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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平静的日子——童年的一些故事

作品名称:苦难碾压下的童年(散文故事)      作者:傅冬      发布时间:2013-04-29 17:29:09      字数:39095

  平静的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刻,有着许多有趣而惊险的故事。
  
  一、做了一件神秘的事
  
  一个晴朗温暖的秋天。
  虽然刮着微风,我却没有一点寒意。战乱的阴云已经远去,我的心情就像那美好的秋天,清晰而明快。到了傍晚,天已经快要黑了,妈妈突然告诉我,我家河南面的郑有鹏请我到他家去。
  郑有鹏是我的小伙伴,也是我的同学,夏日里我们常在一块儿游泳。他的家离我家很近,也比较殷实。天这么晚了,他找我会有什么事呢?我心里想着,感到有点奇怪;但是,我还是动身往他家走去。
  我很快地到了那不宽也不长的、走过不知多少遍的小桥的桥边;还好,天还没有完全黑,还看得见。我心怀疑窦地过了桥,沿着他家的那条引水沟的沟边小路往前走去。没走多远,我听到一个声音:
  “哦,来了,来了,就是他。”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我,继续往前走;很快,他们就把我拦住了。原来他们是我认得的一个熟人,还有三个我不认得的男孩。其中一个要比我大几岁。
  “噢,不要走了,就是我们找你。”那个我认得的中年男人说。
  接着,他放低了声音,神秘地对我说:“今天请你和我们做一件事情。”
  说罢,他和那个稍大的男孩谈了几句话,就从怀里掏出一件用红布裹着的东西交给了他。
  “郑有鹏呢?”我没见到郑有鹏,却碰上了这几个毫不相干的人,很是茫然。
  “嘘——,不着声!不着声!”那个中年男人用右手食指竖在嘴上,连忙制止我。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这件事好蹊跷哟;妈妈不是说,郑有鹏找我的吗,怎么不见他人呢。那男人见我发呆,就对那男孩说道:
  “好了,好了,准备上路走吧。”
  那个大男孩划着了火柴,点亮了马灯,就上路了。
  到哪儿去呢?又去干什么呢?我心里纳闷。看不到我要见的人,却见倒了我不该见的人;这使我糊涂了。我没有做声,也没有多想,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就那么默默地、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光,天上只有眨着眼睛的星星。昏暗的马灯在前边引路;那马灯是由那个大男孩提着的。随着他手臂的摆动,马灯也在不停地摇晃着。路也还算比较宽,只是高低不平。我们没有碰到行人,只听到远处和近处有几声犬吠。
  高低不平的路,昏暗而摇晃的灯,令人心悸的狗叫,心中的疑团,使我心不在焉,有点发虚,但是没有恐惧。因为我不相信我的妈妈会把她的宝贝儿子送进火坑;再说了,那时我还从没有听说谁家的小孩子被坏人给拐走了,连土匪也没有把我抓去当人质啊。
  我们是向着西南方向走的。一路上我们互相之间几呼没有说什么话,大概是因为互相不认得的原故吧。就这样,我们在大路上不知走了多久,拐进了一条田间小路,也就是田埂。
  没走多远,那提马灯的大男孩点着了一挂小鞭炮,刹那间便“噼噼啪啪”的响了起来。那是一种劣质的鞭炮,响声很小,如今早已淘汰了。
  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我的心也踏实了,明白了我参加的是一件喜事。是什么喜事呢?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办呢?
  我正在纳闷,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噢,好了,好了,他们到了!”
  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一对中年男女站在门口迎接我们。那男的接着说道:
  “怎么没有放鞭炮呢?”
  “放啦,可能放的太早了,你们没听见。”那大男孩解释说。
  “这样也好,闷声大发财啊。”女人笑着打圆场,大概她认为不放鞭炮也没有关系。
  从他们的谈笑间,我知道那大男孩是那一家人的至亲。很可能就是和我接头的那个男人的孩子。
  这一对中年男女对我们非常热忱,大概他们都知道我们是谁家的孩子,所以没有多问我们什么。没多久,那男的说道:
  “难为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饿了,我们吃饭吧。”
  饭菜可能早就准备好了,说话间,那女人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菜很多,满满的一桌子,但是主人还是客气地说:
  “没有什么菜,就简单一点了,快吃吧,不要冷了。”
  我看到有烧百页,煎豆腐,黄花菜烧粉丝,还有红烧肉……就这几样,已足以使我淌口水了。在那个时代,在平常,这些菜我是想也不敢想的。我们四个男孩开始大吃起来,吃的很贪,简直就是狼吞虎咽。大概他们也和我一样吧,难得吃到这样的美餐。主人没有入席,他们一定是吃过了。
  在吃饭这一段时间,主人很兴奋;尤其是那女的,满脸堆着笑,说的话也最多。然而全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家常话,丝毫没有提到我们为什么来到他家的事。所以,话虽然那么多,却并没有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我本来就不善言辞,平常也腼腆害羞,在这种场合下更不敢说话,只顾埋头吃饭。事实上,从上路开始,直到离开他家,我没有说过一句话。
  吃过饭不久,主人安排我们睡觉。我被安排在主人的大床上,还有另外两个小男孩也和我在一起睡。那床也真大,除我们三个男孩之外,还有他们夫妇二人也睡在上面。
  我们一觉睡到天亮,主人喊我们起来吃早餐。早餐吃的也是很不错的。早餐过后,还是那个大男孩,把我送到我认为自己可以回家的地方,我一个人就那么摸着回到了家里。
  我带着兴奋和满足,更带着疑团,来到了妈妈身边。妈妈的第一句话就问我:
  “你是睡在他家的大床上的吗?”妈妈显然很看重这一点。
  “我们三个都睡在大床上。”我说。
  “吃的什么菜啊?”
  “噢,很多,很好吃。”我报出了菜名。
  我不等妈妈再问,赶先问她:
  “妈妈,那个红布包的是什么东西啊?”
  “斧头,偷的人家的。”
  “斧头?偷的人家的?要我们送去做什么?”
  “那个女的不养,你们把斧头送去,再在她床上睡觉,她就养了。当然一定要男孩。”
  “为什么一定要偷的呢?”
  “就兴这样。据说被偷的人家越骂越灵。”
  “是偷的郑有鹏家的吧?”我下意识的想到了这一点,怪不得妈妈说郑有鹏找我呢。
  “说不得!说不得!”妈妈警告我,“人家就是看中你老实,看上你的名字才找你的。这事千万不能对外说。”
  哦,原来如此。
  跑了那么远的路,吃了一顿饭,在他们的床上睡了一觉,就为的这个事啊。难怪那个女人说闷声大发财呢,这事当然不好张扬。不过,说我老实那是不假,但是和我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姓很吉利啊”妈妈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是个男的,人又老实,到哪里找啊!”
  噢,是这个意思啊,真是用心良苦了。
  在那个时代,人们愚昧无知,夫妻不生孩子就全怪女人。这事很快就过去了,不知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来生孩子了没有。就算生了孩子,那也绝不是因为做了这么一个活动的结果。
  
  二、逃宴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出席红白喜事的宴席,总是要把我带上。带上不占席位、和大人分着吃的小孩,本地人俗称为“锅铲子”。“今天你又要去当锅铲子啦!”有时候姑姑会这样的告诉我。
  碰上这等难得的好事,我会高兴得又蹦又跳。不仅可以享受令我垂涎的美食,还可以看到打扮得漂亮的新娘;看到吹吹打打的过生日的热闹场面。当然也遇到过悲痛的事情,哭哭啼啼悲天跄地,一片呜呜的啼哭声。我看到的只能是躺在地上的死人,或者死人的灵位;妈妈还要我在死人或灵位面前磕头。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很不愉快的,但是并没有影响我享受美餐的胃口。
  想不到的是,就我在我十岁或十一岁那一年,我吃了一次令我非常不愉快的宴席。
  我家的一个邻居,大概是办什么事,请我的爷爷去吃午饭。不但爷爷不愿意去,所有的人都不肯去,最后就叫我去。在我们那里,除了红白喜事,其他的事情,一般的都不愿意赴宴的。推不掉的时候,往往由小孩子代替大人。
  叫我去我就去吧,有好东西吃,大饱口福,求之不得。不过,我这是第一次一个人到人家吃饭,心里很不踏实。
  到了那里,只有两三个人。我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主人只是说了一声“噢,坐,坐”以后就忙他的事,再也不理我了。等了好久,我很不耐烦,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又回家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家又派人来请,我才又去了。
  入席时又是一阵麻烦。主人和客人为座次推推让让,扯了很长时间,却把我凉在了一边。吃饭就吃饭呗,坐哪里还不是一样?我那时还真有点感到奇怪,也很不高兴,不耐烦。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个饭不好吃了,难怪爷爷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意来呢。最后,他们把我安排在背朝门的那个位子上,还算好的位置。
  他家的八仙桌子特别高,我坐的那个长条板凳恰恰又是矮的,那桌子差不多和我的肩膀一样高。这样一来,我除非站起来,否则就只能夹我面前的一个菜。那些客人在“来来,吃吃”的谦让声中大吃大喝,根本就不顾我这个小孩子。
  我非常伤心,也很气脑。我想,要是妈妈在这里多好,她一定会夹菜给我的。虽然有那么多的美味佳肴,可是我吃不到——因为我不敢站起来。我只夹了面前的一点点菜,匆匆地把碗里的饭扒完,站起来就溜之大吉。
  我没有打照呼,也不懂得打招呼。主人也没有注意,大概他们很忙吧。至于那些客人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一个小孩子走了就走了,和他们没有关系。
  我带着一肚子火,回到了家里;奶奶看见了,就问: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从到那里吃饭直到回来,我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奶奶接着又说:
  “你应该和人家一起走,你一个人走就失礼了!”奶奶很生气,板着脸。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在想,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以后我再也不到人家去吃饭了!
  但是,过了一些日子,偏偏又有了一次。
  这天的下午,我的一个同学请爸爸去吃晚饭。到了傍晚,爸爸还没回来。奶奶就对我说:
  “冬冬啊,今晚代你爸爸去吃晚饭!”
  想起上次所遇到的难堪,这一次下定决心,坚决不去了。
  “我不去!”我回答的很坚决。
  “怎么啦?上一次不是好好的吗?”奶奶不解的问道。
  好好的?哼,我没跟你说罢了。但是这次我还是没有说。不久,我的那个同学正式来请了。天还没有黑,奶奶催我了:
  “冬冬啊,还不快跟你的同学去啊!”
  我的同学也来到我身边,请我和他一起走。我和气地对他说:
  “我不去,谢谢你了。”态度很坚决。我的同学无奈,只好走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这个时候,我家的狗突然向我的那位同学冲了过去,把我的同学赶到了河边。
  “你先回去吧,马上我就叫他去。”奶奶大声地对他说。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逃跑,躲起来,看你们怎么办?天已完全黑了,我向着风车的方向走去。奶奶他们没有注意,大概以为我已经去同学家了。到了风车墩子上,我暂时先坐在车心的大齿轮上。
  刚坐定,同学又来了。我听到了奶奶的喊声:
  “冬冬!冬冬!”连喊了几声,我没有答应。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跑,有点害怕;但是我还是横下一条心,沉住气不做声。
  “咦,到哪儿去了?刚刚还在这里的呢!”说了这话之后,她紧接着又喊起我来。喊了几声,我当然不能回话。
  奶奶有点紧张了,开始在屋里屋外找我,当然找不到。小姑妈、二叔也和奶奶一起喊,和奶奶一起到处找我。这时候,我知道事情闹大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横下一条心,坚持到底,绝不回头。
  “可能在风车那里,我看见他往那里走的。”坏了!这是二叔祖父(我祖父的二弟)的声音,他可能是看见我走向风车的。
  听了二叔祖父的话,小姑妈立刻向风车走来。这一下不得了!我急中生智,赶紧爬进风车的风帆,侧身地卧在里面。小姑妈很快地来到了车墩上,我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你还不赶快出来!我看见你躱在哪里了!”小姑妈一到车墩上,就喊了起来。我不知是诈,沉不住气,心中一急,“唰”的一下从风帆里窜了下来,又向东急速跑去。
  “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小姑妈急切的喊着,二叔此时闻声而至,快速地向我追来。
  在黑暗中我慌不择路,斜穿麦田,向着邻居家跑去。我听到二叔追赶的脚步声,我也已经到了两家的界沟边。
  “我去当兵了!”我边跑边喊。这是无奈的叫喊,因为我知道,我肯定跑不脱了。这样的叫喊,是生气还是威吓,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大概是小孩子在情急之下自然喊出的吧。我知道是当不了兵的,因为我太小,才10岁过一点。
  喊过这话之后,已到了沟边,我不顾危险,奋力一跃跨沟,却没有跨过;但是双手扒在了沟埂上,我尽全力爬了上去,继续向前跑。那沟平时我根本不敢跨,当然也从来没有跨过。二叔却顺利的跨过了沟,终于追上了我,一把将我抓住。
  我被二叔抓住的那一刻,心就沉了下来:这一下不得了,祸闯的大了!回去挨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而且,今后难过的日子还不知道有多长呢!
  我被二叔又拖又拉地给弄到了家里。妈妈正好从外婆家回来,刚刚到家。一家人见我被抓了回来,谁也没有说话。二叔把我推到妈妈的面前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是啊,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如果跑得不见了他们要负责的,难怪他那么拼命地追我;何况我还是他的亲侄子。妈妈也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骂我,当然更没有打我。把从外婆家带回来的熟花生拿出来给我吃。奶奶自从我被二叔带回来,她就没有露面,当然更没有像往常那样地指责我。
  这大出我的意料。虽然我毫发无损,却仍然提心吊胆,心里疑疑惑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小心翼翼地吃着花生,准备随时挨打和挨骂。
  但是,什么事也没有。以往我要是做错了一件事,他们往往重三迭四地说我,尤其是奶奶更不会饶过。这一次,大概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这个老实得过了头、已经是懦弱无能的孩子,居然会“贩桃子”(从家里出逃,我们那里叫“贩桃子”)!他们肯定很生气;但是更可能是高兴和后怕。奶奶对我的懦弱无能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她大概是很高兴了。
  不过,开了这个头,以后经常“贩桃子”,那就绝不是什么好事了。所以,对这一件事,他们好像讳莫如深;从此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
  
  三、沙盘作纸
  
  大概在我四岁那一年,爸爸决定对我进行学前教育。那时我们那里没有幼儿园;家里也没有纸,没有书,也没有笔。怎么学呢?爸爸想到了宋朝时的岳飞用沙盘写字的方法。
  我们家里有一个木制的、浅浅的、长方形的盘子;宽约一尺,长约一尺半多一点,高只有一寸。我们都叫它“捧盘”;那是专门为办大事请客吃饭用的,可以同时端四碗菜到桌子上去。这东西一年甚至几年也用不上一次,偶尔会有邻居借去用。平时它只能在角落里边躺着,里面还放满了杂物,落满了灰尘。
  这一下它派上了用场了:爸爸叫妈妈在外婆家的沙地里弄来一小袋沙子,细心地挑出里面的草、泥土块和其他杂物,放在捧盘里;再用尺子把沙子刮开,使沙子在整个盘子里形成薄薄的而又平坦的一层。这样,就形成了一张“纸”。
  爸爸用筷子在沙盘里写字,画画,给我做示范。他的字写的又快又好,画的画微妙微俏。
  我感到新奇;“我来,我来!”我喊着就从爸爸的手里夺过筷子,就要自己写和画。
  爸爸先教我写了一个“一”字,“还像,不错,”爸爸说;“二”字写得很勉强;三字写的就更不像了。写了一会,写二和三总是不像,爸爸不是皱眉头就是摇头。“我写人字!”我以为人字好写;结果是,写的比三字更不像样。我兴趣索然,觉得厌倦,把筷子一扔,不愿再写了。
  “我要画画!爸爸教我画画!”我不知道画画难不难,只是觉得很有趣,就想试一试。爸爸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先画了一只鸡,几笔就画好了,画的很像。我想照着画可就没门了,不知从哪里画起。爸爸就手把手的教我,不错,很好;但是,爸爸的手一离开,画的是什么呀,爸爸说,这哪像鸡啊,像个大圆球!就这样,画画也很快画厌了,只有几分钟的热度。
  还好,第二天,我的兴趣又来了,爸爸也很高兴地继续教我写和画。当然又是几分钟的热度,写的和画的还是老样。
  就这样一天天地写啊,画啊,终于有了进步。那几个简单的字,有了一点模样;画也小有进步,画的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圆球,有点像样的轮廓了。
  慢慢地,写起字来不那么吃力了,可以随手写出那几个字,爸爸和妈妈当然都很高兴。叔叔和姑姑们也开始关心我,他们平时不注意,一下子看到我这个四岁的侄儿会写那么些字,很是惊喜。
  有时我写字写得烦了,就要求爸爸画一个画給我。只要爸爸有空总是满足我的要求,随手画一个什么玩艺儿;画得最多的就是鸡和人头像。
  每天中午,爸爸都要休息一会儿,他睡在躺椅上,叫我就在他的身边一遍一遍的写和画。有一次,他在躺椅上正待入睡,我不识时务地喊道:
  “爸爸,给我画一个画!”
  “等一等,马上再画。”爸爸睡眼矇矓地说。
  “给我画一个人头像,爸爸!给我画一个人头像!”我仍然不饶地喊着,摇着他的身子。
  “嗐!”爸爸不耐烦的坐了起来,皱着眉头,接过沙盘和筷子,在迷迷糊糊中三划两划地画出了一个男人的头像,然后扔掉筷子,放下沙盘又去睡觉了。
  我接过来,左看右看,哦,画的真好啊,我怎么就画不出来呢?爸爸在沙盘上为我画过很多人头像,唯独这一次给我的印象最深。我看了很久,总是不忍心将它抹去。
  以后,凡是有朋友和亲戚来到我家,爸爸妈妈总是要把我誇一番,还叫我做写字表演。我也很乐意,很快就把那几个字从头到尾的写了一遍。接着,客人们众口一词的“啧,啧”的赞许着。有人誇我,我就很高兴,那天我就会继续地写上几遍。
  一次一个重要的亲戚来到了我家,妈妈就喊我:
  “冬冬,快来!写字给叔叔看!”
  我端起沙盘,拿起筷子赶了过去。不料,慌忙之中,摔了一跤,不仅沙盘里的沙子泼了一地,我的鼻子也被碰出血来了。一看出了血,疼痛和恐惧使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妈妈赶来一看也吓坏了,赶紧把我抱起,只喊“都怪妈妈不好!都怪妈妈不好!”赶紧找来棉花把鼻孔堵住止血。我还在不停的抽噎着,向来客看了几眼。
  沙子都泼在了砖缝里和泥土里,再也收不起来了。
  待到我鼻子好了之后,我就对妈妈说:
  “妈妈,沙子没有了,到外婆家去装吧!”
  去一趟外婆家谈何容易。我连催了几次,妈妈才带着我到外婆家去取了沙子回来,从新处理了一下。对此,妈妈也非常高兴,她逢人就说:
  “我家冬冬懂事啦,沙子泼了,他总是催着我到外婆家装沙子!”
  我成了左邻右舍人们眼中的小明星了。
  可惜这个小明星没能当多久。就在这一年,十恶不赦的日本鬼子杀到了我的家乡。我们全家在爸爸的带领之下,东躲西藏,逃避追杀。只进行了半年左右的沙盘写字就终结了。
  三年后我启蒙读书,沙盘写字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小明星消失了,得从头开始。如果不是日本鬼子杀来,我会一直写到启蒙,我的智慧一定会开发得更快更好。
  
  四、馓子的故事
  
  在我还是童年的那个年代,女人生孩子只有一个月的休假期,在这个月内,吃的相对要好一点。
  一般的人家最常吃的就是馓子和烧饼,好一点的人家还有鸡和肉类。馓子的吃法是先用开水泡一下,再放一点红糖和胡椒粉。按中医的理论,这些东西都是上火的,产妇就是要吃上火的东西。这种东西味道是很不错的,但是在西医看来营养是不全的,缺少维生素。烧饼的吃法也差不多,但是味道就差了,营养也不如馓子。不过,价钱要比馓子便宜。产妇的这种饮食习惯,在当今的农村里仍然保持着。这些东西多数是由亲友送的,在那个时代为数也不多,一个月以后人家也不送了。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生弟弟妹妹“坐月子”吃馓子,吃到最后总是要留一点给我。妈妈是在晚上临睡觉前吃,我虽然也上床睡了,但是总是要等到妈妈给我吃了那一口我才真正入睡。有时候我怕妈妈忘记了,就在床上故意翻一个身,好让妈妈知道我还没有睡着呢。我听着妈妈吃那泡馓子的呼啦啦的声音;最后妈妈在床的那一头喊我:
  “冬冬,喏,端去吃吧。
  于是我爬了起来,端过碗,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哦,那味道可真好啊!虽然就那么一点,我也感到很满足,很快就入睡了。
  如今我仍然很喜欢吃泡馓子,却再也没有当年的那种好味道了,也找不到当年的美好感觉了。是的,现在的生活好多了,好东西吃的多了,在我的味觉神经里,当年的那种美味已经不希奇了。
  如果妈妈那天馓子比较少,她就不给我吃了,我也照样入睡,决不张口向妈妈要吃。平常,馓子就放在笆斗里,没有妈妈的允许我决不去拿了吃,哪怕只一点点;我也从不伸手向妈妈要吃。因为我知道那是很精贵的,只有妈妈应该吃。
  一个亲友一般只送二斤馓子和十个烧饼,在那时已经很不容易了。妈妈往往不到一个月就吃完了,哪里还能把我当零食来吃呢;比不得现在呀。
  我在家里从不偷东西吃,在家人和亲友间是有名的。
  有一年,奶奶叫我到三叔祖父(我祖父的三弟)家去拿馓子。在那里,他们自家正在炸馓子。这次去拿的馓子是送亲友的(叫送“月子礼”)。
  三叔祖父的家,离我家不远,和到大成庄差不多,我是去过几回的,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在离他家不远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油香,那正是炸馓子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我不仅闻到了香味,也看到了在他家的山墙下有一帮人围在锅边,而锅里正冒着油烟。
  有几个妇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小撮馓子在吃,吃得格吧格吧的响,一副贪婪的模样。我到了那里,其中一个妇女对我说:
  “来,吃馓子!”说罢,她拿了一小把馓子送到我面前。
  我没有伸手去拿。我的堂叔大婶在一旁边嚼着馓子边说道:
  “他才不吃呢!”
  她说的不错,我当然不会吃的。因为那不是我家的东西;就是我家的也要妈妈和奶奶允许我才吃。
  说过之后,她笑了一笑,继续吃馓子,而且吃的很贪婪。
  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馓子总是有得吃的,可怜我的这位大婶没能生孩子,当然吃馓子的机会就更少了。是我的那位堂叔有病,还是她的问题,在那时候是弄不清的;但是人们往往都怪罪到她的身上了。吃不到馓子是小事,没有孩子可是大事,尤其是在那个时代更是这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孩子在古代可是最大的不孝呢。到了那个时代虽然已经没有此说了,但是没有孩子总是很痛苦的。
  无论是炸馓子还是买馓子——以致卖馓子,都是为女人生孩子服务的,哪能像现在,把馓子当零食来吃啊。
  我那大婶当时虽然吃着馓子,心里想必是很难受的;看她吃的很香,哪知她内心的苦啊。她很少到我们家来,我和她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吃馓子,和她说的“他才不吃呢”那句话。
  我拿了馓子回到了家里,奶奶问我:
  “你吃馓子了吗?”
  我以为奶奶怀疑我偷吃了手中的馓子,非常生气地说:
  “我没有吃!”声音很大,口气非常强硬,奶奶知道我误会了,就又说道;
  “我是问你在那里吃馓子了没有?”奶奶认为是自家炸馓子,不是卖馓子,小孩子去了,吃一点馓子应该是人之常情。
  “我也没有吃。”
  “他们没有给你吃吗?”奶奶朝我看了一看。
  “给的。”我平静地回答。
  “给你吃为什么不吃?你这不是发傻吗?”她停了一会儿,又说道:“真是个没用的小孩子!”
  其实我出名的并不是这一次。
  大概在我八岁的时候,奶奶叫我到大成庄去拿馓子。这一次是为我妈妈去拿的,是妈妈生四弟的时候。卖馓子的是我家的一个远亲,馓子是早就定好了的。奶奶特地找了一个柳条编的篮子给我放馓子,而不像人家那样用绳子扎一下就行了。因为我人太小,怕不小心弄散了。
  到了大成庄,那远亲为我称好了馓子,还把馓子整齐有序地排在篮子里,我小心翼翼地提着篮子上路回家。过了大成庄的西大桥,走了没有多远,我的另一个堂叔——崇二叔在我的后面赶了上来。
  “冬冬,馓子是买给谁吃的?”我听到后面崇二叔的声音。
  “是给妈妈吃的。”
  “你妈妈生了吗”
  “生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啊呀,你又跌价啦,伙计!”
  我早就跌价了,这已经是第三个弟弟了,再跌也无所谓了,我想。
  “你怎么不拿馓子吃?”他从后面赶了上来,和我并排走,很认真地对我说。
  “我不吃!”我也很认真地说。
  “吃了不要紧的,又不是送月子礼。”他又说。
  “我不吃!”我仍然很坚定。
  “你真的不吃?吃!就说二叔叫你吃的,不要紧!”他又说。
  “我不吃!”
  接着,他夺过我的篮子,放在地上,用手三下两下就把篮子里的馓子给通通压碎了!
  “我看你还吃不吃!我看你还吃不吃!”他边用手压边说。
  说完做完,他就哈哈大笑地扬长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一下子呆了。但是我很快就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碎馓子,感到像是闯了大祸,又像是受到了委屈,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这个崇二叔!好久没见到你——他在外面教书,一见面就这样对我,给我闯了这么大的祸!
  我带着一肚子委屈,一路哭到了家里。奶奶远远的看到我在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唉,真是个没用的孩子!
  “又是什么事啊?哭成这样?”奶奶没好气地说,这时我已到了晒场的边儿了。
  “崇二叔把馓子弄碎了!”我哭着告诉奶奶。
  “哈哈,”崇二叔已先我到家——就是二叔祖父的家,这时候他又大笑起来,“我叫他吃馓子他不吃,我就把它弄碎了看他还吃不吃!看样子他就是没吃,这个大儍子!”
  崇二叔的用意很简单,馓子是整的,他以为我不敢吃,压碎了就没数了,当然就可以偷着吃了;而且还申明是他弄碎的,不是合情合理吗?我现在怀疑他是在考验我。当时我可没有想到这些,只感到受委曲。
  “你也真是的,”奶奶笑着对崇二叔说,“拿这样一个没用的小孩子玩。”转过来她又对我说:
  “碎了就算了,不哭了,好在是你妈吃的。”
  自那以后,我家的多数亲友都知道了我这个特性;老老实实,待人诚恳,心地善良。然而我却懦弱胆小,不善与人交往。这个特性一直保持到现在。
  
  五、参加祭祖
  
  在我四岁那年,爸爸第一次带着我参加祭奠祖先的活动。那一次规模还不小,参加的人很多,也相当隆重。不过,参加活动的只能是男人和男孩,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祭奠祖先应该是个好事情;不忘先人们为我们奠基立业的功德,激励自身一代奋发图强,干好自己的事业;也可以教育下一代积极向上,健康地成长。数典忘祖的人,历来被斥为宵小之人。列宁也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也应该包含着这个意思。我们的祖宗祭奠我们的老老祖宗,并立下规矩,当然也有这个积极的意思。
  祭祖活动在同姓宗族的范围内举行。但是并不是所有同姓的人家都参加同一个活动,因为那样规模就太大了,不便于活动。所以,往往以适当的世系来划分。在一个小宗族的范围内,由族内各户轮流负责主持祭奠活动。族内有若干公共土地,谁家负责主持祭奠,这期间的收获都归他家所有。
  话说那一年我和爸爸到了那户人家的时候,祭奠仪式已经开始了。
  这户人家的客厅布置得庄严肃穆,有列祖列宗的灵位。灵位前有一个很大的八仙桌子,上面放满了吃的东西,还有一个大猪头。那灵位前还烧着香,房间里烟雾缭绕,香味扑鼻。八仙桌前的地上,放着一个垫子,是给人们磕头用的;参加活动的任何人都必须在这里磕头,以示虔诚,尊重祖先。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又天生羞怯,在那么多人的面前,那么大的场合下,被吓得不知所措。说来很可笑,也令人难以置信,我那时竟然不敢、也不知道怎么磕头。看到那么多的大人和小孩子磕头,我心里发慌了:我怎么磕头啊?
  很快就轮到我们父子了。怎么办?我只好拒绝磕头。
  “冬冬!为老祖宗磕头啊!感谢老祖宗的大恩大德!”二叔祖父在喊我。
  我吓得直往后退;引起了众亲友的大哗:
  “咦,这小伢子不肯磕头呢!”
  他们越是这样说,我越怕,心越慌,越不敢上前;拼命往后躱。爸爸和二叔祖父,都一个声调地训斥我:
  “你这个小伢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一旁的亲友们又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咦,这小伢子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不像人家的小伢子那样拿得出(注1)。”
  “一个小伢子一个特性,他就是这个样子呗。”
  ……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爸爸和二叔祖父不饶过我,在众人的帮助下硬是把我摁在垫子上,用手扳着我的头,强行把头磕了。
  我羞愧难当,感觉脸上滚烫,想必一定是满脸通红的了。
  我躲到了一旁,不再和众人在一起。
  这一闹,那一顿祭祖饭我吃的索然无味。
  这一次,对我的自尊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爸爸他们那样做,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反而造成了我的自卑,使我更倔强;表面上看是懦弱无能,内心却有一团火。
  自那以后,我就出了很不好的名。这个特性直到十三岁以后,到了南京,我发奋改造自己,才慢慢有了好转。参加工作以后,融入了社会,就好得多了。然而即使是现在,不善交往和不善言辞,仍是我的致命弱点。
  第二次参加祭祖时就好了一些;我已经六、七岁了,勉强学着人家的样子把头磕了。现在看来很简单的事,我那时却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做到。
  磕头以后就没有什么事了,我和爸爸在这家的晒场上,等待吃饭。
  所有的人也都利用这个机会,彼此之间进行交谈,无话不说。这么多的族人聚在一起,也是很难得的。这是一个交流的好机会;也许,这也是祭祖的一个重要意义吧。
  一个和爸爸年纪相当的族人,手搀着一个比我稍大一点的男孩,走了过来,和我爸爸攀谈。
  “你念书念到几年级了?”我爸爸问那个男孩。
  “在四年级里头(注2)。”他说。
  他那表情和姿态,像是害羞,又像是妞妮作态。当时给我的印象极深,我至今不忘,连原话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啊,四年级!年纪比我没大多少呀,我还没有读书呢!这一次对我的刺激和羞辱一点也不比上一次的轻,只不过我没有在众人面前出洋相罢了。当时我的心里是很难受的,又是羡慕又是妒嫉,还有悔恨,真是五味杂陈;自尊心又一次地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大概在次年,我就在谷仓舍启蒙读书了,那一次的刺激也早就忘掉了。可偏偏在我现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却又想了起来,而且是那样地刻骨铭心。
  在谈到别的话题时,我就没兴趣了。
  此时听到一个男人说道:
  “啊呀,这味道真好闻!”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真的闻到了一股香味,就像过年的时候炸肉圆子的味道,闻了真叫人淌口水。
  “我还要靠近一点来闻呢!”说着,他就走到那个厨房的窗口;那里,厨师正在炸肉圆子。
  那时我还觉得奇怪,这味道,有什么好闻的?又不能当饭吃,闻了还淌口水,怪难受的。我那时当然不知道闻味道也是一种享受呢;如今那些“美食家”们还要讲究菜的颜色。不光要吃起来味道美,闻起来香,看起来还要赏心悦目,他们称之为“色、香、味具全”。在我看来那是吃饱了撑着,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讲究。
  话说那次吃饭的情况我却全忘记了,受了那个“在四年级里头”的刺激,吃的恐怕也是不香的。在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的长袍兜了很多馒头回来;妈妈和奶奶、小姑她们也都分享了。这是每次祭祖的时候,最后必有的礼物。
  最后一次参加祭祖活动是在大成庄的一个人家。那一次叫做“小祭”,妇女也是可以参加的,我们全家人当然地都参加了。
  关于“小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现在猜想,可能是那时共产党作的改革,男女平等,因战事简化祭祀。大概取消了磕头之类的仪式,因为我记得这次没有磕头。族人就那么简单地会餐和交流。
  那是一个夏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回家时的一路辛苦。
  那一天老天很不作美,几乎整天都下着滂沱大雨。吃过午饭之后,我们在一个堂叔的家里呆了一会儿,指望雨停了或小一点以后,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我们等了很久,雨不但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还刮着大风。
  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刻,眼看这雨没有停的希望,堂叔家里根本就住不了我们一家这么多的人,只好冒雨回家。大成庄离我家虽然只有一里多路,但是由于道路已被破坏(那是为了阻挡国民党军队的进攻而破坏的,可见那次祭祀是在国民党军到来的前夕),路中间被挖了一条深深的沟,就是晴天也是很难走的,何况现在下了半天的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可以走人的部分很狭窄而且非常的滑。而这部分偏偏又是靠着河边,稍不小心就会掉到河里去,那就不是落汤鸡而是淹死鬼了。
  “我们不能走河边,在靠着水田的那边走!”小姑妈提醒我们,“来,我把你们抱过去。”说罢,她卷起裤脚,下到沟里,把我的几个弟妹抱过沟去,把妈妈也搀了过去。
  哪知这一边堆放的全是浮土,一脚踩下去有膝盖那么深,走起来非常困难,妈妈是小脚,根本就没法走。
  “唉,早知道就不来吃这顿饭了!”小姑妈埋怨地说。
  “我们还不如就在沟里走呢!”我提出了建议。因为我发现,小姑妈在抱我弟妹的时候,她在沟里行走还比较自如。而且我还发现,沟底的土很硬,刚下雨还没有被泡烂。
  “不错,好主意!”姑妈说。
  于是,妈妈抱着最小的弟弟,我们几个到沟里涉水前进,果然好走得多了。就这样,我们全家人互相帮助,冒着狂风暴雨,艰难地回到了家里。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祭祖活动。
  
  注1:“拿得出”,这是我家乡的俚语,就是在公共场合、在众人面前不怯生的意思。
  注2:这是一句土语,就是“在四年级读书”的意思。
  
  六、在姑婆家的一些事
  
  一直卧床不起的姑婆(妈妈的姑妈),大概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很想见我们母子一面。
  一个中秋的上午,她叫一个表叔来带我们。妈妈估计要在姑婆家住些日子,衣物带的多,还有一些礼物。表叔用笆斗络(注1)兜着一个小的放衣服的木箱,我就做在小木箱上,大概有20几斤重。另一头是礼物等用品。这样,就配成了一副挑子,由表叔跳着;一行三人就这样上路了。
  在去大成庄的路上,我时而被悬在河滩的上方;那些已经枯黄了的芦苇被我和箱子刮得倒了下去,待我们走过之后它们又倔强的挺了起来,然后好像很不高兴的又摇晃了一下。每到这一边,我都非常害怕,因为在我的下面就是很深的一条河;虽然我只是悬在河滩上方,我那时已经知道一旦掉下去必定会滚到河里,就有可能被淹死。所以,我死死地抓住那笆斗络的绳子,非常紧张。虽然紧张,我的双眼还是盯着那不停地往后面移动着的河滩、河水和浓密的芦苇。
  终于,表舅换了一个肩膀,我又到了水田的上方。我的心稍宽了一点,下面不再是危险的河和那些讨厌的芦苇,而是平静如镜的水田。我向下望去,只见水田里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小男孩,也坐在箱子上,双手也抓住绳子;我在往前移,他也往前移,一步也不离开。我知道,那就是我,水田就是镜子。——我在家里的田埂上,是常常看到我的影子的。有时候偶尔也会看见几条小鱼在水里游动。哦,这一边可真惬意啊,真希望一直就在这边。
  不过,表叔很快又换了一次肩,我又回到了河滩上面……。
  一段时间以后,我们走过了这段令我讨厌和生畏的路。此后就是另一番景色了。有时两边都是水田或小水沟,或者两边都是干干的麦地。
  表叔走的很快——挑着重担的人总是走得很快的。这付担子可能有60斤左右。表叔挑着我要走20多里地,那是很累的。这中间当然要休息一两次。妈妈是小脚,走路本来就困难,走得快就更吃力了。到了姑婆家,已经是黄昏了。
  见到我们,姑婆很高兴,立刻就坐了起来,伸出双手:
  “冬冬!来!给姑婆看看!”她有气无力地喊着,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她并没有把我抱去,只是靠得很近。“好乖乖,长这么大了啊!”接着,她对众人说:“你们要弄好东西给冬冬吃啊!”说罢,她似乎已经支持不住,就又躺了下去。
  我的妈妈告诉我,姑婆一直就非常欢喜我,把我看着她的亲孙子。所以,我和妈妈只要有可能,总是要到姑婆家去,来往很是频繁。可惜,我能记住的就是这一次和不久以后的一次。
  我和姑婆的这一次见面,竟成了永诀;当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床上,而是躺在了地上。
  一直爱着我疼着我的、我可敬的姑婆,在我的朦胧中,就那么走了。
  这一次,妈妈每天都要带我去见姑婆一次,是为了安慰姑婆。这是很久以后,妈妈告诉我的,我并不记得这事;因为我毕竟太小,只知道贪玩,并不懂得姑婆对我的亲情。
  姑婆的子女很多,儿子就有好几个。最小的儿子仅十几岁,我叫他六舅;他带着我到处去玩。到了新地方,什么东西都会引起我的兴趣。田里的那些蚌壳也使我非常好奇,回家时还带回不少,觉得那是个很难得的东西,被我当做宝物。
  六舅有时会把我带得很远,整个下午都不停地转悠。看到了许多我在家里看不到的东西。
  不远处,我听到了“哒,哒,哒,”的响声。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六舅。
  “这是脚踏水车(注2)呀,你没见过吗?”
  “没有见过!”说着,我快步地跑过去,看见了和我家风车一样的水槽,里面不停地向外冒水。
  那三个踩踏水车的人,穿着木板拖鞋,双脚轮流地将四个装在一根轴上的木桩奋力向后蹬去;那木拖鞋和木桩接触时发出“哒”的一声响;三个人六只脚不停地敲打着,发出先后不同的声响。很像许多打击乐器在合奏,发出一阵阵美妙的音乐。那三个光赤着上身、只穿着短裤的踏车人,见我歪着头在向他们看,便互相私语了几句,向我发出哈哈的笑声。——他们大概在想,这小男孩怎么了?发傻了吗?
  他们互相之间还不停地说笑着,看上去好像很悠闲;可是我明明看到他们脸上、背上在不停地淌汗呢!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要看“洋风车”。因为我在路上只是远远地看到了它,看的很不过瘾。六舅应我的要求,带着我走了一段路,果然我看见了那种“洋风车”!我兴奋不已,赶紧跑过去看,却被六舅一把抓住:
  “去不得!洋风车会把你带上天,然后再丢下来,把你摔死!”
  真有这么凶?我站在稍远处,一心想走近一点,六舅却死死地把我拉住不放。
  它和我家那个有七根桅杆的风车真的完全不同呢。只有六个很小的风帆,紧紧地绷着不动;它们一个个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地上下转动着。不像我家风车的风帆会“转向”;是沿着地面作圆周运动的。
  噢,这就是洋风车啊,这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风车么?由于我没能靠近它,始终未能看得很清楚。但我从此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洋风车呢!
  那几天不仅仅玩的很痛快,吃的也很不错,享了难得的口福,很过隐。姑婆不是说了嘛,要做好东西给我吃。有一道菜我非常欢喜吃,味道很是可口,每次都吃得很多。
  “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我一边吃一边夸着。
  “这叫鱼皮!”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并且还笑了一笑。
  “对,是鱼皮!”很多人附和着,妈妈也跟着这么说;有的人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
  “我要天天吃鱼皮!”看他们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在逗我;知道那不叫鱼皮,也不知道真鱼皮是什么东西。我不管它叫什么,只是觉得很好吃,我就要吃。
  “好,那就天天做给你吃!”很多人都这么说,都在看我贪婪地吃“鱼皮”,都在高兴而诡秘的笑。
  果然没有食言,天天都做给我吃,不仅中午吃,晚上也做给我吃。哦,真开心啊。那是我记事以来吃东西最有滋味的日子;这个记忆也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很久以后,我提起这一段往事,妈妈还忍不住要笑。说那是山芋粉做的面皮再下锅煮的,哪里是什么鱼皮!但是在那个时代,能够吃得起这种“鱼皮”的人家也是很少的,我家就从来没有吃过。可见,我的姑婆家在那时还是比较富的,至少比我家要富得多。不但有“鱼皮”,还有其他很好的菜,而我就偏偏喜欢上这“鱼皮”。
  为了找回我那童年时代的感觉,有一次我在乡下专门用山芋粉做了一次“鱼皮”来吃。结果,不知是我人大了胃口变了,还是我的手艺不好,做出来的“鱼皮”并不好吃,比当年的差远了。
  姑婆家的房子相当宽敞。在他家客厅里的墙上,贴了很多的画,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那些画,有的还带有故事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几幅关于阴间的画,我却看不懂。妈妈、舅舅、舅妈都讲给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在人世间作恶太多,到了阴间就要受到各种惩罚。要上刀山,下火海,过“奈何桥”,那是很痛苦的。最可怕的一段画,是将一个人绑在两片木板之间,两个无常鬼用锯子在他脖子部位的木板上往里面锯下去,叫你临死前受尽恐惧的折磨;当锯到脖子的时候,那疼痛之难忍,迁延时间之长,叫人不堪设想。在那些画中,我偏偏就看懂了这一小段,那画面使我打着寒噤,好像那夹板中的人就是我。这一段画,终于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这些画是劝人为善的,叫人不要作恶;否则,到了阴间就要受那等可怕的灾难的煎熬。我当时虽然懂得了这个道理,也只是迷迷糊糊的。人死了还会变成鬼啊?鬼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没有见过啊?我又曾听爸爸说过人死了就死了,是没有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疑问后来都淡忘了,唯有那段可怕的画,长时间忘不了。
  世界到了今天,总是有人在作恶。大的如那些贪污分子;小的如盗贼、流氓之类;仍然不绝于世。如今中国人的科学文化知识已今非昔比,那些高级贪污分子谁个不懂科学?他们当然不信阴间之事;有些人虽然相信阴间有鬼,却也只要“乐得个今世快活,不管来世痛苦”。
  手指敲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旧版电视剧《三国》片尾歌曲的一句唱词:“但当生前事啊,哪管身后评。”,就恰恰相反,教人们只管享受荣华富贵,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要想死后别人怎么评论我,更不要去想那阴间的事。姑婆家的那幅唯心迷信的画劝人为善;具有现代科学文化水准的《三国》片尾歌却教人作恶。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些劝人为善的画,对善良的人是有用的,对恶人是没有用的。
  在一天晚上,我和妈妈跟往常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和姑婆的家人聊天。
  这一天,人比往常多了不少,她家的邻居,也有几个人来了。其中一个女孩子,大约十来岁,长得非常漂亮;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一看到她就很惊讶,也非常羡慕,简直看得呆了;不禁脱口对妈妈说道:
  “妈妈,这个姐姐长得真体面(漂亮)啊!”
  妈妈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起来,点头表示赞同。临走时,我对妈妈说:
  “明天我还要来看这个姐姐。”
  第二天晚上,妈妈果然把我又带到那个房间去,并且当着大家的面,也对着那个女孩子的面,大声地说道:
  “我家冬冬说啦,×××长的真体面,今天又来看你呢!”
  妈妈的话一出口,众人立刻大哗,发出“哦,哦,哦”的惊叹声。大概是惊异我这个四岁小男孩竟然有如此的审美力,又觉得很好笑。那女孩子只是笑了笑,坐在那里不吭声,表情自然,任我盯着她看,也不害羞;我也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在这一段日子里,我享受了姑婆和她家人浓密的亲情,使我终生难忘。姑婆去世以后,我和妈妈就很少再去了。
  
  注1:用绳子编成简单的网叫笆斗络,可以用来兜起笆斗等物件。
  注2:脚踏水车也叫马均车,是灌溉用的。据史料记载,是三国时魏国人马均发明的,故名。现在已不用。
  
  七、“讨饭也要晒干瓢”
  
  这是初秋的一天,大成庄是逢集日。
  街上人来人往;有挑担子的,有提篮子的,有背挂篮子的,有推车子的……。在那乱世,这是难得的一个平安日子,人特别地多。我和二姑父一起来到了街的北头,在人群中穿梭走动。
  来到粮食交易场,二姑父把我领到了交易场的对面,对我说: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办事马上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
  我就老老实实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的身边有一个杂货摊子,上面有各色各样的日用品,其中有我最感兴趣的鞭炮;但是,我也只能用眼睛瞄一瞄,不敢挪动一步走到面前去看一看。
  我那呆滞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表情,吸引了周围很多人的眼球;特别是那些摊主和叫卖的小孩,他们的目光不停地投到我的身上,从头看到脚。尤其是那叫卖的小孩,他长时间地盯着我看,直到我底下了头,他才又叫喊着离去。人们越是这样,我越紧张,表情就越不自然,像一根木头竖在那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这孩子是哪家的?怎么会是这样的?”有一个摊主这样地冲着我问。
  我当然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希望能快点离开这里。
  我抬头四顾张望,希望能看见二姑父,盼他早点出现在我面前,好离开这个鬼地方,可以早点回家。
  我面前有一批批的人来去匆匆,对面的粮行吵杂声不断。因为人太多,我不能看得很远,只能盯着对面的粮行。然而我望了很久,不见二姑父的身影;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却不见减少。
  我如坐针毡,心里发慌,焦急如火。但是,过了很久,我失望了。二姑父好像已经失踪,从此不再来了。
  恐惧和气愤交加,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很大。
  这一哭,引来更多的人围观,那些来去匆匆的人也住足扭头回顾着我,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然而我已顾不得这些了,只管大声痛哭。
  大概哭声惊动了对面粮行的老板,他可能派人去找二姑父了;我哭了很长时间,二姑夫终于来了。
  “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不中用,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就哭了!”
  二姑父非常生气,在众人面前对我大声呵责。这时有多少人,以怎样的目光来注视我,全然不顾了。我心里只有高兴,二姑父终于回来了,这场灾难总算过去了!
  二姑父带着我回到了我们的墩子上,并没有再次地回到南头去办事。我怎么也想不起那次二姑父要办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带去。也许,是我的长辈们故意送我到那里去,让我去见世面,锻炼一下我这个太没出息的小孩。因为从头到尾,二姑父并没有叫我做什么事情。他们都知道我懦弱无能,也不会让我看管什么东西,我是看不住任何东西的——这一点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看来不可思议,就不怕我被人家拐卖么?也许是时代不同,那时的小孩是没人要的,更何况我还像个傻瓜!
  回到墩子上,二姑父将此事告诉了家里所有的人。
  “你将来讨饭也要晒干瓢!”奶奶非常生气地指着我骂。
  对于我内向和怯懦的性格,一直使奶奶气恼和痛心。以往,每当我发生类似于这次的“无能”事件,奶奶总是要指责我一次。最常说的话就是:“没有用的小孩子”和“讨饭也要晒干瓢。”奶奶这样的责骂,我已听过不知多少次;对这次的指责,我也作好了思想准备,似乎也认了,就忍受吧。忍是忍了,每忍受一次我就铭记一次,心里就疼痛一次;每一次都默默无声。当然,那时我对奶奶是很恨的,认为她太伤我的心了。
  到了南京,我进入青年时代,才知道到奶奶是对的。但也仅仅是认识到奶奶是为了我好,没有坏心。直到我40岁以后,在社会上闯荡了多年,吃尽了苦头。这时我才认识到,一个性格过于内向的人,在社会上是要吃亏的,是不能有什么作为的;奶奶在那个时候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她是恨铁不成钢,怕我将来在社会上吃亏啊!
  每当我想起这句话,我就告诫自己,将来一定不能成为乞丐!
  这句话,成了鞭策我奋发向上的动力。
  在整个中学时代,我奋勇的改造自己,下决心融入社会,勇敢向前,不害怕,不怯懦;艰难而又痛苦地克服我这个性格上的缺陷,使我逐渐地开朗起来(这里也有很多的故事,如果阎王留情,也许还能写出来)。
  我应该感谢奶奶,正是她的责骂,才有我后来巨大的转变。然而我又想到,正是由于我有这样的自觉性;有自责、自强的精神;奶奶的责骂才起了作用。如果一个孩子没有这个条件,责骂是没有用的,甚至会起相反的作用。所以,仅仅是恨铁不成钢是不够的;对于这样的孩子,还必须帮助他们变成钢,这种帮助是必不可少的。
  (注:瓢,旧时是一种装粮食的容器。那时的乞丐就是用它来装乞讨来的食物。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太无能,乞讨不到任何东西,瓢都被晒干了。)
  
  八、迷上鼓风机
  
  初春,大成庄里来了一批铁匠。
  在庄子北头,那条呈东西向的小街,只有100米左右长。就在这条小街的中间,离主街不远的地方,这批铁匠就落户在这里。他们一共大约有四到五人。他们不是打铁的,是专门从事浇铸的。
  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用的那一套东西和他们的操作,把我吸引住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玩意儿。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呆呆地观望。那台鼓风机十分庞大,要两个人才能拉动它(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它实在是太土、太土了);拉动以后产生强大的风力,呼呼作响;那炉子就烧得旺起来,铁就被熔化,就可以倒进模子里,铸成了各种东西。这些东西中,以犁铧为最多,其他的还有铁锅等物。
  那台神奇的鼓风机引起我浓烈的兴趣。它是怎么产生风的呢?那两个人又推又拉就会产生风么?我每次看到它就会看得很久,也会想得很久,痴痴的就那么入迷了。在那个时候,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看不懂的。
  看不懂我不甘心,我就模仿。在我家房子的山墙边,我用烂泥土做成一个小小的圆柱体;然后将两根小芦苇杆用棉线扎成T字形,插进那个小圆柱体内,就做成了一个鼓风机的模型。用手将这个杆子来回的拉动,以模仿那两个人的动作。
  这只能聊以自慰,我知道,它根本不会产生风;因为我知道那大圆筒里,还有我看不见、不知道的玩意儿。
  玩了一会就兴趣索然,扔在山墙边了。
  但是我还不死心,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去大成庄。上次做过那个模型之后,我又去看了几次,还是死盯着那个风箱。好像真的要把它看透似的。由于看的时间长,看过之后我要快速跑步才能追上妈妈或爷爷。有时候我干脆就不追他们,任他们回去,等我自己一个人看够了我才自己一个人回去。但是时间是不能太长的;不然,妈妈或爷爷就会严厉的追问我干什么去了。
  有一次看得忘了回家,那几个铁匠看见我呆呆地站在他们那里,像傻子一样,大概觉得到奇怪,其中一个铁匠问道:
  “喂!小家伙,你看什么?”
  他这一问,使我在痴迷中醒了过来,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拔腿就跑回家。
  就在这次之后,我又做了一个模型。还是那个模样;还是那么大;当然还是没有风出来。最后还是那个结果:扔在了山墙的脚下。
  这批铁匠在大成庄呆了很久,可能有两三个月。我在那里看了不下十次之多。但最终他们还是走了,当夏天到来时,我再去那里,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这批铁匠给大成庄带来了活力;在我还没到达大成庄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那风箱的呼呼声。有时候,有很多人围在那里,这些人是去买犁铧或买锅的;也有用废铁去换的。那条本来很冷清的小街因此而热闹起来。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人们利用每一个暂时安宁的时日,不失时机地为生活而奔忙,尽量使自己活得好一点。这一批铁匠都是穷人,他们没有被动荡的时事吓倒,不因乱世而停步;不畏艰险,走南闯北,来到大成庄一展他们的技能和产品。既改善了自己的生活,又为农友们提供了农具。
  那鼓风机呼呼作响的风声,迸发着他们的辛劳和坚强不屈的意志,体现了我故乡的人民热爱生活、百折不挠的精神。
  
  九、中秋节看戏
  
  这是1944年的中秋节。
  早在中秋节的前几天,小姑妈就告诉我们,“八月半”那天,大成庄要演戏,到那天她要带我们去看。“八月半”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实际上就是中秋节。
  这一天是非常值得期盼的。因为这是日本强盗和伪军被赶走以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
  过中秋节再也不担心伪军来抢东西了,这比什么都高兴;虽然我们还是很穷。
  妈妈早早地把米面做的饼烤好了,稀饭也早早地煮好了。
  节日的气氛虽然不浓,我们几个小孩子还是很认真地把这一天当作节日来过的。我们很早就开始吃稀饭和香脆可口的米面饼。哦,真美啊。已经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美餐了,而且是一个安稳的美餐啊。更可盼的是,晚上还可以看戏呢。
  吃完了晚饭,天还早;我们和小姑早早地就去了大成庄,来到了演戏的地方。还好,人还不多。我们在堂叔家里借来了凳子,占据了非常有利的位置。
  这是一片广场,广场的一侧搭起了一个戏台,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很像样的戏台了。
  我们等了很久;在我们和小姑妈的谈笑中,天渐渐地黑了,台上亮起了汽灯。
  台下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人头攒动,吵吵嚷嚷;除了大成庄和大成庄附近的人外,还有几里路以外的人。
  汽灯亮起以后,我们就翘首等待着开幕。
  好像等了很久,才听到“呀”的一声喊,一个带着白孝布的少妇走了出来,演出就开始了;台下立刻鸦雀无声。我们和小姑妈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心情有着几年以来从没有过的激动……
  剧情比较简单,讲的是元朝末年的事。诉说一个富绅之家,主人外出经商回家之后,发现妻子和儿子已被元军杀死了,只剩下带孝的儿媳妇。悲愤之余,决心报仇。他联结邻里,设计诛杀元军。他们把互相联络的方法和时间等写在纸上,再藏在饼里;借此互相传递消息。到时候,大家同时动手,杀死当地的元军,然后起义反元。戏中主人这一家,由儿媳妇出面,邀请元军来家吃酒,把他灌醉之后,再用刀把他杀死。戏的最后一幕,舞台上出现了一大批人,几乎把舞台站满了;他们都问着同一句话:“把鞑子杀了吗?”回答的也是同一句话:“杀掉了!”于是大家齐声欢呼,庆祝胜利。
  这出戏像是话剧,但是演员的道白却是戏剧中的道白,又不像话剧;说他是戏剧,却又没有一句唱词。现在想来,还真是个创新呢。演出的不是专业剧团,而是大成庄本地的一些业余爱好者。
  当时我不曾记得戏剧的剧名,大概叫“杀鞑子”吧。那两个主角(一男一女)还着力地进行了化装。但那男主角和元军的帽子不像元朝的,倒象是清朝的。这两个主角表演的都还不错,语言也和如今的普通话差不多,不是土话。说明他们是有一定的功底的。在那个时代,在那么小的地方,能有那样的水平是很不容易的。但是二人都不是专业演员,他们是大成庄本地人,那女演员我曾见过,是业余文艺积极分子。
  这个戏我当时已经能看懂了,印象很深。很久以后,我还在小姑妈面前提起这出戏的某些情节,小姑也津津乐道地说着戏中的某些有趣的道白,可见这出戏给我们的印象之深。
  这个故事民间早有传说,据说中秋节吃月饼就是由此而来的,是纪念那次集体行动的一个节日。
  
  十、曹侉子
  
  大成庄长时间里只有一个中医师。抗战期间不知在哪一年来了一个西医,我们都叫他“曹侉子”。说着一口北方话,估计是山东人或徐州一带的人。他个子很高,可能有1?8米左右;三十来岁,比那位中医师年轻一些。他也和那位中医一样,平常总是戴着礼帽;外出也手执拐杖,有着和那位中医师一样的绅士风度。
  我们平常有病一般不去请他看,大成庄里只有比较有钱的人才去请他。因为他的西药很贵,而且还要现钱,不像本地的中医可赊账到秋收以后。虽然这样,我们和他关系很好,大成庄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这个曹侉子我见过多次,看上去为人很和善,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而我们以往最信赖的中医师,总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我见到他就敬畏和惧怕。
  我和他有过两次重要的相遇。
  一次是在他的诊所,是妈妈带我去的。我和妈妈在诊所的一楼,看到一个女患者,屁股上生了一个大疙瘩,躺在一楼的一张床上,已经不能行走了;她长的很漂亮,大约有20多岁,还抱着一个小孩子。这一次我们正好赶上曹侉子为她换药。曹侉子命她把裤子脱下来,在右边的屁股上,我看见那疙瘩足有四厘米方圆,已开始溃烂;曹侉子用药棉去刮那患处的脓液。在刮脓液的时候,那个女人痛得直叫喊,但声音不大。曹侉子对女人的叫喊无动于衷,表情严肃、动作麻利地刮着脓液,直到刮完上药;显示了一个职业医生的冷酷和沉着冷静。
  下午我们又去,看见那个女人坐在床上,抱着小孩在玩。听人们说,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卧床很久了。别说那时,就是现在,那么大的溃疡疙瘩也得很久才能痊愈。后来又听妈妈说,这个女人就是曹侉子的“小女人”——就是我们现代的“二奶”。
  可能外面传闻久了,我们又都是认识曹侉子的,妈妈有好奇心,就来看看他的小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原来长得真的很漂亮。
  另一次见面是很不妙的。那是在一次逃避伪军的时候,曹侉子因出诊也和我们一起逃到了一户人家。此时敌情已相当紧迫,大家很为曹侉子担心。因为他讲得一口地道的北方话,与本地话相差太多;那些本地的“和平军”必定会把他当成八路军(他们也是“侉子”)或者是八路军的“探子”(现在叫“间谍”),因此会抓捕他,以至于有可能被杀害。因为他是医生,在我们这里是很宝贵的,为他安全担心,都想保护他。
  “赶快躲起来!”有好几个人都出这个主意。
  但是大家觉得这样不妥。因为能藏的地方又小又少,很容易被敌人找到。一旦被伪军找到那就难逃一死了。因为你如果不是八路军你躲起来干什么?那时就有口难辩了。
  虽然大家为他担忧,又在为保护他出主意,但是他自己并不着急,还很镇定。最后大家还是一致决定让他赶快离开这里,另外找一个可靠的地方躲起来。但是后来,那一天伪军侥幸没有来,曹侉子当然也无恙。
  抗战胜利后,国共又开内战,曹侉子就不见了。
  他可能回家了;但不排除他是日本特务或国民党特务的可能。他从山东来到我们这里肯定不是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因为我们这里和山东一样不安全;甚至比山东更差(山东也有八路军的根据地)。他不可能从一个不安全的地方又躲到另一个不安全的地方。如果仅仅单纯是为了行医,日本投降以后,怎么反而走了呢?
  
  十一、风车,有说不完的故事
  
  你看过《柳堡的故事》么?你听过《九九艳阳天》么?那里面就有我将要讲到的风车的故事。
  那已经是60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在我们那个地方,用来提水灌溉的是一种古老的有七片风帆的风车。
  他是个庞然大物,上部直径有10米左右,下部直径有7到8米,高也有10米左右。风帆也很大,面积约有1?5×6米那么大。因为风帆大,稍有一点风,它就可以转起来了,不管风向如何变化也照样转,提水能力也很大;这就是它的最大优点。
  一架这样的风车可灌溉很多水田,可能达上百亩。所以,它虽然笨重、占地多,价格昂贵又很脆弱,仍然是我们那一带几乎家家都拥有的风车。
  风车转动靠风,但是如果风太大,那也是很危险的。
  有一天下午,我的小姑和二叔像发疯似的从家里直奔风车墩子。我的二叔祖父也在大声呼喊,声音近于嘶哑了:
  “快,快呀!二达子,快呀!”
  那声音,那拼命奔跑的速度,就像是有大祸临头似的。我赶紧跑到晒场边,看见那风车也在发疯。七个风帆飞快地围着中轴旋转;那四根支撑着风车的长木杆,在不停地左右摆动;风帆转向的呼呼声震人心魄,好像一个垂危病人在作最后的呼喊。
  情况十分危急,眼看就支持不住了,好像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了。说时迟那时快,二叔飞奔而至,只见他伸出右手快速拉掉风帆的挂圈;小姑也急赶上去,那七片风帆顷刻间落了下去,一场灾难就这样避免了。
  如果二叔和小姑发觉迟一点或跑得慢一点,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就在那一天,我看到不远的地方,一架风车在大风中被摧毁了;彻底地散了架子,七根桅杆的下端都合拢到一块去,整个风车也歪向一边,像一个死人耷拉着的脑袋。我看它就那么散瘫在那里,长达两三个月之久;因为风车的主人没有财力来修复它啊。如果我们的风车坏了,我们和二叔祖父两家一年的所有收获也就随风被刮走了;两家就不得不勒紧裤带、举债来修风车了。
  想到这里,就不难理解二叔和小姑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奔跑;夸张点说,是在为生命奔跑啊。
  这样的险情我记得有好几次;当然不是每次都这么吓人的。
  有一天,我在引水沟边做事情,突然刮起了大风;我又听到了那急促的、呼呼作响的风帆反转时震人心魄的声音。我立刻奔跑到风车墩子上,只见风帆下端的横杠快速地在我面前一个接着一个的飞过去;我想去拉那挂圈,但是又非常害怕,怕被那横杠撞着——那一撞可能会丧命的。
  此时我听到一个呐喊声:
  “冬冬,快拉呀,快拉呀!不要怕!”
  原来是小姑一边喊着一边快速地跑过来了。于是我鼓起了勇气,迅速伸出右手抓住挂圈,奋力一拉后立刻就松掉——我看二叔和爷爷就是这么干的,那风帆就像断了脊梁骨似的瘫了下去;刹那间我信心大增,兴奋起来,接着第二第三个风帆也被我拉了下来。待小姑赶到的时候,风车的转速已慢了下来。又一次地化险为夷。因为这次有我的功劳,所以,我很兴奋。
  
  风车会发疯飞转,也会罢工不转。而且往往是最需要水的时候它不转了。
  每年,在赤日炎炎的夏天,有时候会一丝风都没有。那七片风帆静静地挂在桅杆上,纹丝不动。此时我看那风帆,好像是一个人在犯愁,那一根根横的竹竿就是她的愁眉;又像是个悠闲的女人直直地站在那里,那一条条的拉索就是她飘洒的长发。
  稻田里的水已被太阳公公快吸干了。此时如果牛还闲着,就把牛牵上去拉着风车转。由我坐在牛后面的一根桅杆下的风帆上,手执一条鞭子,当牛走得慢下来或不走的时候,我就扬一下鞭子,并且“噢”的一声喊,它就会继续地拉下去。但是,牛往往是不得空闲的,拉车也只能拉半天,时间长了牛会垮下来甚至会病倒。牛和风车都是命根子,是必须保护好的。如果牛已不能再拉或者没有空闲的时候,必须全家上阵,用人力推动风车。
  这是非常辛苦的活儿。七根桅杆就有七根支持桅杆的横杠,其中一根是架空后给牛用的。能够用人推的横杠只有六根,最多可以由12个人来推。但是,一般只有五、六个人推就行了。此时,往往烈日当空,连一点风味儿都没有。所有的人戴着芦苇编的斗笠,男人们个个赤膊上阵。
  小姑在中午或早上就把开水烧好,再摘些芦苇叶泡在开水里。推了一阵之后,大家挥汗如雨,就停下来,在树阴下休息一会,喝一点芦苇叶茶;挥着芭蕉扇,还不时地出着粗气。引水沟旁的树上,“吱——吱——”的蝉声不断,“柴刮刮”鸟也不停地“甲甲叽”的叫着,告诉人们,它们也怕热呢。
  小姑此时站了起来,向四周望了望,叹了一口气:
  “唉,一点云也没有啊!”
  哦,她是盼着下雨或刮风啊。真的,无论是刮风或是下雨,我们就可以免了这场劳役之苦。可是,老天好像总是捉弄人,连一丝云也没有!
  每年总是有一段时间需要人来推风车;有时会连续推两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当然不是从清早推到天黑。在我成为劳力的1945年以前,我曾参加过推车,那时我还小,只有七、八岁。我和妈妈在同一根横杠上;那是象征性的推着玩呢,起不了什么作用。推的时候,我在内侧,妈妈在外侧。
  “你的手千万不要伸进那夹当里去,那样会把手压扁的!”我进入位置以后,妈妈就这样严厉地警告我。我爽快地答应妈妈之后,就开始卖力的推车了,推得满头大汗。
  推了一阵,二叔突然对我说:
  “冬冬呀,你看我把手指放在这里没有被压呢!”说着他把手指放了下去,经过两个轮子交接后,他的手指果然好好的!我感到奇怪,想过去看看,但妈妈不允许。
  “你不要理他!他把手放在反面呢,当然压不到了!你千万不要学他,不管怎么,你都不要放,反面也不能放!”妈妈又一次地警告我。
  妈妈是对的,二叔不应该向我演示这个动作。因为小孩的好奇心很强,非常容易去模仿,而小孩子去模仿是很危险的。如果不是妈妈的提醒,我可真的就要去试了。别说小孩,即使是大人,在不经意间很可能会放错地方而被压碎手指。
  但是最终我仍然没能克制住好奇心,在一次风车运转中,我一个人去两个轮子交接处看看,果然看到大盘齿桩的反面是一个空挡,我把手指伸了进去,经过交接后果然无恙。哦,原来二叔就是这么逗我玩的啊。
  
  有一年的秋天,稻麦两季田里的稻子收完已很久了,田里长满了杂草。那天,我正在田里拔野草,再把这些野草晒干了当柴火来烧。
  那天风很小,风车慢悠悠地转转停停。我因劳累,不时地站起来,四面张望;向风车张望的次数最多,因为我对风车最感兴趣啊。
  不知在哪一次向风车张望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在某一个瞬间,感到风车整体似乎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不好,难道风车要出事吗?”我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个疑问,脑子里也闪出了不祥的预兆。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只听得“嗵”地一声响;紧接着风车向东北方向歪了下去,并听到“喀嚓”一声。
  风车果然出事了!我立刻丢掉手中的野草,向风车跑去。此时正是无风,真是万幸。我的第一个意识是赶快把风帆落下来,否则刮来那怕是一阵小风,也会把风车给毁了。我边跑边大声喊:
  “爷爷,风车歪倒了,风车坏了,你们快来呀!”
  我飞快地跑上墩子,奋力地把风帆的挂圈挨个地拉出,使风帆落下来。但由于风车已歪倒了,西南方向的风帆已经翘高,我够不上;我一边喊一边继续把其他风帆拉下来。
  很快,爷爷、叔爷、二叔等一帮人全来了。二叔仔细地查看了一番,认定是一个叫“大梁钩”的铁件已锈蚀损坏,断了。又经过爷爷他们复查,证实就是那个零件坏了。这个大梁钩,共有四个,是连接那四根支撑立柱的。西南方向的那一个坏了,那一根支撑立柱就倒了下去。我听到的那“嗵”的一声正是它倒地的声音。
  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怀疑,难道那次风车的损坏竟是我意念引起的吗?因为在那一瞬间,风车的变化实在太微小了,又这么那么凑巧被我看见了呢;竟然觉得,我想到风车要坏,风车就真的坏了。现在我当然明白,原来那钩并不是刹那间就断了的,而是先失去强度变形拉长,使风车中轴的顶部发生了松动,接下来才完全断开。我看见风车有些许晃动正是这个过程的表现。这只能说是一个巧合,不可能有意识作用的。
  在那个时代,在我们那个地方,生产工具中有两样东西最昂贵当然也最宝贵,一个是耕牛,再一个就是风车。
  这是一次不大的灾难,仅仅断了一根不重要的木头,花钱并不多;却花了很长时间。
  
  那个时代把稻子加工成大米是很费事和很吃力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先用“砻”脱去稻壳,做这一道工序的,叫“拉砻”。两个人拉动砻使它转起来,再由一个人向砻里面添加稻子。
  做这一项工作非常辛苦,尤其是拉砻的人,要花大力气出大汗,一般都是年青人来做。大概正是因为太辛苦了,我的几个年青的叔叔打起了风车的主意:能不能用风车来拉砻呢?
  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动起了脑子,商量着怎么实现这一目标。
  他们当中崇二叔的文化最高,受过正规教育,初中毕业。其他二人读过几年私塾,也算是有文化的,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毕业。所以,主意很快就想出来了。
  他们决定用一根很长的粗绳子将两头对结起来,成为一个大圆圈,就像老式机床皮带传动中的皮带。一头套在风车的外围,另一头套在砻的外围。风车转动的时候,就可以带动砻一起转动,就可以达到脱壳的目的了。
  这个方法几乎不花什么钱,所以他们很快就付诸行动。经过一番准备之后,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他们的试验开始了。
  他们把砻抬到晒场的最东头,离风车最近。中间还隔着一块水田,大约十米的距离。涉过水田,用草绳把风车和砻连起来,形成一个类似于皮带传动的传动系统。试验的时候没有使用风力,是用人力来推的。叔叔们懂得,试验是不能用风力的,因为风力不好控制。从来没有做过,当然稳重一点为好。
  试验开始,几个叔叔,还有我的姑姑和我的妈妈,一起上阵,推动风车。风车转动以后,传动果然有效,砻也跟着转起来了。负责添加稻子的叔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哈,太快了,太快了!”
  确实太快了。我看见砻在飞转,结果是,脱壳的效果非常不好;另外,砻的齿磨损得也太快。几个叔叔看到这个结果都很失望,风车的转速已经很低了,如果用风力,速度还会更高。他们明白,这是因为风车的外围太大,砻的外围太小的缘故。用现代科技语言来说,就是二者的直径比太大了。
  当时他们无法降低两者的直径比,砻的转速也就降不下来,所以这个方法最终没能投入使用。试验一次后,就停止不再试了。
  这个主意,我估计是崇二叔提出来的。因为他在外面闯荡过,见多识广,又很爱动脑筋。
  在那个时代,在那样极为困难的经济条件下,他们是无法实现这个目标的。然而,他们那种不安于现状、勇于进取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叔叔们那样简单的壮举,使我,他们的侄儿,一个高级工程师,一直铭记在心。
  (土豆网的视频,有《柳堡的故事》。那里面有两种风车,大的那一种,就是我说的这个;和我说的这个完全一样。)
  
  十二、蛇总是和我过不去
  
  在我家面前那条河的南岸,大概不到一华里的地方,有一片荒地,我们都叫它“大碱荒”。那里只长草不长庄稼,因为那里是一片盐碱地,没有人要。那里也有几条沟渠,我稍大一点以后,一个人单独去过那里玩或捕鱼。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又去到了那块荒地;想在那些水比较少的沟里能捉到一些鱼或黄鳝,因为我曾经在那里有过一些收获。这里方圆一里之内没有什么人家,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这一天,我来到一条我以前还不曾来过的一条沟边。这沟有点特别。它的西边,沟坎有一米多高,也很陡峭;而另一边的沟坎却很矮,坡度又很小,正好面对荒地边缘的一条路。
  我沿着低坡这一边,由北向南走去;一边走一边盯着沟内,想找到什么。沟内水很浅,长满水草,水也很清。我想,这样的沟里鲫鱼是不会有的,——水至清无鱼,我那时不懂这个道理,经验却是有的,只看看有没有黄鳝。
  果然,走不多远,看见一条深黄色的黄鳝,静静地呆在靠近陡坎的那一侧。我一阵狂喜,好家伙,好大的一条黄鳝!有小酒杯那么粗!可能有一斤多重呢。这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大黄鳝!它也好大胆,竟敢在大白天里呆在外面(因为几乎没有人来,它怕什么)!这样的情况,我还从未遇到过的呢。
  我带着惊喜和贪婪,悄悄而缓慢地向它靠近,企图一举锁住它。不料,我刚刚挪了几步,它就发现了我,倒着身子退到了它的窟里,转眼间不见了。
  哼!躲到窟里我就没有办法了吗?你等着瞧吧!我一边自语,一边开始卷裤脚和上衣袖,准备施展我从二叔那里学来的一招——用脚来捅他的窟。
  这一下我看你往哪里跑!我抑制不住兴奋,开始向窟口靠近,准备用右脚去捅。
  此时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水草太多,会不会有蛇啊?
  我立刻收住脚步,开始在沟内张望;果然发现一条大蛇在我的左前方,离那黄鳝的窟口不到一米远!它正虎视眈眈的望着我。那头足有小酒杯那么大,它的下半截藏在水草里,露在水面的有二尺多长,这可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条大蛇!它呈灰黑色;此刻,正向我不时的伸着它那长长的舌头;颈子已缩了起来,似乎是蓄势待发。
  我倒抽一口冷气,刚才那股高兴劲刹那间消失了。此时我知道,如果我硬是要去捉那黄鳝,必定会遭到这条蛇的攻击,那是肯定要吃亏的。
  那黄鳝实在太大了,不捉住它,我心有不甘。我决定先把蛇赶走,再去收拾黄鳝。
  “嘘,嘘,嘘!”我采用了我惯用的手法,一边口里发出口哨声,一边跺着脚。这么做,以往很多蛇都会被赶走。
  不料,这次它不但不走,反而把脖子缩得更紧似乎在积蓄着更大的能量来对付我。见它如此这般,我加大跺脚的力度和加强口哨声;但是没有用,它仍在原地蓄势待发。显然,它自恃体大,见我是个小孩,所以毫不在乎。
  我从另一个地方折来了一截芦苇,用芦杆去抽它,企图以此来赶它走。它不但不走,反而把缩回的脖子突然快速地伸出来,撞击我的芦苇杆。就这样,我和它对恃着,过了几分钟,它毫无退让之意。
  我对蛇,非常厌恶和惧怕(那个时代多数人都是如此),平常见到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这一次实在是想那条黄鳝,才去惹它的。
  最后,我只好带着极大的遗憾,怏怏地离开,继续往前走去。
  我想,那附近可能有它的窝,里面很可能有它的蛋,它必须捍卫它的仔和他们的生存之地。
  
  还是在一个夏天,正当干旱少雨的时候,河已经很浅了。
  爷爷和我划着一条小船,到我家东面的一条河里捞水草,以作为绿肥使用。这事对我来说很新鲜,觉得很够味儿,有意思。第二天爷爷有事不去了,我就和爷爷说,我和妹妹再去捞水草一次,爷爷答应了。
  我人小力气小,用竹竿子夹水草根本夹不住,夹住了又拉不上来。虽然觉得有趣而又有点刺激,却力不从心,每次只能夹很少一点点。这样捞下去,要捞到什么时候才能捞一船啊。后来我发现河水很浅,立刻改变了主意:下到河里用手直接去捞水草可能要快得多呢。我卷起裤脚和衣袖,下到河里。用手捞果然得心应手,快得多,真够痛快的。妹妹撑着船,我在船的两旁捞,一边捞一边慢慢向北前行。
  突然,我的左小臂感到一阵剧痛,不好,我被什么东西咬了!我心里一阵紧张,立刻松掉手里的水草,左臂迅速抽出水面;一条一尺多长的水蛇咬着我的左小臂也被带出了水面。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摆动左小臂,蛇就立刻掉了下去,我赶快爬上了船。再看看我的左小臂,鲜血直淌;有一块5毫米见方的创口,皮和一小块肉也被撕去了。我又气又恨;这气和恨,超过了疼痛。再看那蛇,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惩罚它也不可能了。我再也无心继续捞下去,和妹妹赶快划着船回家。
  幸亏不是毒蛇;我的伤口后来也未发炎,过了几天也就好了。这次实在是件危险但又是万幸的事。我的家乡还是有毒蛇的,虽然为数极少。
  有一次我来到后沟的沟埂上,看看有没有鱼。因为我曾和二叔看到过几条大一点的鲫鱼在快速游动,当时没有捉住,全都躲得不见了。这一次我还想找到它们,再把它们捉住;却一条也没有见到。
  我有点不死心,决定走下沟去探索一下。沟内长满了芦苇,还有很多旧的又很尖的芦苇根子。我知道这里是蛇虫最多的地方,所以我十分小心地慢慢地走下沟去。
  在往日,受到蛇的惊吓太多,既要享受捕鱼的快乐,却又胆战心惊地怕蛇。然而,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差一点被蛇咬了,而且还是毒蛇!
  既然想捕鱼,那就必须把目光盯着那些可能藏鱼的地方,再用手去兜索。就在我伸手欲去探一个水深的地方的时候,一片芦苇叶子突然动了起来,紧跟着一根绿色的“芦苇杆”也动了起来。我吃了一惊,立刻缩回了手。
  再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芦苇”,明明是一条蛇!它离我的手在那一刻不到一米,幸亏它没有向我攻击。我吓出了冷汗,不由自主,顾不得脚下的尖刺,飞快地跑回到田埂上。再看那蛇,它已开始游动。
  这是一条全身绿色的蛇,大约不到二尺长,似乎不是三角形的头。在我的家乡第一次看到这种蛇,以前还从未见过,以后也再没有见过,非常罕见。我见到它以后,逃到了沟埂上,心还在嗵嗵地跳。我心有余悸地站在田埂上,远远地看着它慢慢地游进了一条小沟里。
  直到若干年前我才知道,这种蛇,名叫竹叶青,也是一种毒蛇。它应该是生长在山涧里的,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外来蛇种。但是后沟里长满了芦苇,沟里的水在夏天不停地流动,很像那山涧小溪流水的环境。
  我童年时代从未伤害过蛇(仅仅是从蛇口里救出青蛙几次),但是蛇好像专门和我作对似的,总是和我过不去,不时地受它惊吓。
  记得一个夏季的一天,在我家后面通往后沟的那条田埂(就是差点被伪军打死的那个人跑过的田埂)上捉黄鳝。走出不久,我突然想起二叔捉黄鳝的时候,用手在田埂边摸,往往能摸到窟,然后用脚一捅,黄鳝就从另一边窜了出来。这种黄鳝往往比较大,比在田中间作窟的黄鳝要大出不少。我也学着二叔在田埂的水边摸了起来。可是没有摸多长的距离,突然手感到摸到一个很粗糙的东西。我一愣:怕是一条蛇!我立刻缩回手。
  是不是一个小乌鱼啊,乌鱼的身子也是很粗糙的啊!我思量着;但是却不敢再伸手去摸了。我又希望它能是一条乌鱼,能捉到岂不美哉?于是我又使出跺脚和吹口哨的惯技,跺了几下之后,一条一尺多长的水蛇从田埂的水边窜了出来,迅速向田中央游去。
  好险!幸亏我没有再摸!我不由得一阵后怕。
  我想,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有时会因贪一点小利而引来大难甚至丧命。
  
  这是一个干旱少雨之年。
  我家门前的那条河,已经只剩下河底的水了,河坎已全部露了出来。我打着光脚,卷起了裤子,从我家门前的河坎下去,沿着河坎向大成庄方向(西边)走去,企图“趁鱼之危”捞一把。
  然而不知是大鱼已被人捉完了还是逃走了,走了一百多米的河坎也未见到那怕稍大一点的鱼;对那些小鱼我是没有兴趣的。走过西边那条排水沟口之后,我已没有什么信心,准备上岸了。
  但最后一念是“再走一段吧”,因为过了这条沟口之后,河面有点宽大,说不定能有收获。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河心和河边;走了大约有二、三十米之后,忽然闻到一股腥味,不像我常闻到的那种鱼腥味,那味道令人恶心。什么腥味?哪里来的?我一边嗅着一边四顾张望。忽然,在我前方的河坎上发现了一团东西,足有粥盆那么大;表面还有东西在蠕动,就在我面前一米多远的地方。
  我稍仔细一看,直把我吓得一身冷汗,原来竟是一大批蛇扭绞在了一起!我忙不迭地立刻爬上了岸。看着那一团蛇在蠕动,我浑身打着寒噤,我的牙打着战,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身上起着鸡皮疙瘩(就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这样呢)。
  稍定之后,我有点后怕;如果我光着脚踩上去,我的脚岂不要被咬成马蜂窝啊!我真有点气,决心驱散它们,以小示报复。从地上拾起泥土块,接二连三地砸向那些结成团的蛇。一会儿,那一团蛇松动了,开始一条一条地冒了出来,并向远方游去。他们都是一些无毒的水蛇,也不大,一尺左右长。我看着他们散尽,一条一条地走了。惊魂未定的我,再也没有捕鱼的兴趣,悻悻然地回到家里。
  我曾听我妈妈说过,蛇会“叠”成甲鱼,所以买回来的甲鱼要先挂起来,头朝下;如果这个甲鱼是蛇叠成的,此时它就会一条一条地窜下来。此说当然毫无科学根据,蛇不可能叠成甲鱼。但蛇会结成团,可能人们早就见过;可能凑巧有点像甲鱼的形状;或者,蛇们钻进了死甲鱼的壳里被有些人看见,不懂科学的人便误以为蛇会叠成甲鱼。
  不过,那些蛇为什么会扭成一团,我一直没有想通,也未看见相关资料(百度上也没有找到)。
  无独有偶,妈妈也给我讲了一个有关蛇结成团的故事。
  那是在1931年,就是妈妈他们常说的“民国二十年”。那一年发了一次特大的洪水。妈妈常常说起那一年的水灾;她称这次水灾叫“民国二十年大难水”。关于那一年的水灾也有不少故事,可惜她只讲了只言片语,我没法写。
  那一年的水灾非常严重;水漫到了屋子里,睡觉的床也都浸在了水里。幸好是夏天,人们就在泡在水里的床上睡觉。
  妈妈和几个姑姑睡在一间房子里。抗洪抢险劳碌了一天的她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我妈妈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咕叽,咕叽,咕叽——”,那声音好像来自姑姑们睡的那张床。姑姑们可能睡的比较熟,没有警觉到这声音。开始妈妈也没有介十分介意,还是继续睡觉。不料,那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她发觉自己的床上也有那声音了。
  “不好,这是什么声音?”妈妈警觉的坐了起来。仔细的听了一下,声音似乎来自床上的席子下面,而且又闻到了一股腥臭味。
  “起来,起来,你们醒一醒!”妈妈一个个推醒了姑姑,“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是什么气味?”
  姑姑们睡眼朦胧的坐了起来,侧耳细听,“嗤,嗤”地嗅着味道。妈妈很快点着了油灯,姑姑们端着灯,掀开芦苇席子,俯下身子一看,一个个大叫一声跑出屋外。
  原来她们看到的是席子下面有整整一层的水蛇在蠕动,有大有小。原来那声音和那味道正是它们发出来的!
  这一夜妈妈和姑姑当然再没法睡觉了。
  周围一片汪洋,还刮着风,天也凉了下来。因为蛇是没有鳃的,不能在水里呼吸,不能长久地呆在水里。尤其是在夜里,天又凉,蛇们已无处可去;那床上有人睡着,很温暖,正是他们最好的栖息之处,所以它们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现在,不仅结成团、结成片的水蛇在我们这里已见不到了,就连那单条的蛇也很少见到了。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话,叫“青蛙要命蛇要饱”,是说二者之间的生存矛盾。现在青蛙已没命了,几乎被人们捉杀光了,无须蛇们来吃;而且蛇们连自己的命也不保了,因为它们同样成了人们桌上的美味佳肴了。蛇对于人类益大于害,它是捕鼠的能手。只要不去惹它,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我们为什么要惹它们呢?让它们除害不是更好吗?
  我曾大力呼吁人们去保护青蛙(这也有很多故事呢);现在我也大声呼吁人们,也要保护蛇啊!
  
  十三、渔的艰难和乐趣
  
  哦,说起来我那时已经不小了,十周岁以上了。
  那时候,我们那里的田,大部分只收一季水稻,不长麦子。秋天收完稻子之后,把田犁翻一遍至二遍再耙平,放上水让它沤泡着。由于水田终年有水,鱼虾就可以一直生存下去,而且能顺利地繁殖起来。我取鱼的首选场所就是水田,因为在水田里捕鱼是很安全的,也是很方便的。
  每年的春末夏初,大概就是四、五月份的时候吧,天暖了起来。和煦的阳光,唤醒了冬眠的鱼虾;暖暖的春风吹拂着水面,田里的鱼虾们活跃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它们生长得更快了。
  我到田埂上用手试水温,看水色;几乎每天都要到田埂上去一次。终于有一天,阳光灿烂,气候温暖,水田的垧沟里,水也变浑了。
  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水至清无鱼”的道理(惭愧,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懂得“人至直无徒”的道理)。鱼虾们遨游,打斗,觅食,谈恋爱,交配;尽兴之下,毫无顾忌地搅起来了身边的泥沙,在广袤的水田里,在我的面前,暴露了他们的所在。整个冬天喝稀粥只用腌萝卜苗下饭,我已经吃得口舌寡味,想用鱼虾来解馋。我决定下田戽(注)渔,弄些小鱼小虾来吃。
  戽渔,就是“戽水以竭泽而渔”的意思,是本地通俗的叫法。是那时在水田里取鱼的主要方法,也是最古老的方法。
  戽渔的设备很简单:筛米的筛子(或窗户上用来挡蚊子的芦苇帘子)一个;一个洗脸盆或其他戽水的桶、盆;还有一个淘米箩,是装鱼虾用的。
  水田里有一条条垧沟,这里的水比其他地方要深得多,大多数鱼虾都集中在这里;靠近晒场和房屋边的田块里,鱼虾最多。因为这些地方水草多饵料丰富。这里就成了我戽渔的主要地段。
  这一天我和妹妹脱了鞋子,卷起了裤子和袖子,拿起了戽渔的工具,准备下田了。在晒场旁边那块田的田埂边,那条垧沟里的水最浑;我估计鱼虾最多,决定先从这里开始;妹妹抢先下了水。
  “啊哟,妈呀!”妹妹大喊一声,立刻就爬上了田埂,她打着寒战,呲牙咧嘴地说:“扎骨凉啊,大哥!”
  我知道会很凉的,因为这样的体验并不是第一次。
  戽渔的乐趣和鱼的美味,使我鼓起勇气走了下去;嘿,那可真难受啊,腿好像被刀刺了一样的痛,真是痛入骨髓。我忍受不住,也立刻爬上了田埂。
  但是不行,鱼还是要吃的,不能就此罢休了。稍停了一会,我又鼓起勇气走了下去。还是刺骨的凉,似乎比第一次要好了一些;我强行忍耐着,嘴里牙齿打着颤。过了一会儿,慢慢就适应了,不觉得凉了。妹妹也和我一样,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们开始用双手挖淤泥块——一双手也是刺骨的凉啊,把垧沟周围的三面(田中间的垧沟要四面)做成简单的围堰,使得要取鱼的部分与其他部分隔开。围堰做好之后,在被围好的沟内的一端,用筛子分隔出0?5~0?6米的一个小段;再把筛子在水里部分的空当,用淤泥堵严,使水只能从筛孔内流过。
  接着我就用面盆在这个小段的区域内向堰外戽水,围堰内的水不停地通过筛孔向这一小段内流入;任何小鱼虾都被筛子挡住,不会被戽到堰外去。在我开始戽水的时候,妹妹又开始做另一段围堰。
  我不停地戽水,堰内的水不断减少,不少鱼虾已开始游到了筛子面前,有几个稍大一点的鲫鱼来到筛子面前碰了一下立刻又游走了;大约有8到10厘米长不等。在水田里,可以算是大鱼了。
  我向妹妹报告了有大鱼的好消息;我受到鼓舞,加劲地戽水。
  戽水的劳动强度很大,我总是出着大气;太累了就停下来休息片刻。过了一会儿,沟底的水已经很少了,妹妹的第二个围堰也做好了。筛子面前的小鱼虾已经很多,我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把它们捧入到淘米箩里。——同时我也得到了休息。
  妹妹取来一把稻草,捆扎成和沟底宽度差不多的长度,作为可以移动的堰坝,从沟的另一端开始向筛子这个方向推进,驱赶着鱼虾向前游动,把它们都赶到筛子跟前来。妹妹赶了不久,我就提醒她:
  “至少有两条大鱼,不能让它们漏掉了!”
  妹妹没有回话,却大叫了一声上了岸。
  “怎么回事?”我问妹妹。
  “蛇!”妹妹手指着沟里。
  果然有一条蛇盘在那里,它并没有被惊走,因为天还不很温暖,刚从冬眠中醒来。我只得用一根芦苇把它赶到田中央去。
  妹妹又继续赶鱼,我继续戽水。因为鱼向筛子集中了,水也同时被赶了过来;如果不继续戽水,水会越来越深。我一边戽水,一边捧起鱼虾;妹妹很快把所有的鱼虾赶到了筛子面前。我先把几条稍大的鱼捉了起来,再把筛子向前一插,所有的鱼虾都到筛子里去了。再把筛子在水面上来回摆动,洗去淤泥,只剩下鱼虾,倒进淘米箩里:这一轮的工作就结束了。
  我们获得了丰收:十米左右的一段垧沟,我们得到了毛重有二斤多的鱼虾!初战胜利,我们高兴得忘了疲劳和寒冷。
  我和妹妹又来了一次回头看,又把沟底的淤泥重新用手划捏了一遍,居然又找出了一条10厘米长的鲫鱼!狡猾的家伙,它藏在比较深的淤泥里,妹妹没有能够把它找出来。
  在戽第二个沟段的时候,我把筛子插在两沟中间交界坝的一侧,扒开堤坝以后,第二条沟的水就流入了第一条无水的沟里,这样可以少戽水。
  我们就这样一段接着一段的戽下去,直到把整条田埂旁的沟都戽玩了。
  有时很惨,我已将水戽的差不多了,堤坝却突然崩塌,前功尽弃。这一次就有一段沟,已经开始赶鱼了,沟的端坝却突然塌了。妹妹一边拼力补救一边又大声喊我帮忙,待到我赶过去,水已进的差不多了,只得重新打坝再戽。妹妹毕竟比我小,端坝做得简陋了些(端坝是深水坝,要宽而结实)。像这样的事,每次戽渔几乎都会发生。
  取上来的虽说是小鱼小虾,但是实际上品种非常庞杂。其中长1到1?5厘米的青黑色小虾最多,占到了一大半;其他的都是小鱼(俗称“没娘鱼”)和杂活物。那稍大一点的鲫鱼是很少的,偶尔也会有小黑鱼(乌鱼)。此外,还有泥鳅,我们都把它们放生了,从来不吃它(我们那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它们后来会那么精贵,身价会那么高)。有一种俗名叫“锅剥子”的鱼,呈灰黑色,还夹有红色、绿色,长有2到3厘米,非常美丽;生命力也很强;可惜无肉,味道也不好;但数量还不少。还有许多其他的活物,如泥螺、虾婆,一种像臭虫形状的大爬虫;还有水草等。
  这样的混合体,由妈妈和小姑细心地把杂物剔出来,只剩下鱼和虾;把他们洗干净放进锅里,再放点油、酱和姜葱,一顿美味菜就到嘴了。那样的美味,吃着可真叫爽啊,至今我也忘不了。现代人是怎么也尝不到了。营养价值也很高,远比现在人工养的大鱼高得多。
  另外还有一种吃法。把已剔除杂物的干净鱼虾,放在洗澡的盆里,再放上一些清水,那些小虾就会自动地往盆的边缘集中,小鱼仍旧留在中间。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用手把小虾捞起来放在另一个盆里。等大部分小虾都被分开之后,把那些剩下来的混合群煮熟了吃。而那些纯小虾再在清水里养上半天;烧点开水,放一些盐进去,等水冷了,把活虾子放进去腌上几天生吃。哦,那味道之美,可算是神鲜,和煮熟了吃是不能比的
  天气越暖,鱼虾也越多,有时候一个上午或下午能够取得很多的鱼虾。一时吃不完,就把它们煮出来再晒成鱼虾干,慢慢的吃。如果有客人来,用两三个鸡蛋和鱼虾混合,在饭锅里蒸,那可真算是一道待客的美菜呢!
  注:戽,古老的灌溉汲水的农具,用戽汲水灌溉叫戽水。在我童年时代就已被淘汰。
  
  在水田里捕捞这种鱼虾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渔网来兜拉。
  这种网的网孔很小,最小的鱼虾也不会漏掉。宽约一尺,长约二尺,它的三面有高约三寸的围栏,是一个长方体;在长度的那一侧,空着没有围栏,是让鱼虾进去的。整个网体,用两根约五尺长的竹片交叉后撑起。因为整个网体有弹性,所以在拉网的时候,因为弹性可以自动调整以适应不同宽度的垧沟。实际上,在我们那里,各家的垧沟是差不多宽的。网的编织者和网体的制造者,是很聪明的;是经过一番实践的。
  从垧沟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整条沟有六成的鱼虾会被拉进网里。不过,我家没有这种网,倒是有很多专门从事拉网的人,我们叫他们为“小拉鱼的”。他们专门到别人家的田里偷鱼虾。我们全家为了维护田里的鱼虾资源,不得不时时和他们作斗争。
  天还没亮,他们就涉入刺骨寒冷的水田里,曲躬着身子,左手提着淘米箩,右手拉着鱼网,快步跋涉前进。待到我们听见“哗啦,哗啦”水声的时候,他们早已拉完了好几条垧沟。
  “请你们不要拉了!”叔叔、姑姑、妈妈和奶奶都同时大声叫喊,要他们停止拉网。
  然而他们毫不理睬,继续不停地拉,但口中却说道:
  “不拉了,不拉了,就走了,就走了。”
  嘴说就走,根本就不走,仍然不停地拉。
  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练就了不怕挨骂,不畏驱赶的本领。二叔和小姑跑到田埂上,到他们面前驱赶;田中间的拉网者根本不在乎,旁若无人,继续飞快地拉着。二叔不得不下到田里去阻止他们,有时还会吵起来。经过这一场浩劫,鱼虾大为减少,至少一周以上才有戽的价值,但是数量少了许多。
  如果他们在天亮以后或者大白天来拉鱼,我也会跟着大声叫喊;尽管我声嘶力竭还口中带骂,他们根本就不理睬。他们连我的叔叔和姑姑都不怕,哪里还怕我这个小鬼?其实,他们当中最小的比我大不了几岁,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最大的也不超过20岁。
  他们还有一个技巧。能够利用渔网和渔网支架(就是那两根竹片)的弹性,把网里的鱼虾,准确无误地弹射到左手的箩里,一个也不会掉到外面去。这个本领也是形势所逼,硬是练就出来的。如果他们也像我那样用手来捧进箩里,不仅太慢打不到什么鱼虾,还会很快地被主家逮住,然后被驱赶出去。
  我非常羡慕他们这个本领,恳请小姑借一个网来试试。大概小姑童心未泯——她其实和那些最小的“小拉鱼的”差不多大,竟然真的借来了一个拉网。她在田埂上拉了一段以后,有了一大把鱼虾;她试着把鱼虾弹射到箩里。结果是,鱼虾是弹出来了,却全部放了生——弹到水田里去了。我接着也拉了一段,也有了一些鱼虾,比小姑拉的要少。不过,我没有把鱼虾放生——因为我根本就弹不出来!我们都兴趣索然,再也不拉了。
  “以后我们还是戽渔吃吧!”小姑说。嗐,原来小姑也只是想试一试弹射的技巧啊。这一次,使我和小姑都知道,这个本领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掌握的。
  这些“小拉鱼的”把他们拉得的鱼,拿到大成庄和其他庄子上去卖,卖得一点可怜的钱。他们的家里,可能指望这点钱派上大用场;他们实际上都是很可怜的。但是“青蛙要命蛇要饱”,我们也要吃鱼呀;我们也很可怜,一年到头只不过就吃那么一点鱼虾!
  
  我在童年的时候就没有钓鱼的耐心;现在仍然没有钓鱼的耐心,从不钓鱼。
  但是,我在童年的时候还是钓过鱼的。不过,那是有条件的。只有我看见了鱼,或者鱼很多的时候我才会去钓。所以,我那时钓得最多的是黑鱼,而且都是不大的。中等以下的黑鱼,往往会浮在水面上,或者浮在稍深一点的水面上,可以看得见的。大的黑鱼都沉于河底,我看不到,也就没有耐心去钓。
  每年夏天和秋天(动乱的年代我还小,不会钓鱼),我都会拿着鱼杆,在风车附近的旱地里捉一只小青蛙,把它嵌入钩子内(我那时真残忍啊);再用线把青蛙和钩子捆紧,不让鱼一口吃光,可以多用几次。
  灼热的太阳,照在身上,就像火烤的一般;脸上豆粒般大小的汗珠直往下滴。我带着遮阳的斗笠,冒着酷暑,沿着河边,边走边抹着汗水,两眼盯着河面;看见浮在水面上或稍深一点水层里的黑鱼,便将钓饵放在它的面前,作上下的快速移动。那黑鱼以为是活青蛙在跳动,便冲上前来一口吞了进去,它就这样上钩了!稍停片刻,我快速提杆,一条黑鱼就被钓了上来。就这样,我屡屡得手。
  但并不是每次外出都能看到黑鱼的;如果是阴天或雨天,没有太阳,那黑鱼就不会浮上来。另外,也不是每次钓鱼都能成功的。那些比较大的黑鱼,比较警觉,不等我下钩他们就下沉或溜走了。有时候钩子并没有钩住鱼,当我提起鱼杆时,它又掉了下去;偶尔,我太兴奋,鱼杆甩的力量过大,结果是,我把鱼从河里甩到了水田里,那鱼很快就不见了。有的小黑鱼很傻,被我甩到半空后又掉了下去;很快又浮上来,我又去钓它,仍然会上钩。
  
  有一年夏末季节,下着滂沱大雨。我和小姑都带着大斗笠,穿着蓑衣(注),俨然一身渔翁的打扮。在风车引水沟靠风车的一端,用蚯蚓作饵,进行等待式钓鱼。有小姑和我做伴,谈天说地,就不觉时间的难熬。小姑说,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鱼比较多,容易上沟。
  果然,过了一会,浮子下沉了,我兴奋地喊起来:
  “小姑,快甩,浮子下沉了!”
  小姑立刻快速甩起了杆子,动作很快。不知是什么鱼被钓了上来;我看到小姑手里的杆子很沉,一个黑黑的鱼经过我们的头顶,被甩了过去,只听得风车中心“咚”的一声响,一条大鱼落地了。
  我们赶紧跑过去看;我原来指望能是一条大黑鱼,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一条大河鳗在那里挣扎,大约有一斤多重呢。我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高兴的,因为毕竟还是钓到了一条大鱼啊。
  在那个时代,人们最信的是鲫鱼和鲤鱼,它们是能够上得酒席桌子的;黑鱼就次一等了,是不能上酒席桌的。那河鳗就更贱了,还不如黑鱼的身价高。黑鱼可以用来烧汤,河鳗很少有人吃。
  时过境迁,几十年后,正好倒了过来;河鳗身价最高,鲫鱼最低。只有在高档宴席上才能吃到河鳗,黑鱼汤寻常百姓家的平常日子已吃不起了。因为,物以稀为贵,现在,河鳗、黑鱼已快要绝种,只能靠人工饲养了。
  一个夏天的下午,下着倾盆大雨。我头戴芦苇斗笠,光着上身,打着赤脚,冒雨外出。我知道下大雨的时候,田里的水太多,会自动往水沟里淌,水沟里的水又会往河里淌。这个时候河里的鲫鱼就会逆流而上,我就可以趁机捉鱼了。
  我想到了水沤田和稻麦两季田之间的那条水沟;那是好几块田泄水的一条沟,以往我收获最多的也是在那里。我发现水田里的水,大量地由缺口向沟里淌,流速很大;我断定沟里必定有鲫鱼。
  果然,我沿着沟埂向前没走多远,就看见一条条鲫鱼在水中逆流而上,那大一点的还露着脊翅。它们就像去赶庙会似地,争先恐后地快速向缺口方向游去。再看缺口下方的小水塘里,竟有十几条在那里翻腾,活像一群调皮的顽童,互相穿梭嬉戏;那最大的还试着向上冲向缺口,十分活跃。
  我一阵狂喜,就想立刻下去捉;但一想不妥,这么多我捉不了。我决定喊小姑一起来捉。
  “小姑,快来呀,捉鱼呀,鱼多啊!”
  我站在风车墩子上向小姑呼喊;小姑很快就跑过来了,到这里一看有这么多的鱼,她惊喜得张大了嘴巴。
  待到下去捕捉的时候,才发现这些鱼非常的灵活,很难捉住;有时捉住了又从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小姑在沟里涉水快速移动,双手也在水中很快的捞来捞去,几乎每次都能碰到较大的鱼(有二两左右),但是很难把它们抓住。
  很快,鱼突然减少了;而且少得很快,不一会就一条也没有了。最后我和小姑上岸一看,只有两条中等大小的鱼,就这么一点。
  “咦,鱼呢?鱼到那儿去了?怎么只有两条?”我心里立刻凉了下来;两个人弄得浑身透湿,竟然只捉了两条鱼!
  小姑也有点失望,但是她却笑嘻嘻地说:
  “你不是说鱼很多吗?在哪里呢?”
  “不对呀,我捉了好多条鱼呢!”我感到奇怪,我捉的鱼到哪里去了呢?
  “在哪里呢?我又不是猫!”小姑打趣地说;脸上还是带着笑。
  我很快想起来了,我捉到的鱼全扔在沟埂上了;那沟埂很窄,鱼在雨天活力又强,很容易又跳回沟里或水田里。我心有不甘,又到沟埂上找了一次,一条也没有!小姑捉到的鱼,同样也扔在沟埂上了。那仅剩下的两条是小姑在缺口下捉到并扔在风车墩子上的;缺口下那么密集的鱼群,一个捕鱼高手只捉到两条,可见难捉。
  原来我们二人竟是赤手空拳,连一个放鱼的篮子都没有带,更没有带任何捕鱼的工具,我们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如果我们用窗帘子把沟的出口堵住,鱼就逃不出去,我们可以慢慢地逮;那我们今天至少可以逮十斤鱼!”小姑当了事后诸葛亮。
  听了小姑的话,我茫然若失,站在沟埂上发呆。望着空空的小沟,后悔不已。
  只凭兴趣和冲动,遇事不作周密的考虑而蓦然行动,是办不好事的。
  (注:用一种草编织的雨衣。)
  
  还有很多捕鱼的故事。不过,我的拙笔(键)下的这几个故事,已经能够代表那个时代关于鱼和渔的情景了。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再也得不到那样的情趣和那么美味的鱼儿了。这是时代的进步,但也是一个悲哀。
  
  十四、难忘的那些鸟
  
  “嘀,嘀,嘀……”
  每当我走在那几条田埂(和后沟相连的)上,它都会出现在我的上空;不停地叫着,盘旋着;像一架侦察机,时刻监视着我的行动。此时它在我头顶的上方有十米左右,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如影随形。只要我还在这里,它也决不会离开半步。
  它就是被我们称为“露天子”的鸟,一种候鸟。它有着黑白相间的羽毛,个儿和喜鹊差不多大,和喜鹊有点相似,比喜鹊善于飞翔,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每年春末夏初,来到我们这里孵育小鸟,正是我们这里插秧的前后。
  当我走到后沟沟埂子上的时候,它就突然减低高度,在我上空盘旋的圈子直径变小,叫声急促。而当我走进某一个特定地段的时候,它已不再盘旋,而是变成一架轰炸机对准我的头顶俯冲下来;声音也叫得更响,近于嘶哑而凄惨,像一个母亲失去孩子那样的声嘶力竭,撕人心肺。
  到了关键地点,也就是最紧张的时候,它的爪子几乎要抓到我的头发了。如果我不离开,它就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进行“轰炸”,而且一阵比一阵凶狠。
  这使我非常讨厌;也使我害怕,莫名其妙的害怕。我要察看田里和田埂边有没有黄鳝窟,还要防止它来骚扰,使我心烦意乱,非常难受。到了最厉害的时候,我只好跑步逃离那条沟埂。此后,它再也不俯冲轰炸了,仍然在我上空盘旋,监视我的行动。
  有时候,我看到爷爷在沟埂上巡查出水口,那“露天子”也是拼命向着爷爷俯冲,一次又一次地“轰炸”。爷爷当然不怕,我听见了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声“它妈的,真讨厌!”爷爷挥手赶它,它根本就不理会,仍然继续“轰炸”;就像我们的飞行员英勇地冲向鬼子的阵地,根本就不怕死。直到爷爷离开那条沟埂它才离去。我发现,它对爷爷俯冲“轰炸”最厉害的地方,也正是它对我“轰炸”最凶狠的地方。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露天子”为什么对我进行俯冲;现在我知道了,它是在护崽啊。它的蛋或小鸟就在附近,只要人们进入它认为的危险范围,它就会在天空严密地注视你的行动。如果进入离窝很近的地方,就会向你俯冲。我听妈妈说,如果你找它的窝掏它的蛋,它就不顾一切地和你拼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冲下来啄你的头和手,完全不顾自己可能会被人们捉住,丧了性命,上了餐桌。
  这种“此地无银300两”式的护崽,只能吓吓我这种懦弱的小孩,却向那些不怕他“轰炸”的人指明了窝的所在。所以,它的蛋,很容易被人掏走。
  现在这种鸟在我们那里已绝种了。这当然与环境的改变、人们滥捕滥掏蛋有极大关系;但它那护崽的方式也加速了它的毁灭。
  稻子抽穗之前,秧苗长得很高很密的时候,“露天子”走了,田里又会出现另一种鸟;它会发出“咯嘣,嘣,嘣”的叫声音,我们都叫它“咯嘣子”,我也叫不出它的学名来。它有点与八哥相似,但比八哥大得多,通体呈黑色。
  它也是一种候鸟;但是与“露天子”完全不一样,很不张扬。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很难见到它,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有时偶尔会在某一个田埂上出现,但他非常小心谨慎,警惕性极高。远远地看到人向它走近,他就立刻隐没到稻田中央去了。它决不监视人们的行动,而是在田中央窝边守住不声张。它那“蹦,蹦”的叫声决不是张扬,而是在求偶繁殖后代,也是不得已的。待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它们也带着幼鸟飞走了。
  虽然它们谨小慎微,也逃不脱与“露天子”同样的命运,如今在我们那里也绝种了。我那时也曾吃过“咯嘣子”的蛋,现在仍感到痛心。
  紧跟着“咯嘣子”后面的一种鸟,我连它的俗名都忘记了。那是稻子快要收割的时候出现的。
  “露天子”大张旗鼓、大吵大闹地刚唱罢,“咯嘣子”接着不露真容地接着唱了一阵,又走了;现在,这种无名鸟虽然来了,却始终不愿登台。哦,鸟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美妙,它们和大自然又是多么的和谐啊。
  它通常只有在夜晚才鸣叫,那叫声清脆悦耳,似乎带有小铜锣声的韵味。有点像上世纪50年代卖麦芽糖的人敲的那种小铜锣的声音;又有点像京剧青衣花旦登台的那种小堂锣的声音。不仅很难见到它的真容(我就从未见过),就连叫声也是很难听到的,我也仅听见过一次。
  那是在收获前的某一个夜晚。
  我和奶奶,妈妈,姑姑们在门前的晒场上纳凉。再过十几天就可以吃到白花花、香喷喷的新米饭了;在昏暗的月光下,那黄灿灿的稻穗子静静地垂着头,默默地等待着人们的收割。这是一个美妙的、等待收获的夜晚,大家喜悦地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兴趣浓烈,心花怒放。
  忽然,我听到了一种打击乐器的声音:
  “邦哥——帮哥——帮哥!”
  不,这不是打击乐器,比打击乐器柔和动听!我兴奋地站了起来,要去看看是什么鸟,叫得如此地令人心醉?
  “不行,”奶奶说,“你去了它就不叫了,你要说:××××××(我已忘记是一句什么话了),它会叫得更起劲。”
  我按照奶奶教我的话说了两遍;不料,它不但没有叫得更欢,反而不叫了。一曲美妙的音乐就此停止了。
  “你说得不好,所以它不叫了!”奶奶说。
  我不知道奶奶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说那句话一定要非常考究;说得不好必定会惊动了它。
  这种鸟在那时就非常少,我在童年时代仅听到过那么一次。不用说,现在它们肯定绝种了。
  
  冬天我会睡懒觉,喊我起床我总是赖着。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
  “冬冬呀,快起来看,雁头被冻掉下来了(这是我们这里形容严寒的一句俗话)!家后头(屋后面)掉了一大片,快起来拾啊!”
  开始我有点不相信,还是不肯起来。
  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早早起来了。到了屋后一看,哪有什么雁头!我去责问妈妈,妈妈说:
  “你起得太迟,全被人家拾去了!”
  其实,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大雁。它们只是在迁徙的时候,从我们这里的天空路过,那也是很难得一见的。
  那路过的场景非常壮观;每当有大雁路过,我们全家都会出来观看。
  雁群有时成“人”字形,有时又会成“一”字形或“|”形,发出“嘎,嘎”的叫声。我们全家仰面朝天,目送它们远去。
  可惜,现在我们这里再也看不到这种壮观的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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