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飞过天空(第一章)
作品名称:鸽子飞过天空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1 22:56:08 字数:17926
第一章
1
一到秋天,陈家明的心里又翻腾开了。秋天是每年一度征兵的季节,对陈家明来说,当兵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也是他惟一的出路。可一想起去年报名当兵的情景,陈家明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去年,他报名参加了体检,身体条件都合格,可到了定兵的时候,却叫别人给挤掉了,等他知道事情真相时,别人都收到入伍通知书了。这个打击对陈家明太大了,使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心里一直很灰暗。
今年,陈家明说什么也得走,他的年龄已经到了当兵的最后底线,错过了这次,他就再没有机会了。
征兵工作的标语刚打出来,陈家明就走进了大队部去报名了。
大队部里静悄悄地,只有会计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翻着一沓纸,右手在算盘上噼哩啪啦地拨着,正在算账。
陈家明走上前去,期期艾艾地问道:“会计叔,你忙着哪。”
会计头都没抬,依旧一手翻账目,一手拨算盘:“有什么事吗?”
“会计叔,我想报个名,参军。”
“姜支书去检查秋收工作了。”
陈家明俯在桌子上,讨好地说:“我知道姜支书不在,我先来在你这报个名。”
会计这才停了手,抬头很认真地看了陈家明一眼:“是家明呀,去年你不是报名了嘛。”
陈家明的心沉了一下,又是去年,妈的,去年要不是姜支书,我都当一年兵了。但他表面不敢露出半点不满,还用一副很谦逊的表情看着会计,说:“去年不是没去成吗,这不,今年又来了,为保卫祖国嘛。会计叔,我想问一下,今年报名的人多嘛?”
会计拉长了声调说:“嗯,已经有五六个了,想当兵的人多呀。”
“会计叔,今年还这么多呀?”
会计瞪了陈家明一眼:“哦,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出息呀?说保卫祖国不假,可那是官话,说白了,谁不拿当兵走出农村做跳板?”
陈家明神情沮丧地说:“那……会计叔,你看我今年有希望吗?”
会计叹了口气,说:“这我哪知道呀?我只是一个会计罢了,具体的事,你去问姜支书吧。”
会计看了一眼陈家明,又开始埋头算账了。
陈家明愣愣地站了一阵子,屋里静寂的都听到彼此的气息声了。陈家明见会计再不搭理他,也觉得无趣,自知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满心惆怅地走出了大队部。
太阳这时已变得毫无热度了,只是像征性地挂在天际,像一个硕大的蛋黄,美丽而诱人。陈家明站在秋阳里,似迷路的孩子,四顾茫然。秋风也极尽温柔,悄没声息地抚摸着陈家明的脸庞,有点冷,还有点硬。
天快黑的时候,陈家明回到了家里。
陈家明的父亲陈德根靠在炕上的被垛上,嘴里不知哼哼着什么,摇头晃脑的,偶尔睁开眼睛,也不知道看在哪里,然后又抚着肚子嘟囔着:“怎么饭还没好?”
看到陈家明走了进来,陈德根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身子往炕里挪了挪,示意陈家明也坐到炕上来。
陈家明脱了鞋,上到了炕上。沉默了半晌,才说道:“爹,今年征兵工作又开始了。我后晌已经到大队去报名了。”
陈德根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盯着儿子说:“咋样?今年报名的人多吗?”
陈家明有气无力地说:“和去年差不多,有五六个呢,我……”
陈德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他看了看无精打采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啥,却到底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家明的妈端着饭进来,见炕上的父子俩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说:“瞧你们爷俩这样子,焉不拉叽的,怎么了,有啥想不开的事?”她把碗放在炕桌上。
陈家明瞅了瞅桌上的饭,又瞧了瞧自己的父母,没有吭气。
家明妈诧异地问道:“家明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一进门就苦着个脸。有啥事你说呀。”
陈德根白了老婆一眼:“你瞎嚷嚷个啥呀,没瞧见心里不高兴呀?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这外面满世界的标语,你就瞧不见?”
家明妈被抢白了一顿,还是没有知道事情的原委,她讪讪地说:“我咋知道这大红标语跟咱家有啥关系呢。”
陈德根“嘿”了一声:“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今年征兵工作又开始了,家明后晌到大队报上名了。”
家明妈一下子眉开眼笑,她转眼去看儿子:“这是好事啊,你们爷俩还苦着脸做啥呀,今年报名的人多吗?”
陈德根没好气地说:“和去年差不多,有五六个呢,你说人多不多?”
家明妈的一张笑脸立马和陈德根一样睛转多云,她不再说话,挨着炕沿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德根撩起眼皮瞅了家明妈一眼:“你叹啥气呢,叹气就能叫家明当上兵啊?”
家明妈瞪了陈德根一眼:“我叹气怎么了?你不叹气,光会吊个驴脸,有本事,你去找姜支书去说说,叫咱家明当上兵呀。”
“你……”陈德根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家明看着自己的父母,烦躁地说:“好了好了,你们就别吵了,吵有啥用?我都快急死了。”
沉默了一阵,家明妈才小心奕奕地说道:“要不,你们爷俩去找找姜支书,今年他不会再有侄子要当兵了吧?兴许这次他会看在去年把家明顶了的份上,让咱家明去呢。”
陈德根瞪了老婆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呀,是姜支书他姨呀,人家顶掉你了又怎样?他还能觉着欠你人情?别做梦了你,姜支书要能理那碴他就不是姜支书了。”
“那……要不,咱们给人家姜支书赶紧买点东西,去送点礼吧,到时也好说话。”
陈德根沉思了一下,也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我琢磨着,咱是得送点东西过去,凭我这张老脸,姜支书说不定还……”
陈家明却挥手打断了他父亲的话:“好了好了,爹、妈,你们先别急着给姜支书送礼,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呢。”
陈家明说的这个办法也是他情急之中想出来的。
姜支书有个女儿叫姜丽萍,和陈家明是同学,只是姜丽萍长得漂亮,又因自己的爹是村里的支书,平时倒是傲气十足的,见陈家明他们压根儿理都不理。但陈家明也知道,姜丽萍只是傲,心地却不坏,更没有她爹那样的霸道和横气,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
陈家明也不知道自己找姜丽萍能有几分把握,可是不找,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陈家明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姜丽萍是姜支书的宝贝女儿,很多事她爹都是依着她的。只要姜丽萍能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给他爹说句话,陈家明至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陈家明这样想着。第二天临近黄昏的时候,在地里劳动的村民收了工都往家里走着。陈家明也在这群收工的人群当中,他的眼睛到处睃巡着,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知道,姜丽萍会在这群人之中。
果然,他就发现那个婀娜的身影,在人群的边缘慢慢地行走着,并不追随着人群。姜丽萍尽管穿着并不耐看的衣服,但陈家明还是觉着那苗条的身材,在夕阳之中,有一种恬淡宁静的美丽。陈家明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身影,他不愿在众人面前喊住姜丽萍,那样的话,会叫人一眼就看清他的目的。他等大伙走到了村街口,村民们都各自往自家方向走时,才小跑了几下,追上了前面的姜丽萍。
“丽萍,丽萍,你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姜丽萍听到喊声,果然站住,扭过头来,见是平时并不怎么说话的陈家明,也不显出惊讶,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陈家明,你有事吗?“
陈家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走的真快。”
姜丽萍笑笑,她知道这是陈家明的借口,自己的速度并不快。但她并不说什么,依旧望着陈家明。
尽管陈家明想了数遍对姜丽萍说的话,可是面对姜丽萍的恬淡,他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他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姜丽萍,很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丽萍,你比在学校时要漂亮多了。”
姜丽萍却并不因为这句话而喜形于色,她淡淡地说:“你喊住我,不会就为了要对我说这句话吧?我没闲心听你说这些废话。”说完,转身就走。
陈家明急了,一个箭步冲到了姜丽萍的前面:“丽萍,你先别走,我真的有正经事跟你说呢。”
姜丽萍停住了,却没有问他是什么事。
“你知道的,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我昨天去报上名了。”
姜丽萍的嘴角微微翘起:“报了就报了呗,那是你的事情。”
陈家明沮丧地说:“可今年想当兵的人还是那么多,有五六个呢。我怕我像去年一样没希望啊。所以,我想……”
姜丽萍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想干啥?当兵的人多关我啥事呀?”
陈家明被姜丽萍竖起来的警觉吓住了,他本来已经冲出口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想我要不说出来,希望就是零!去年错过了,今年再错过,也许这一生就再没希望了。他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把话吐了出来:“我想……请你……帮个忙。你爹是大队支书,你能不能……帮我给……你爹说说……”
姜丽萍把头一扭,干脆利落地说:“我爹是支书,我又不是支书,你找我没有用。”
陈家明的心像坠了铅块似的直往下沉,他不甘心,继续说道:“我们同学一场,你就给你爹说说,看……”
姜丽萍又一次打断了他:“我爹咋会听我的?要找你去找我爹吧。公家的事,我是从来不掺和的。对不起!”,说完,她绕开陈家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家明在后面喊道:“哎……丽萍……”
姜丽萍却再没停下,她的脚步匆匆忙忙的,与刚收工时的那份从容截然不同,就好像陈家明一直跟在她后面追着她,她要尽快躲开他似的。看着姜丽萍疾速远离的背影,陈家明愣了好长时间,连这个他抱以最大希望的希望就这样还没鼓起来就破灭了,而且破灭得连碎片都没有。唉,原本就是连希望的影子都没有的,他却偏要以为是希望,现在,他只是真实地看到了那份虚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希望的碎片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他的意识才恢复过来,夜幕已经降临了。
到底是秋天的夜晚了,有了凉意。穿得有些薄的陈德根和陈家明从家里出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夜空很亮,几颗清冷的星星寂寞地闪烁着。陈德根和陈家明手里提着两只鸡和两瓶子酒,向支书家走去。
到了支书家门口,陈家明就觉得脚下铅重一般,突然停下不走了。
陈德根推了儿子一把:“停下干啥,进去呀。”
陈家明有些气短地说:“爹……我……”
陈德根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不想见到姜支书家的……丽萍。”
陈德根想到儿子遭到姜丽萍拒绝的事,知道儿子是抹不开这个脸了,压低了嗓门说:“你怕啥呀,这就是求人的事。丽萍她拒绝了你,咱这次来求她爹,她还能把你吃了?”
陈家明把手里的东西往父亲手里塞,人却直往后缩:“爹,她是吃不了我,可我……不想再见到她,我不想让他再看我的笑话。爹,你还是一个人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陈德根向四周看了看,幽黑的周周没见一个人,他抖抖身子,把一身的寒气抖落在地上,顿了顿才说:“没出息的货,好,你就在这里等着爹好了。”
陈德根把儿子塞过来装酒的网兜接过来,费力地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颇为豪迈地跨进了姜支书家的院子。
一进门,姜支书正斜靠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到陈德根进来,姜支书掀了掀眼皮,看到陈德根正打着转转,不知道将手里还在挣扎着的鸡往这屋里的哪个地方搁呢。他皱了皱眉头,没理会陈德根。
姜支书老婆赶紧过来接过陈德根手里的鸡,一边往屋子里让,一边说:“乡里乡亲的,你看你来就来了,还带这玩意干啥呀?”
陈德根弯着腰,努力地笑着:“嗨,也没啥好东西,家里养的几只老母鸡,杀了给支书补补身子,支书为大家操心,费身子呢。”看支书老婆出去了,他才转过来身子:“姜支书,你忙着哪?”
他说时把手里的两瓶子酒重重地放在姜支书面前的炕桌上。姜支书这才转过脸来,很认真地看了看桌子上的两瓶子酒,又看了陈德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啥事呀?”
陈德根紧张起来,一紧张,脸上的笑就十分不自然起来,肌肉都抖得跟风吹得树叶一样摇晃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支……书,今年征兵工作又……开始了。”
姜支书拿眼角瞟了一眼,鄙夷地说:“这还用你告诉我?”
陈德根搓着手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嗯……支书,我是说今年我家家明又报名了。”
姜支书看着他。姜支书的目光是十分不屑的。
陈德根不接姜支书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只要一看姜支书的眼睛,肯定又不能流利地说话了,他看着姜支书紧抿着的厚厚的嘴唇迅速地说:“家明只有今年最后一次机会了,过了今年,他的年龄就过了。我是想求你……”
姜支书还没听完陈德根的话,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事我这知道了,今年报名的也不少,你叫你家家明一起去公社体检,到时再说吧。”
陈德根一听这话,心里的慌乱一下子就在脸上绽开了,他也顾不得胆怯,焦急地去看姜支书,但这时姜支书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挪移开了。
陈德根脸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他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往前走了一步,也许是心急的缘故,他的脚步重得他自己都感觉不到,但姜支书却感觉到了,陈德根的脸就十分近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炕里挪了一下。
陈德根也被姜支书吓了一跳,他把头向后一仰,愣了一下,才颤声地说:“支书,你就帮帮俺们家吧,家明这孩子和你家丽萍一起上过高中,有文化,他想到外面去闯……”
“我知道,谁不想当兵去出息呀。大家都来求,你说我帮谁?都乡里乡亲的,不帮谁也说不过去呀。”
陈德根哀求道:“支书,求求你帮帮我这个儿子吧,这孩子心气儿高,好歹他也上过高中,让他窝在农村也屈,不管怎么说,让他出去见识见识一下……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人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这里先谢你了……”
陈德根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他抹了一把泪,见支书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就狠了狠心,扶着炕沿就要往地上跪。
姜支书眼疾手快,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拉住陈德根的胳膊:“你这是干啥,你这样,是不是要折我寿呀。”
陈德根却不从,还是坚持要跪下去。姜支书支着身子,拉得胳膊都酸了,看这架势,姜支书今天要是不答应陈德根,他就一定会坚持着要给他跪下的,他一个革命干部,又不是土匪头子,让群众给自己下跪,这要传出去,大家还不得把他的脊梁骨戳烂了?要传到公社去,影响多不好。
陈德根偷眼看姜支书:“支书,家明的事……”
姜支书皱了皱眉,只好说道:“行了,只要他体检没问题,人家部队要他,今年让他去就是了。你快直起身来吧,我的胳膊都酸了。”
陈德根心里笑了一下,这才直起身子,抹着眼泪说:“支书果真是好人啊,有支书这句话,我这心里就有底了。支书,你可是我们李家的恩人啊。”
姜支书耐烦地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快回家去吧,天也晚了,我也该睡觉了。”
陈德根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2
公社医院是难得的热闹,从各个大队来体检的小伙子个个脸上都挂着微笑,好像只要来参加体检,就是一桩喜事,至于能不能当上兵,倒在其次了。一扇贴有“体检登记处”的门前面,体检的青年,从屋内排到了走廊上,队列像一条弯曲爬行的蛇一般。陈家明站在队列里,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脸上露着笑,他的脸是严肃的,他的内心相当紧张,盯着那扇不停进出人的门,焦急地等待着。有人从屋子里面走出来时,排在外面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扯住他,急急地问一些话,出来的人很神秘的样子,摇着头,摆着手,昂首挺胸地走了。外面的人就耐不住了,很多人就不知不觉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挂了一脸的急躁,伸长脖子往里面看。里面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于是失望地和旁人嘀咕着什么,然后再瞪大了眼睛往里张望着。
蛇形的队伍在缩短,体检室的门吞吞吐吐的人却不见少。终于,轮到陈家明了,他用手按了按胸口,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装得很轻松的样子,走了进去。
白衣白帽的医生坐在桌子前,面无表情,对进来的人眼皮都不撩一下。
陈家明进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白衣白帽的医生,而是坐在医生旁边的人,这个人三十岁出头,穿着军装,一脸的和蔼,让他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一种亲近。见陈家明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帽徽和红领章上,穿军装的人不禁笑了起来。他的笑让陈家明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笑了笑。
这个人就是方指导员,后来在陈家明的人生道路中,起着重要作用的一个人物。
陈家明坐到医生面前,方指导员坐在一边,打量着陈家明。
医生自陈家明进来连头都没抬,一直埋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他问陈家明:“姓名?”
“陈家明。”
“多大了?”
陈家明略微迟疑地了一下:“十……九岁了。”
“哪个大队的?”
“始原。”
“文化程度?”
陈家明看了看一旁盯着他的方指导员,低下头,声音细细地说:“高中……没有毕业。”
听到这里,医生这才把头抬了起来,看了看陈家明,就笑了:“高中没有毕业,就只能算初中文化程度了,这孩子挺老实的,你说个高中毕业了,不就成了?我们又不会去查你什么。”
这时,方指导员脸上的神色动了一下。他问陈家明:“你上到高几了?”
陈家明懊恼地说:“高二才上了一学期。”
方指导员挺为他可惜:“你咋不把高中读完呢?说不定会考上个大学什么的。”
陈家明迅速地看了方指导员一眼:“我偏科,文科学的还可以,理科不行,想着将来也是考不上大学,就……回来了。”
医生搁下笔又拿起来:“能上到高中,已经不错了。陈家明,你有什么爱好?”
陈家明像个害羞的姑娘似的低下头,低声道:“我……就是喜欢文学。”
方指导员惊奇地看着他,道:“你爱好文学?能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吗?”
陈家明点了点头。
方指导员站了起来,从医生那里拿了张处方笺,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拔出笔来,递给了陈家明。
陈家明爬在医生的桌子上,略微想了想,就写了范仲淹《渔家傲》里面的前两句,递给方指导员。
方指导员一看,只见两行笔力遒劲的隶书在小小的处方笺上展示着别具一格的风貌,他很细致地看着,赞叹道:“一支普通的笔能让你写出这么漂亮的字来,倒真可见你不一般的才能了。嗯,不错。‘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是谁写的?”
陈家明没想到这是方指导员在考他,只当他是随口问问的,便说:“是宋朝范仲淹《渔家傲》里的头两句。”
方指导员点着头说:“记得这么清楚,小伙子可以。你就喜欢这些玩意啊?”
“要不是平时就爱整这些玩意,就不会偏科了,所以数理化学的不好,也没劲再把高中念下去了。”
方指导员说:“哦,你这么说,是不是你自己也能写几句呀?要不,你现场写几句给我看看。”
陈家明瞪大眼睛说:“就现在啊?”
“当然就现在喽。”
陈家明很为难地说:“可是……我还要接着体检呢。”
方指导员说:“你边体检,边写呀,我要现在看到你的真实水平,才能信。这纸和笔你先拿着,到外面找个地赶快去写吧。”
陈家明拿着纸和笔,从登记处走出来,他不理会别人探询的目光,走到走廊上,到内科去排队体检,一边爬在走廊边上的窗台上,思考着,然后在纸上奋笔写着。
过了一会,陈家明拿着纸和笔,又回到了登记处,把手中的纸和笔交到了方指导员手里。
方指导员接过来,惊讶道:“嗯,这么快就写完了?”随即就念了起来:“‘雨季过去,用不着再一遍遍地说,没有伞的日子难耐,尔后,你可以在赤裸裸的阳光下,编五彩的歌,续缤纷的诗,然后,去做天高水阔的梦想……’我弄不懂是啥意思,但看起来挺深刻的。你叫——陈家明,是吧?”
陈家明点了点头。
方指导员说:“你为啥要当兵呢?”
陈家明一挺胸,道:“为了保卫祖国!”
方指导员摇了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陈家明看看他,见他脸上并没有促狭的意味,这才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想出去闯闯,出息了,也好给爹妈脸上争个光。”
方指导员就笑了:“我相信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的想法也没有错,今天来参加体检的这些人,又有几个人会没有这种想法呢?好好去参加体检吧。如果身体没有问题,你这个兵,我要了。”
陈家明高兴极了,他兴奋地望着方指导员:“真的?你真的愿意让我当兵?”
方指导员拍拍陈家明的肩膀,说:“前提是你的身体能过关。要是有问题,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陈家明抑止不住脸上的高兴劲:“没问题没问题,我去年体检就过关了,身体没啥问题。”
方指导员说:“去年是去年,今年得看今年体检的结果,才能定。”
陈家明一家人坐在炕上,正在听陈家明连比带划地述说着在公社体检时遇到方指导员的事。一家人听得津津有味,从说的到听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是那种从内心里发出来的兴奋。
“那个接兵首长真是这么说的?”陈德根咧着嘴这么问道。
“他真是这么说的,爹!甭说你不信,连我自己当时都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现在只要再等两天,我的体检结果一出来没有问题,我这兵今年就当定了。”陈家明很骄傲地说。
家明妈欢喜得直抹眼泪:“咱们家是碰上好人了,家明时运来了。”
陈德根感叹地说:“哎,看来还是人家部队的首长厉害,一下子就看上家明有文化,真是好人啊,咱们啥东西都没有给人家送,人家首长就一口咬定要家明了,不像姜支书,我送了两瓶子酒呢,他连个正眼都不看,差点叫我给他跪下了,才答应帮家明呢。”
家明妈白了陈德根一眼说:“都是你的主意,浪费了两瓶酒。还有我的两只老母鸡,都下着蛋呢,隔一天下一只蛋,有两只老母鸡在,我天天可以收一只蛋……真是可惜了……”
陈德根叹了口气,十分遗憾地说:“唉,早知部队接兵的首长人这么好,还不如把酒和老母鸡送给人家首长,以后家明到了部队上,人家首长也给个照应呢。”
陈家明劝道:“算了,爹,咱不给姜支书送,他能叫我去当兵吗?始原今年想当兵的人这么多,姜支书还不是看你给他送了东西,才答应叫我去了?算了算了,反正姜支书不会阻拦我了。再说,人家部队接兵的首长哪能收东西呢?听说部队上都是好人呢,从不要群众的一针一线。”
陈德根言犹未尽地说:“我知道,要不,大家伙咋都挤破脑袋要到部队上当兵去呢,还不是部队上的人和地方的人不一样,地方上凡是有点权的,尽是些姜支书这样的人,现在想想,我还一肚子气呢,那夜我去求姜支书时,看他那个德性,我真想上去给他一拳,打得他满脸开花……”
家明妈撇撇嘴道:“就你这样子,给你借个胆,在人家姜支书面前连句硬话都不敢说,还给人家老拳呢。”
这话刺到了陈德根的痛处,他一下从炕上坐直了身子,对家明妈生气地挥挥手:“去去去,你就会跟我抬杠。”转过身来换了副口气对陈家明说,“我说家明啊,你今年也是快二十岁的大老爷们了,爹说句掏心的话,咱们家今后就靠你了,爹没有本事,你妈更没有,如今你能当上兵了,到部队上可要好好干,一定要出息了,将来,我和你妈都跟着你沾光呢。还有嫁到陈村的你姐,命苦啊,你姐夫像爹一样没本事,在土里刨食,差点连那几个娃娃都养活不下去了,开学的时候,你姐夫都不想叫大小子上学了,是我和你妈给掏的学费,硬叫上了,你说说,就那么大点娃娃,不上学,今后可咋办呢,家明,你要是在部队上干成了,你姐和那几个娃娃不就也跟着你沾光了?”
这一番话,把家明妈的眼圈说红了:“家明啊,你爹说的都是掏心的话呀,我和你爹都盼着你出息呢,为了你,你爹差点给姜支书下跪,你可要争口气啊。前两天,你姐还捎话过来,问你当兵的事呢,你姐还说,要不她把她家的那几只老母鸡抓过来,给你办当兵的事呢……”
陈家明的心一阵阵刺痛,他叹了口气,对爹妈说:“爹,妈,你们别说了,这我都知道,如果这次能当上兵,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可万一要当不上,咱说什么就都白说了。”
3
到了应征入伍名单公布的那天,陈家明早早地就赶到了公社。公社大院外面已经挤满了前来观看的年青人。名单在大院外面的墙上贴着,大红纸上写满了应征入伍人员的名字,拥拥挤挤的一大帮人围着观看,有从外往里钻的,有看完往外挤的,有兴奋得手舞足蹈,有寻不到自己的名字一脸失落的,还有年龄不够或超了岁数看热闹的……在那张象征着前途和光明的红色纸张的前面,或悲或喜。
陈家明被挤在人堆里,急切地在那张耀眼的红色纸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他一个一个名字都念出声来,生怕不念出来,自己就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名字给漏过去:“张根宝……陆唤武……杜怀山……咋没有我的名字……”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陈家明的头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嗡”地一下胀大了,他的心像被摘下来扔进了冰窖里一般,冷到了极点。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那红色太耀眼,晃花了他的眼睛,把自己的名字漏掉了。他不甘心,又往前挤了挤,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呆立在人群中,任凭被拥挤的人群挤过来挤过去,额头上渗出了汗他也没有感觉。
陈家明是满怀希望,以为今年的入伍名册上,自己必定会荣登榜上。这下完了,希望又破灭了。
一脸失落、沮丧、懊恼和焦急的陈家明失神地望着那张大红纸,大红纸像一张笑脸,灿烂地对他笑着,对他的失望毫无感知。陈家明垂头丧气地挤出了人群,哭丧着脸在人堆后面站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往家里跑去。他要把这事赶紧告诉他爹,叫他爹再想办法。
陈德根一听儿子当兵的事黄了,急了,和儿子一头汗水地跑到了公社,他要找武装部,问儿子的事到底是咋回事。进了公社院子,在挂有“武装部”牌子的办公室前停下,听到屋子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父子两人站住,相互看了一眼。
在路上的时候,陈德根是满心的愤怒,心想只要看到武装部长,他就一定要上前去理直气壮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决不胆怯,更不退缩。但是一旦站在了武装部的门口,陈德根鼓足的勇气又慢慢地退却了,这毕竟不是在家里面,在家里他想要咋样还不就咋样,可在这里,谁会理他呀。
陈德根目光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他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用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四周:“家明,要不,咱们去找部队上接兵的首长问问,这个武装部长我去年找过,可不好说话了。咱们要直接问他,让他一口回绝,下面可不就不好说话了吗?”
陈家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迟疑地说道:“爹,当时部队首先说只要我体检过关就要我,那会不会是我的身体不合格吧?”
陈德根一听就更心虚了,他想了想,说:“如果是体检不合格,武装部长就更有话说了,家明,咱不能这会找他,先到公社医院去问问情况吧。”
陈家明点了点头,和父亲到公社医院一问,陈家明的身体没有问题。看来这事又叫别人做手脚了,陈德根这次变聪明了,他不想去找武装部,而要直接去找接兵的干部。
父子俩来到公社招待所,来到方指导员的房门口。陈德根推开半掩着的门,看到里面有不少的人。方指导员就站在桌子前,正在耐心地给房间里的几个人说话:“我说老乡们,体检不合格,我绝对不能松口,这是犯纪律的事,我是个军人,军人就得遵守纪律,不能干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干的。大家想入伍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这是为部队招兵啊,说大了是为保家卫国,往小里说,我总不能把身体素质不好的人放到部队里去呀。”
方指导员说得是言词恳切,但几个人固执地缠着方指导员。
看到陈德根父子俩,方指导员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笑,问有什么事。
陈德根见方指导员面善得很,这时也顾不得房子里其他的人都看着他,就急切地说:“这位部队的首长,我儿子身体可是合格的,我们刚到公社医院去查了,可公社大门前面的红榜上没有我儿子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过来问问首长,首长还称赞过我的儿子呢。”
方指导员一愣:“哦?那,大叔你是哪个村的,你儿子叫啥名字?”
陈德根忙把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陈家明拉到自己的跟前:“首长,我是始原的,这是我儿子,他叫陈家明。”
陈家明羞怯地冲着方指导员笑了笑。
方指导员一看陈家明,想起在登记处写诗的那个年青人来,“噢,是那个会写诗的陈家明啊,我知道知道,快过来。”
陈家明有点不知所措,陈德根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到方指导员的跟前,憨憨地说:“首长好!”
方指导员微笑着说:“别叫我首长,我姓方,按部队的称呼,就叫我方指导员吧。”
“方——指导员。”陈家明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
方指导员笑着点了点头,又别过头去看着前面来的那几个人:“咋样啊,老乡们?我还是那几句话,身体不合格的,说破天都是不行的。大家还是回去吧。”
那几个人相互看看,又看了看陈家父子,才磨磨蹭蹭地走了。方指导员把他们送到门口,小站了一会儿,这才回过身来,把门关上。他伸出手对陈德根父子说:“坐,坐。陈家明,会写诗的陈家明我记着呢,我看了你的体检表,身体没问题啊,榜上咋会没有你的名字呢?”
陈德根一听更加着急了:“你看你看,连首先都不知是咋回事,这下可咋办呢。家明体检都合格呢,咋就会没有他的名字呢?”
方指导员说:“先别着急,你们去找公社武装部问过没有啊?”
陈德根说:“还没有。武装部那门槛可高,我们不敢随便去问呀。万一人家随便找个啥借口把我们打发了,我们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可不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了吗?这不就把我儿子的前途给耽搁了嘛。所以我们就直接来找部队的首长问问情况,首长你是个好人,应该不会骗我们的。”
方指导员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也不知道武装部那里是咋弄的?明天我去公社武装部,帮你们问问情况。”
陈家明和陈德根互相看了一眼,陈德根小心奕奕地问:“方指导员,你看我们家明还能当上兵吗?”没等方指导员说话,他就又自顾说了下去,“方首长,你不知道情况,我们家明去年就验上兵了,可始原就一个名额,支书硬把名额给了他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侄子,家明就没有去成,他今年已经十九岁,错过了今年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俺们庄稼人,没有别的出路,家明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上过高中,也算是有文化吧,听他说,那天体检时,方首长你都看上他写的啥歌了。首长,我求求你,你就帮帮我家家明吧,这孩子到部队上一定会听首长的话,当个好兵的……”
陈德根说得很动情,几乎都要声泪俱下了。方指导员听了心里也很是感动,他认真地对陈德根说:“大叔,你别说了,我也是庄稼人出身,知道庄稼人的心思。陈家明同志我是看上了,至于公社武装部为什么要卡住他,我也不知道是啥情况,不过你们放心,我明天就去问明原因,一定把陈家明同志争取上。”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直守在公社里的陈家明跑回家来了,兴冲冲地奔进了自家院子,高声喊叫起来:“爹,妈,我回来了。”
陈德根手里拿着烟锅和家明妈从屋子里急冲冲地跑了出来:“咋样了?咋样了?”
陈家明兴奋地手舞足蹈:“爹,妈,成了,成了,我当兵的事成了!”
陈德根一听,大舒了一口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仰天吐了出来,这才高兴地说:“我说能成吧!你妈还不信。方首长有真本事呢,咱以为是再也没有希望了,人家方首长硬把家明的事办成了。好人呀,好人!”
家明妈也激动地揉起了眼睛,笑着说:“我咋不信了?是你自己提心吊胆的,这不,连工都不上了,在家等着呢。”
陈德根拉着陈家明的胳膊说:“家明,你快给爹妈说说,这里面到底是咋弄的?方首长用的是啥法子又给你把事情弄成了?”
陈家明笑着,很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说:“爹,我从早上到这会儿还没有吃一点东西,都饿得撑不住了。你们让我先吃点东西再说,好吗?”
家明妈赶紧说:“快快快,饭早就做好了,你爹一直等着你回来吃呢,快进屋子,吃过饭再说也不迟。”
到了饭桌上,陈家明端着碗,手里捏着筷子,却不动,他兴奋地看着爹妈,说:“爹,妈,你们猜猜看,公社武装部长为啥要卡我?”
家明妈嗔怪道:“咦,这孩子,刚才不是说都饿坏了吗,怎么这会儿又不饿了?”
陈家明嘻嘻笑着,揉揉肚子说:“这一高兴我又不觉得饿了。爹不是让我一大早就去公社院子里等吗,方指导员一来,他叫我跟着他去了武装部,一进门,方指导员就问名单上咋没有我陈家明的名字。那个武装部长说,今年名额少,始原去年走了一个,今年就不给分名额了。方指导员说那好吧,名额分配的事我们部队不插手,现在我只想看看部长分配的花名册,这总可以吧。部长说,可以可以,这征兵的事本来就是地方配合部队的事,方指导员咋能不看呢,我本来打算等这面忙完了,就给你送过去看的。部长把花名册递给方指导员,方指导员翻了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和花名册上对照起来。原来人家方指导员把今年要当兵的每个青年的情况都记在本子上了,武装部长一看就慌了,忙给方指导员让座倒水,还不停地给人家讲他当兵时候的事,想把方指导员的注意力分散开呢。人家方指导员咋能叫一个小小的武装部长糊弄住呢,他一边嘴里应酬着,一边把花名册上的人名和自己小本本上的对着,问题这会儿就出来了。方指导员指着蘑菇村一个叫杜怀山的,对部长说,这个杜怀山视力不合格呀,名册上咋就上去了?部长一听,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凑过去看了看,又从一堆体检表里抽出杜怀山的那张,对方指导员说,这不,杜怀山体检表上没写呀,医生在上面写着合格啊。方指导员微微一笑说,是吗,可我本子上记着的却是不合格,看来我得去一趟医院,和医生再好好核实一下了。部长这下慌神了,回过头来把我往外面打发,我看着方指导员,方指导员对我点了点头,我就出来了。站在门外面,我听他们在里面说了好长时间,我等得心里那个焦急呀,都没法说了。过了半天,方指导员终于拉开门出来了,他微笑着对我说,陈家明,你当兵的事妥了,你回去准备吧,政审一完,就等着穿军装,跟我走了。哈哈,爹妈,就这样,我可以当兵了。”陈家明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才端起饭碗,呼啦呼啦往自己的嘴里扒拉着饭。
陈家明连比带划,说得神采飞扬,陈德根听得简直就有些惊心动魄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出了一口长气:“我的天呀,人家部队的人就是厉害,方首长几下就把那部长给整得无话可说了,咱真得要好好谢谢人家方首长才是啊。”
家明妈一听,这次磕都没打一个,立马接过话碴:“是呀,是呀,我这就去闺女家把那几只老母鸡抓过来,给人家方首长送过去……”
陈家明笑得一口饭差点喷出来。陈德根瞪了家明妈一眼:“算了吧你,就知道那几只老母鸡。人家方首长家又不在这里,送鸡叫人家咋弄呢?要送,就送点好的,我说老婆子,你就回趟娘家,找家明他老舅借点钱回来,多借点,咱点像样的东西,给人家方首长送过去。”
没等他妈说话,陈家明赶紧阻止:“爹,妈,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干,我看人家方指导员不是那种人,送了东西说不定反而惹他生气了,又不要了我呢。”
陈德根吧嗒着吸着烟锅道:“家明说的有道理,我也看人家方首长不是这种人,咱把东西送过去,真别把事情搞砸了。要不,等那啥政审完了,咱再请人家方首长来咱家坐坐,吃顿饭总可以吧?”
家明妈着急地说:“还等啥呀?今天就叫过来吧,我这就去准备,别到政审时又叫别人捣了鬼。”
陈德根自信地说:“放心,政审不会出啥问题,咱家世代贫农,这要过不了,还能有谁可以过呀?”转过头对陈家明说,“家明啊,你妈说的也对,你就去一趟公社招待所,咱今儿个就请方首长吃饭。”
陈家明一边吃饭一边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今儿个不行,人家方指导员到先锋公社了,听说他还管着先锋公社征兵的事呢。”
家明妈说:“那他啥时候能回来?”
陈家明头也不抬地说:“可能得在先锋公社呆几天吧。咱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4
始原大队部的办公室里,烟雾迷漫。武装部长正和始原的姜支书、会计等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武装部长猛抽了一口烟,忿忿地说:“姜支书,想不到你们村的陈家明还挺厉害的。”
姜支书一愣,瞪大了眼睛道:“怎么了?”
武装部长生气地从鼻子“哼”了一下说:“今年我们把他给刷下来了,可想不到他还挺有能耐的,居然做通了部队接兵的方指导员的工作,方指导员坚决要接陈家明走,还当场给我个下不了台……”
姜支书吐了一个烟圈,不高兴地说:“是嘛,这陈德根还有这本事?我倒是没看出来。”
武装部长说:“可不是吗,那天方指导员就带着那小子一起去质问我,叫我很难堪啊。这不,人家要当上兵了,我只好亲自来搞他的政审了。”
姜支书听懂了武装部长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武装部长见姜支书沉默不语,有些不满:“老王啊,我和你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哪一年弄的人,我没有给你弄上啊?”
姜支书笑着说:“我咋能不知道呢,你一直够兄弟。”
武装部长把抽了半截的烟拧死在烟灰缸里,看着姜支书说:“陈家明这小子可把我的那个人给顶了……”
姜支书摊开一只手,为难地说:“现在都政审了……”
武装部长弹掉吸得很短的烟屁股:“我就不信,这陈德根家就没有点别的啥事了?”
姜支书想都没想就说:“人家可是世代贫农呀。这咋办呢?”他给武装部长递过去一支烟,点上火后,看看武装部长,对一旁的会计说道,“你也好好想想,陈德根就没有一点政治问题?”
会计放下了翻了半天的账本,沉思着。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来:“我记起来了,八年前,陈德根的老婆参与过偷窃生产队的苞米棒子,可这……算啥事呢?那时候,大家都饿得撑不住了,哪家哪户的人没有偷过呢……”
武装部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陈德根的老婆可被当场抓住过?”
姜支书不紧不慢地说:“抓是抓住过,可抓住的人多了。”
武装部长并不在意别人的被抓,他现在要的只是跟陈德根有关系的人:“当时,有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
会计说:“有啊,只是不知放到哪里了。”
武装部长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兴奋的两眼放着光,在光线幽暗的大队部就像两盏灯似的,他兴奋地说道:“这不就成了,快快,你赶快找找。不管放在哪里,都要把它找出来。”转过脸来对姜支书拉着腔调说,“姜支书,咱们可不能把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送到部队上去啊,这不是给部队抹黑嘛,送出去,人家还不说咱们始原的干部把关不严,这也对你们造成不利的影响嘛。”
姜支书对陈德根有了部队的关系心里本来也很不舒服,此刻听了武装部长的话,也来劲了:“对对对,违反原则的事,我可是从来不做的,我可是个老党员呢。”
几个人如释重负地笑了。
陈家明当兵的事,又叫政审关给卡住了。陈德根得知了这个消息,一脸怒气地进了家门。
正在院子里一心拾掇菜的家明妈背对着他们,也不知道父子俩进了门。陈德根奔过去,飞起一脚把老婆旁边收拾好了的菜篮子踢翻了,里面的菜被踢飞了,落得满地都是。
家明妈站起了身子,又惊又气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把菜篮踢翻了干啥?”
陈德根抬手一个巴掌打在老婆的脸上:“踢翻菜篮子怎么了?我还要你的命呢,都是你弄下的好事,硬是把家明当兵的事给弄泡汤了。你现在还装没事人一样呢。”
家明妈被陈德根一个巴掌打得刚要骂,听到他说的这番话,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一把拽住老头子,一脸恐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家明当兵的事咋又有变化了?部队首长不是给他定好了吗?你咋说叫我弄没了呢?我今儿个都呆在家,哪儿也没去,啥话也没说,咋就叫我给弄没了呢……”
陈德根一把摔开她的手,狠狠地跺了跺脚,指着她,流着泪吼道:“都是你这个老娘们干的好事!你……你八年前偷了生产队的苞米,人家政审时,把你儿子给刷下来了!”
家明妈一听,惊呆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半天才惊叫地了一声:“天哪!这……是啥事啊……我……”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像受了启发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似的,陈德根向前跨过去,一把把老婆推倒在地,照着她就打,边打边哭,连哭连喊道:“我叫你偷,我打断你的手……”
这时,跑回家来的陈家明见此情景,冲上去抱住了他爹的身子,陈德根的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痛得他呲牙咧嘴的,却仍不放开:“爹,你干啥呀?你不要打我妈,你打我妈有啥用?这能怪我妈吗?”
陈德根狠狠地推开儿子,把儿子推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不怪她?不怪她怪谁?她要不偷苞米你能被刷下来?我……”他猛地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呜咽着。
陈家明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几下他爹,拉不动,又受不了这种凄凉的场景,抹了一把泪,干脆拉开门,跑出了家门。
家明妈还在一边哭泣一边说道:“我——偷苞米——还不是为了不饿死你们——爷几个……那年月,有几个人不偷……”
陈德根听得更加烦乱,见儿子跑了出去,就又跳起来往老婆身上挥着拳头:“你还嘴硬,我叫你嘴硬!”陈德根打得更厉害了。家明妈却止住了哭,不躲也不还手,任陈德根打着。
陈德根打累了,坐在地上,更加伤心地大哭起来。
家明妈一声不吭,躺卧在地上,悄悄地抹着泪。
天黑了。陈家明还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去年他体检合格,名额让人顶了,今年体检合格了,却又叫人做了手脚,好不容易让部队首长争取来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却又来了个政治上有问题。究竟什么是政治啊?难道几个苞米就足以改变他的人生?他仰望夜空,浩瀚的夜空宽广无沿,却寂寞得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无言的沉默伴着他,感受着他内心的痛苦和焦虑不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想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他希望面前有一条通往遥远的路,能够让他一直地,一直地就这么走下去,直到把他所有的记忆都走成虚无。
5
家明妈喝农药自杀了。
幸亏陈德根发现的及时,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经过医生的一番抢救,家明妈还是从死神那里要回了魂魄,她刚睁开眼睛,就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白沫水,医生护士这才舒了一口气,围着家明妈,有给她端着盆子的,有按着她胸口的。家明妈吐完了,脑子也清醒了,她痛苦地喘着粗气,哭开了:“让我死吧……你们救我干啥呀……我哪还有脸活呀……我把儿子都害死了……”
医生和护士莫明其妙地相互看看,说:“你别闹了,你差点就没命了,还嚎个啥呀,刚醒过来,就好好歇歇气吧。你老头和儿子都在外面等着呢。”
家明妈一听,眼神中立马充满了莫大的恐惧:“不不,我不想活了,你们叫我死吧……”
“还死什么死,死过一回还不够啊。够折腾的了,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也把大家伙儿折腾得够呛。咱别折腾了,好吗?”被护士叫进来的陈德根一进屋就说。
家明妈一看陈德根,不吭声了,满脸泪水地低下了头。慢慢地,她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陈德根和独生子坐在病床前,都愁眉苦脸地。陈家明软软地靠在床边,两眼无神地望着洁白的病房,对于未来,他已经没有一点信心了。
陈德根可怜儿子,他看陈家明两眼直发愣,脸上一直挂着疲倦之气,就轻声地对儿子说:“家明,你别怪你妈,要怪……就怪没本事的爹吧……要是你爹能像姜支书那样风光,别说当一个兵了,十个兵我也让你去了。现在,咱……”
陈家明的心难受得厉害,一直推着他往前走的爹,如今竟被迫说出这样心酸的话来,他强忍着要溢出来的眼泪,阻止着陈德根:“爹,你别再说了……我不怪你们。这都是命,命里注定我是不能当兵的。”说完,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飞了出来。
陈德根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心痛得都绞成一团了。他抱着头,坐在一旁沉默好久。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着他儿子道:“家明,你在这看着你妈,我……出去一下。”
陈家明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看着父亲担心地问道:“爹,你干啥去呀?”
陈德根一边疾速地往外走一边回答:“不干啥,我就想到外面——走走。”
陈德根出去了。陈家明看着睡着了的母亲,泪水又涌了出来。
武装部的办公室里。武装部长拿着名单念名字,武装干事在埋头填写入伍通知书。
陈德根像一阵风似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武装部长和武装干事被吓了一跳,同时抬起头来,看着闯进来的陈德根。
陈德根对武装部长点了点头,又对武装干事点了点头,他伸长脖子看了看武装干事面前的大红的入伍通知书,讨好地说:“部长,你们都忙着呐?”
武装部长皱了皱眉头说:“你来干啥呀?”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陈德根一见武装部长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武装部长面前,哀求道:“部长,我求求你了……”
武装部长受惊似地猛地站了起来,向旁边跳了开去:“陈德根,你这是干啥呀?快起来,快起来!”
武装干事过来要扶陈德根起来。陈德根拔开武装干事的手,身子往下坠着,不起来,眼泪汪汪地说:“部长,求求你,叫我儿子去当兵吧……孩子他妈因为八年前偷过生产队的苞米,坏了儿子当兵的事,她喝了农药都差点……死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可我儿子他没有偷啊,你就看在孩子他妈寻死的份上,让我儿子家明去部队吧……”
武装部长指着陈德根,气愤地说道:“陈德根,看你这话咋说地,公家的事都有个原则呢,你孩子他妈寻个法子要死,我就不讲原则了?这样的话,以后别的人都拿寻死来要挟我,我还要不要工作了?还要不要原则了?你快起来,别赖在地上,叫公社领导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一个老百姓咋样了呢。”
陈德根哭泣着说:“部长,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武装部长手足无措了:“你……你咋这样呢?”又对武装干事说道,“快,快把他拉起来,别叫他在这给我弄这事。”
武装干事就用力往起拉陈德根,陈德根被拉起半个身子,他往下坠着,又跪了下去,反复几次,陈德根哭出了声。
正在这时,方指导员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这情景,方指导员震惊了,他紧走了几步,上前去扶陈德根:“陈大叔,你这是干啥呢?快起来,快起来,别这样!”
陈德根见了方指导员,如同见了最亲的亲人一般,咧着嘴哭道:“方首长,你……来了,我……我家家明的事,你可要给我作主啊!孩子他妈……都喝农药差点死了……”
方指导员说:“陈大叔,你快起来,起来说话,我早上刚从先锋公社过来,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快起来再说吧。”
陈德根却强硬地说道:“方首长,你不给我作主,我就不起来!”
方指导员硬是把陈德根拉了起来,帮着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陈大叔,你还是起来吧。你儿子当兵的事,会有个公道的,你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部长同志,你说是不是呀?”
武装部长斜着拿眼瞅了瞅,没好气地说:“是!是!方指导员,政审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指导员不紧不慢地说:“部长同志,你说的对,可政府也会为群众主持公道的,陈家明的政审究竟通得过通不过,咱们也别在这里争了,我看还是提交到公社党委去吧。”
武装部长不语。
方指导员又对陈德根说:“陈大叔,你先去医院护理你老伴吧,你儿子的事,我会和部长一起去找公社领导的,让公社领导来公正地裁决这件事吧。”
陈德根抹了把泪,疑惑地问道:“这……成吗?”
方指导员坚决地说道:“陈大叔,你要相信公社党委、政府,你老伴八年前偷拿了生产队的几株苞米,你儿子就因为这当不成兵了,那这兵就都征不成了,过去的那个年月,为了不饿死人,谁家里没有拿过生产队的几株苞米?这咋能跟政治扯在一起呢。大叔,你先回去吧,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的。”
陈德根泪水涟涟地,被方指导员送出了武装部的办公室。
在方指导员的努力下,陈家明终于拿到了入伍通知书。陈家明穿上了军装,像一只从乡村放飞的鸽子,飞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