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记——动乱中的童年之四
作品名称:苦难碾压下的童年(散文故事) 作者:傅冬 发布时间:2013-04-26 09:01:44 字数:12062
我在前面讲了那么多的故事,都讲到逃难的,但是并没有长时间的离开我的家。这里讲的是离乡背井的故事了,时间的跨度也比较大。这些故事和前面讲的故事没有直接的衔接,那是因为年代久远,我已经连不起来了。再者,和前面分开来,也是为了讲述方便。
一、鬼子杀来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一天我突然问起我的妈妈,那次我们坐船逃难,有那么多人向我们求渡,我那时几岁啊。妈妈大吃一惊:这事你还记得啊,你还不到四岁吔。于是,在我的要求下,她讲了下面的故事。当然,是经过我整理、变为出自我口的故事。
万恶的日本鬼子,在屠杀了30多万南京同胞之后,带着沾满同胞鲜血的屠刀,一路杀向了我的家乡。在这以前,鬼子已经把我和爸爸妈妈从常州赶回了老家。我们的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那时我还很小。
鬼子没有杀来之前,我的爸爸知道,这一场灾难是躲不过的。他不仅仅在思想上做好了准备,也早早地筹划了逃难的方案和物质上的安排。
爸爸的如意算盘是,当日本鬼子杀来的时候,把固定的家变成活动的家。粮食和生活用品及贵重物品通通搬到船上,全家住在船里。然后,利用河汊港湾以及芦苇的掩护,和日本鬼子周旋,找到合适的偏僻地方,就可以暂避一时。
爸爸是个知识分子,在常州做技术工作多年,对时政和局势了解的又多又及时,虽然没有学过军事,常识还是有的。所以啊,他做这样的决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凭着爸爸的知识和威望,他的主张得到了我的叔叔姑姑们的一致拥护,只有爷爷和奶奶不赞成。他们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丢掉祖业啊。全家商量的结果是,为了减少船上的负担,爷爷一个人到刚出嫁不久的大姑妈家去暂避一时;稍贵重的东西深埋隐藏,奶奶在家留守,防小偷;鬼子来了就听天由命。“要死就死我一个,”奶奶说,“反正我的年纪大了(她才50岁刚出头啊),死得着了。”奶奶这个悲壮的决定,使全家人的心非常沉重。奶奶那无畏的勇气和慷慨面对死亡的精神,至今仍然令我不能忘怀,钦佩不已。
出乎爸爸的意料,日本鬼子并没有很快地到来。河汊纵横,芦苇密布,遍地是水田;没有铁路,没有公路,只有田埂和马道。鬼子到了这里,犹如进入泥潭。如此,他们进展缓慢,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我想,他们后来只能利用汉奸来统治这个地区,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了。
那时新四军八路军还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仅仅凭着地形之利,我们安定了一个短暂的时间。安定的日子里并不安定,几乎天天都听到坏消息。今天听到鬼子到了某某地方,明天又听说到了另一个某某地方,鬼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鬼子到处杀人放火,被鬼子抓住不是被枪毙就是被刀砍杀。听到这些噩耗,无不叫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有一天,鬼子临近了。
按照爸爸的方案,在船上用芦苇席子简单地搭了一个篷子,开始往里面装东西。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鬼子逼近了,杀来了。在情况还不是太紧急的时候,爸爸撑着船,带领我们全家出逃。一路往东,往南,再往东。因为在我们的东方,偏南一点的地方,有草滩,人烟稀少,应该是安全的地方。船行的很慢,可怜我的爸爸,一介书生,不得不担起撑船的重任。叔叔还小,姑姑和妈妈从未撑过船。虽然我们提前了许多,紧急情况还是发生了。
就在我们往南走那一段路的时候,大批逃难的人蜂拥而至。这些人都是仓惶出逃,身背简单的包裹,扶老携幼;他们一个个神色慌张,焦虑而又恐惧。他们不知道今天要逃到哪里,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国军早就逃走了或者投降了;政府官员们已经无影无踪;有钱的人早就溜之大吉……最广大的老百姓没有人过问,他们只能自己逃命。
我们的船往南,逃难的人往东,那条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所有逃难的人里面,只有我们一家是用船的。
“救救我们,渡我们过河吧!”第一批到达岸边的人,向我们发出了请求。
好在河面不宽,只要船头摆一下就渡过了。爸爸心地善良,大家都是逃难的,都要命,就帮着第一批的人渡过了。
船没有行多远,第二批又来了,爸爸还是帮他们度过了。
到了第三批的时候,全家人都叫爸爸不要再渡了,再渡我们自己就逃不掉了。但是,爸爸又帮他们渡过去了。
到了第N批的时候,我们说,我们的船走的慢,再耽误下去我们就跑不了啦,你们就绕路走吧。但是没有用,在他们的苦苦哀求下,爸爸还是再一次地让他们渡了。
第N+1批,他们干脆自己跳上船,再往对岸跳。有跳到河里的,有跳到河坎上又滚到河里的……唉,冰冷的天,那个惨啊。
这一切,说明情况已经很紧急了。
我们的船终于又拐弯向东了,再也没有人向我们求渡。逃难的人流和我们已经是同一个方向。
很快,逃难的人稀少了。最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只剩下我们孤零零的一条船在缓缓地前进。当那么多人向我们求渡的时候,我们只是着急,并不怎么心慌;因为有那么多的人还在逃跑,说明鬼子还没有到。现在,听不见抵抗的枪声,看不见逃难的人,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寒鸦,不时地传来“啊,啊”的哀鸣。不知道鬼子到了什么地方,离我们还有多远;什么消息也没有。担心鬼子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后面甚至前面……
爸爸奋力地撑着船。那样冷的天气,他的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没有桨,也没有橹,全靠爸爸的一根篙子撑。他拔起,插下,又拔起,再插下……他知道,他在和时间赛跑;全家人的性命全系在他的那根篙子上了。除了那根篙子,什么工具也没有,除了爸爸自己,别人谁也帮不上忙。
寂静。全家人只听见爸爸的篙子的插拔声和船头激起的微微的浪花声。没有人说话,我也没有吵闹,也许我是受到感染的缘故吧。也许,大家都在祈祷着,希望菩萨保佑我们全家能逃出去,不要碰上鬼子。
天渐渐地黑了,我们离家远了,爸爸的体力已渐渐不支。这里和我们家的环境不同,荒草和芦苇多了起来。天黑以前,我们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船停了下来。
大家胡乱地吃了一些干粮,挤在舱里,和衣而睡,度过了一个寒冷的难眠之夜。
天亮之后,我们发现,这里人烟稀少,难得看到一户人家。爸爸仍在睡觉,15岁的叔叔沿着来路小心地探路前进,打听消息。姑姑们上岸活动,访问了就近的人家。他们没有逃跑,但是他们知道日本鬼子来了,看到了许多“跑兵反(注)”的人。他们说,他们不相信鬼子会到这个地方来。是的,他们太穷了,就是以那时的眼光来看,也不堪入目。
中午,叔叔回来并没有带来好消息。
他走出了很远,所有的人家都是关门上锁,没有见到像我们家的奶奶那样的老人,廖无人烟。叔叔不知道离我们的家还有多远,他怕碰见鬼子,再也不敢蓦然前进。
好在干粮还有,只有等待。所谓干粮,就是用大麦面做的饼,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平时也是很难得吃到的,还算是美餐呢。当然没有菜来佐餐,没有盐,也没有水。谁也没有怨言,在这个生死关头,性命已经难保了,还有什么苦受不了的?
叔叔还是每天出去打探消息,姑姑们还是每天上岸观望。
最初的恐惧已经没有了,暂时已经没有性命之虞。但是焦虑和忧伤又袭上了心头;尤其是爸爸,整天躺在船上,一直是紧锁着眉头,不说一句话。他担心奶奶的安危,后悔不应该答应把她一个人留在在家里。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不能总是在船上过日子啊。上有老,下有小,过日子已经很艰难了,还要躲着日本鬼子。在常州当技术员,一家三口过的多好啊。狗日的小日本,害的我好苦啊。这两天,手腕,胳膊,腰,无处不在酸痛;20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这一天,到底还是等来了叔叔带回来的好消息:鬼子走了。
我们结束了露天生活,回到了家里。奶奶站在门口,微笑着迎接我们。这一刻,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如今也没有忘记。
鬼子在我们门前的大道上走过,并没有到我们家去;奶奶逃得一命。
这以后又如何,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啦,还是讲后面的故事吧。
(注:这是我们那里对避兵祸的叫法,可能由来已久,已经形成习惯。)
二、在谷仓舍启蒙
几里之遥,天差地别。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就是这样的。当新四军八路军来到我们那里之后,这样的差别就更明显了。谷仓舍离我家也不过五、六华里,日本鬼子压根儿就没有去过,伪军也很少涉足。在我们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爸爸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教书。后来那地方也不安全了,回来了更不安全。他四处寻找相对安全的地方,最后选中了谷仓舍,新四军八路军根据地的边缘地区,又是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比较理想。他决定在这里重操旧业,招收一些学生授课,以维持生计。
时也凑巧,这一年我正好七周岁,做了爸爸的学生,启蒙读书了。爸爸读过私塾(注),也受过很好的现代教育。那时的乡间小学,既有现代的教育又有着非常浓重的私塾痕迹。所以,我也算半个读过私塾的人。
我的启蒙是艰难而有趣的。
从常州回来,我就在我家那个小小墩子上,与外界隔绝长达五年之久。我被养成了极端内向的性格,胆怯而懦弱。现在,一下子见到那么多的陌生的面孔,已经把我吓着了;头不敢抬起,不敢正眼看人,哪里还敢开口朗读课文?任凭爸爸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与叫喊,我就是不开口;一直低着头,不理不睬。这不是给他丢脸吗,先生的儿子不开口朗读!他就用手扭我的耳朵,我还是不开口;一次又一次的扭耳朵,耳朵被扭红了我也不开口。
爸爸无可奈何了,不再叫喊,也不再扭耳朵,由着我坐在位置上。之后,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竟然开口朗读课文了。
一定要朗读课文是那时还在坚持的一种习惯,这是私塾流传下来的。朗读时还有一定的曲调,好象唱歌一样,同时还要摇头晃脑,很有趣(在现代的电视剧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有趣的动作)。一个胆小而害羞的孩子,一下子要我作这样的表演,该是多么的困难啊!
那时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一启蒙就要练写毛笔字。高年级学生做作文也要用毛笔写。虽然已有了钢笔,在乡村的私塾里还没有使用。练习写毛笔字是那时的主课之一,学生每天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墨写字。如果字写得不好,不仅影响学习成绩,而且还是很丢脸的。同学之间互相比成绩,重要的一项就是比字写的好丑。字写得好的老师要用红笔加一个圈;我们就互相比谁的红圈多。当然喽,必定是我的红圈多。
开学不久,我的的那本书被我揪得四分五裂,一塌糊涂,不成样子。爸爸用纸又一页一页地把它糊起来,弄得平平整整的。可是没有多久,又被我弄得面目全非,到了后来竟连尸首都没有了。
有一次,爸爸不知为什么事外出,请一个老师来代课。我趁爸爸不在家的机会,放肆的和同学们疯玩起来。在教室里,从一个课桌跑到另一个课桌来回地奔跑,这是我从来没有干过的,感到非常兴奋而开心;最后,忘乎所以,竟然爬到一个课桌上站起来,大喊大叫。这个时候,那个代课的老师朝我看了一下,眼神虽不严厉,但是我看出那分明是在指责我;只是因为我是老师的儿子,碍于面子,不好出声呵责罢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做得太过分了,老师在指责我,无声的指责。我立刻从桌子上溜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时深感愧疚,再也不去顽皮了。从不敢开口朗读的胆怯小孩,到敢在老师面前站在桌子上调皮,用现在的眼光看,应该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到学期结束的时候,几十个学生没有几个交学费的,穷人太多啊。所谓学费,就是商定好了的稻子或其他的粮食。我的爸爸不便自己出面去讨要;因为他是先生啊,为人师表,怎么好去讨债呢。他就请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带着我到各家去讨要。每到一家,这个同学也不客气,开门见山,立刻道明来意,是为老师来要学费的;是奉命而来,请赶快交学费。同时还把我介绍给这家主人:
“喏,这就是先生的大公子,是和我一起来催交学费的!”
我在旁边一声不吭,像个哑巴,根本不敢开口帮助这位同学说话。每到一家,这位同学几乎说着同样的话。我的爸爸和那位同学曾经教过我如何说话,如“我家已经没有粮食吃”啦,“妈妈在家生病”啦,等说辞。但是我却忘得干干净净,始终没有开口,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就这样,我和这位同学大约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围着谷仓舍四周跑了一圈,直到天黑,说不清跑了有多少里路。那位同学把我带到家里,当面把我交给了爸爸;又向他讲了要学费的情况后,才回家。
在讨债过程中,经过一个小庄子,那里有一个小店。那位同学在小店里买了一些(可能有2~3两)炒花生塞到我的手里。我毫不客气地拿来放在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吃,却不说一声谢谢;更不懂得分给那位同学吃,只顾自己美美地享了一次口福。那时买炒花生吃可不容易,一般的人家是舍不得吃的。除了过年,我这一年就吃过这一次花生。早在未到家之前,这些花生已经被我吃了个精光。到家之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爸爸。爸爸听后非常不高兴,严厉地对我说:
“你怎么就好意思吃呢?你又怎么能一个人独吃呢?说谢谢人家没有?”
“没有说。”我低着头。
“真太不象话了!”父亲很生气地说。
在我的记忆里,在整个童年时代,这次是唯一一次接受人家给吃的东西,而且不在父母面前。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这种礼貌,人家给东西吃要说声“谢谢”,一个小孩哪有不教就懂道理的呢?
那次讨债可能没有讨到多少。因为当时我们日子过得非常艰苦,往往好几天都吃不上一顿干饭。
(注:在中国古代私人招收学生授课的学校,叫私塾,往往只有一个老师。)
三、在谷仓舍又逃难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感觉很长罢了,其实我们在那里总共还不到一年时间),我们一家过着很太平的日子。我几乎忘记了还有日本鬼子,还有“和平军”。我高兴地读书,自由地玩耍。虽然生活很苦,每天只能喝大麦稀饭。
但是有一天,突然舍上的人们个个紧张了起来,纷纷传说日本鬼子和伪军今天晚上或夜里要来谷仓舍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户外不见了人影,都在室内收拾东西。天还没有黑,有的人家就出走了。我的妈妈催爸爸赶快收拾东西逃跑。
“再等一等看。”爸爸一直在沉思。
我和妹妹一听“和平军”要来,吓得不敢外出。土匪的抢劫,“和平军”的凶残追杀,刚刚才过去不久,我们还记忆犹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碎了我平静的生活,怨怒,仇恨,恐怖使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底。
天渐渐黑了下来,舍里一家一家地往外走。妈妈一边快速收拾东西,一边对爸爸说:
“人家都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爸爸还是坐在那里不吭声。也许他希望这是误传,不是真的。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只能心存侥幸,一直拖到天黑。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村里人已基本上走光了。连我们一共还有两家没走,已经是最后一批了。两家一共有十几个人。爸爸妈妈分别抱着两岁的二弟和出生不久的三弟,背着简单的包裹,把我和妹妹搀在手里,用锁把门简单的锁了起来,就从家里出发了。
可是刚出门,爸爸就自问:“到哪里去呢?”他一直在想,一直就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现在已经被逼到尽头了。最后,无奈地也是随便地决定从我家的右方出村子,我们的老家就在这个方向。也许这就是情不自禁吧。但不能回老家,老家那里情况不明,也许同样有敌情呢。我们很快地到了村口;村口和村里一样,一片寂静,没有一丝灯火。我们得赶快离开,不知道日本鬼子和伪军什么时候就来了!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又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啊。
我们一行人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乡间的路高低不平,我和妹妹不时的被拌着,几乎跌倒;又不敢出声,磕磕绊绊地跟在爸爸妈妈的后面。
“大路不能走,快走小路!”不知是谁在提醒,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我们就随便地拣了一条狭小的路(就是田埂)盲目地向前走,还不时的拐着弯,匆匆地向前赶着。远方不时地隐隐传来几声狗吠,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也不见一丝灯光。这更加深了我的恐惧。“和平军”是不是到了那狗咬的地方了?离我们有多远啊?我心里在想。又不敢发问,紧紧地跟在爸爸的后面。我知道这个时候一旦掉了队,天这么黑,既不能喊又不能点亮,那就找不到了,可就不得了喽!这是爸爸妈妈在临行前一再嘱咐我们的。
我们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盲目向前走着小路。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一户人家,孤零零的。房子还比较高大,应该是比较富有的人家。我们决定暂时不走了,也走累了。路太难走,天也太黑,不如先在这里呆着再说吧。我们一行就在这户人家的山墙下面歇了下来。这时正是深秋天气,天还不太冷,我们就那么坐着挨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房主人才知道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我们向他说明了原委,他很乐意地接待了我们,邀请我们进屋内去休息。虽然天已大亮,我们还是不敢蓦然回去。着一个人先回村子里打听打听,知道村里已没有伪军,我们才返回家里。
伪军的这次行动可能是一次垂死的扫荡,因为不久他们的克星——八路军就来了。
四、八路军
秋天那次伪军来的时候,舍上唯一的一家地主,也和我们一起逃跑了。而且,还是逃得最早最紧张的一家。
这年冬天,突然有一批八路军驻进了谷仓舍。对于八路军的到来,谁也没有惊慌,更没有人逃跑。就是那家地主,也从容地接待了八路军驻进他的家里。
这地主家是我家的紧邻,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租用他家的。由于他家宽敞,住的人也多,营部就在他的家里。所以,那里很热闹,他家的留声机和唱片都拿了出来,几乎是整天都在唱着。有时候我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天,除了听歌,就是看他们擦枪。他们每天都要擦枪,营长的手枪也是自己擦的。我看他一只手把机簧拉出来,另一只手用布和油把簧擦干净了才松手。营长可能只有30岁左右,不苟言笑。脸总是紧绷着,好像总是有心事似的。
他们和我以往看到的十纵队(新四军)一样,穿着一式的灰色军装,戴灰色的帽子;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肩上斜挎着子弹带,腰间还挂着几个手榴弹。当然,肩上必定还扛着或背着一杆长长的步枪。长长的灰色布带,把裤子和小腿肚子裹得紧紧的,严严实实。看上去,他们着装简单朴素,却精神抖擞,一个个生龙活虎。哦,这就是我们现在的银幕上和舞台上看到的八路军新四军的形象。而70年前,我曾经就和他们在一起啊。
每天早晨的一阵号响之后,他们就出操了,这是他们平时的必修课,也是我和小伙伴们必看的。在我们学校前面那块小小的操场上,由排长带头,练齐步走、正步走;向右转、向左转。——就像我后来在中学里上体育课那样。最后,排长在前面带着大家跑步,不时地发出“一、二、三、四!”嘹亮的喊号。直到他们操练结束,我才回家。
我家大约也住进了一个班的人员。他们就睡在我们的外间,地上铺着稻草,打开背包,一个挨着一个地睡在稻草上。
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干饭可吃,一天三餐基本上全是稀饭,连下饭的菜都没有。我的妈妈把我们家的咸菜,拿出来给他们吃;他们吃的津津有味,把一碗咸菜抢吃一空。
那一年八路军山东黄克诚的第五纵队第一、第二支队南下,与新四军会师,后来编入新四军第三师。进驻谷仓舍的八路军正是黄克诚的部队,大概有一个营的兵力。
我有一个远房舅舅,早年就参加了八路军,就在黄克诚部。这次他也来到了谷仓舍,是一位排长。他的家里很穷,和我的外公一样的穷;十几岁就当兵了。他有个高高的个子,一双大大的眼睛,长的很帅。
那次驻军没多少天就走了,我的那位舅舅也走了。
没过多久,又听说八路军要来了。我听了一阵高兴,每天都盼着他们的到来,很想再看他们那精神抖擞威武雄壮的操练。
果然,在一天下午我们看到了一队八路军从我们学校的左边走了过来。
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们,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的那位舅舅!他肩上扛着一支“三八”枪,那高大的个子特别显眼。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整个队伍鸦雀无声;以中等速度前进。他肯定看见了我,因为我站的离他们那么近;当然也可能看见了我的妈妈,也一定看见了两旁许多目送这他们的乡亲。然而他没有向我们打招呼,默默地就那么走了过去。我一直目送他们走远,直至看不见为止。
这是一个排的兵力,有三十几个战士,走在最后面的是连长。连长个子不高,人很瘦;手枪提在手里,枪口朝下。他是匆匆的赶上队伍的。可能他的家就在附近,和家人告别后赶来的;也可能是向老房东告别,因为他曾在这里住过,要去打仗了,生死难测啊。
不幸的是,在那以后不久,有可靠的消息传来说,就在那次战斗中,那位连长英勇的牺牲了!我那位舅舅在那次战斗中无恙。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这位舅舅的确切消息了。他们的队伍已经开得很远了。直到1950年,我们才听到人说,他也牺牲了,他的战友亲眼看见他倒下去的。1955年和我的堂弟又谈起这位舅舅;他说,听别人讲,那位舅舅还在,在新疆;是大校军衔,人很胖;他的妈妈也去了。不知那个消息可靠。但愿他真的还活着;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是90岁以上了。
那严肃的面孔;那次开赴战场的行军;连长的匆匆赶上队伍;成了我永恒的记忆。
五、谷仓舍二三事
“砰!”的一声沉闷的枪响,一条狗倒在了血泊之中;也惊吓了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孩。
待我走近时,那狗还在汨汨的流着血,四肢在颤抖。它的旁边,坐着一个民兵;他的脸色铁青,痛苦的皱着眉头。一条枪横放他的腿上,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打死了他们一家的也是他的爱犬。他就是我熟悉的一位民兵叔叔,一个我平时非常尊敬的人。
几天前,打狗令就下来了。各家都嚷嚷着,开始是不答应打狗;后来虽然答应了,就是不行动。我亲眼看到了和听到了这位叔叔和他的家人吵架,吵了几次架。他要他的家人带个头,把自家的狗打死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为了对付日本鬼子和汉奸,民兵要在夜间行动,狗是会坏事的。因为它们毕竟是畜生啊。但是,道理谁都懂,就是下不了手,虽然是畜生,毕竟是有感情的啊;敢于对敌人开枪的民兵叔叔也下不了手,这事就那么一直拖着。
眼看着边区的一个重要会议就要在谷仓舍召开了,这事怎么也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这位叔叔不得不下狠心,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把自家的狗撂倒了。
果然,不久以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一个重要的会议在我们学校召开了。爸爸放了我们几天假,让我们自由地到处玩耍。
有很多人参加了这个会。在我们那个唯一的教室里坐满人,甚是热闹。我们几个小孩还不时地趴在窗口边上向里面张望。过了一会,那些人又里里外外不停地走着;有些人在课桌上忙些什么。我们看了一会,提不起什么兴趣,索然无味,就走开了。
到了中午,他们吃饭了。只见有人抬了一大桶白米饭放在教室中间,那些人用大碗盛饭,还盛的满满的。我们现在盛饭的碗,即使是最大的也比那碗小得多。他们并没有下饭的菜,只有一个菜瓜汤,而且瓜少汤多。他们只是夹着菜瓜片下饭,每次只夹一、二片,再也没有见到别的菜。但是,他们吃的非常香,大口大口地把饭往嘴里扒。一个面对着我的人很快就把一大碗饭扒完了又去盛。看样子他的胃口非常好,吃的很贪婪,一定是很久没有吃过大白米饭了。不仅仅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和几个小伙伴在窗外看他们吃饭,久久不愿离去,看得我口水直淌。我多么想吃大白米饭啊,不要一点菜,也不要汤,我也愿意吃,哪怕吃一小碗也行。可是,当妈妈喊我回去吃午饭时,我看见的还是一大锅大麦米粥。幻想立刻破灭,口水也干了,胃口也没有了。
“抓到一个土匪!”
就在那次会议以后,一个初冬的下午,谷仓舍传出了这样一个新闻。
提到土匪谁不咬牙切齿?特别是我们一家,被土匪害惨了;那两个不堪回首的夜晚,那个令我难眠的惊梦,使我恨不得剥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所以,我最关心的是如何处理这个土匪。
“是枪毙还是砍头?”我向小伙伴们打听着怎么来处置这个土匪。枪毙和杀头的事我听的多了,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听说要把他放掉呢。”
在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搏杀年代,民兵干部对汉奸(“和平军”)或土匪有生杀大权。对他们的处理只有两种方法,一个就是枪毙或砍头(民愤极大者)再一个就是释放;没有坐牢这一项。在那个乱世,民兵处于弱势,根本没有地方没有人力和财力看管犯人。一旦敌人来犯,这些罪犯不是逃掉就是被打死,还是只有两个结果。不过,那时逃掉的可能是重犯而被打死的却可能是轻犯,反而不好了。
听说抓到土匪又要放掉,大家都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要放掉?我似乎有点失望。是个小土匪么?我在猜;所以,我也跟着那些人去看。这个人就在那个打死自家狗的民兵家里被训话。屋里挤满了人,屋外站的人也很多。我一看,人太多,又不敢往屋里挤,在人群的外面转了一圈就走了。
我在外面玩了一段时间,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又到了那个民兵的家里,人已经少得多了。这下我才看清了,原来是一个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男人,穿的相当不错,人长的也还算标致;双手被洋铐子拷着(那时已有洋铐子了),坐在那里。大概他已知道自己可以活命了,所以看上去他并不沮丧。还真凑巧,我来到的时侯,谈话和训导已快要结束,双方还在谈最后几句话。那土匪没说多少话,只是不停地点点头。很快,民兵队长开了锁,并且对他说:以后不能再做这些事情了,要好好做人。这个人连连作辑,连声说:“一定的,一定的,谢谢,谢谢!”最后鞠了一个大躬,转身出了屋子,向村外走去。
这一幕给我印象很深;特别是那位民兵队长,人长的很帅。严肃,却很和善的面孔,至今我还能把他的形象想出来,他很像上世纪50时代的电影演员张勇手。
这个人可能仅是一般的土匪,不是伪军。如果抓到伪军,多数是要杀的,因为他们是汉奸啊。土匪不一定是汉奸,有很多是为生活所逼的。所以,经过调查、教育后就放了。
也许是我看到第一个被释放的人,也许是同情和庆幸他死里逃生,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一直目送着这个人离去;看着他拐弯,走远。我回到家里,在我家屋后我仍然在看着他。这时,他身体已变得很小,仍然看见风吹动着他的长袍在飘动,不停地、疾速往前走;直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才回到屋里。
六、避难老洼村
我刚过十岁生日不久,伪军又一次地占领了大成庄。这一次,他们进行了最后的疯狂,不仅仅抢东西,还到处抓人。我的爸爸刚从外地回来,为了爸爸的安全,也为了我们全家的安全,爷爷奶奶决定再一次避难,让我们全家逃到我的大姑妈家去。
阳春四月的一天,吃过午饭之后,带上仅有的衣服,全家徒步走到了老洼村,我的大姑妈家。
大姑妈正在用一个大铲子铲胡萝卜,准备用来当饭吃。对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的到来当然很高兴,因为我们都是她的娘家人,亲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但是,可想而知,她一定是很为难的。因为一下子就增加六口人啊,不用说吃的,就是住的也很不容易。
再难也要让我们留下来;因为我们是避难而来的亲人。大姑放下手中的活,一边和我们寒暄,一边和姑父讨论如何安排我们的住处,好让我们先休息,因为我们实在太累了;一个下午,我们走了有十几公里的路呢。
我并没有休息,看大姑妈铲胡萝卜。我感到很稀奇,我的妈妈都是用刀切胡萝卜的,哪里用铲子铲的啊?
“傻冬冬啊,你妈妈才切多少胡萝卜啊,要是用刀切不把你大姑妈忙死啊!”大姑妈这样回答我的问话。我的记忆力极强,思维却迟钝;对大姑妈的话,我似懂非懂。直到好几天以后,我们天天都吃胡萝卜煮豆沫子(就是现在不滤去渣子的豆浆)粥,把个大姑妈忙的不亦乐乎,这时我才真的懂得了大姑妈的话。用铲子铲既省力效率又高,胡萝卜被铲成只有黄豆般大小的颗粒。要是用刀切,大姑妈就甭想做别的事情了。后来我发现,整个老洼村的人家,都是这么“切”胡萝卜的。
原来那时候老洼村一带的土壤很适合种胡萝卜。胡萝卜、大麦和黄豆就成了老洼村人的主食了。下饭的菜,也是腌制的胡萝卜。大麦要碾成糁子,黄豆要磨成豆沫,和我的老家的吃法是一样的。用胡萝卜和大麦糁字做成干饭,除非来了客人,平时是很难吃上一顿的。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就享受了这一样的一顿美餐。大姑妈还特地为我们蒸了一碗鸡蛋和烧了一个青菜汤。在她家,这样的饭菜,一年也难吃上一顿的。
这以后,就只能吃胡萝卜大麦糁子豆沫稀饭了。对我来说,并不觉得难吃;那味道真是美极了,在我的老家也是难吃到的。
说到这里,现在的年青人也许会说,哇!你们那时候真不错吔,这些可都是我们现在的保健品和营养品哦!话是不错,可是一天三顿稀的,连上几个月,顿顿如此,你去吃着试试看。更何况下饭的菜不见一碟,一点油水都没有,一年到头除了春节,连肉味都闻不到。
吃的虽然很差,玩的倒是很痛快的。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又有了新的伙伴,我能不高兴?更使我高兴的是,再也听不到奶奶那声惊心的警报,不怕有“和平军”来了,可以放心地和表弟去玩,这里是很安全的。
有一天我和表弟外出走得很远,互相讲着自己看到和听到的故事。
表弟讲的很多。他看到谁家的牛下崽,讲的绘声绘色,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听了很是过瘾;谁家的婆婆和媳妇吵架,媳妇要上吊;谁家的公公和媳妇扒灰……扒灰?什么叫扒灰啊?他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家背地里都在笑话他们。
我对他讲了我见到“和平军”的故事,他听得张大了嘴巴,打着寒噤,很是害怕。原来,鬼子从来就没有到过老洼村,早年“和平军”只匆匆来过几次,以后也不敢再来。那时表弟还小,还没有记忆,难怪他听讲的时候,那么吃惊。
那天我们玩的很累,口也很渴;急急忙忙地跑到一条河边用手捧水喝,那水却是咸的,非常咸。二人只得又去找,找了很多条河,水全是咸的。我说,你们这里的河水怎么都是咸的呀?他也感到奇怪:“我家门前的河水怎么就不咸呢?”我们好不容易最后找到了一个水塘,发现那水很好,二人用手捧水喝了一个痛快。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跑得很远了,喝过水之后,我们一路狂奔,才在天黑以前赶到大姑妈家。
这事现在想起来还真后怕呢。哪些河水虽然比现在的河水要干净得多,但是肯定有无数的细菌。那个水塘的水里细菌更多,因为是死水。在我的印象里,包括我的老家在内的那个地区,历来是霍乱病的高发地。因为那里的人欢喜喝生冷水,现在还有这个坏习惯。我的一个大弟因为在水田中玩,呛喝了田中脏水而罹患了霍乱病死了,我能活了下来也实在是一个幸运。
在离大姑妈家不远的地方有人搭起戏台,唱起戏来了。那戏台看上去虽然不远,但是,要到那里去,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是很困难的。因为那中间还隔着一条河,又要走曲曲折折的田埂,实际的路程还是很远的。
去那里看戏的人很多;回来的人都说,戏是很好看的。
妈妈和爸爸都没有去看,他们怕鬼子伪军来了来不及跑;真可谓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些劝妈妈看戏的人都说,“和平军”来了就跑呗,怕他什么?不要钱的戏不看太可惜了。还有的说,嗐,有一天太平日子就快活一天;人家敢搭台唱戏过生日,我们还不敢看吗?
爸爸妈妈不去看,我当然也就不能去看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舞台,心里总是痒痒的,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过去。
转眼间已经过了夏天,大成庄的伪军又一次被赶走了。我们从老洼村回到了家里,结束了这段逃难的生活。这以后,日伪军再也没有来过,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