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飞过天空(第二章)
作品名称:鸽子飞过天空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2 15:00:42 字数:15965
第二章
6
雪飘落到四场的时候,紧张的新兵训练结束了。分兵时,方指导员想办法把陈家明要到了自己的八连。新兵下连后,连部开会研究,陈家明因为精通文字,被分到连部当了通讯员,随时可以发挥他的特长。
通迅员是在连长指导员的眼皮子底下的人,工作很琐碎,领导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你在干什么。陈家明有点怯。当通讯员的第一天早晨,他到食堂给连部领导打好饭,等他们一一坐到饭桌前,他却悄悄地溜回了连部,慢慢地捅着火炉子。
过了一会,方指导员端着饭菜,走进了连部,说:“陈家明,你咋弄的?要吃饭了,咋就找不到你的影呢?”
陈家明慌忙站起来,道:“报告指导员,我想把炉子清理完了——再吃……”
方指导员把手里的饭菜往桌子上一放说:“清理啥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敢和我们干部坐在一起吃是不是?这有啥呀,你现在是连部的人,不和我们坐在一起吃,还给你单另弄桌饭呀?”
陈家明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指导员缓和了口气说:“快洗洗手,来吃吧,呆会都凉了。”
陈家明一个挺胸立正,道:“是!”
方指导员拍了拍陈家明的肩膀说:“平时别这样,该正规的时候再正规。”
陈家明洗了手,局促不安地来到桌子边吃饭。
方指导员坐在陈家明的旁边,看着他说:“你坐下来吃,别傻站着了,我说陈家明呀,你都当兵三个多月了,咋还没从老百姓脱胎成军人呢,你性子里的急躁和大胆哪去了呢?军人了嘛,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不好意思,那也不好意思,当通讯员了,就不要畏手畏脚地,大胆地干吧,只有把工作干好了,就能进步,你父母都盼望着你早日进步呢。”
陈家明边吃边点着头。
“给你家里去信了吧,告诉你下连当通讯员了,让你爹妈放心,他们肯定天天都惦记着你呢,在信上,也代我问老人家们好,他们不容易呀。”
陈家明停下了吃饭,很真挚地对方指导员说:“指导员,要不是你……我……”他的眼圈就有些潮湿。
方指导员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陈家明呀,你这个兵当的不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在新兵连各个方面都表现不错,我心里很高兴。连部的工作很琐碎,平时也不是太忙,所以你一定要利用空余时间,抓紧学习,绝对不要放弃你的爱好,平时多写写东西,除过诗歌外,还可以写写新闻稿,多多发现咱连队的好人好事,帮着文书出出黑板报啥的。我和连长商量把你放在连部当通讯员,就是想叫你发挥特长,给连队做出新的贡献,你明白我们的这一番苦心吗?”
陈家明点着头说:“我知道,指导员,我向你保证,一定听你和连长的话,把工作干好,业余时间坚持写稿子……”
方指导员站起身来说:“有这决心就好,咱们八连就缺你这样能写的人,今后就看你的了。快吃饭吧,别光顾了表决心,饭都不吃了。”
陈家明嘿嘿一笑,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除过干连部这面的琐碎事,陈家明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每天骑上自行车到营部取回连里的报纸信件。每天取回信件,刚进八连的院子,一帮战士涌上来,就把陈家明围上了。
他们都盼着自己的信件。陈家明忙不迭地从挎包里往外掏信。一只只手伸到陈家明面前。
“有没有我的信?”
“有我的吧?”
陈家明一边看信封一边分发着信件:“这是你的,这是他的,你别抢,别抢,我分给你们,周树明,唐拥军……”
炊事班的林班长站在伙房门口,远远地看着这面。
陈家明忙里偷闲地往炊事班这面看了一眼,对林班长挥了挥手。营部的书记员宋红兵有过交待,林班长的信一定要交到他本人手上,陈家明不敢有误,先给林班长打了个招呼。
林班长知道有自己的信,便高兴地笑了。
陈家明把挎包里的信分完后,才来到炊事往班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急不可待的炊事班长说:“林班长,你的信。”
炊事班长咧开嘴接过信,慌忙撕开,看了起来。
陈家明埋着头一边整理自已的包一边说:“林班长,营部的宋班长给你捎话,叫你这个星期天有空,到他那里去一趟。”
炊事班长这会心思全在信上,没有吭声,陈家明抬头看他,见他正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看信,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信上,对陈家明的话,当然是听不到的。
陈家明笑着摇了摇头,心想是什么样的信能让一个人能够沉迷到这种两耳不闻身边事的地步。
7
已经是春天了。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化掉,但树枝上已经有了嫩黄的叶芽儿在料峭的春风中抖索着。大地上角角落落里,也能看见一些翠绿的草芽散散地从土地钻出来,有些就是推开了残雪,从残雪的身旁挺起身来的,看上去,总有一种让人感动这些小草不畏寒冷的精神。
陈家明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注意着这些星星点点的绿色生命就到了营部的院子,停好车后,他对着书记员的屋子打了声报告,推开门走进了办公室。
一个战士坐在那里看着报纸。
陈家明习惯性地张望了一下,问:“请问这位班长,宋班长不在啊?”
战士看着陈家明说:“他不在,你有啥事?”
“我是八连的通讯员,是来找宋班长取报纸信件的。”
战士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看了看说:“你是八连的陈家明?取报纸信件找我就行了。”
陈家明想了想,还是迟疑地问了一声:“那宋班长干啥去了?”
“宋红兵今天早上回老家去了。”
“他家里出啥事了,这么急?”
战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狐疑道:“没出啥事呀?他就是回家找对象去了。”
陈家明“哦”了一声说:“这么大的事,咋没听他说起过呢?”
战士分着报纸,看了陈家明一眼说:“你是新兵吧,生瓜蛋子一个,他宋红兵咋会对你说呢?等你当够两年兵就明白了,趁现在穿着军装,赶紧回家找对象去,别到时复员了,回家种地,那些长得好看些的大姑娘全变成人家的媳妇,屁股后面都跟着几个孩子了,可就来不及了。”
陈家明翻着报纸信件,不以为意地说:“咋会呢?能有这么严重吗?”
战士一听陈家明不在意的口气,倒是有些着急了:“你家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
陈家明挠了挠头说:“是农村的。”
战士一下子就笑开了:“你是农村的,农村的事你还不明白?现在农村的姑娘可邪了门了,找对象的标准是:一军二工三教师,剩下没人要的,就是在土疙瘩里刨食的人了。你想想,剩下的姑娘能是个啥呀,不都是废料吗,你说是不是?”
陈家明不知说啥好,想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只好点了点头。
一连几天,陈家明的脑子里一直都萦绕着营部那个战士说的话,他的心里翻腾开了,想到自己的家庭情况,还有自身的条件,陈家明认为,那个战士说的不无道理。对农村入伍的他来说,在婚姻大事上,这或许真是个机会。他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对别人说,怕人家说他思想不纯洁,就把这些想法憋在心里,该干啥干啥。
这天,陈家明来炊事班给林班长送信。推开门进到炊事班宿舍,陈家明发现营部的书记员宋红兵也在这里。
“哎,宋班长,你咋在这呢?你啥时候回来的?我上午去营部咋没看到你呢?”
陈家明先把一封信交给了炊事班长。林班长捏着信,看着信封上的字,脸上喜滋滋的。
宋红兵已经站起身来,和陈家明握了个手说:“我昨天晚上刚回来,今天休息,明天才上班呢,这不就过来看看老乡。”他望了望林班长,见他还是那样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便笑了,“是如月给你来的信吧,看你那个傻样,没见过媳妇?来,家明,抽支烟。”
陈家明摆摆手说:“我不会抽。”
宋红兵不由分说,把烟往陈家明手上一递:“这有啥会不会的,只要会吃饭就会抽,来吧,抽一支。”
林班长正抽出信要看,偏过头来望了望两个人,说:“家明啊,抽一支吧,这是宋班长的喜烟,可是我们老家的好烟呢。”
陈家明只好接住,宋红兵给点上火,陈家明猛抽了一口,呛了,咳嗽了起来,满脸胀红。
陈家明边咳边说:“这烟还挺冲的,我还是不抽了吧。”就要把烟摁灭。
林班长赶紧收起了信:“别,别,家明啊,这第一口肯定冲,第二口就好了,慢慢地就离不开了,你个大老爷们,不学会抽烟咋行呢?”
陈家明看着林班长和宋红兵,又瞅了瞅手头上的烟,不好意思摁灭烟了,只好又接着抽了一口,这一口抽下去,果然他没有第一口时的那样呛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细细地进入了他的肺部,他有一种全身都很放松的感觉。他吐尽了鼻腔里的烟,学着别人的样子掸了掸并不长的烟灰,鼓足勇气问宋红兵:“宋班长,听说你这次回家对找对象了,怎么样啊,找上没有?”
宋红兵很神秘的笑了笑。
林班长接了这个碴:“咋能没找上呢,宋红兵这小子,可会弄事了,借了一套四个兜的干部服穿上,一回到村子里,那些大姑娘眼睛都绿了,一个劲地往他家跑呢,快把他家的门槛都踩烂了。他都挑花了眼呢……”
宋红兵不好意思地推了炊事班长一把,言语中却还是无法抑止的喜悦:“胡扯啥呢,我和我姨那个村的翠花早就相中了,这次回去只是把关系和她明确一下,你别把我说的像你一样,找个对象那个困难劲……”
“算了吧你,我困难啥呀?上次我一回家,我们村最漂亮的如月姑娘就托人上门来提亲了,她看上我了,这不正中了我的意了……”
“哈,她看上你,算了吧你,她是看上你身上的四个兜军装了,你要是没穿干部服,她连瞅你一眼都不会,就你身上炒菜熏出的油烟味,人家还以为你是跑堂的呢。”
林班长砸了宋红兵一拳:“闭上你的嘴吧,咱俩都差不多,在陈家明面前,就不要揭谁的短了。哎,家明,你咋样,在家有对象没有?”
陈家明的脸一下子红了:“还没有呢……”
宋红兵扔掉手中的烟蒂,说:“没有就没有吧,脸红个啥呢?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回头呀,趁现在还在部队,请个探亲假,赶紧回去找一个,要是过两年复员回去了,还真不好找呢。”
林班长也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是呀,家明,这是人生大事,可马虎不得,等你回家时,就叫宋班长给你也借套干部军装穿上,这还真起作用呢。”
宋红兵手一挥,说:“没问题,就包在我身上了,咱农村出来的找对象不容易,趁这机会,要找就找个漂亮的。你说是不是呀,家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陈家明只有点头的份了。
熄灯号早已响过了,陈家明躺在连部外间的床上,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听到里间的连长和指导员也在床铺是翻动身体的声音,他知道连长和指导也没睡着,便不敢再随便翻身了。他闲上眼睛,静静地躺着,但大脑却是一刻也没有停息。
里间的连长爬了起来,看了看对面指导员的床,轻声地:“老方,还没睡着吧?”
方指导员翻了个身,对连长说:“还没呢?怎么,你也睡不着?”
连长摸索着找到烟说:“起来抽支烟吧?”
方指导员爬了起来,靠在床头上。连长递过去一支烟,指导员接过,在黑暗中点上火。
连长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老方,现在都六月份了,咋还不见一点动静呢?”
方指导员在黑暗中无可奈何地说:“再等等吧,出不了六月份,就会调整的。”
连长轻声叹了口气说:“如果这次调整不上,年底我肯定得转业了,哪有连长干五年的?”
方指导员也叹了口气说:“要不,你去找一下政治部副主任政委,把你的情况再说一说?让他们心里也有个数。”
连长摇了摇头说:“这哪成呢,别叫政治部副主任政委理解成我要官呢,这五年都熬过来了,再给领导留个不好的印象,这多不好……”
方指导员声音一下子激愤了起来:“咱要官当了吗?没有!咱不就是为了把随军的问题解决了,叫农村的老婆孩子也尝尝做城里人的滋味,这过分了吗?”
黑暗中,连长狠狠地吸着烟,却悠悠地吐着,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知的无奈和疲倦:“可领导不见得就这么想?算了,还是等等再说吧。”
“等,你都等几年了?再这样等下去,说不定还真会泡汤呢,听说,二营的副营长人选不至你一个呢。”
“这我知道……可咱就是不知政治部副主任政委是咋考虑的?”
方指导员说:“你不去找,说不定首长早都把你忘了……我说你呀,叫我咋说你呢,去年的那次机会就不应该退缩,作训股长,多好的机会,你哪点比六连长差了,硬叫六连长拣了个便宜,我说你,你还生气呢,现在,怎么样,后悔了吧?”
方指导员看到黑暗中连长的烟头红得发亮。待到那一点光亮黯淡了下来,才听到连长喑哑的声音:“老方,我一直没有给你说……六连长的老婆活不久了,她得的是癌症,你没见她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啊,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咋知道的?”
“干部股长给我谈话时,偷偷告诉我的,你说,我还能和六连长争吗?”
方指导员叹了一口气,说:“是呀,这还真不能和他争了,叫六连长老婆先随军是对的,苦了那么多年,她还能有几天日子过啊,就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好一点吧。”
连长的声音沉重得直往下坠:“就是啊,咱们这些农村兵,都一头沉,不容易啊。”
方指导员说:“唉,女人跟着咱,也算是倒了大霉,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农村也很苦啊,我那口子,前两天来信说,她还不如嫁个农村人呢,一家人热炕头,也挺有滋味的……”说着,竟然眼眶里有了潮湿的感觉,他抹了抹眼睛,把那一份潮湿抹去了,虽然他也知道,连长其实并看不到他眼里面的东西。
连长也感慨地说:“说的是呀,咱们都欠她们的情啊,我那口子,两个孩子生下来,大的都快长到十岁了,咱没带过一天,都是人家带大的,我那口子瘦得,叫人看了心酸呢……”
方指导员说:“要不,叫嫂子这阵子来部队探亲吧,也可以叫她歇一歇。”
“不行啊,眼看快夏收了,生产队里哪会让她走呢,再说,她来信也说了,她等着我这面的情况,一旦这次咱上去,她随了军,再来吧……”
方指导员催道:“那你就抓紧点,别再傻等了……要不,你不好问,我给你问问?”
“老方,你千万别问,这样不好……”
“这有啥不好的,又不是犯纪律的事,明天我就给我那个当军务股长的老乡打个电话,叫他侧面打听一下……”
“你还是问问你自己吧,你也当三年指导员了,弟妹也着急着呢。”
方指导员说:“我的往后放放没事,我年龄比你小,任职比你短,再说咱就一个孩子,比你轻松点,你的负担重啊!”
连长叹息着:“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这些,就要失眠了。”他起身下床。
方指导员奇怪地问道:“咦,不想失眠,你现在又不睡觉,还要干啥呀?”
“唉,反正也睡不着了,去站班哨……”
一听这话,方指导员干脆也起身准备下床:“我也去吧,反正也睡不着。咱俩还可以做个伴。”
连长制止他道:“你算了,别去了,你今天值班,晚上还得起来查两次哨呢。”
连长穿上衣服,走到外间,这时还没睡着的陈家明也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见里间出来一个人,辨出是连长,赶紧叫了一声:“连长!”就要起身下床。
连长不让他下床,奇怪地问他:“你小子怎么还不睡?干啥呢?有啥心事还睡不着觉呢?”
陈家明嗫嚅道:“我……没干啥……就是睡不着。”
里间的指导员听到声音,在里面就说开了:“陈家明,你干啥睡不着,臭小子连个对象都没有,你想啥呢。快睡吧,少胡思乱想了。”
连长说:“还是年轻着好啊,无忧无虑,没有老婆孩子的烦心事……”说完拉开门,走进了另外一片黑暗中。
陈家明赶紧躺下,把被子捂到头上,可大脑还在兴奋之中,他依旧是睡不着。
炊事班的林班长要陈家明帮他给对象写信,说是陈家明的文章写的好,又会写诗,给他对象在信上写几句,肯定会把对象镇住。陈家明推脱不过去,只好帮着写了。
时间不长,林班长的对象回信了。陈家明拿着信来到炊事班的时候,炊事班里一片繁忙景象。陈家明看到一旁正忙着的林班长,他悄没声息地走到林班长的身边,像做贼一样向周围瞧了瞧,见大伙儿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才压低着声音说:“林班长,有情况。”
林班长紧张地盯着他说:“嘘,到里屋里再说。”
他们来到了里面宿舍,刚关上门,陈家明就迅速地把一封信交到炊事班长的手里。
林班长也顾不得别的,就急不可奈地撕开信,看了起来。
林班长看着看着,脸上的笑意就像密集的云一样,越堆越厚:“哎呀,兄弟,这事整地,你看看,如月果然在信里说话不一样了……”说着,忽然笑意又整个地没了,很沮丧地说,“哎,她问我找谁代写的信……真是的,她都能看出来。这可不能告诉她,她咋就不信是我写的呢?不过,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有点变化了,家明,你看看……”
陈家明凑过去看着,被信里的内容逗笑了:“嫂子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信写的也像诗一样,什么‘天高水长……’”
林班长赶紧制止他:“别念出声,别念出声。哎呀,兄弟,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再帮咱写封回信,照这样发展下去……你大哥我把这个如月算是娶定了。”
陈家明见他一脸的春风得意,也忍不住替他高兴:“好吧,只要班长你的终身大事牢靠了,我也高兴啊。”
林班长双手抱拳,道:“有劳你了,有劳你了,回头,大哥会感谢你的……”
林班长与他对象之间向良好方向的发展,这给了陈家明很大的安慰,他的感情似乎找着了发泄之地,对于给炊事班长写回信这项工作干得也越发的投入了。就在他酝酿着感情替炊事班长写回信的时候,一班长毛东亮进来了。毛东亮在新兵连带新兵时,是陈家明的班长,陈家明对他毕恭毕敬。
“家明,你干啥呢,又写诗了?快让我看看。”
陈家明赶紧站起来,用手捂住说:“没有,没有。班长,我在瞎胡闹呢,你甭看了。”
陈家明那份紧张劲,更激起了毛东亮的好奇心,他装着生气的样子,绷着脸,伸出手说:“我做你的第一读者还不好,快给我看看。”
陈家明对毛东亮不敢马虎,只好磨磨蹭蹭地把写了一半的信递给毛东亮。
毛东亮只看了两行,便真的生气了,他把信往陈家明面前一伸,说:“家明,你整天就弄些这?我就说最近不见你写稿子了,尽干些歪门邪道的事,又是炊事班长叫你弄的吧?”
陈家明不吭气。
“家明,我给我的同学写信去了,叫他们给你买些文学方面的书籍寄过来,你不要荒了自己的爱好,不要整天干这没名堂的事了,炊事班长都整的啥事呀,回家找个对象,借上干部的衣服穿上,蒙人家上当,现在又找你代写信,弄这事,以后人家姑娘知道了,还能对他好吗?”
“班长……”
“你别说了,你今后可不要学他们那样,不好。爱情这玩意,玩不得假,假了,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陈家明替炊事班长辨解道:“班长,你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村的情况,农村姑娘就爱这虚荣呢,在农村找个对象可难呢……”
毛东亮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知道啥呀?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猪跑过?我可告你了,只要有真凭实学,有真本事,不愁得不到姑娘的感情,你还是再努力努力,把文章弄出水平来,你就有本钱了。再回家找对象,不比他们借个干部军装穿着差,姑娘们照样会把你们家门挤破的。”
陈家明一脸茫然地看着毛东亮,心想,我会有那一天吗?
8
秋天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满树满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天气也一天天开始寒冷了。
这天,陈家明正在连部打扫卫生,方指导员走了进来,看到陈家明,就叹息道:“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就到秋天了,哎,一到了秋天,离冬天就不远了……”
陈家明抬起头也看了看指导员,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以为他仅是在发发自己的感叹而已,便又低下头干自己的活。
见陈家明没有一点反应,方指导员又说:“小陈呀,你好象没有啥感觉似的?”
陈家明再次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指导员说:“指导员,我……”
方指导员忽然就笑了,摇了摇头说:“你才当了一年兵,还不知道秋天这个季节对我们老兵意味着啥……秋天对军营可是个伤感的季节啊!老兵复员回家,干部又到了该转业的时候了……好好的,战友们又要分离了,从此就要天各一方,谁知道这一辈子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陈家明到底还没有经历过这些,体会不到指导员内心的感慨,但听指导员这样一说,他又不能不说些什么,他懵里懵懂地问道:“指导员,今年咱们连有干部要转业吗?”
“唉,谁知道呢,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对了,小陈,连长老婆昨天来了,连长这几天忙着老兵复员的事,你就多到家属院去帮帮连长老婆,她不容易,带两个孩子,快到年底了,随军的事到现在还悬着……她心情不好……算了算了,小陈,你多去那面陪连长老婆说说话,帮她带带孩子,这面也没有啥事,扫个地擦个桌子啥的,我和副指导员他们就干了。”
“这……”
方指导员脸一沉:“这啥呀?这是命令,你去执行吧。”
陈家明来到炊事班,神情有些郁郁地对炊事班长说:“林班长,指导员叫我到家属院,咱连长老婆来了,让我去帮嫂子干干活。我刚才去了,连长在训练场上呢,两个孩子跑外面玩去了,家里啥东西也没有,嫂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着呆,看上去挺那个啥的……”
“你说的是那个啥呀?”
陈家明试探着说:“班长,你说……咱连长是不是年底要转业了?”
林班长看着屋外,屋外是阴天,天空低沉,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喘息。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着陈家明,叹息一声,道:“现在谁也说不准,昨天,连长老婆刚来,就和连长干了一架,吵得挺凶的……”
陈家明惊讶地问道:“刚来就吵架,为啥呀?”
“为啥?还不是叫随军的事给闹的呗,上次连长提升的事泡汤了,他年龄偏大,年底恐怕有点悬,听说他老婆这次来是要去找政治部副主任政委的,连长不让去,一个要去,一个不让去,你说能不吵吗?连长一生气,就丢下老婆不管了。嫂子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一个女人带两孩子,熬到现在,眼看着随军的又事要泡汤了,心里能不难过?唉,嫂子也怪可怜的……”
“可不是,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我去看了,连一点吃的用的都没有,连长去了训练场又不管,呆会那两个孩子玩回来了,嫂子可给他们吃啥呢,所以我寻思着,就找班长你来了……”
林班长白了陈家明的意思,说:“你找我是为这事呀!你咋不早说呢,真是的,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陈家明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这不是怕你为难嘛。”
林班长说:“为难啥呀,你赶紧拿点油呀面呀地过去吧,总不能叫他们娘仨饿肚子吧。哦,家明,你可别到处乱说,说了,有人会在背后说连长闲话的。”
陈家明点着头说:“嗯,我知道,那我就拿上些米面赶紧送过去,别耽搁了嫂子做饭。”
这天,连里开会,研究一批战士加入团组织的事。
主持这次会议的副指导员向在座的人看了看,说:“这一批预备加入团组织的人选就这么多,看大家还有啥意见,如果没有,我们就举手表决了。”
这时,方指导员站起来说:“这个事就说到这里,剩下举手表决就是你们团支部的事了,我和连长退出了。”
连长站起来正要走,又回过头犹豫地说道:“我有一点个人意见,以一个党员的身份,给你们团支部反映一下,就是这批加入团组织的人选中,我对通讯员陈家明同志有一点看法。他趁我老婆孩子来队探亲期间,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从炊事班拿了不少油盐米面,送给我老婆孩子吃了,虽然我已经把差价补给司务长了,但陈家明同志的这种行为,我个人的意见是,他的条件还不太成熟,这一次,不宜发展他加入团组织……”
陈家明就没有加入上团组织。
9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冬天也快走到尽头了,春天又在悄悄地酝酿之中,但在不经意之中,还是能看得到春天的痕迹,像是一个梦,细瞧时,却又薄得让人心痛,可只要有春天的痕迹出现,很快,便会有春天的模样了。不管怎样,哪怕是一丝春天的模样,也总会让人欣慰的。
很快等到春天覆盖了满山遍野的时候,夏天又会在悄悄地行进着。
陈家明对于季节的变化,总是敏感的,他的敏感,是缘于那颗天生敏感的心灵。但现在,他却无视着这一切,季节不管如何的变化,总是一年四季轮回着,过去的要回来,回来了的还要过去,反倒是人生中无数个坡坡坎坎,更让他感到有负重感。他坐在桌子前抽着烟看着窗外,窗外是冰冷的,春毕竟还单薄着,还抗拒不了那份严寒。天气说阴不阴,说阳不阳,像他的心情,一点也不明朗。
就在他发愣时,方指导员推门走了进来。
陈家明赶紧站起身,把拿着烟的右手藏在了身后。
方指导员狐疑地望着陈家明。陈家明尴尬地笑了笑,侧着身子往门口退去。
方指导员见陈家明神情可疑,便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小陈?你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陈家明吱吱唔唔道:“没有呀,指导员,你今天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回来就回来了。你见了我慌啥呀?把那只手拿过来。”
陈家明愣了愣,手却背在后面不肯拿出来。指导员语气很严厉地又说了一遍。
陈家明不敢不听了,慢慢地把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那根烟已经熄灭了,却依旧夹在他的手上。
“哟嗬,抽上了?啥时候开始的,我咋不知道呢?”
“指导员,我……”
“你啥呀?陈家明,告诉我,你啥时候也抽上烟了?”
“指导员,我是抽着玩的……”
“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诉告我,究竟是怎么了?”
陈家明低下头不吭气。
“你呀,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心思,是不是还为去年底入团的事,到现在还想不开?小陈呀,你叫我咋说你呢?当时,我不就给你说过了,连长给你提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确实是你做的不对呀,过去都几个月了,你咋还想不开呢,借烟消愁啊?”
陈家明声音低低地说:“指导员,我心里头烦……”
方指导员突然笑了:“哈,你小子也开始烦了?烦啥呢?说给我听听。”
陈家明嘴里吱唔着,没有说。
方指导员说:“不想说算了,走,跟我到外面去走走。”说完,他先行往外面走去。
陈家明也只好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来到营区后面的小河边。小河不宽,十来米的样子,河面的冰已经很薄了,扔下个石子,便可以将冰击破。是已经消瘦了的冬天了,没有永远的冬天,只有冬天的消瘦才能让人看到春的希望。陈家明看着薄冰的河面想。
河的两岸是光秃秃的白杨树,虽没有满树葱笼的英气,却在冷冷的空气中依然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傲然之气。
方指导员和陈家明并排走在小河边,指导员不说话,陈家明也不敢说,就那样默默地走着。河边的空气是寒冷的,但也是清爽的。深深地一吸口,满心满肺的凉,满心满肺的爽。
也不知走了有多长时间,方指导员就突然地问起陈家明来:“小陈,你对连长转业的事咋看的?”
陈家明心想我能咋看,这种事又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但嘴里还是说道:“心里怪难受的。”
方指导员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你这是说的心里话?你难道不记恨他?”
陈家明抬头看着前方,前方是空蒙蒙的天地。他收回目光,很真诚地对指导员说:“指导员,你相信我,虽然连长在我入团的事情上有意见,但我不记恨他。他毕竟有他的原则和立场。”
“哦,是吗?”
陈家明点着头说:“连长走了都几个月了,我至今想起他离开时,他大哭的情景……”
方指导员故意说道:“是连长当了十六年兵,熬到最后,到底也没有把老婆孩子弄成随军,他伤心呀?”
陈家明摇摇头说:“不是!指导员,我不认同你这种看法,我觉得你说的这点只能算是连长他伤心的一点点理由。最重要的是连长舍不得离开部队,离不开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不管怎么说,他在部队呆了十六年。十六年的光阴哪,那牵心牵肺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了就断了呢。”
方指导员感慨地道:“你小子这下还真像个老兵了,能有这种感受,才像个当兵的。唉,也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体验到一旦要脱离这个环境时的那种悲伤啊!别说当十几兵了,就是当上一年兵、一月兵,甚至当上一天的兵,突然不让你当了,那种疼,也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陈家明点了点头说:“我明白。这就是部队了,部队永远都让人无法从记忆忙中抹却。”
这时,一列训练归来的队伍,喊着号子,从对面走了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方指导员拉了陈家明一把,他们跟在了队伍的后面。走了一段路程后,方指导员一把把陈家明推出了队伍,他自己也出来了。
方指导员站住,看着队伍渐渐远去,才说:“咋样,有什么感受?”
陈家明说:“大家一起走,挺有劲地。”
“就这?”
“指导员,你的意思是……”
方指导员用手指着河对面的白杨林,说:“你看,你看哪些白杨树。”
陈家明顺着指导员手指的方向望着,一排白杨树安静地挺立在初春的大地上。
“指导员,哪些白杨树没啥特别呀?”
方指导员笑了笑说:“是没啥特别的,不就是树嘛,可你想过没有,那些树,就是一个个生命组成的生物带,一大片生物在一起,就很壮观。你和我都是一个单独的生物,只是一个分子,但刚才咱们走到队伍里,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就是你说的,有劲了,可叫你一个人走着,就觉得没意思,孤单了,虽然在别的地方一棵树、一个人都可以生存,可人都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凑热闹,这就是生物要在一个群体里,才能感觉到生机勃勃,你说是吗?”
陈家明说:“指导员,你这么一说,我算是弄明白了。连长也好,老兵也好,在部队这个生物带子里生存习惯了,他只有在这样的生物带里,才能感受到异样的生命力,才能体会到一种精神。而一下子要脱离开这个带了,那种失落是巨大的,虽然是早有预料的,可就因为生物带所产生的力量,所以叫人接受不了……”
指导员这会用赞赏的目光看着陈家明说:“是啊,你这样的理解是正确的。每个当兵的人都要过这一关,不管是谁,只要他感受过这种生物带的力量,他就会受不了这一天……你的烦恼我知道,没入上团,这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对自己前程的担忧,每个当兵的人,都有这个‘更年期’。陈家明,你很聪明,又读的书多,能写文章,悟性也好,相信你能很好地度过这个‘更年期’的。给,抽支烟吧。”
陈家明没敢伸手接指导员递过来的烟,他怯怯地说:“指导员,我……”
指导员笑笑,把烟放在他手里,说:“抽吧,只是不要上瘾就成。”
10
陈家明的爹来信,说是趁儿子现在当着兵,要给儿子找对象,问陈家明的意思。陈家明把这事告诉了一班长毛东亮。
毛东亮说:“急啥,你才多大呀,告诉他们不要急,说啥也得二十五六岁了再说这个话题吧。”
“老班长,那是你们城里人的想法,像我们农村要到了那年龄,就算打光棍了。”
“没那么玄吧,再说了,你现在当兵了,不在农村,就不能拿农村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了。家明,好好努力,看能不能在部队上干出点名堂,提个干啥的,不要回农村去了……”
陈家明苦笑了一下:“我哪能有这个机会呢,如今提个干多难呀,像你这样的优秀班长,到现在都没有提干,我一个通讯员,什么成绩也没有,还是别做那个美梦了。梦做多了,反倒有更多的苦恼。”
毛东亮反驳道:“那你的意思,不做梦就好了?就整天光想着找对象的事呀?有梦想才有动力,你是个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胸怀大志,要有不干一番事业不罢休的劲头。”
陈家明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有梦想,可是没有现实条件,光有梦想又有啥用?没有土壤的种子是永远发不了芽的。再说了,老班长,我哪能跟你比呀,你是城里人,就是复员回去了,也会分配工作,不愁找不到好对象,可我……还是务实点吧。”
毛东亮看着陈家明一脸忧伤的样子,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便也跟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天,陈家明奔到炊事班,低声对林班长说:“林班长,有情况。”
林班长回头扫了一眼正在干活的大家,努努嘴,示意陈家明到里面去说。
陈家明跟着林班长来到里间,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林班长说:“林班长,这封信咋这么厚,你的对象不会是在写小说吧。”
林班长接过信,一捏,脸上立刻露出美滋滋的神情来,说:“臭小子你懂个啥呀,没谈过对象不知道这其中的滋味,两个人不在一起,见不上面,只有靠写信来沟通彼此的感情,那想说的话真多,每次我把你帮我写的那些内容抄完后,总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不知不觉就又写好几页纸。”
陈家明不以为然地说:“有啥好说的,还不是想呀爱的,腻歪死了……”
林班长撕开信封,陈家明凑上去想看一眼,林班长躲开了,说:“你看啥呀,这涉及隐私懂不懂?我先看看,完了有精彩的,我回头再转告你。”
陈家明不满地嘟囔道:“现在又成隐私了,哼,过河拆桥,现在就不让我看了。”见炊事班长只是一门心思关注信的内容,并不理会他,只好又说道,“林班长,我可给你的信藏着送来了,别忘了给我留红烧肉啊……”
吃过午饭不久,陈家明正在连部收拾着卫生,林班长来到了连部。
陈家明说道:“咦,林班长,这么早就叫我去吃红烧肉啊?”
林班长哭丧个脸说:“吃啥红烧肉呀,你干脆把我吃掉算了!”
陈家明这才注意到到林班长脸上的变化,他正经地问道:“班长,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咋一会儿就睛转多云了?”
林班长说:“我快气晕过去了,你还要取笑我。”
“到底出啥事了?你快说呀,不然我都要替你急死了。”
林班长拉了陈家明一把:“走,找个地方去说。”
林班长把陈家明拉到了连队的菜窖里。菜窖里除了炊事班的人,平时是不会有其他人到这里来的,安静是安静,可陈家明感觉到一种沉闷之气。他赶紧拽住还要把他往菜窖深处拉的林班长:“班长,究竟出啥大事了,咱们在外面可以说呀,还要到里面去干啥呀,闷闷的。这里也没有人,咱就在这里说吧……”
林班长没等陈家明说完,就松开了拉他的手,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家明,我的对象要跟我吹了……”
“你说啥?班长,别开玩笑了,她不是给你写了那么厚的信,咋会提这事呢?”
炊事班长沮丧地说:“是真的!哪里是人家给我写的信呀,是把我写给她的信退回来了。”
“真的?这是怎么回事?”
林班长痛苦地说:“还能怎样?还不是人家看我在部队到现在了还没有混出个出息来,不跟我谈对象了呗,这下,可完了,我要是年底复员回去,还不得打光棍……”
陈家明劝慰道:“班长,你别这样说呀,事情还没到这种地步吧。你先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看还能不能挽救。”
炊事班长抽泣了起来:“挽……挽救个啥呀,能挽救我还用给你说吗?我看人家是铁了心的了。”
陈家明一见炊事班长的眼泪就慌了:“班长,班长,你别,你别这样急,你说说情况,咱们再商量商量……”
林班长伤心的样子让陈家明无可奈何,他想他一个人也解决不了问题,就想到了营部的宋红兵。他想宋红兵或许会有办法,他安慰了一阵林班长,让他在菜窖里呆一会,他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出了菜窖,骑上自行车,匆匆地来到营部,找到了宋红兵。把林班长的事给宋红兵一讲,他立马请了假跟着陈家明来到了八连。
陈家明把宋红兵带到菜窖里。林班长果真还在这里一个人默默地淌泪,看到陈家明和宋红兵来了,他也不说话。
宋红兵适应了菜窖里的光线后,说:“犯啥病呢,钻到这地方,黑古隆冬地,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小对象吗,一个大老爷们,钻到这种地方来嚎啥呀,你丢人不?”
林班长抽泣着站起来说:“你说呢,事情没出在你头上,你当然不伤心了……”
宋红兵不满地说:“说啥话呢,当初我就对你说了,世上女人的话最不可信,我叫你把她先‘办’了,不给她留下撤退的余地,这样她就会死心踏地跟你一辈子,可你就是不听,你装啥清高呀?这下好了,人家牛气了,现在来蹬你了。你一个大老爷们,为个女人,躲在菜窖里哭来了,这要传出去,叫那些新兵们听了,可不就把人丢大了……”
陈家明扯了扯宋红兵的袖了,轻声地说:“宋班长,你就别再激他了,他心里够难受了。”
宋红兵也压低的声音说:“你知道个啥呀,这时候他犯迷糊呢,你劝他,他咋能听进去?只有激他,他才能清醒过来。”
果然,听了宋红兵的话,林班长擦了把脸上的泪,说:“我哭啥呀我?我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红兵拍了拍林班长的肩膀,说:“对呀,这才像个大老爷们,为了一个小对象蹬了你,就掉眼泪,值不值呀你。不过,老林,眼泪咱不能掉,但问题还得想办法解决,事情到底是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咱们一起来商量一下。”
林班长把信交给宋红兵说:“这是如月写来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宋红兵接过信来,凑到眼睛跟前,只看了几行,就不看了:“这咋看得清楚?菜窖里光线也太暗了,走,咱回你宿舍里去。”
林班长为难道:“大伙都在宿舍里休息呢,咱们咋咋乎乎的不好。这种事,也不好扩大范围。”
宋红兵只好凑到菜窖门口,把信看完后,想了半天,才说:“那只好这么办了,叫陈家明再帮着写一封信,装着啥事也没有发生,心平气和地邀请如月到部队来一趟……”
林班长一听就着急了:“她来了,不就亲眼看到我现在的情况,更要和我吹了?”
宋红兵白了他一眼道:“你喊叫个啥呀,人家不是已经知道你在做饭,不会有出息了,这次才要和你吹的?是你傻了,告诉她这玩意干啥呀,人家以前和你处对象时,不就是看着你穿四个兜的干部军装,哪里想过你是个伙头兵呢。”说得林班长只有低着头,气都不吭一声。宋红兵又说,“家明你就负责给她写信,就说上次是和她闹着玩的,千万再不要说啥伙头兵了。只要她人来了,一切都好办,她在部队不认识啥人,咱带着她到城里逛公园、商场啥地,给她买点穿的用的。姑娘家爱虚荣,咱满足她,老林你到时瞅个机会就把她‘办’了,看她这辈子还不铁了心跟着你!”
林班长担心道:“这样做……行吗?是不是有点……”
宋红兵说:“咋不行?有点什么?对付这种目的性太强的对象,咱也只有用这种非常的方式,才能解决问题,才能把她的心拴住,不然呀,她这山看着那山高,今天要和你吹,明天要和你闹,弄得你没法安心工作,现在怕的就是她不愿来……”
林班长颇有些激动地说:“来,她肯定会来的,如月早就在信中说要来城里来部队看看呢,可我怕她看到我在部队上做饭,就一直不让她来……”
宋红兵不满地说:“傻了不是,多好的机会都叫你错过了,我就说呢,你干啥事只想其一,不想其二,你也不想想,你是能提干,把人家随军弄进城里?还是你复员回去了,能当个大队支书?”
“我……”林班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红兵却不放过他,依旧教训着:“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啥也不求,就是铁了心一心一意跟着你过日子?”
林班长终于忍不住了:“好啦,你别再扯了,现在说这些有啥用呢?”
“咋没啥用,要不把事情给你这样的榆木疙瘩说清楚,下次还犯同样的毛病。再有这样的事情,那可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好了,我最担心的,是人家现在有了吹的话,现在到底还愿不愿意来部队……”
林班长本来还是很有信心,叫宋红兵这一分析又愁苦开了:“那……她真的不来,可咋办呀?”
宋红兵沉思了一会,说:“嗯,好好琢磨一下,最重要的是看一看信上的功夫,只要信写得动情,可千万不要提她要和你吹的事,还像以前一样,该说啥说啥,劝她来部队就成。这事,家明多费点心,啊!”
陈家明费尽脑汁,给林班长的对象写了一封诚挚的信。陈家明的功夫没有白费,不久,收到了如月的回信,她同意来部队。
这天,陈家明正爬在桌子上写东西,方指导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对陈家明说:“你手头的事要是不急,就把这份第三季度的政治教育汇报材料再抄一遍,这次文书抄的不太认真,我都发现好几个错别字了,这阵子,文书情绪有点不稳定,离复员的日子不远,他干事没以前认真了。对了,小陈,你抄的时候看有不妥的地方再整理整理。”
陈家明从指导员手里接过材料来说:“指导员,我保证认真抄好,整理的事……我恐怕不行吧……”
“有啥行不行的,搞文字的人,还弄不了这玩意?”
陈家明为难地说:“可这和我搞的不是一回事呀……”
方指导员很认真地看了陈家明一眼,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怎么,你小子刚加入团组织,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了。啥叫不是一回事?把句子理顺,你还做不了?赶紧去弄吧,明天要给营部上报呢。”
陈家明不敢再多说话了,拿着材料坐下来翻看着。
方指导员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小陈呀,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呀?我看你可是有点变化啊!”
陈家明“蹭”地站了起来,颇为紧张地说:“指导员,我……哪个地方做错了,请你批评!”
“哈,紧张了吧,我说呀,你小子都当了快两年兵了,心里没有变化才不正常呢,你不要紧张,心里想啥,我都知道,要不我咋当这个指导员,给大家伙做思想工作呢?年轻人有点想法也是正常的。”
虽听指导员这样说,可陈家明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狐疑地看着指导员,可指导员却不再说话了,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他只好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心里却又不安,不停地拿眼瞟着指导员。指导员似乎并没在意自己刚才的话,正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沉思着,忽然停下脚步说:“我说小陈,听说你经常帮着别人写情书呢,有没有这回事?”
陈家明眼角的余光一直是在指导员的身上,一见他停了脚步,就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却没想到会问他这件事,他紧张的心越发地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指导员……你……你听谁说的?我……哪有这能耐啊……”
方指导员看他紧张得不行,脸上便展出一片温和的微笑来:“哈哈,你这小子,不老实了吧,还想瞒我?你帮着炊事班长写情书,他对象要和他吹灯了,你硬给人家写信又搓和了,他对象还跑到部队来看他,你小子行啊,能写诗歌,又能写情书,像粘胶一样,能把破裂的事整成,这也算是一门子本事呀。看来有文化,能耍几下笔杆子,就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啊。”
陈家明听指导员的话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不好意思地说:“指导员,我……”
方指导员打断他道:“没事,又临近复员了,这阵子老兵思想波动比较大,你多出几期黑板报,宣传宣传老兵中间的好人好事,给老兵们鼓鼓劲。回头,等今年的老兵复员走了,给你准假,你回趟家,找个对象,了结一下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陈家明一听指导员要给他探亲假,惊喜万分地道:“真的?指导员。”
方指导员假装生气地说:“咦,我啥时候糊弄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