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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壹洲金戈铁马 察世间人伦见性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5-02 00:38:20      字数:9674

  
  第一节
  暑假,马立人专程去了一趟省城父亲那里,他是专为壹家洲的考古来的。
  马立人的父亲马白鸣已从大学退休,由于他在考古学、古文学上的造诣和成就,以及其兄在地质学上对他的研究成果的支持,使他在国内考古界的地位迅速提升,尤其是他的新论文《武丁伐荆的最后一战》的发表,在考古界和军事界都引起了反响。最近,他被省考古研究所聘为特约研究员。根据马白鸣多年的研究,他找到了商朝武丁(公元前1250-1192年)时期征伐荆楚最后一战的时间和地点,并作了初步的使人可信的复原,而这场战役的中心地点正是现在的壹家洲。他还借此成果又研究出妫江起名和陶神墓的由来。以前他曾多次到过壹家洲实地考察,近些年因年事已高且几近瘫痪,一些后续的实地考察工作由他的弟子们去完成。几个月前,则将个别复查工作交给了马立人。马立人的回家使马白鸣很高兴,他历来不干涉儿子的志向,对儿子立志于农村教育表示支持,同时他也曾预感到壹家洲终将进入他的考古视野,到时还可以借助儿子的一臂之力。而这次儿子的复查结果与他的推断几近完全重合,这当然使他特别高兴。
  “父亲,我打算将这些成果编入乡土教材,下学期就要让我的学生尽情地自豪一番。”三十几岁的马立人这时像个小孩。
  “儿子,你的想法很好,考古成果就是需要广泛地运用,这是一种财富的社会化。”马白鸣坐在轮椅上,他们行走在校区的林荫道,远处篮球场上传来留校学生的吆喝声。
  马立人知道父亲的生活还能基本自理,平时也是不坐轮椅的,更不同意子女为他请保姆,说是请了保姆自己会瘫得快。马立人和妹妹马小曼除了父亲生日和春节必回以外,其他节假日回家并不多,但一回来都坚持推着轮椅陪父亲出去散步,这已成了这几年的例规。他们父子间很少谈家常,见面简单地问好以后,就是谈工作、论学问、争社会现象。当然在这些讨论和争论中,马立人还是尽量让着父亲的。有时即算没有说话,也在各自想着这些使他们感兴趣的话题。这时的马立人就正在琢磨父亲刚才的讲话。
  “我习惯了用古文进行考古研究,”马白鸣延续刚才的话题,“这样不通俗,你要根据学生的口味翻译过来,注意,一定要浅白、生动。”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还打算全部改用现在的地名,并且加上一些自己的推演和文学的色彩。”
  他们的散步和交谈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斜阳只能照到梧桐树的树尖了,远处的篮球场上也完全寂静下来,该回家做饭了。
  几天后,马立人的乡土教材初稿写成了。马白鸣饶有兴致地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下去:
  三千多年前的壹家洲之战
  公元前1221年,也就是黄帝历1476年,距今已有3200年了。那一年的11月20日,在我们壹家洲发生过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战争的一方为商朝国王武丁旗下大将南云,另一方是据守在妫江流域的荆楚部落大禾方国偃王,战争的原因是争夺以陶神墓为标志的华夏号令权,战争的结果促进了中华民族的融合。
  这场战争为什么发生在壹家洲呢?那就还得再向前追溯两个3200年。第一个3200年,在我们妫山的山麓,有先民用岩画的形式为我们留下了太阳、狩猎、禾苗、交媾、舞蹈的印记,这就是华夏大地上人类诞生的重要标志,也是“和文化”形成之前的原始基础。第二个3200年,在我们的妫水流域出现了从地蚕到蛇龙的祭祀崇拜,出现了陶制品,然后出现了最初的龙文化、和文化、陶文化,再然后,妫江流域及壹家洲归属炎帝厉山国并实现炎黄联姻。公元前2697年,黄帝以他诞生的这一年为元年发明了黄帝历,,这一年壹家洲的后山坡上建造了当时神州大地上最大的陶窑。又过了600余年,华夏大地上先后发生了尧舜禅让、舜帝崩于苍梧之野的大事,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南下寻夫死于洞庭湖。再过10年,即公元前2060年,黄帝历637年,舜与娥皇所生幼女妫又独自南下寻父,来到当年厉山国属地规江,得知父母已死,她没有选择母亲投湖自殉的道路,而是决定把父母的血脉延续下去,便在规江的荆楚部落住了下来。妫的舜帝幼女身份受到荆楚部落的尊重和爱戴,并按照她的意愿在祭奉龙神的同时加祭陶神,还在以前最大的窑址上建造了陶神墓。妫死后,部落首领将规江改名为妫江,这一年是公元前2030年,黄帝历667年。第三个3200年,商朝国王武丁因信奉陶神,并认为陶神墓是华夏民族的祖墓,是正统的标志,必须迁到殷商的都城。而此时的荆楚部落,已由当年炎帝龙虎部落直系发展成雄踞一方的大禾方国,历史上曾因它拥有陶神墓的正统之名而使周围的九夷、群翟、三苗等部落不敢小视,所以它敢于与商朝分庭抗礼。于是,商朝国王武丁在公元前1221这一年经兽骨占卜后决定“用兵南土”,《诗经》上说“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正是讲的这件事。
  商朝的伐荆之旅有2万精兵,这在当时已是一支大队伍了,领军主帅为大将南云,左右副将是司空召伯和少年姜尚,另有羌戎首领箕子率五千兵马支援。大禾偃王所辖疆土有人口50万,用来征战的精兵约3万余,由太子辛毗统军,主要战将有慕容冲、吉黎、季黎。商军远道而来,众寡悬殊,人地生疏,本来是不利征战的,但在战前大禾国内刚发生地震,人口正在惊慌之际,无心拒敌,南云纵马长啸“天助我也”率商军长驱直入,不到十日就直逼大禾都城妫都——也就是今天的妫水市。
  地震前,妫江流经妫山山麓时分为两流,主流从麓山西边的妫市过,次流从麓山东边的壹家洲过——只是那时的壹家洲还是一片荒丘。地震后,妫江的两流断流了,主流便涌向东边的壹家洲——原来的荒丘变成了荒洲,从西边进入妫都的道路也因地震阻塞,于是东边的壹家洲成了大禾拒敌的主战场,洲的西北角上一块面积约200平方米的巨石成了辛毗的帅台,帅台南面的麓山东坡因地震已造成山裂,但未完全断开,向东裂开的半边山像是被麓山主体勉力牵着,随时都有完全断开的可能。商军南云的军队正是从这个时候来到壹家洲的。南云举目一望,面前是汹涌的江水,对面洲上,左有吉黎右有季黎,吉黎以山树为掩,季黎以地震下山的乱石为据,正面山坡上陶神墓前是大将慕容冲,山下帅台前面的芦苇地伏兵无数。南云着水兵试河水深浅,水兵回报,水下乱石无数,人能过船不能过。此时壹洲帅台上的辛毗也正得意,思忖商兵人困马乏又怕水,何况在冬天?要造船过河起码也得一个月,到时年关将近商兵不堪思乡和冻馁,一定军心涣散,不战自回。因此,对于偃王传信来嘱咐不可松懈大意,并不完全放在心上。
  这边,南云不顾水兵说船不能过河,只顾大张旗鼓督造船只,一边则赶造盾牌,并嘱箕子率羌戎兵折返从上游过河蛰伏。十日晚,趁着天黑,南云命少年姜尚一部抬船至壹家洲上游,自己则亲率大军涉水过河。河水冰冷刺骨,将士为了御寒,拼命蹚水,上岸后拼命向前奔跑,尽管洲上弓矢如蝗也不能阻挡。
  南云指挥主力将主攻目标指向帅台。司空召伯冲在最前面,他的正前方是一大片芦苇地,箭矢是从那里面飞出来的,只要越过芦苇就能直击帅台,然而他左翼的吉黎不断地向他冲挤,使他的队伍不能顺利前进,只能间歇性地冲锋。南云让少年姜尚布兵右翼以防季黎侧击,自己则一边支持司空召伯进攻一边防止慕容冲俯冲下来,可是慕容冲和季黎却始终无动静。
  眼看天快亮了,忽闻身后大哗,队伍大乱,回头一看,却是季黎一部从河东杀了过来,这支队伍一直潜伏在河东半月,即使在商军渡河时也未露面。商军腹背受敌,南云呼司空继续前攻,自己返身抵住渡河之敌。此时的战场,已是僵持不下,胜负难分。就在这个当口,妫水上游数船顺流而下,杀声震天,正是抬船至上游的姜尚一部舟兵如期冲上洲来,从吉黎背后杀入,趁吉黎回身之际,司空猛冲至“芦苇荡”边,荡内伏兵齐出,战场再次处于胶着状态,简直到了哪方增加一兵一卒就能取胜的程度。太子本是一名骁将,距战场一线虽只一步之遥,却是处变不惊,指挥淡定。慕容冲也是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着羌戎兵的出现。这时右翼乱石丛的季黎主力发起攻击了,胜负的天平即将发生变化。
  可是,辛毗算错了一着棋,没想到仲冬的初阳压制着季黎部队的目光,少年姜尚用一小部弓箭兵就使敌兵溃退了。季黎急得直跺脚,望望天空,估摸着还要小半个时辰,太阳光的角度才会利于攻击,于是命部队迂回改为两侧进攻,这样右侧便与慕容冲前部并列到一块了,进攻时慕容前部兵以为发令了,便跟着季黎部一起进攻,于是后兵跟前兵,慕容部自乱了。慕容冲正在边大骂边号令,忽地箕子的羌戎兵从身后冒出。原来,地震导致的山裂最宽的一二丈,最窄的一二尺,羌戎兵渡河蛰伏后伺机攀岩越豁上了山,此时俯冲而下,慕容部怎能不溃?
  本来山下战况大禾兵稍稍占优,但山上一乱则军心大乱。辛毗一见此况,便亲自率本部将兵增援慕容冲。如果辛毗不能增援上山扭转战局,大禾兵必败无疑;如果冲上山去则能转危为安,随着妫都留守援兵的到来将必胜无疑。可是这时的司空召伯不要命地率兵前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越过芦苇地,硬生生地将辛毗阻击在帅台上,只见血肉横飞、尸骨成堆,山水一片红。
  如果历史到此为止,后来的历史学家谓武丁伐荆打了大胜仗,那肯定是正确的;后来的诗人在《商颂》中的“裒荆之旅”歌词也是准确的。可是历史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自然或者自然之神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就在那千钧一发、立见胜负之际,天神震怒了,地神震怒了,山崩地裂把两军将士全部惊呆了、崩溃了。地震再次发生,那余震当在六级以上。后来的地质学家说,自造山运动以后,那里发生的大地震仅此一次;后来的神学家和文学家说,那次地震是陶神震怒而致。不管怎样,地震改变了那场战争。麓山开裂为数十丈宽,箕子和羌戎兵大部坠落江中,帅台沉江,辛毗和司空召伯溺水而亡,因地震而死的兵将不计其数,地震成为双方共同的敌人,以致双方的士兵开始了互救,而两军最关心的陶神墓则在地震中裂开,墓口已在悬崖之中,后人有“壁立千仞葬陶神”的诗句。陶神墓中本来就无尸骨,只有陶器以及妫和荆楚部落首领所托陶神衣冠,这次也都从悬崖跌落,顺江而去,只有慕容冲部一士兵觅得墓内一截架木,为万年不烂的金丝楠木。
  第二天,两军大将南云和慕容冲在阵前代表两国议和,和约如下:一、大禾对商既称臣又称弟,三年一贡;二、两国永不相犯,商兵愿留可留,大禾兵愿走可走;三、死亡商兵由大禾掘坑埋葬;四、大禾将陶神墓修复,商兵将陶神墓架木带回,各自供奉,视为共同祖先。南云回商后,武丁嘉奖,并建陶神墓、陶神庙,将架木供为镇国之宝,这一番渲染,难怪史学家说武丁胜了。
  这就是公元前1221年11月20日发生在我们壹家洲的一场大战,它埋葬过的历史是我们永远的财富,我们要让它重见天日为今人造福,要用它证明一个真理,人类历史的路径不管怎样走,它的终极归宿只有一个字:和。
  {生字:妫,音规,人名、地名。裒,音剖,破除}
  马白鸣一口气将初稿看完,他感觉疲劳了,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想不到我原来的结论是‘争’,而你的结论是‘和’。”
  马立人听出来父亲对这个结论是不满意的。他没有出声,等着父亲往下说。
  “有这么容易‘和’吗?”马白鸣睁开了眼睛,“南云代表的是中原文化,慕容冲代表的是楚文化,不同文化的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休息。
  马立人不想和父亲争论。他知道父亲有点累,要不然早发脾气了。
  可是马白鸣还要说下去:“议和当然可以接受,但是你这中间是一种和稀泥的气氛。看不出文化融合过程中的冲突性甚至残酷性,这会形成一种误导。”
  马立人本想说其本意是暗示某种人斗观念的终结,可是没有底气,于是继续沉默。
  马白鸣却是还要说:“现在讲的和谐世界,也不能倡导和稀泥,有好多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矛盾需要解决。要正视矛盾,和稀泥只能掩盖矛盾,最终酿成社会地震。”
  马立人静静地听着,觉得自己和父亲各占一半理。不过,作为洲上的乡土教材,他认为不妨还是按自己的办。想着想着,他发现父亲睡着了。
  第二节
  一个月前,大孝收到四孝大女儿的来信,说母亲因晚期肺癌逝世了。大孝瞒着老祖宗伤心了一会也就没事了。前天,又收到按四孝遗嘱寄来的21吋黑白电视机,这可是洲上第一部电视机,老祖宗高兴得整天围着电视机摸,口里念叨着女儿孝顺,她在北京见过这玩意,知道那里面有“戏”,可这洲上瞧过电视的乡亲难找两三个,光会瞧不会安装。急了半天,壹妫想起了马立人,说:“祖宗,马校长可能会安装。”
  “啊?他会安?快去叫!”这时不管什么人会安电视机,壹铿都会叫人去请。
  电视机安好后,一连半个月,壹铿都守在旁边看,遇上停电跳闸还要发一通脾气。这半个月,她发现世界真的大不同了,到处都有乱哄哄的大场面,每个频道都有男男女女公开接吻,看了既新鲜又烦躁。有天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抱在一起,女的撒娇说嘴痛,男的马上吻嘴,不痛了,又说耳痛,男的又吻耳,不痛了,接下去是额痛、颈痛、老祖宗不耐烦了,对壹妫说:“打个电话去,问她痔疮痛不痛?”这几天转移了视线,没去看那些“上不得正版”的东西了,而是盯上了新闻,比如外国的“锅巴焦糊”来了,有一些地方的农民要求反贪减负了……她想起了在北京见过的五四运动和反内战游行,“四五”运动反四人帮的时候她虽然没在北京,但是那个运动的性质和结果已经有了结论。可是这次她搞不清了,头脑里乱糟糟的,比那广场上还乱,她开始替国家担忧起来,要大孝写信去问四孝,大孝总说写了却没回信,又催壹妫,回答更干脆要她别瞎操心,国家的事没到老百姓操心的份上。
  壹妫要老祖宗别操心的事情,她自己已经操心上了。今年以来,后山乡的村民为反贪减负的事到乡政府闹过几次了,还到过妫水市政府要求减少教育附加费和免去乡村的十二项不合理收费。这些事洲上的人也有所闻,却只当别人的故事听听。上周,壹妫送一个大胎引产的妇女去妫水市人民医院,听说有一个叫文真的村民因聚众闹事被打伤也在这里住院,她想起老祖宗曾保护一个叫文真的来家住过,便要去看,谁知被监护的民警挡住了。她有些纳闷,也有些担心,想告诉老祖宗,又怕惹出事来。
  世上的事情常有一些巧合。壹妫要去看的受伤的文真虽然与壹家洲没什么关系,可是为他主治的医生马小曼却从此被这股潮流卷进了壹家洲。
  马小曼是妫市人民医院新晋升的内科副主任医师,她是内外兼修的,因外科主刀的两员大将都病倒了,被院长临时抽调过来。上岗前院长莫名其妙地说这伤者是个刁民,残了怪不得我们。马小曼说我只知道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从不问患者的身份经历。院长狠狠的说难道我没要你认真治吗?正待要发火,麻醉师郭思变过来瞪了院长一眼:“请别打岔,马医师要手术了!”说完还哼了一声。
  马小曼虽然三十有几,却只看得二十五六岁,到妫市医院仅一年多,就被郭思变隔着一科看上了,虽然自己专业职称远不如马医生,但他认为自己比女方小近10岁算个“优势”,可以截高补低,加之他总怀疑院长心存不轨,所以凡是院长和马医生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执着地戒备着。
  对于郭思变,马小曼可以说没有感觉,她只专心干自己的工作,从不和他说及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好在他们不同科,接触的机会还是不太多。至于对象、婚姻、家庭这样的事情,她好像这辈子没有这个打算似的。
  马小曼出生在省城,曾经当过知识青年。恢复高考以后她考上了军医学校,因家庭政治原因未被录取。从此她自学中医和外科,在省人民医院当上医生很快成为骨干,被几次选送到北京、上海进修。那几年她与另一名骨干医生恋上了,不过同样家庭也有历史问题,男方考虑到双方的政治条件都不好,恐怕将来影响到子女的前途,在自己提拔前夕与马小曼分手了。后来,男方当上了院长,可是婚后的家庭并不幸福,他又重新怀念起马小曼并向她发出了信号。马小曼怀着苦闷、自尊、决绝的心情,于1988年离开省城,来到了妫水市。妫水市人民医院院长看了她的档案,说一声“人才啊”,收留了她。
  到妫市以后,马小曼还没去过壹家洲,只向老兄马立人打过两次电话,但是他学校没电话,必须到村委会去接,叫别人喊真不方便,所以没有要事就懒得打了。今天她做完手术,听说那后山乡与壹家洲只有一水之隔,忍不住要打电话问个究竟。
  电话很快打通了。
  “这向忙吗?”马小曼先不经意地问一声。
  “忙,父亲情况好吗?”马立人大概好久没与父亲联系了,两兄妹都没在父亲身边,难免担心挂念。
  “昨天打了电话过去,还好。”当时马小曼离开省城,父亲没有阻止,他历来对子女的工作、道路、前途的选择都是不反对的。
  “七十出头了,单身一人,我想为他找个保姆。”
  “我也这样想。问问他的意见,最好从你们那乡下找个熟悉的。”
  “好,我物色一下。我们这洲上七八百人没个医生,就是我这半瓶醋凑合,连赤脚医生的水平都没有,稍大的病就要过河,喊救护车又不通公路。”
  “哦!”马小曼沉默了一下,“喂,你们那里有个后山乡吗?”
  “有,就在河对面,全乡九山一田,去妫市必须经过那里。”
  “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听说乡政府出了贪污案,乡里拖着不查,村民集体闹事砸了几间屋,场面有点像文化革命,上面派了警察来才驱散人群。”
  “有个被打伤的农民叫文真的在我这里治疗,还派了警察看守,说治好以后要拘留。”
  “唉!官不清民不平。”
  “我担心他有只眼睛会瞎。”
  “尽量帮他治好。农民残了就会生活无靠,一辈子贫困。其实中国的农民是最老实的,要求也是最低的,等到农民要闹事了,就说明我们的政府出了问题。”
  “可是我们院长却是一口一个刁民,甚至说这个农民如果不是地富反坏的后代,就是流氓无产阶级。没想到解放这么多年了,文革也过去几十年了,还有这样的领导。”
  “任何时候都会有貌似革命的理论出来,尤其是要注意那些叫得最响的人,他们往往把最时髦的革命口号接过来,用比别人更高的分贝不停地叫喊,把自己打扮成最革命的人,捞取政治资本,取得打击异己、网罗党羽的资格。这种人在任何时代、任何阶级里都存在。”
  “又来了,你这个民间理论家。”马小曼笑了起来,文化革命中他们常常要为这一类的问题争论不休,
  “无产阶级里面也有?总要少一些吧?”
  “这不是阶级的属性决定的,这是人性决定的。人性的弱点是天生的,是人类共有的,没有谁出生就是先进人类。所谓阶级,所谓政党,看它是不是先进和正确的,是不是光荣伟大的,只有一条标准,就是看它对人民的态度,我们有些政府官员,以为入了党当了官就是先进的,把人民群众不当回事,甚至自己贪污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先进贪污分子……”
  “哈哈哈!”马立人的话被马小曼的笑声打断了,故意问道:“看来你参加了后山乡的闹事?”
  “没有,我不会去参加。我只就这儿说说。如今社会还是进步了,可以说话了,不像父亲受罪的那个时代,中国几十年舆论一边倒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怎么就不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不过,还是少说为佳,不要以为讲的话就没有人记着,听说过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我认为不管什么时代,父亲那种直言的性格总是要吃亏的。潜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我会注意的。”马立人冷静下来。
  
  第三节
  
  不到一年工夫,厉天鸣调任市煤炭局局长了。
  上班后的第十天。
  局务会后,他一人坐在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静静的欣赏着这间像“身份”证一样的房间:大开间足有四十平方,进门两雕塑一飞马一奔牛犹如哼哈二将,老板桌上毛主席像和财神爷并列闪光,桌后半墙的书柜书籍隆重地装扮出文化气息,豪华沙发旁的大摆钟既有时代气息又有历史感。他在欣赏,在享受,也在回忆,他想到了马立人、老祖宗、毛卫红、文婉、燕子,更想到了表舅和刘能,也想到了新近听到的一个“有哲理”的笑话:三男提亲,甲对女方家长说我有房有车,乙说我有五百万,丙说“我只有一儿,在您女儿的肚子里”——在中国,最主要的竞争力,是关键岗位上要有自己的人。他满足了,想起自己参加工作以来的经历,颇多感慨。
  市委书记找他谈话时,他除了表态不负市委重托外,诚恳地讲了自己对基层工作的感情。确实,中专毕业后他长时间在基层工作,壹家洲、贺识桥、后山乡一干十二年,现在煤炭局的工作又多在基层,他说一定会努力去干好的。这话出自厉天鸣之口,并非口不合心,他还真有这个决心。在他的潜意识里,基层工作,尤其是后山乡的基层锻炼,使他因祸得福,长了见识,退一步进了两步。这些潜意识有时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沟,其中一两次被他捕捉住了。比如,不到后山乡他就不会认识文婉,对于“性福”的开发就还会处于盲目的状态;他也不会认识表舅的老友壹向左,亲眼目睹“左派”那不合时宜的责任心、作风及其下场,一朝君子一朝臣,什么时代了?又比如,贬到文化局算是祸了,却成了他起步的台阶,尤其是粘上了全市顶级的“妖燕子”——他这样称呼她,比文婉强了不知多少倍,不仅使他从此铁上了刘能,而且互相借力办起了娱乐实体,财、色、官、商就像高速路上的互通,来去畅快。
  后山乡的意外收获还有一桩。当年整合后山村的小煤窑并入股的事虽然没有办成,但与全市最大的乡办煤矿——大坪矿的矿长老鄢,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他就任煤炭局长,想到老鄢的第一感觉,便是春风得意正当时了。
  这不,局务会开过后,他便在办公室等老鄢赴约了。
  老鄢的煤矿年产煤炭8万吨,财大气粗,不但是煤炭系统的标兵,也是各级领导眼中的红人,什么公益捐款啦、赈灾救助啦、招待座支啦,甚至领导过年物资调度不济也会想到他。“到过年,想老鄢”,有干部这样调侃。
  老鄢准时来了。局里的干部都热情地给他打招呼。干部中虽然也有小看农民的,但对农民企业家却是另眼相看。
  “手机是刚配的吧?”老鄢问厉天鸣。他们早已在电话里聊过了,所以见面没谈“正事”谈起了手机。
  “对,市里批了六个局的一把手可以配。”厉天鸣骄傲地说,“有的局恐怕批了也没钱买。”
  “那是,那是。”老鄢接过来一看,“和我的一样也是摩托罗拉的?什么价?”
  “嗯,一万三千八,现在品种还不多。”
  “还有人吗?”老鄢眨眨眼转了话题,他是来接厉天鸣出去吃饭的。
  “这次就我一人。”
  老鄢便从皮包内拿出一叠钞票递了过来。
  “干什么?”厉天鸣左手动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问。
  “吃完饭打业务牌,你忘了规矩?还记得那句笑话吗,打牌不怕输,就怕对面坐个猪?”老鄢哈哈一笑,“人都配齐了,在酒店等。”
  “哦,好,我就陪一陪老朋友。”厉天鸣爽快地接过钱往外走。
  
  半个月以后。
  “您是说以谁的名义?”老鄢恭敬地问。
  “我父亲的。”厉天鸣偏过头看着老鄢的眼睛。尽管煤矿并不很清静,但老鄢的办公室却静得很,就他们俩人坐在沙发上。
  大摆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老鄢吐着烟圈说:“我们还是公事公办,签个投资参股协议?”
  “那当然,公事公办。”厉天鸣公允地回答。
  “还是那个数?”
  “对,还是三十万。”厉天鸣轻拍了一下老鄢的大腿,“不过我目前只能拿出二十万,那十万——”他拖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
  老鄢连忙接过话来:“那十万就算了,你是领导就算干股吧,多关照一下我们就行了。”
  “那不行。既是公事公办我到时会要补上的。”厉天鸣笑了笑。
  “老朋友了,不要那么认真。”老鄢把手压到厉天鸣的手背上,轻松地转了话题,“那个报告听说快批了?”
  “还,还没有。正在想办法。”厉天鸣闭上眼睛说,然后又睁开。
  原来,妫水市煤炭资源较多,却无大矿。除了两家市办矿年产不到二十万吨外,其余近六十座小矿分别为乡镇办和村办,占了全市乡镇企业的大头。凡有煤矿的乡镇村都把挖煤当成了支柱产业,哪年哪矿如果找到新的资源便直接关系到工作业绩和官员升迁,对于煤矿承包者和管理者来说则意味着发大财。老鄢承包的大坪煤矿就在邻乡的界面上发现了新的资源,他提出与邻乡签署共同开发协议,邻乡不同意,于是报告打到了厉天鸣这里。这事厉天鸣不能做主,但他可以拿方案,由市里决定。按说整顿小煤窑就是要控制增开小矿,老鄢的报告还是基本符合上面精神的,于是厉天鸣按老鄢的意思拿了方案上报,并与刘能打了招呼。但是,他知道这个工作市里也很不好做。因为这个邻乡的党委书记是全市叫得响的“硬汉”——如今各级权威不强是普遍现象——他敢于不听上面招呼带头在全市买税凑jdp,敢于在未批地的情况下建厂办工业,甚至个把副市长到他那里检查工作他还不一定接待。
  “你得要有耐心,方案早报上去了。”厉天鸣知道老鄢心急,表现出诚恳的样子,他不想老鄢把两个协议看成对等交易的筹码,因此特地补了一句:“老兄你放心,为了全市的大局,这个公事公办我会尽力的。”
  老鄢心里有数,长期跟政府官员打交道,他知道规矩,互通有无嘛!以前讲的放开搞活、城乡通开,不也是互通有无嘛,这是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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