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山人》第十章
作品名称:兴安人 作者:北方樵夫 发布时间:2013-04-04 07:27:49 字数:4172
大年初一的上午,谭主任的家里热闹起来,通长的火炕上坐着霍队长、老尚、大黑瞎子和小木匠孙光林等人。
“谭主任,快把你家的牡丹烟拿出来,大过年的,我们可是你家的高级客人呀。要是平常谁有时间上你家炕上坐着,烙得屁股生疼。”大黑瞎子扯着嗓子喊道。
谭主任端盘榛子进了屋:“你尽扯淡,我家哪有牡丹烟,只有两盒林场供应的大前门烟,你家不也有吗?”
“我看你是睁眼睛打呼噜,尽装迷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下山去开劳模大会,咱的战友没给你两盒牡丹烟?”大黑瞎子的眼睛盯着他。
“嗨,你说那两盒烟呀,上次革委会来检查时都抽没了。”老谭认真地说。
“不可能,你别在那儿瞎扯,那天你只拿出一盒,还剩一盒呢!”粗中有细的大黑瞎子根本就不信这一套。
“有,是还有一盒,你大哥记性不好,他忘了。”谭主任的妻子王淑云从外屋进来,她从柜里果真翻出一盒牡丹烟。
大黑瞎子得意地笑了起来:“还是俺嫂子好。”
“好个屁。”谭主任瞪了大黑瞎子一眼:“哼,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你嫂子要是真当了家,房子还没等塌,她就把房子送给别人了。”
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小木匠孙光林给大家点上了烟:“咱林场的生活就是赶不上山下。去年我去山下给人家打家具,那户人家还不是干部呢,但家里抽的都是葡萄牌烟,比咱的旱烟强百倍。我在他家打家具时,天天晚上最少两个菜,三天两头就能吃盘炒鸡蛋。”
“小木匠,我说你整天撒谎撂屁的,你小子还不服气,你走时不是说串亲戚吗?怎么又给人家打家具了呢?”大黑瞎子揭出了小木匠的老底。
小木匠先是一愣神,马上就辩解道:“打家具怎么了,打家具那家是我亲戚,再说我也没管人家要钱。”
小木匠不服气地嘟囔着:“你等着,等你家孩子结婚,你给我磕头我都不给你打家具。”
“别扯淡了,说真格的呢。”霍队长认真地问道:“买鸡蛋是要凭票的,他家怎能买那些鸡蛋?”
“不是买的,他家有五只母鸡,就在院子里,连蛋时,一天就能捡三四个。”
“山下让养鸡吗?”老尚问道。
“他说没事,只要不往外卖就行,他家还养一头猪呢。”小木匠的眼神中透着羡慕的光。
大黑瞎子挪了挪烫疼的屁股,凑到小木匠身旁,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也没发烧呀,怎么能胡说八道呢?人的口粮都不够吃,他拿自己大腿喂猪呀。”
孙光林压底了嗓音:“我不是瞎说,他偷偷告诉我,他家在山边开了一块地,种上土豆、倭瓜和豆角之类的东西,不但可以补充口粮,还可以喂猪。他说他家过年杀猪,锅台后都流油。”
谭主任将信将疑:“上边不是说‘宁长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吗?”
“他说了,区里好多人家都有自留地,家家的口粮都不够吃,他们只能在山边种地,这叫法不责众,就连他单位的领导还种呢。不像咱林场,家家都是灯里没油——干熬。”
谭主任点上一只烟,半天没有言语。
尚远志“唉”了一声:“还是人家的眼光远呐!”
老霍接过话茬:“这不是眼光远不远的问题,我看他们也是脑袋上长犄角,硬憋出来的。眼下天天搞政治运动,家里半个月都见不上一次荤腥,家家口粮都不够吃,干起活儿来眼睛都他妈的冒金星,也真的该想点办法了。”
大家都不作声,眼睛盯着谭主任。
老霍像是自言自语:“咱林场的山脚、河边的地肥着呢,插根烧火棍都能长成大树,要是能开垦起来种上些庄稼,那样咱们的生活就宽绰多了。家家要是再养上一头年猪、几只鸡,那离共产主义可真的不远了。”
老尚也来了神儿:“对,咱穷汉子过年,穷也要有个穷的打算,毛主席不也说‘穷则思变’嘛。”
谭主任沉思着,但他没有发表意见。他不是那种榆木疙瘩——不开窍的人,他也想让林场人们的生活都殷实些,虽不能和区里比,但也要较别的林场强些,人家骑马,咱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可他转念想到这些年的运动,就浑身打颤。从三反五反到整风运动,从大跃进到时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批判“三自一包”到现在的“一大二公”。身为林场的主任,他晓得,路线问题是绝不可稀里马哈的,弄不好就会犯错误,就会引火烧身,所以他犹豫半晌没吭声。
当他听到老尚的“穷则思变”一词时,又多少有了些信心,嗯,这句话确实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的。
老霍来个趁热打铁:“谭主任,这事你也不用表态,心里有数就行,咱给他来个尼姑生孩子,暗中行事。再说了,大家也不能乱来,只是盼着把日子过好些,这根本不是搞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还提倡按需分配呢,可咱手里没有东西,能分个屁。”
“对,霍队长说的对,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也不是你号召的,洗衣不用搓板,俺凭的是两只手。话又说回来,我们也只是利用早晚时间伺候一下庄稼,根本就不耽误工作。”老尚补充道。
大黑瞎子掐灭了手中的牡丹烟:“年前玉环的哥哥来时说,他们依兰县那儿早就开始养猪,公社的革委会根本不管。那儿的生产队还给社员分自留地呢,每个生产队都有个猪倌,每天专门放社员家的猪,早上起来一吹哨,每家的猪都被放出圈来,晚上回来喂些饲料就完事。那儿到腊月每家杀年猪都要请生产队长和社员们,油性太大,吃得生产队长天天都跑肚拉稀。”
孙光林一下站了起来,嘴里淌着哈喇子:“一头年猪过年根本就吃不完,他们不卖吗?”
大黑瞎子瞪了孙光林一眼:“卖个屁,你就知道卖,看你那点儿出息,眼皮瞎浅腚沟深,见了棉花夹半斤。哪天你把你那老婆卖了算了,她胖,还他妈的压秤。”
大家一阵哄笑。
老尚捅了大黑瞎子一下:“那么多的肉他们弄哪去了?”
“肉多他们也不卖,如果谁家没养年猪或得了猪瘟死的,就到杀年猪的人家称上一块儿,但不给钱,他们那儿的社员一年也见不到几个钱,等上秋时还回些粮食就算完事。剩下的猪肉除了过年用的,他们都熬成荤油,再趁热把切好的五花肉放进荤油里,这样一年四季吃腊肉也就不成了问题。豆角下架的时候,三五天从油缸里抠出块腊肉放到菜锅里,豆角出锅时油汪汪的,社员们的腰板儿立马就直了许多,哪像我家那老娘们似的,熬菜出锅时才淋点儿‘后老婆油’,看着油汪汪,其实菜里面根本就没有油。”大黑瞎子滔滔不绝地讲着。
“哦,对了,玉环的弟弟来时还拎来不少荤油,玉环偏心,就给我家留不多,剩下的都给老艮家拎去了。当然,老艮也算是有心人,今天早上吃饺子就把她们娘俩接过去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谭主任心里一亮,他已打定注意,决定先让大家试试,但他没有立马表态。这事要等陈副主任回来再商量一下,无论如何他也是林场的副主任,而且这些事情也瞒不过他,有了他的支持,大家就可以自发地去河边或多或少开块地,种上庄稼,真的要是腊月能杀上头年猪,哪怕是百八十斤的,那也是天大好事。他来林场已十几年了,人们的生活好些,他的腰板也直。自己参军前在农村也是刨土坷拉的,种地于他也是轻车熟路。到了春天,他也领着三个孩子去山脚开块地,自己家也杀年猪,省得去别人家吃得跑肚拉稀,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乐出了声。
大家见谭主任乐出了声,都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谭主任,你不是发烧了吧,快去找赤脚医生看看。”说着大黑瞎子又去摸他的额头。
谭主任把他的手扒拉到一边:“你才发烧呢,长个乌鸦嘴,一会儿摸小木匠,一会儿摸我的,你先摸摸你的脑袋,看你自己发没发烧。大过年的,也不说句吉利话,快去帮你嫂子烧火炒菜。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家还有两瓶战友给的‘小兴安岭白酒’呢,一会儿咱们哥儿几个在我家喝两盅,就算新春大吉了。”
“谭主任,那可是好酒哇,听说在北京还要凭票供应呢,我给人家打家具时喝过一次。”小木匠在一边涎着口水说道。
谭主任用笤帚扫着炕席:“那当然,要不是好酒,我也不能给你们喝呀!都听着,开了春,大家都要好好干,可别只刮风不下雨,坐在炕头干吹,到时候比一比,看谁家地窖的土豆多,看谁家的年猪肥。但要记住,这事不能张扬,弄不好会让人家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别像大黑瞎子似的,没等拉出屎,就把狗先叫来。”说着,他一脚把瘦小的小木匠蹬下了炕:“快下地,我扫扫炕,咱好准备开饭。”
几个人在一旁多少也听出了些味道,各个都美滋滋的……
老艮没有去谭主任家,一清早他就和女儿茹姗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低矮的屋子虽有些逼仄,但墙上贴了几张鲜艳的年画,屋里顿时光亮了许多。
人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的确不假。德来和茹姗两个孩子都很懂事,他俩也理解爸爸的不易。昨天夜里在霍伯伯家吃饺子前,霍大娘偷偷塞给他俩每人一元的压岁钱,回到家他俩就把钱都交给爸爸。老艮没要,留给他俩上学买本用。
两个孩子非常感激玉环姨,平常玉环姨对他俩就呵护有加,家里做点好吃的,总是让小芳送过来些。过年了,玉环姨一针一针地给他俩缝制了一套新衣服,两个孩子穿在身上也格外小心,怕一时不注意弄脏,枉了玉环姨的一片心。
把屋子收拾停当后,老艮就让德来看家,自己领着茹姗去大黑瞎子家接玉环她们娘俩。大黑瞎子早就去了谭主任家,他老婆宋桂芹把老艮让进屋。
“嫂子,你没去商店上班呀。”
“你尽胡勒,大年初一,你家去商店买东西呀。再说了,赵文轩那败类的老婆在商店横踢马槽,跟她也弄不出个里表,大过年的,我更不愿意见到她,怕沾上她身上的晦气。”
老艮没吭声。
“他赵叔,你也真够艮的了,把玉环接过去得了,瞧瞧你们现在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其实你俩那点事林场的人都知道,谁笑话你们?大家都巴不得你们搬到一起呢。”
老艮只是嘿嘿一乐:“快了,快了。这不,德来都十三了,等孩子毕业我俩就搬到一起。”
宋桂芹拍了拍老艮的肩膀;“有个日子就行,说明你还算是个爷们,到时候俺还要喝你们的喜酒呢。”
老艮和玉环在前,两个孩子在后,溜溜达达向他家走。偶尔前面过来个人,他俩倒也没害臊的意思,热情地打个招呼,照例往前走,照例说着他们的话。
老艮把玉环让进屋,自己去柴棚抱些柴禾,一是准备做饭,二是他想多烧点,大过年的,可别把她们娘俩冻着。
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门,找仕柱哥俩和怀志玩去了。茹姗和小芳在炕上玩抓嘎拉哈。剩下他们两人在外屋边做饭边小声地唠着嗑。
等到要吃晚饭的时候,德来颠颠地跑了回来。
“去,领两个妹妹出去放挂小鞭儿,小心点,放完炮仗快进屋吃饭。”老艮吩咐德来。
“好咧,放心吧。”说着,他领着两个妹妹出了屋。
吃饭的时候,德来囫囵半片地学了些从怀志家听来的话,虽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老艮和玉环也明白个大概。
“我说,如果真的让咱养猪,我就回依兰的乡下背回两个猪崽儿,到了腊月,咱也能杀年猪。”玉环信心十足地说道。
老艮哼了一声:“咱拿啥喂呀。”
“猪吃百样草,看你找不找。咱这山根、草甸子有猪吃不尽的野菜,等到了秋后,地里的土豆和倭瓜就可以喂到腊月。”说着玉环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