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山药蛋
作品名称:苦难碾压下的童年(散文故事) 作者:傅冬 发布时间:2013-05-15 22:55:58 字数:8374
一、朦胧的山药蛋
1947年,我12岁。
这一年,我的爷爷为了给我的小姑奶奶(也就是他的最小的一个妹妹)家耕地,在秋天,把牛牵到了小姑奶奶家。我随着牛也一起来到了她家,专门给牛喂草和给牛饮水;再有就是牵着牛去拉屎撒尿。此外,我再也无事。
这时候正是初秋时节。
小姑奶奶家的四周还是一片绿色,没有凉意的秋风吹拂着我的脸,使我感到很惬意。麻雀在面前不远的草堆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喜鹊在远处“咭咭”地叫喊着互相追逐。
我来到小姑奶奶家已是第三天,此刻我已做完该做的事,正闲着。那大河对面(北岸)隐隐可见的洋房(注)我已经看腻了,就把目光转向她家门前不远的、毫无生气的公路上,想看那难得一见的汽车。
就在这时,有个小女孩向我走来。
“你在相什么呆呀(本地土话,‘看什么’的意思)?”她走到我的面前,这样地问我。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看上去好像很老练,没有拘束的样子;又好像是在随便地问问。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子,比我大一点,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大概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她长的还算不错,虽然说不上很漂亮。有一头的短发,没有留辫子,看上去有点大人气。
“噢,我是等汽车看呢。”我朝她看了看,不经意地答着。喔,原来是她呀!我那天刚到来的时候,她特地跑到小姑奶奶家来看我的那个小女孩。那天我刚到怯生,并没有十分注意她的到来。
“这一刻没有汽车,”她也朝公路上看了看;接着转过脸来,很认真地冲着我说道:
“呶,给你吃这个!”
说着,她把手伸了过来。
她那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手心里,有满满一手的小圆疙瘩的东西,说它圆也不算圆,棕红色的。哦,这是什么东西啊?一定是很好吃的了。这突然而降的吃物,使我垂涎欲滴;嘴馋心馋,我没有了以往的胆怯,也不想那东西是不是真的好吃,当然也不懂得谦让的礼貌,毫不客气地把手伸了过去;我的手比她的手要大一点儿。
“吃吧,”她把那把疙瘩尽数倒在了我的手掌里后,对我说。“是我自己摘自己煮的,我自己还没有吃呢。”说完,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调了过去,又看那公路;嘴里却念叨着什么,声音很小,我没有能够听清楚。她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边吃着她另一只手里的疙瘩;那手里的疙瘩看上去却明显地比我手里的少。
“好吃吗?”她问,又把她的脸掉转过来,带着微笑向我瞟了一眼,但是没有直接朝我望。接着又念叨着什么,我仍然没有听清楚。
“很好吃,”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东西,觉得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在那战乱和饥馑的年代,除了稀饭和腌萝卜苗,再没有别的什么可吃的了。能够吃到这个全新的东西已经难得,何况还是一个女孩子送给我吃的,不是美味也是美味了。
我没有说感谢的话;因为我那时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家里的人谁也没有教过我,大脑里一片空白。除了一问一答,别的什么话我也没有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聊天,像个木头人似的,只知道贪婪地吃着那些疙瘩。大概是我本性的缘故吧,对这样的局面,我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尴尬,倒是很坦然呢。
她也不再说话,吃着那些疙瘩;不时地朝我看一下,接着又朝那公路上看看。
我很快就吃完了手中的疙瘩,她也吃完了。
“我走了。”说罢,她就起身走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当然也不懂得说一声再见。
看着她走了,我有点茫然若失;是失去了谈话的朋友么?好像不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愿和人谈话。想那些疙瘩吗?已经吃完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哦,大概就是因为她走了的缘故吧。
第二天,我又在老地方站着,在等着看汽车,也在等着她。等着她这个人,也等着她手里的那些疙瘩。
她果然真的又来了,每一只手里仍然有那种疙瘩。
“给你,”她把一只手伸了过来,我也把一只手伸了过去。
我吃着那些疙瘩,味道仍然很好。对于她的到来,我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她来了我就高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我感到她是异性的缘故吧,只是朦胧地想到,哦,她是女的。
她也没有说话,我们就那么默默地吃着那些疙瘩,很快就吃完了。
“走了,”她说。朝我看了一下,就走了。似乎有点不高兴;我也有点怅然。
第三天我还在老地方等她,当然也等着看那汽车。
但是她没有再来,直到我回家,她再也没有来到我的身边;谁愿意和一个木头人在一起呢。
不来就不来吧,那我就等汽车。但是,汽车也没有等到,因为那时的汽车太少了。在整个那一段时间里,我只看到过一次。
30年后,我终于知道那疙瘩叫山药果子,北方叫山药蛋;是山药的籽,我们平时吃的山药是这种植物的根。
当妻子把煮好的那“疙瘩”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那件往事。30年的变迁,多少事都忘记了,这件事却没有忘记,使我感慨不已。再吃那“疙瘩”,味道自然还是很美的;然而与当年的味道是不好比的。我那时毕竟太小,还没有成熟;那女孩却已进入青春期,已经成熟了,我哪里知道啊。
又过了30年,我已年过古稀,偶尔在那条大河北岸散步;眼看南岸,那里已经是现代建筑成群,面貌全非。当年的农舍和田野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她呢?她还好吗?她嫁到外地去了吗?还是就在本地成亲了?哦,我真想再看看她呀,她是第一个给我爱的女人。
(注:砖墙瓦顶的房子,在我们那儿的乡下叫“洋房”)
二、 难忘的旅程
1948年的11月,已经是深秋初冬,天已经冷了。
我经常光顾的引水沟两旁,那一颗颗高大的树,叶子已经凋零;我喜欢吃的桑树枣子(桑葚)落在地上早已化为碎末,地上只剩下一摊摊紫黑色的斑点。茂密的芦苇,叶子也已经发黄,整天“甲甲叽,甲甲叽”叫个不停却又难见真容的“柴呱呱”,早已离去;寂寞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晃着身躯,似乎在向我道别。我的右手边,也滴有我汗水的麦子,它们很争气地挺着,只是还没有形成绿浪;在我前面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田,我那辛苦的爷爷早就把它们犁耙了一遍,几只像窈窕美女般的鹭鸶,在那里慢悠悠地涉着水觅食;我的左边,引水沟里的水碧清如镜,浮在水面上的黑鱼已经潜入水底,很难再钓到它们了。……离开故乡在即,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唉,没有了,钓不到鱼了,今年最美好的时光我在草滩里辛苦去了。明年?没有明年了,我要离开养育我的家乡,马上……
早在我还在草滩里的时候,妈妈就已经把应该带走的和可能带走的东西,整理和捆扎好;爷爷也为我们办好了乘船的手续,我们一年的汗水,全交给了船家,几乎无剩。妈妈手头的零花钱,全是我们做副业所得——当然包括我和妹妹纺纱的汗水在内。
好像是在等着我似的,我从草滩到家没几天就动身了。
在一天的下午,我们母子五人和所带的东西,上了一条小木船,由爷爷用篙子撑向南方,来到了一条比我家门前的那条河宽得多的河里;一条大木船静静地躺在岸边,就是它,将载着我们漂泊到江南去。
这是一条新船,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载重也大概只有五到七吨,根本就算不上大船;更糟糕的是,它连油漆也没有涂。用我现在工程师的行话来说,它没有资格进入大江大河,虽然是崭新的,也应该算一条危船。用它来载人航行,那实在是把人命当儿戏了。
但是没有办法,内战还在进行,陆路交通已经断绝,坐船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和我们同行的还有我的堂婶一家,也是五口人,另外还有一对我不认识的母子。大小一共有12口人。
我们一个个被插在比牢房还要拥挤的中舱里。虽然它是这条船最大的一个舱,但是也只有四平米左右。
看见这种糟糕的情况,我的妈妈和堂婶等三个妇女,向船主家提出了严重抗议:
“这么小的地方叫我们怎么睡觉?你们把我们当做猪来对待啊!”
“我们交了那么多的钱和稻子,就住这么点的地方?太不像话了!”
“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是在骗我们!”
“……”
面对我们的抗议,船家开始是不作声,后来却恶狠狠地说道:
“没有办法,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你们不去就把钱和稻子退给你们!”
搬出那最后一句话来是一个狠招。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去江南会丈夫,这次不去,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内战还在打着,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贪婪狡猾的船主,显然早已摸透了这几个妇女的心事,才放出如此无情的狠话。思念丈夫心切的三位妇女,尽管有一肚子的怨气,也只好忍了,认了。
可怜三个妇女根本就没法睡觉,她们只能在白天睡一会儿。我们几个稍大一点的男孩,也只能和妈妈一样的盘腿坐着,只有最小的两个小孩可以在中间站起来松一下身子,比我们多一点自由。
我们被插进船舱以后,也许是船家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或者是在等待哪一天开船的吉日,他们并没有立刻开船。我们那些个孩子不仅要忍受曲腿弯腰之苦,还要耐着寂寞无聊的折磨,对我来说那是最痛苦的。
没有拖延几日——但是我的感觉是很长很长的,船主扯起了一个和船严重不般配的小破布帆,对着我们这些每天都嚷嚷着催着开船的孩子们说,不要再吵了,明天就开船了。我们听了一阵欢呼。
我们就要离开故土了。我并没有什么留恋;经过这几天折磨,那最初的惆怅已经烟消云散;因为我毕竟还小啊。对南京我更没有什么憧憬,因为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连小城镇都没有去过,更不用说南京了;大脑里一片空白,能憧憬什么呢。
这条船所在的位置大概就在我们当年榨油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很宽的河,足有我家面前那条河两三倍那么宽。到那里一看,呵,离我们家这么近还有这么宽的河呀,我怎么就一直不知道呢。
船起锚以后,缓慢地前行;未几,我又一次见到了串场河。哦,这是第二次看到它了。
在我们临进它的时候,已经看到白帆片片,比我们家门前的河以及我们现在行使的这条河繁荣得多了。那时它是我们这一带交通大动脉呢。一条由几个妇女奋力划动的快船在我们的眼前疾驶而过,与我们同仓的那位妇女兴奋地喊道:
“哦,哦,那是邮政快船!快看!”看得出她也难得看见一次,稀罕呢。我想看个究竟,但是转眼间那船走远了,和如今的自行车差不多快。
我们都趴在了仓口,向外张望;就在我们的船进入串场河之际,一条大的帆船在我们的前面缓慢地驶过,桅杆上还发出“吱吱”的响声。而那些摇橹的和划桨的船,穿梭如织,好一派繁忙的景象啊。哦,这就是串场河,她也是我们的母亲河啊。
三年前它还不是这样的,那时没有我眼前的那些船,只有日本强盗的汽艇。而在一年半以前,我和发三婶到砂冈上挖小蒜,它已经断航了。因为内战爆发,共产党发动群众把它给堵了,只留一条两三米宽的小河道,水流很急,任何船也走不了。此时内战已快要结束,它终于又通航了,成了这个地区交通命脉(因为那时还没有汽车啊)。
串场河在我们那里叫它盐河,还有的地方叫它冈河,都有道理。所谓“串场”,大概就是连接各个盐场的意思,宋代的盐场就在河边;古代它以运盐为主,河里的盐份可能也不少,叫它为盐河也恰当;它的沿途有很多砂冈(现在还有),所以叫它冈河也还可以。
它是一条人工河,开挖于北宋年间。那时海水离这里很近,原来的海堤早已失修,海水威胁着庄稼和人们的安全。在兴化为官的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范仲淹,经过多方艰苦奋斗,领导人民筑起了一道长长的海堤,就是被后人称为范公堤的海堤;那串场河就是筑堤的产物,一举两得。九百多年过去了,海水早已远去;大堤也只剩下了一小段,它沉睡在串场河入射阳河的河口处,提示后人不要忘了它的历史功绩。
范仲淹一身为官清廉,忧国忧民;他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近千年来为人们传颂,激励着后人;提醒那些做官的人,心里要永远装着最广大人民的利益。
历史是最公正的,凡是为人民做了好事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阜宁县政府三年前在串场河入射阳河的入口处竖立了一座范仲淹的雕像,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话说当年那会儿,我趴在仓口,尽情的看着河面上如梭的船只和船上的人们。那大大小小的船只,那船上的人们,都成了我们新鲜的谈资。而那河的两岸,则和我们的家差不多,树木稀少;此刻,它们的叶子早已经凋零。那破旧不堪的草房,向人们展示和诉说着它们的沧桑;偶尔还会传来几声鸡鸣或狗吠。哦,我的故乡遭受了多大的灾难啊。看了一会儿,新鲜感就没有了,进入仓里闷坐着。待到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就会有人喊,我们就会一起拥到仓口去看。
划船的都是男人,大概至少有四个;有时候会日夜兼行。
不一日,我们到了上冈。无论那时还是如今,都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地方。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听到爷爷和奶奶谈起它;在战乱时听到的最多,那是因为它是战略要地。
现在我们的船就停泊在它的旁边,我们上了岸,一看果然不同凡响,比大成庄热闹得多了。我们不敢走远,仅在它的一角往里面看,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繁华的地方。妈妈说快到盐城了,到了上冈离盐城就不远了;盐城更是我们那里人人皆知的大地方,我曾梦想着哪一天能到盐城去玩一玩,现在终于快到了。
到盐城正是早晨,妈妈叫我们上岸买烧饼;到得岸上一看,嗬,繁华景象又是上冈不能比了!不仅马路宽,那些房子又多又漂亮,还有楼房呢!两边商店林立(这是那时的眼光啊),还有很多摆摊子的,叫卖声不绝。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来去匆匆,手里还提着各种东西,还有提着东西叫卖的。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不仅大成庄比不上,就连上冈也不可比呀。卖烧饼的有好几个地方,我和堂兄他们就在一个中年妇女那里买,她大概比我妈妈稍大一点。
“乖乖啊!你们买烧饼吗?你们买多少啊乖乖啊?”那个中年妇女非常客气,态度非常好。她几声“乖乖”一喊,使我们受宠若惊;除了我的妈妈之外,还从来没有人喊我“乖乖”呢。于是我们就在她那里买了,一下子买了很多,用我们的小长袍把烧饼兜着,再也不去看那些热闹了;因为这几天吃的太差,实在馋得很,赶紧回去吃烧饼呀。
在盐城停的时间比较长,虽然很热闹,我们没有再去玩。因为人太多,地方太大,怕迷了路,胆子太小啊。
出了盐城,船也离开了串场河,进入了兴化的湖荡区。大概船家在盐城买足了吃的东西,所以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船都没有停下来。
我记得出了盐城不久,在一天晚上,我们已经睡觉了;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道: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送人到江南的。”船家据实回答。
“有路条子吗?”
“有啊,要看吗?”
“那你们走吧!”
在此前我没有看到在白天查问过,至于夜间我就不知道了。看来,我们苦苦等了一年多的那个路条子可能就没有派上用场。
盐城出来之后,直到泰州,一路就不曾停过,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而且,船还日夜不停地行着。
到了兴化,我们就真正的进入了湖荡了。
我们是在夜间过荡的;那天晚上天黑以前就已经进荡了。妈妈说,进兴化荡了,你们都坐好了不要乱动,船家也叫不要乱动。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不仅湖面宽广,风大浪急,而且还有土匪。船家选择夜间过荡,不知是偶尔遇巧了,还是有意选择夜间,就不得而知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湖是什么样子的,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呢。于是趴在我睡觉的位置上(在最里面),把船蓬上的芦苇席子的洞用手再扩大一点(它早就被我扩大过了),趁天还没有黑来看一看。这一看把我吓了一跳!原来那湖面非常宽,一望无边,水和天连在一起了!明明没有刮风,还有那么大的浪,我同时感到船身在不停地摇晃;我顿时感到一阵恐惧,我们的船如果翻了,我们还有命吗!
船沿着湖边前进,速度明显加快了;不仅摇橹的人奋力加速,船前又增加了一个人拼命划槳。显然船家想尽快离开这个魔鬼之地,一旦遇到土匪或刮起大风,后果就不堪设想。
我不敢入睡,也无法入睡;时刻担心着那可怕的事情会发生。船上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摇橹的急促的吱吱声和槳出水的哗哗声(这声音也是很急促的);再有就是那可怕的浪击打着船身的咚咚声。我静静地躺在我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也动不了啊),苦熬着时光。
大概到了后半夜,船身不再摇晃;又过了一会儿,船速慢了下来。此后我听到了船上摆弄东西的声音和船家的说话声;我此时知道,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个美丽(这是我现在給它加的词)但又可怕的兴化荡了。这时,我立刻感到已很困倦,便安然的入睡了。
兴化是一个美丽而富饶的地方,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和妻子曾多次经过那里;后来我也曾到那里出过差。那时它虽然仅是县级市,并不比地级市盐城差多少。小时候我常听奶奶和妈妈谈起它;有一句俗话说,到了盐城不想家,到了兴化心就花。说的就是两地很富饶,又出美女。如此美好的地方我们却不敢停留,还胆战心惊的急驶而过,实在是因为那里的土匪太多。
此后,我们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麻烦,比较顺利的到达了泰州。船家把船停了下来,说了一声泰州到了。
哦,泰州也是很有名的地方啊,也常听人们谈起它。我和众人一起上了岸,一看,那里是什么泰州啊,明明是乡下呀;当然比我们那里要好多了。
我们就在附近的岸上来回的走着,这里有不少做生意的和做手艺的人。说明这里是泰州郊区的一个停船码头,附近还停了不少的船。
我在一个补锅匠那里看了很久,他们补锅的方法比我们那里先进多了。是用熔化了的铁水把一条缝用一个个小球堵住的,小球光滑圆润;不像我们那里用一块块小铁皮用钉子铆上,既难看又很不好用。我那时感到很希奇又很羡慕,一直看到开船我才离开。
船家大概又在泰州买足了东西,直到过江,船再也没有停过。
妈妈说,过了江我们就可以不坐船坐火车了,就到爸爸那里了。
三、险为鱼鳖
要过大江了,船泊在离江边不远的地方。
妈妈谈江色变。以前她曾多次和我谈过江的故事;她说,最可怕的是遇到大风或者遇到江猪(注)。如果遇到这两样,那就船翻人亡。
现在轮到我们过江了。我想起了妈妈给我讲的故事,不寒而栗,打了一个寒颤。从此,一个阴影,翻船和江猪吃人的阴影,就一直尾随着我而驱之不去。
到了江边,风和日丽,我们的运气不错。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过江,不知道我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约莫早晨八点不到就开船了;开船前,船家在船头上烧起了一柱香,以祈求神灵的保佑。我在那时就不信鬼神,当然也就不信神仙会保佑我们。然而他这一烧香,说明我们可能会有很大的风险,骤然增加了我的恐惧感。
我们的船缓慢地从小河里驶出,到了江边。船家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现在想,他一定是故作镇静,以安定人心,他的内心一定很紧张。
此时,语气平和地对我们说:
“现在过江了,坐在你们的位置上不要动。”
一条载重只有五吨的木船,用一把桨一支橹,就向着那一望无边、巨浪滔滔的大江挑战了。哦,不,这是在向死亡挑战。
自从上了这船,妈妈就从未提起过江的事,她对此讳莫如深。此时,她神情严峻地对我们说:
“冬冬霞霞,你们躺下去!”
大白天呀,要我就那么躺着?就那么等着翻船被淹死给江猪吃么?我才不干呢。于是我又趴在了我的位子上,通过芦苇蓬子上的、那个早就被我扒开的小孔往外看。这一看非同小可,不仅水天一线望不到边,那水也是混的,浪也大得吓人,凶险无比。船身在不停地摇晃。我想,这一下恐怕难以活命了!我带着不安和恐惧的心观看着江面上的一切:宽大的江面上,白帆片片,千舟竞渡,和我们一样的木船一条条地南来北往;那冒着黑烟的大轮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然而这一切丝毫也提不起我的兴趣,驱散不了我心中的那块乌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洞口向外看。船身虽然摇晃,但还是平安无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巨浪向我们滚来!我感到不妙,翻过身子,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妈妈,我就感到船身发生了巨大的倾斜,在霎那间被掀得很高,几乎倾覆。我顿感天旋地转,末日来临了。此时,我听到船家父子在高声的喊着什么,——过江划船的正是他们父子二人。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还没等我想完,船又向相反的方向倾斜,从浪尖上跌了下来;此时我觉得船没有翻复,睁开了眼睛,看见堂兄等人,一个个呆若木鸡,那惊恐的神色,使我看了更加大了我的恐惧;我的妹妹被吓得瞪大了眼睛。这是霎那间的事;船这一次没有翻,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船又第二次被掀了起来,重复了第一次的过程。幸好,这一次比第一次要小一些;我又听得船家在大声地喊着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再想些什么,第三个、第四个跟着又来了……只是越来越小了,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船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大浪过去之后,船上开始活跃起来,妈妈说话了:
“全怪那个轮船!它从我们船的旁边开过去扛起大浪来的!我们本来走的好好的!”大家一致同意妈妈的断定。
一直到临近中午,才到了江对岸,危险终于过去了。
我们过了大江以后,船又继续前行,穿过扬中县,过了夹江,天已经很晚了。
晚上,船就停在夹江的南岸过夜。我们睡下以后,浪还是不停地拍打我们的船,发出敲鼓般的咚咚响声。船身不停地作小幅的摇晃着,就像母亲摇着婴儿的摇篮一样;远处和近处不停的传来阵阵的涛声,那是夹江在唱着催眠曲。好像在说,宝宝,睡吧,受了一天的惊吓,你们该睡觉了。我在朦胧中想到,我们逃过了一场大难,我们活过来了,这一下安全了,再也不怕了。
在摇晃和涛声中我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场惊吓以后,我一直心有余悸。此后,我们经过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些什么,我全然没有在意。好像这一天全是在渡江,其他的时间都是一闪而过的。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到了奔牛镇。
第二天下午,我们登上了西去的火车,晚上到了南京。惊险的旅程结束了。
我的童年也在这一年结束了。
(注:就是江豚,全身黑色,被我们那里误认为江猪,并认为它会弄翻船、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