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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农转非》第二十章《第一次大会发言》第二十章《我如水

作品名称:含泪的选择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3-03-28 11:53:59      字数:9886

  19. 农转非
  81年底,我在江苏农学院为期一年的进修很快结束了。
  我带着二大包的书回到惠和鸡场,收藏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结业证书》,整理着我视为宝贝的教课书和课堂笔记本。此时,我仍然是崇明来到启东的养鸡师傅,户口仍在崇明的生产队里,随时都有被解聘回崇明种田的可能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村妇女。从表面上看,我还是一年前的曹钟菊。然而内涵已经产生了质的飞跃。我的思路已经非常清晰,不再是见病治病,而是有预见、有规划、有措施、更是有能力,已经成为可以力挽狂澜的技术骨干。
  这时,县内有些鸡场鸡生病后就来找我帮助,有电话联系的,有上门求助的。外地的养鸡同行,也有写信要求解决难题的。我整天忙得团团转,电话也来不及接。有时刚从一个鸡场回家,还没有做好消毒工作,又有人来找了。陆企良说:“这样越来越多的事,你怎么对付得了呢?”我想想也是事实。可别人遇到了困难,相信我才找上门的,我能伸手拉一把,就能让他们的鸡场少死很多的鸡,那些刚开始养鸡的农民,赚得起亏不起呀!
  有一天,我发着高热,动弹不得,几顿饭都吃不下。这时有个养鸡户徐士高哭丧着脸来找我。场长说:“曹师傅生病了。”徐无可奈何地推着自行车正要离去时,我听见声音出来看看。他惊喜万分,竟一脱手把自行车摔跌在地上,两行热泪淌了下来,焦急地说:“曹师傅,救救我!我把全部家当都压上了,要是这批鸡都死脱,我们全家以后可怎么过呀?”我十分同情他,就带病到他家去给他的鸡治病。10天后,徐士高带着18岁的儿子徐明辉来到我的鸡场,说:“曹师傅,我这批鸡得救了,我现在有信心要继续养下去。请你收下我的儿子,让他在你这里学半年。”
  我想这样忙碌总不是个办法,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一直这样奔来忙去,也只能解决一小部分。于是我提出办一个养鸡沙龙,规定每个月集中一次,一方面我有重点地传授一些养鸡知识,另一方面大家也可以相互交流。假如有个鸡场的鸡发病了,先请距离最近的沙龙成员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再上交到我这里。这样一来,我同行的养鸡水平得到了迅速提高,找我的人也减少了许多。我可以把笑回从崇明接回来,天天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
  我们这伙自发的乌合之众,人数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以致惊动了政府部门。县委书记谢丕岳也听到了这个消息,问:“是不是当年拿3600元奖金的曹钟菊?”秘书说:“就是她。”“请她来我的办公室,我要当面见见她。”谢书记对秘书说。
  我胆怯地跨进谢书记的办公室,谢书记给我倒了杯茶说:“来、来,小曹请坐。”我轻轻地坐在秘书搬来的椅子上,虽然有点口渴,但不敢去碰茶杯,十分拘谨地观察着办公室。墙壁上挂着幅世界地图,二张写字台,东北角一只书橱,前面的窗下放着一张课桌,上面有几把热水瓶和一些杯子,最西南角放着副洗脸盆架子,看上去这个办公有点简陋。谢书记说:“小曹,听说你办了个养鸡沙龙?”我说:“是的。”谢书记又说:“小曹啊!你对我们启东的养鸡事业作出了贡献,我要谢谢你!”我一惊,连忙说:“我没有啊!我是崇明派过来的啊!我是为挣钱才来养鸡的,谈不上贡献。”谢书记说:“不!不!你帮许多鸡场治病,还办了个养鸡沙龙,传授养鸡知识。又带了一大批的徒弟,我都听到了。”我根本不曾想过,我所做的一切会得到县委书记如此高的褒奖,心想无非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就上升到对启东养鸡事业的贡献,真有点受之有愧。我急忙解释说:“我们是朋友之间的相互交流罢了。”谢书记笑着说:“你崇明带过来的朋友?这些人都是你的亲戚?”我说:“我来启东养鸡后认识的。”谢书记站起来,哈哈一笑,对秘书说:“叫顾静珍过来。”
  一会儿,顾静珍副县长来了,高高大大的像个男人,讲起话来嗓音特响,走起路来干净利落,看上去年龄刚过不惑,进门时朝我点点头。我傻傻地坐着,连站起来打个招呼都忘了。谢书记说:“顾县长,以后曹钟菊那边的事就交给你了。”这个顾县长在我后来几十年的养鸡事业中,一直竭尽全力地支持和帮助着我,无私无悔地扶持我闯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上级领导给了我许多荣誉,说我对养鸡事业有贡献。其实,我是在各级政府的支持下做点事,特别由于得到顾书记全力以赴的扶持,我才能从无数次的险境中得以脱身。
  过了几天,大队党支部书记茅建芳从县里开会回来,连家都来不及回就直奔鸡场。我正在鸡舍里喂鸡,听到茅书记在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窗口探出头问:“茅书记,我在这里,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曹师傅,我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谢书记在大会上宣布说:‘我们要把曹钟菊的户口调到启东来,给她农转非。’他还说:‘像她这样默默地为启东的养鸡事业作贡献的人,我们要把她树起来,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她给别人的鸡场义务治病,治好了多少家她说不清,因为做得多了,而且没有想过需要回报,所以记不清,其实根本没有记。她还带了那么多的徒弟,都是义务的。同志们!你们知道吗?她上学可是自费的……’”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想想这是不可能的,农转非是件大事,只有部队转业干部,国家计划内的大学生才能农转非,就是在政府机关里已经工作多年的一些部门干部,仍然是以农代干。我是横竖都沾不着边的人,这只桃子怎么会砸到我的头上呢?于是我说:“这只是领导的一种提议,离实现还很远很远呢!”
  又过了几天,县里来了两个人,跟我谈了一些情况,说是要迁移我的户口。此时,我才相信茅书记说的确有其事。
  后来县里叫我去参加农宣会,这是我到启东以后第一次参加县里召开的会议,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的有一定档次的大会。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还要我发言介绍先进事迹。从此,我的会议不断,从乡里、县里、省里直至中央。
  然而,我的农转非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然,其中的曲折、麻烦是不用我自己去解决的。县里把报告送上去后,南通市觉得够不上哪条政策,所以不能批。谢书记叫顾县长到南通去争取。顾县长一次又一次跟南通市交涉下来,最后南通市从别的方面调剂了一个指标。
  1983年3月7日,当我正式成为启东人时,已经不再是个农民了。我非常激动,想想这等好事怎么就轮到我这个无名之辈呢?从1966年起,十几年了,我所遇到的都是些让我失望、悲观和痛苦的事。我总是低着头、夹着尾巴默默地苦干,从来不曾抬起头向上观望过。多少年来的边缘、寄居的身份,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吃统销粮的启东人。
  顾县长找我谈话说:“你的户口落在畜牧局,工资按新毕业的大学生定:每月工资42.2元。你暂时到畜牧局上班。”我回家跟茅书记讲了,她也为我高兴,她说:“你去县里上班,不要忘了我们惠和肉鸡场,有什么好的政策请多多关照。”我忧心忡忡地说:“我不适合去县里上班,我不懂那些机关里世故、圆滑,又不想当什么干部。那里既没有我的发展空间,又只有工资收入,我家六个老人、二个孩子,这一大家子怎么安排得过来呢?”她不无焦急地说:“哪怎么办呢?总不能把这个来之不易的铁饭碗丢掉!”我想茅书记的话很有道理。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陆企良说:“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到了你这里怎么就成了为难事呢?”第二天,我去找顾县长,我把我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她想了想说:“那么把你的户口放在兽医站,将来年纪大了可以办个退休,你还是到下边去养鸡。”听了顾县长这么说,我当然高兴啦,但没有先例不好办。顾县长向谢书记汇报后,谢书记倒是赞成的,他说:“县政府办公室少一个人办公,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下边多一个养鸡骨干,对养鸡事业倒是有好处的。”于是由顾县长牵头,召集县委、县政府、财政局、农业局、畜牧局等部门一起开了个协调会。最后定下来,同意我到下边去养鸡,并保持我的公职人员性质。我不正式上班时,单位不发给工资,我另外要向单位交22元/月的管理费。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茅书记,她开心得跳了起来,说:“这样最好,我正为我的鸡场接班人的事担心呢!,可是我又不能妨碍你的前途。现在可好了,你既有保障,又能继续为我们的鸡场效力,真是两全其美!”
  就这样,我虽然改变了户口的性质,但仍然从事我原来熟悉的工作,发挥着我的专业特长,追寻着我的一个又一个梦想!
  
   20、第一次大会发言
  82年10月,大队里茅书记对我说:“曹师傅,县里决定邀请你参加今年的农宣会。谢书记说,一定要你在大会上作个发言,介绍一下你的先进事迹。你抓紧时间先起草个发言稿,过几天县里派人来拿。”我说:“我一直拿煤锹柄的,一下子去握笔恐怕写不好,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可以介绍。”“嗳!没关系的,你只要把基本情况写出来,然后由县政府的秘书去修改。”
  我不知从何处下笔,也不懂写那些方面,就乱七八糟地罗列了一张纸。县政府的秘书来跟我面谈了好几次,发言稿才定下来。但这稿子已经不是我的口气,而是一个先进分子的“报告”。
  农宣会要开好几天,天天大点可以放在家里,笑回还小,家里没人照看,我就带着她去开会。这样重要的会议是没有人带着小孩去参加的,我算特殊,因为这个会议我非参加不可。
  我抱着笑回来到县政府第二招待所,这里彩旗招展,人声鼎沸,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各种优美、激扬的旋律;秘书们忙里忙外,会务组一边分发文件,一边安排各路人马的住宿。参加会议的人数很多,估计要有几千人。与会者都是各乡、大队的主要领导,全县农口的先进集体代表和先进个人,还有县属机关的主要负责人,以及南通市和省里的有关领导。我第一次参加启东的会议(这时我的户口还在崇明),见到的全是陌生面孔。别人都不认识我,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大概在想:来开会还带个小孩?那些经常参加会议的人见了面,相互招呼着,然后三五成群地谈笑起来,我带着笑回游离在人群之外,感到有些孤独。
  大会就要开幕了,我抱着女儿踩着音乐跟着大家进入会场,根据签到证上的号码找到了座位。我被安排在第一排。
  大会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开始。主席台背景上,八面鲜艳的红旗整齐地排列在毛主席画像两边。在主席台前排就坐的是省里和南通市以及县里的主要领导,会场气氛热烈而隆重
  笑回还算老气,我们开会,她自己寻着玩。开完会我就抱着她一起去吃饭,晚上背着她一起去看戏。要轮到我发言了,我只能把她带到主席台上,托给旁边的叔叔阿姨照看一会儿。当我第一次坐到发言席,从台上向下望去,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感到非常紧张。我拿出早已念熟了的稿子,不敢再向下看听众一眼,就开始照本宣读。会场里鸦雀无声,我觉得大家都在认真地听我发言,原先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了许多。当我把稿子读完时,忽然觉得余兴未尽,即兴又说:“我们的养鸡水平虽然比以前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与国际先进水平相比差距还很大。我们一定要努力攀登,力争赶上国际先进水平,要让老百姓都能吃到便宜的鸡肉。将来大家到小菜场买菜时,一定会说:‘今天节省点,就买些鸡肉回家吧!’这不是天方夜谭。”谢书记拍着手说:“说得好!小曹,我们等着吃便宜的鸡肉。”会场里一片哗然,然后是特别热烈的掌声,有人甚至还大声说:“曹钟菊,你做得到吗?”
  中午开饭时,我简直成了“明星”,这个过来问问,那个走来谈谈。大家第一次听到(其实我们在农学院进修时听得多了)鸡肉要比其他肉类便宜了,而且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发言稿之外即兴乱吹的,我顿时成了不怕虎的初生牛犊。
  我是第一次参加大会,实在是个无名之辈,所以人们更喜欢围着我问这问那。问得最多的不是生产上的事,而是我的人生经历:“听说你是崇明人?你怎么到启东来的?”“你家里几个人?今年几岁?”“你怎么认识谢书记的?你还打算搞些什么新花样?”“你这么年轻,小孩那么大了?几岁结的婚?”“你一年挣的钱比我们几十年还多!”
  我无可奈何地一边又一边地回答着,这样的回答一直延续了几年。我每到一个新地方,人们都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像祥林嫂那样重复着同样的话,实在厌烦得就想躲起来。人们像看到一只刚出壳的苗鸡,围着、看着、议论着,感到新鲜,喜欢猎奇。有时我到朋友家去,他们的邻居听说我是曹钟菊,也要过来问上几句,我说:“能不能让我说些别的话题,要不,我就成了录音机。”人们对我的感觉好像是:问到几句话,就能致富,又好像认识我就能发财。
  有次我乘公共汽车,听到有人说:“我是曹钟菊的朋友。”我问他:“你认识她?”他十分自信地说:“我当然认识啦,你认识她吗?你要是想养鸡,叫她带一带真能发财!”我说:“养鸡是个细活,得靠自己细心照料,别人带一带能学到一些东西,但并不是一带就可以发财的。”他们不要听我的话,在我的面前继续谈论着我的事,却不知道我就是曹钟菊。
  会场前边的门厅里陈列着我们几个发言者的照片。我的照片被放大了,而且就放在门口的旁边,我感到非常的不自在。于是我不敢从大门进出,就从边门走,也常常觉得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我知道他们正在议论着自己。然而,被人指着、围着、议论着总感到很不舒服。
  大会闭幕前,谢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又对我反复褒奖一番。各路新闻记者的跟踪报道连篇累牍、热辣鼓舞。我从73年刚来启东时的呆木头,一下子被吹到天上的云端里,仿佛成了神仙。电台、广播、报纸三管齐下,各显神通。我就像战斗英雄一样,刚被这家电台说道了一下,又被那张报纸吹捧一下。全国各地的来信纷至沓来,别说回信了,连全部看一边都来不及,我的生活全被打乱。
  自从这次会议之后,我的鸡场仿佛成了县里的一个景点,三天两头有人来参观、学习。一批又一批的各级干部在乡党委书记、乡长的陪同下来考察,茅书记、周书记(乡党委书记),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这是某某书记、这是某某部长、这是……”其实我一个也没有记住,因为来的人太多,像走马灯似的,而且我也不敢正眼直盯着那些大干部看。由于我的疏忽、胆怯加上确确实实的坏记性,据说有的干部来了二三次,我仍然记不住,在别的地方再次遇见时,不主动地上前打招呼,以致后来个别人收罗我的“罪状”时又多了一个实例。
  我在惠丰渔场时的炼狱生活,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虽然艰辛但还能得到同情;我在云端里的标兵生活,让人羡慕、使人妒忌,我在掌声和光环中的无奈却无人知晓!
  我的会议越来越多,发言稿也越约越多,连新华书店开张,也要我去参加并发个言。有时我实在太忙了,轮到我发言读完稿子就回鸡场,不再陪干部们吃饭、聊天,也成为人们指责我目空一切的“罪状”。
  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社会上的变数很大。可是我非常幼稚,不能与时俱进,只知道怎样养鸡,根本无法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既无法理解这次会议后社会对我的热捧,更无法解读和接受后来某些领导对我的评价。
  
   21.我如水,水无色
  我一会儿红得发紫,一会儿灰得要命。有时自己觉得兢兢业业、全心全意,毫无私心杂念,可是,在别人眼里我仍然是个黑子女、呆木头。有时自己觉得平平淡淡,没做出什么成绩,却不知不觉成了标兵,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我还未弄清楚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值得大家学习时,批评声已经把我包围得找不到方向了。我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我该怎么办?
  68年底我从学校回到农村时,虽然非常失落和茫然,可是我仍然十分自觉、努力地改造着自己。我甚至还在幼稚地等待着,总有一天母校会招我们回去的,因为高二和高三阶段的功课尚未学完;我更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成为一名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能和贫下中农子女平起平坐。
  我努力着,那些十分难懂的马列著作,我到图书馆一借就是几本。我把雷锋日记当作行动的指南。毛主席的著作和语录,一买就是几套,在床头放一套,厨房放一套,身边带一套。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问问自己是否有私心?每做一件事,都要想一想,如果雷锋同志在,他该怎么做?
  我和高关祥以及其他红专小组的成员,每天都要寻着、争着去做好人好事。只要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不管有无报酬,不管工作多难、多苦,都是不折不扣地去完成。每次雨过天晴,在我们视线范围里的泥泞道路,我们总是毫不迟疑地去刨平。夏天,我们挨家挨户去帮助社员灭蚊。中午,我们顶着烈日义务去粪坑喷洒灭虫药水。可是,我的积极表现领导们视而不见。我连上党课的机会也没有,民兵训练时我和少数几个青年发不到枪,原因就是当权者认为我们这几个人出身不好,不可靠。在疯狂的年代里,我的积极努力是得不到认可的。即使这样,我仍然天真地想:家庭烙印么,是很难铲除的,我必须继续努力改造自己,依然无怨无悔。
  我在畜牧场埋头苦干将近一年时,大队党支部书记来说,为了加强生产队的力量,要调我回生产队。尽管生产队里劳动强度比养鸡大得多,收入要少三分之一,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可是,生产队里自从黄建龙回来当队长后,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改前几年那种无政府主义状态,会计也不缺,根本用不着我。文革期间田间劳动休息时,都要组织社员政治学习,读读报纸或红头文件。我想在我们的生产队里,我的文化程度最高,于是拿过报纸就读。造反派头头说:“你们队的政治宣传员是曹宗娟。”我一惊,我这个堂妹不太识字,怎么会读报纸呢?堂妹也说:“我一直读得很吃力,还是让永芳来吧。”许多社员也说:“这个行当永芳最适合。”可是造反派头头说:“这是政治学习,一定要挑选像曹宗娟那样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子女。”我含着泪水听堂妹像猜谜语似的一字一顿地读着报纸,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估计别人也不会听明白。
  离开畜牧场半年后,我正在南横引河工地挑泥,畜牧场的王场长来找我说:“你走后,畜牧场里一批鸡也没有养好过,眼看半年过去了,像这样亏下去,今年拿什么分配。我跟大队里讲了,一定要调你回去挑大梁。”
  于是,我又回到畜牧场去加强力量。我尽心尽力地喂养着已经发病的鸡,尽管离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也不敢离开半步。王场长说:“曹钟菊回来后,我就放心了。”可是在那个毫无道理的年代,我在畜牧场尽心尽责地干了二年。大队支部书记为了让给他送礼的人来养鸡,借政治口号又把我清除了出来,而且没有了上次那样的客气,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现在全国一遍红,我们畜牧场也要紧跟形势,不能留你。王场长没能留住我。我实在想不通,差一点寻了短见。
  八个月后,我和一批生产过剩的苗鸡一起来到了启东。我被派到启东养鸡属于临时性质,户口仍在崇明,从此政治也就远离了我,除了养鸡上的事,其它都与我无缘。我失去了继续努力争取入党的机会。同时,也没有人在意我的出身成分。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养好鸡。任何政治活动都没有我的份,我这个活跃的政治积极分子,一开始真有点不习惯。
  后来,我连回崇明进社办厂的希望也破灭了。我是个活泼好动的人,三十来岁,还算年轻、朝气,圈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海边鸡场,已经忘记了政治理想,为人民服务的意识也渐渐淡忘了。我的枕边已经没有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放的全是养鸡的专业书籍。
  然而,我虽失去了许多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却得到了让我欣慰的尊严。由于我的善良和努力,我不但在惠丰渔场帮他们养好鸡赚了钱,而且还帮助旁边的一些小鸡场赚了钱,所以人们都非常崇拜我,有什么时令水果、蔬菜都要给我送一点过来。老老少少都称我曹师傅,有些人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有了在崇明时的那些排斥、歧视、压抑,我不再是被人扔来扔去的杂草,而是受人尊重的养鸡老师傅。
  我从一个狂热的学《毛选》、学雷锋积极分子,落实到一个不问政治,只管养鸡赚钱,自己多拿报酬,经营好自己小家庭的农妇。
  就在我一头扎进自己的行业里,埋头做我能够做的事情时,我在启东县农宣会上的一次发言,使我身不由己地成了标兵,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然而,榜样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素质?应该如何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我不懂,也不想搞懂。在一阵热捧过后,有些领导干部渐渐地发现了我的很多缺点。例如,政治上不要求进步;不够谦虚谨慎,特别是对领导干部不够尊重,接触了大干部,对于地方和部门的干部就不理不睬,非常骄傲自满、目空一切;那些帮助别人的事迹,有些不符合事实,自费上学也是假的……对于这些说法,我不太理解,更是无从改正。
  于是,有些好心的干部来帮助我。先是乡党委书记来找我谈,周书记十分关切地说:“曹钟菊,你现在是标兵,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你应该珍惜这样的荣誉,要再接再厉不断攀登新的高峰。”我认真地听着,听得一头露水。我说:“让我攀登什么样的高峰呢?”周书记说:“首先,有了荣誉,不要骄傲,成绩是大家干出来的,要归功于集体。不要个人沾沾自喜。”我更不懂了,说:“我一直很忙,哪有功夫去沾沾自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评我为劳模?当标兵又不是我自己要当的,如果评错了,也是领导的责任,我个人有什么责任啊?”周书记继续说:“曹钟菊,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这样讲的,你听听外边对你的评价,你的缺点、错误太多了。你不能光顾养鸡,应该找找自己身上的问题,不断完善自己,争取早日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我说:“入党是我梦寐已久的理想,那共产党员的标准是什么?”周说:“比你现在的先进分子的要求肯定高得多!”我想我只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再高的要求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所以肯定做不到的,于是说:“那我就不敢高攀了,评我先进是领导的事,入不入党是我自己的事,既然我不合格,我就不入党了,等到合格了再说。”说着我就委屈地哭了。
  过了几天,一直非常关心我的陈坚主任来了,还是周书记的那个调子。他十分认真地拿出个小本子说:“曹钟菊,这上面都是外边对你的评价,第一……第二……”他讲了足有十来条我的“罪状”。我忍无可忍地又哭了。我说:“我本是山上的一块普通石头,不经意间被人踢到了,人们就既好奇又好心地想把我雕刻成他们心目中的艺术品,但我不是玉石,也不是大理石,你们这样一敲打,我不但成不了让人观赏的艺术品,反而碎石为砂。”陈的好心被我将得气愤之极。我也真是的,当时说话为什么要那么直呢?伤害了一个好心人,把一个原来非常关心我的人,推到了后来极力反对我的阵营。陈主任气得直发抖,说:“曹钟菊,你真是不可救药。你一个先进分子,不爱护自己的荣誉。你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乌娘子’。”我仍然毫不理智地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村妇女,我没有打报告要当什么标兵。”我就这样毫无顾忌地与陈主任结下了怨。当时我还认为很解气,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后悔得很。即使不接受别人的建议,也不必去将人家,人家毕竟是为了我好。只是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层面,世界观存在差异,我却无故伤害了一个关心我的人。
  不久,在外贸公司的极力推荐下,启东又竖起了一个新的标兵——赵选家。这个标兵比我好多了,听话、虔诚,对干部热情、尊敬有余,不管干部大小,只要光顾他的鸡场,都要热情款待,而我从来没有招待过。有人跟我说:“现在赵红得不得了,去他鸡场参观的人比当时来参观你鸡场的人还要多。”
  我始终生活在我自己的梦里,并不关心谁当标兵,哪个人名气比我响亮。我只想着心中的一个又一个计划,努力把梦景变成现实。我和我的沙龙朋友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着养鸡的料肉比,盼着鸡场能发展壮大。
  83年春天,茅书记带了二个人来,说:“曹师傅,你在县的人民代表大会上被选为南通市的人大代表,所以县里要来做个材料。”她还告诉我,县里派了调查组,把前些日子关系你的那些流言蜚语都调查澄清了。赵选家的鸡场被他们搞得倒闭了。我说:“赵选家本是一个厚道的农民,怎经得起如此的折腾呢?养鸡不是靠喊几句口号就能养好的。”县里来的同志说:“你帮助农民养好鸡,给很多鸡场治病的事,已有许多鸡场联名证实,你自费上学,那更是铁的事实;说你目空一切是某些领导的自恋……”我实事求是地说:“这个调查毫无意义,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行我素,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别人也改变不了我的形状。”
  在一片争议声中,我被选举为南通市的人大代表。这时谢书记已经退休,顾县长被提升为启东县委书记。顾书记依然非常关心我,向茅书记交待,一定要解决好我的入党问题。我也想在政治上有所进步,于是重新找来党章学习,也去听过党课。可是,我最后还是放弃了。我在崇明梦寐已久而不能实现的事,如今已成了唾手可得的桃子,就因为几次党组织派人来谈话时,他们都要带几只鸡回去,对于我这个几万羽的鸡场,几只鸡算不了什么,要是在平时,我根本不在乎的。可是为了入党,我感到我的人格受到了侮辱,尊严受到了损害。我偷偷地跟茅书记说了,她说:“这很正常,他们是找上门的。要是别人遇到这种好事,还主动去送礼呢!”
  经过前阵子的风波后,我的锋芒也软了很多。过了一段时间,我对茅书记说:“我已经是虔诚的佛教信仰者,入党的事以后再说吧。”她说:“你总是这样顶真,你要适应社会呀!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你生活在其中,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我当时虽然难以理解和接受,但几十年以后,我还是被时间和环境磨去了很多棱角。
  我究竟是红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还是绿色的?我被热捧成名之后一直争议很大。
  其实,我想我本如水,水本无色,因为我的心灵始终是善良、透明的。我在别人眼里的所谓颜色不过是他们的一种主观臆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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