标对我而言是否沉重或者说残酷了一点,但是我能理解。谁不想有一个人生的好去处呢。”
  姜丽萍说:“家明,我……”
  猛地,姜支书一声吼叫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陈家明,你好大胆,竟敢勾引良家妇女!”
  姜丽萍一惊:“爹,你咋过来了?”
  姜支书怒气冲冲地吼道:“我咋过来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倒会给你爹娘演戏了,把我们都哄着,自己偷出来跟这小子鬼混!”
  姜丽萍又气又急地说:“爹,你咋说话呢,谁鬼混了?我只不过是来和陈家明说几句话。”
  姜支书说:“我不让你和他来往,你不听,却嫌我说话难听了?嫌难听你早干啥去了?”
  姜丽萍说:“我没做错!”
  姜支书更加生气:“你还嘴硬!这样黑咕隆冬的晚上偷偷跑出来跟男人见面,还说没错?”
  姜丽萍倔犟地说:“就没错!”
  姜支书指着黑暗中陈家明的身影说:“好好,陈家明,我不管你用了啥办法让我们家丽萍不听我的话,但你别得意,我不会放过你。只要我还在,我就不会让丽萍嫁给你!”
  陈家明说:“我们是自由恋爱,你没有干涉的权利!”
  姜支书气愤地说:“我没有干涉的权利?哼,我是不能干涉你,可是我有权利帮我闺女选择一个合适的能给她幸福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勾引良家妇女的人。丽萍,你跟我回去!”姜支书一把扯住姜丽萍往回走。
  姜丽萍被姜支书带走了,黑暗里又剩下陈家明一个人,呆呆地愣立了许久。
  18
  这次,姜支书满腔怒火地把陈德根骂了一顿,扬言他这次一定要给部队写信,告陈家明。陈德根好说歹说,最后拿出他儿子就要和赵家原张明娟相亲的事,才把姜支书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姜支书要陈德根向他保证,如果再不管好他儿子,他绝对不客气了。
  陈德根也知道姜支书这次说的是真的,儿子不停地找人家闺女的麻烦,换了他,也会生气的。人家支书能在家明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下宽容他,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他不能再叫家明去犯错误了。陈德根回到家就给儿子说,他要儿子彻底地断了想娶姜丽萍的念头。
  陈家明立在炕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爹。
  陈德根叹了口气,对陈家明说:“高世才已经和赵家原那边说好了,相亲的日子就放到明天了。明天你好好陪陪人家明娟姑娘吧。丽萍那闺女你就别再想她了,你没那个命。”
  陈家明说:“我说了我不相亲。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不要我们操心,可哪样不要我们操心了?我告诉你,今天支书已经明确地说了,你要再去纠缠人家丽萍,他就给你们部队写信。他要把你的……你的那个什么行为告诉部队,看你还能不能在部队呆下去。”
  陈家明梗着脖子说:“恋爱自由,他支书没有权利干涉我和丽萍。”
  “啥?支书没有权利?丽萍是他女儿,他要是没有权利谁有权利?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就可以糊弄我们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也没有权利管你了?”
  陈家明皱着眉头说:“爹,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陈德根扔掉手中的烟头说:“我咋胡搅蛮缠了?明娟有哪点配不上你?”
  “我知道张明娟是个好姑娘,可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别人。”
  “哼,心上人,亏你还说得出口。”
  “反正我不相亲,要相亲你去好了。”
  陈德根大怒道:“混账东西,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吗?”
  陈家明说:“那你也不能不尊重我的意思呀。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有我自己的愿望,麻烦你们看在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上,尊重一下我的选择,好不好?”
  陈德根说:“啥思想不思想的,我只知道我们是为你好,为你的一生着想。”
  陈家明无可奈何地说:“好了,爹,我不跟你吵,吵也吵不出哈名堂,反正我还是那个意思,坚决不去相亲。”说完,也不看陈德根,就走出了门。
  陈德根生气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次亲是一定要去相的。我这就去打酒割肉。”
  爹妈都忙碌了起来,陈家明知道这是为了让他明天去相亲做准备,他痛苦地在自己的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没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姜丽萍他是再没有机会约出来了,他料定了自己这次是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不能见到姜丽萍,他呆在家里又有啥意思呢?明天他就必须得去和张明娟相亲了,他该怎么办?夜里,躺在炕上的陈家明转辗反侧,难以入眠,他想起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尤其是和姜支书对抗的点点滴滴,在想这些的时候,他内心的悲愤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对姜丽萍那难以割舍的感情反到退到了很远的地方。陈家明知道,在始原,他的力量是薄弱的,他没有办法战胜姜支书,他能有什么力量战胜姜支书呢?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一个再过一年就面临着退伍的兵。他不仅势单力薄,而且一无所有,对于在始原高高在上的支书来说,当然是渺小又渺小的。他惟有留在部队,才有可能战胜姜支书,赢到姜丽萍。可是,留在部队,那是多少当兵人的愿望啊,他哪里又会有这样的机会留下呢?陈家明思前想后,他没有一点希望,他面临的只有等到天亮后去和赵家原的张明娟相亲!想到这些,陈家明心酸了起来,自己喜欢的姑娘不属于他,他却要去和另外一个他没有感觉的姑娘去相亲,命运,难道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么?
  陈家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便爬起来,开始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穿好军装,提着包,走到了爹娘的屋门口,静静地立了一会儿。他在心里对沉睡中的父母说道:“爹、娘,儿子走了,请原谅儿子的不辞而别!”
  他缓缓地举起手,冲着屋里敬了一个军礼,返身决然地走出了家门。
  陈家明拎着包又来到了姜丽萍家门外,静静的夜里,又开始飘着细细的雪花。雪下的一点也不凶猛,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像个安静的女子回眸时那温柔的一笑。站在雪地上,陈家明看着姜丽萍家紧关着的门,几天前,他每天都徘徊在这里,他对这里已经是十分的熟稔了。他举起右手,也敬了一个军礼,在心里说道:“丽萍,我无法当面向你告辞,就用这个军礼来代表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吧!”说完,已经有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姜丽萍的家门口,离开了始原这个令他伤心、难过,却又惦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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