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民兵训练》第五章《你还能妒忌一下呢!》第六章《泪泣恩
作品名称:含泪的选择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3-03-26 14:24:20 字数:11246
四 《民兵训练》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当你看到这首军歌时,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写解放军战士集训归来的情景,而是我回忆我们这些基干民兵实弹射击回来时的一幕。
听着那愉快歌声,也不要以为我们打靶成绩多么优秀,像歌词里说的“枪法数第一”。我们五六十个民兵参加实弹射击,只有五六个人,五发子弹能命中一、二发,到底射中了几环就更不要去计较了。大多数人五发全脱靶,纷纷吃了大鸭蛋。这就是我们20天来的训练成绩,然而他们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高兴的情绪。
我实在没有兴趣跟着大伙唱歌,空着手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面想着心事。
集训已经20天了,我今天是第三次摸到枪。第一次是我向别人借的。我用真枪和子弹带武装好了拍些照片,因为大家都这样武装好了拍留念照。
第二次,就是前几天领导说这次实弹射击要记成绩的,每个民兵都要打五发子弹,所以,让我学了一下瞄准的要领。
实弹射击是我第三次摸枪。我四发脱靶,命中了一发,按理说成绩不差了。然而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更没有懊恼那脱靶的4发。我十分卑微地跟着队伍,情绪非常低沉。
68年底,我无奈地从大新高中毕业回到了家乡,成了一名正式农民。这时征兵工作刚结束,公社里就通知各大队组织青年男女进行民兵训练,我有幸也被列入其中。
农村里的民兵,其实就是年纪轻一点的农民。这是全民皆兵的年代,我被列入其中也就一点也不稀奇了。
集中训练时的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暖暖的被窝里做梦时。突然,外面响起一阵紧一阵的哨子声,接着高音喇叭里传来了民兵连长顾汉东的命令:“请各位注意,马上紧急集合!发现有美蒋特务潜入我们大队。”
电源已被切断,大家赶紧摸黑穿衣起床,匆匆来到操场集合。连长简单地介绍了“敌情”,分配了任务,就让我们去抓美蒋特务。
这时有些胆小的人,有点不知所措了。我对堂妹曹宗琴说:“走吧,高音喇叭里嚷了半天,美蒋特务大概是饿坏了,跑不动了,不然还能等得到我们追过去。”
我们在西北风里整齐地跑步前进,上面不断地传话下来,不要发出声音,马上要接近目标了。我心里好笑极了,演戏都不像,让我们这群手无寸铁的乌合之众去抓美蒋特务。这些特务大概都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了,要不我们能抓得住吗?
训集了几天的队列,我们就转移到垦区去训练实弹射击,这时领导给民兵发了真枪。可是,我们极少数几个人,却没有发到真枪。原因是我们出身成份不好,不能带真枪训练。
在学校里不让我参加红卫兵,虽然痛苦但是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既然让我参加了民兵训练,却要区别对待,那么这种训练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每天跟着队伍到靶场,然后坐在那里看别人咔嚓咔嚓地玩弄真枪。
我只好滥竽充数了,增加点队伍长度而已。难道当权者怕我有了枪,枪口对错方向?那么又为什么让我参加训练呢?难道我是敌人?然而分明是在无产阶级的民兵阵营里接受训练。我是未教育好的“黑五类”子女?是党和政府的争取对象?我反复思考着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天天跟着队伍来往于训练营和靶场。我被边缘,我卑微,可是我又躲不了,必须每天接受这种低人一等的煎熬。
学校里不让我参加红卫兵,我可以躲开点,不闻不问他们组织的各种活动,虽然心情也很郁闷,但是,不在现场总归比较好熬些。而今,我必须每天空着手跟着全副武装的民兵队伍进进出出,像个战俘似的。我非常的痛苦,不能不低着头,于是就更像个在押的犯人。
我每天望着肩背着真枪的民兵在靶场训练、听着他们无忧无虑地唱歌,我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这种让我难堪的耻辱,我心灵的煎熬那些武装民兵是无法理解的。
我想回家了,不参加训练了,可是能走吗?要是真走了,我的觉悟和我的立场,可能要被上纲上线成反动了?也许就不是发不到真枪那样地简单地对待我了。不管我多么的不愿意,多么的苦闷,我必须无奈地留下来,凄苦地接受这种愚弄。
下雨天是政治学习。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的连长,三言两语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大家背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唱了几首语录歌就冷场下来了。
离开饭时间还早,有人提议带个四类分子来现场斗斗。连长正愁没有话题打发时间,这时得到了启发,就命令几个基干民兵去抓。
我非常担心,要是把我的亲生父亲抓来,那种尴尬局面我将如何面对?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芒在背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一会儿民兵抓来二个四类分子,一个是陆文秀,另一个是季文彩。那天我父亲正好有事回了浜镇老家,不在其中,立刻如释重负。于是我心不在焉地旁观着他们,像猫抓老鼠地批斗这二名倒霉的四类分子。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些什么,也没听清楚批斗的具体内容。
这就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参加民兵训练的经历。四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写出来时,仍然有点心悸。
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高中生,正是编织美梦的时候。是梦想最多的时候,理想、爱情、事业,对未来的憧憬、对远方的向往,应该到那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去转一转。
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滚滚车轮无情地碾碎了我们的美梦,这列疯狂的时代列车又把我们扔到了“广阔的天地”,被迫接受那种不可思义的“再教学”。
你还能妒忌一下呢!
浜北大队的箐箐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起上小学和中学,现在又一起回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哪里艰苦到那里去。我们用毛主席思想武装头脑,以革命前辈的崇高精神为榜样,忘我地战斗在社会主义新农村。
70年代。公社里要在北滩筑堤圩田,我们这帮热血青年,自然当仁不让。尽管那里劳动强度很大,生活也很艰苦,但我们还是很积极地经受着各种各样的考验,因为我们是革命接班人么!
劳动时我们争先恐后,哪怕脚上的泡磨破了,哪怕肩膀磨出血了,仍然自豪地说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天下雨了,大家才能休息一下。
记得又是一个下雨天,我们几个女社员正在宿舍里做针线活。突然,箐箐推开重重的芦笆们,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结结巴巴地讲了一大堆。我一头雾水,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好不容易,等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总算弄明白了:他们大队的冯梅梅被推荐上大学了,成了工农兵学员。我咋一听,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毕竟我们是同一类型的回乡知青。几秒钟后我就平静下来了,因为上大学,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我的失望已经太多了,再多一个失望又何妨呢?我对箐箐说:“她上大学还算靠谱,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也是个上大学的料。还有一些连中学的门也没进过的人,不也上了大学吗?”
箐箐哽咽着说:“在学校里我哪一样比不上她?论背景我也不比她差。那些小学生上大学的,是因为有靠山,可她也没有靠山呀。”一个社员接着说:“她跟厌书记关系特好,经常上书记的家,有时送一些东西,有时送戏票陪书记去看戏,关系不一般……”箐箐说:“我们在垦区战天斗地,她却在老脚搞花头,巴结干部,不择手段往上爬,今天又弄到了上大学的好事。”
我心里也堵得慌,打起精神说:“上大学是我们这批知青的共同梦想,可眼下极大多数知青上大学的梦想都被碾碎在时代的车轮下。那些通过手段上去的人,其实心里并不比你我好受,她们将受到良心的谴责,遗恨终身……”
箐箐仍然在哭,十分妒忌地说:“我想不通啊!为什么我的命运就这么差,我在学校是三好学生,在农村是优秀共青团员、学《毛选》积极分子、武装基干民兵。我在哪个地方做错了什么呢?”我说:“你什么地方也没有做错,你很好,你应该上大学。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做错呀!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也能够考上大学的。可是,你今天看到别人上大学,还可以去妒忌一下。而我呢,连妒忌的资格也没有。我在学校不让参加红卫兵,在农村不是武装基干民兵。别哭了,你比我要幸运得多。”可是,说着说着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两人一边劝对方不要哭,一边自己也在哭。哭到后来,住在我们隔壁的几个老三届的插队知青,也加入了我们的哭帮。我们把失落、痛苦、迷茫、无奈的情绪全都宣泄在哭声里。
我们是为社会的不公平而哭吗?我们是妒忌吗?我们是失望呀!我们这群血气方刚的青年,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形势,也无法解读和接受自己的遭遇。问苍天:我们何时上青天?问大地:我们何时有着落?问大雨,我们何时见晴天?问、问、问:我们何时结束再教育,平等地沐浴在党的温暖阳光下?!
哭够了、哭累了,我们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阶级斗争不相信眼泪,眼泪也改变不了现实。再想想,我们是回乡知青,好歹还有父母照应着,即使是隔壁那几个城镇插队知青,也要比那些到边远地区插队落户的知青好得多!这样一想,心情好多了。
注释老脚:崇明土话,意为人们祖籍所在的且耕种成熟的区域。
泪泣恩师——陈若愚
噩耗传来,泪如雨下。陈老师您怎么能不讲信誉呢?在2011年4月,我们在大同中学,第一次65届初三乙班聚会时,您说好了,到2015年再和我们这些老学生欢聚,再给我们上一课的。如今您却抛下我们这群老小孩,独自去了天国,永远不再管我们了,呜呼!哀哉!我们尊敬的陈老师!
1962年,我们这群天真烂熳的孩子,携手踏进了大同中学的校门。我们初一丙班连遭风雨,班主任许老师没带我们多久,就生病回家。从此,我们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全靠左邻右舍的邻居照料我们,几十天换一个班主任,一轮一轮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老师。
我们班的学习状况和班风每况愈下。就在我们班惨不忍睹时,校方决定起用您——我们敬爱的陈老师。
陈老师您出生书香门第,又是个南下的老革命。到了崇明,协助政府完成了一系列的土改和理顺新班子后,您到宏达中学当校长,回到了您所喜爱的教育岗位。然而,只因为您忧国忧民说了几句真话,被打成右倾分子,贬到大同中学当管理员。
62年,正值国家困难时期,大同中学的学生辍学率达到30%。您接手我们这个无序的班级时,我们班54名同学,已经锐减到32名,陈老师您不辞辛苦地一家家去做工作,尽量让回家的同学再回到教室。在您的努力下,最后达到了41名。再后来,学校把辍学率最大的乙班拆班,把13名乙班的同学并入我们班。从此,我们这个无序而由零碎合并起来的丙班改称为乙班。
是您,用您的智慧,您的辛劳把我们这个一盘散沙的班级迅速提升,达到了空前的凝聚力,成为优秀班级。您把我们这个以女同学为主的班干部队伍,调动和培养成热情四射的团体。陈惠珍、黄美菊、万淑平是团支部的干部。施兰芳、钱柳芳、黄雅娟、沈雅芳、和我,以及三个男同学陆企良、胡国昌、曹文昌八人组成了紧密团结,积极协作配合的团队。我们不但在学习风气和学习成绩上成为表率。而且使我们班在文体方面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
有人说女人成堆的地方总是矛盾最多最难解的地方。然而,我们在您的教育下,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前几天,我与施兰芳、陈惠珍使劲回想,就是找不到当年有不开心的地方。
在一次国庆文艺演出时,我们班演出的《钢笔的风波》获得了一等奖。我们女子篮球队还打败了初三的三个班级,获得校冠军。这是我们大同中学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一般的冠军都在高年级里产生的。
陈老师,您总是实事求是的看待每一位学生,对于那些出生成分高的同学,总是用出生不可选择,革命道路可以自己决定的积极教育,来勉励我们不要自暴自弃。
当我的入团志愿书一次次从县团委退下来时,您总是在第一时间来鼓励我不要泄气,要相信组织相信党。并且亲自写了推荐信以及同学们的好评送到县团委,最终让我实现了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理想。为我创造了在以后的道路上奋勇前进的自信心。
当我产生自满情绪时,您又及时帮助我。我这个文体委员因为我们班级女子篮球队获得了校冠军,文艺表演得到了校一等奖而沾沾自喜时,您又找我谈话,指出我们今后需要克服和努力的方向。
在您的支持下,为了提高我们班女子篮球队的技术水平,我决定把我们班的男子篮球队作为陪练。然而,在平时从不沟通,也不讲一句话的男女同学,在篮球场上几场打下来,男同学总是放不开,不敢和女同学拼抢篮球。是您陪我一起做了男同学的思想工作,陈文明说:“女同学撞了我们是无所谓的,但是,我们却不敢撞她们。”经过陈老师和我的开导之后,男同学终于可以正常发挥,我们班女子篮球队的水平得到迅速提高。使我们班女子篮球队的七名队员:高玉英、施兰芳、钱柳芳、黄雅娟、黄美菊、王永芳和我成了一支,在我校战无不胜的篮球队。现在想起来,我们仍然激动不已!
一次校运动会上,由于我的入团志愿书又一次从县团委退回来,我的情绪非常的低落。您为了让我发挥出水平,一方面鼓励我不要泄气,另一方面您拿了钱让同学买来冰糖,让我尽快兴奋起来。后来,我在这次校运动会上,100米、200米、400米的比赛项目上都得了第一名,还在我作为最后冲刺一捧的女子4×100米的接力赛上也获得第一名。其他同学也发挥出了正常水平。我们班又一次在体育项目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打败了高年级,全班总分名列全校第一。
在学习上,我们班的学风出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们班组成了一帮一的学习互助小组,不但学习成绩一向好的同学,屡屡取得好成绩,那些学习上有困难的同学,考试成绩也得到快速提高。
您还组织我们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全班组成了八个学毛选的小组。大家相互帮助,相互学习。对于同学的缺点,相互之间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样的好风尚真的让人心情舒畅。同学之间的团结,同学之间的感情达到了心心相印的真诚。那段日子让我们每一位同学都非常的怀念。后来虽然也有很多有着深厚友谊的同学,可是,怎么也找不回初中阶段那种清纯而无杂念的情意了。
在陈老师的点拨下,我们班出现了一个一人有难大家帮助的好风气。有个同学家里有困难,尽管大家拿不出很多的钱,但还是竭尽所能捐助。您又把同学中的优秀事迹,让班委干部写成通讯,投稿到校内校外发表。我们还把这些故事编成说唱,在校文艺演出会上演出,得到校长和其它老师的赞扬。
您让我们去老贫农家里访贫问苦,来提高我们的思想觉悟。还带领我们去做好人好事,把学雷锋活动落实到实处。
您还带领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每天放学后,组织我们去游泳。使我们成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有用人才。陈老师啊陈老师,您是我们永远不忘的好老师,就像胡国兰所说的那样,陈老师像个严父更像个慈母。把我们这群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女,陈老师您不仅有姓陈的儿女,您还有我们这54名各种姓氏的孩子。真如施玉宾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陈老师,因为有您这个好老师为我们遮风挡雨,让我们这些小树在初中三年里,得到了健康成长。我一直跟家人说:“我写了那么多的回忆录,都是灰蒙蒙的,唯独没有写初中三年,这三年是我几十年中最温馨、愉快的时期。”回想起来总是些开心的事,其实不是没有风雨,因为由您为我挡了风雨。
陈老师,2011年3月,我们七位班干部来看望您时,您已经战胜了病魔,与我们谈笑风生。师母拿出了糖果来招待我们,您说目前身体很好,一定来参加我们4月份的聚会。当施玉宾拿出一份初三乙班的名单给您看时,您指出了,宋不愈不是这个愈字而是那遇。梅彩平不对,应该是梅彩明。
2011年4月16日,您春风满面地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聚会。结束时,您还满口答应要参加2015年的聚会。当年9月份您还带着您的儿女们来考察我的鸡场。您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们,60岁做点事还不觉得累,过了七十岁,自会觉得力不从心。您说您是过来之人,这种体味最深切,叫我们要注意身体。您还说:“刚离休时,还出来做点事,觉得对生活的充实,一点也不感得吃力,过了七十岁渐渐地感到体力上有点吃不消了。”您欣慰我们办了个鸡场,但叮嘱我们说:“不要总以为自己还能干下去,干了一辈子,也要善待自己。”
您还记得曹钟菊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写作文情节一直很好,但是错别字一直是班里最多的一个。您看了我写的文章非常开心,说:“曹钟菊还是初中里那个性格,风风火火不怕苦,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您又说:“陆企良还是那个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虽然,在初中里没有人想到你们会成为夫妻,而你们两的结合,在性格上确实是个互补。”
陈老师,您一生的教育生涯,桃李满天下,您却还记得我们这些46年前的学生的各种特征,记得我们的性格,记得我们的优缺点,记得我们在校时的种种。您就像记住孩子小时候每一个小动作一样,记住我们的点滴。真的好让我们感动。
您住在大同时,我每次路过时,都要情不自禁地弯到您的家里。向您诉说我喜怒哀乐的现状,您还是像我在初中时那样,开导和叮嘱我。陆品芳家里遇到了麻烦,也到您身边向您诉苦,您永远是我们的又一个娘家。高兴时来到您的身边畅谈,痛苦时回到您的避风港倾诉。有您,陈老师的关怀是我们的幸福,有您,陈老师的倾听是我们的幸运。
陈老师,您走了,您永远不回来了。我们永远失去了您这位恩师,是我们永远的痛楚和无奈。陈老师愿您一路走好,愿您这个好人,在天国里安详福满。我们希望您在天国还是看着我们。跪拜您,陈老师!
天上掉下个新郎
我二十好几了仍不愿意恋爱结婚,是为了便于远走高飞。可是能飞的机会久久未来,时间却匆匆地过了一年又一年。我父母了解我的心思,为了留住我,发动所有的关系寻女婿。而我呢,没有去看过一个,更谈不上去考虑。
71年秋季,终于有一个“亮点”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烈士的儿子,尽管长得不怎么样,交流中觉得他的知识层次也不高,但是我接受了。
父母欣喜若狂,三个月后,就确定了结婚的日子。他们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并写信给不在崇明的亲友,包括在香港的亲戚,请他们一定要来参加婚礼。家具油漆了,被子缝好了,嫁衣做好了,紧缺的副食品也早早地托人买了。
我的婚事,对父母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也是他们第一次的门面。我憧憬着可以由黑变红的美梦,也很高兴。
然而,距结婚的日子还有二十八天的时侯,烈士的儿子突然说:“婚不结了,经过反复思想斗争之后,我决定放弃。理由只有一个:你的家庭成分,我可以不在乎,可是还要影响下一代。”
我的父母不知所措了。我的美梦被击碎了。我妈和姑妈拼命地劝我、催我:“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过多了。”我只觉得她们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朦胧中我听到鸡叫声,下意识想起,我应该去喂鸡了。我说:“姆妈,我要去喂鸡,今天的鸡食还没给。”我妈陪着我去了鸡场。喂完鸡,我一个人躲到鸡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抱着白桦树哭啊哭。哭声回荡在小树林和岸转河上空,静静的岸转河吸纳了我翻江倒海的情绪。
泪水跌落在河水里,一会儿就平静如初。我问自己,我有出头之日吗?我能加入共产党吗?我有朝一日能与贫下中农子女平起平坐吗?今后还会有个能让我变红的人来娶我吗?那怕有点残疾也行……所有的问题被否定之后,我不哭了,就像强台风中心的瞬间宁静。
心中反复响起一句让我为之努力的话——“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自己选择。”我长叹一声:我的道路在哪里?我能自己选择吗?
我死死地盯着静静的河水,似乎找到了解脱的出路。
“永芳!永芳……”母亲寻过来了。
我慌忙擦去泪水:“嗳!我在河里洗鱼干。”一阵天旋地转,我本能地伸手去抓住树干……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满脸是泪的母亲,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使劲掐我的人中。我颤抖了一下,双手搂住母亲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姆妈!我不死,我做牛做马也要陪着你。”“孩子,哭出来就好了!”母亲说。
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脱下湿鞋子,说:“姆妈你回去吧,妹妹还在家等你呢。我想过了,女儿再难哪有姆妈难呀,姆妈当年无依无靠把我养大。女儿再苦哪有姆妈苦啊!父亲年轻时荒唐而不顾家,姆妈独自一人牵着女儿的手走过来。”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汹涌的泪水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把我当人,即使我再无路可走,我也要活下去。我还有大恩大德的母恩未报!”
我行尸走肉般地过着我那熟悉而又枯燥的生活。过了大约不到十天的时间,我的初中同学陆企良从四川回崇明探亲,得知我失恋的消息后,马上托人来我家提亲。
我和陆企良都是班干部,他是副班长,我是文体委员。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讨论。他那儒弱的性格,从来没引起我的注意,再加上我原本就不想在崇明立足,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我和陆企良住在一个小镇上。他是家中的小儿子,出生时父亲已经56岁,母亲也40多岁,家庭经济比较困难。但在早些年也算是老户人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所以在初一时,即使由于受到严重自然灾害,国民经济陷入困境,我们学校辍学率高达30%,他那年迈的父母变卖了家里的陈货,也要让他继续上学。中考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报考了中专——上海市建材工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四川峨眉水泥厂。
陆企良知道了我的处境后,毫不犹疑地把我这件被人丢掉的“黑衣服”捡了起来。我的父母又找到了兴奋点。
我呢,梦碎之后一片空白。
盛秀娟、万淑萍、郭美菊等好友都来劝我。亲戚们闻讯也都赶来了,我家变得非常热闹。盛秀娟说:“与其嫁个不爱你的王子,还不如嫁个真心实意爱你的懦夫。看得出来,陆企良是出于真情,从这种毫不犹疑中可以见真情。”
从梦中惊醒的我,面对陆企良的真情非常犹疑。我欣赏他的内才,但不喜欢他的懦弱,我是大雁,我需要雄鹰作伴。最起码要嫁个能让我变红的人。嫁,还是不嫁?面对家中这一摊子的嫁事,面对鲜红的门对,面对无数次求证过的答案,我不再奢望什么。
郭美菊说:“你们是同学,不管怎样。大家毕业多年没见过面,见一面叙叙旧也好”。黄昏,陆企良和一位邻居一起来到鸡场。我心情郁闷,于是随便谈了一些当年的校园生活,也就没有话了。这时下起小雨,他们向我借了把雨伞就回去了。
然而,因为这把雨伞,我们又见面了。第二天,陆企良一人来还雨伞,我正好一个人在饲料间拌鸡饲料。他不太会讲话,在学校时很少见到他主动与人搭话。见了我就说:“把雨伞还给你。”我说:“放这里吧。”他放下雨伞,就帮我搭档畚玉米屑,于是我教他这个品种称几斤,那个品种放多少,最后再加青饲料。我们从无话可谈,渐渐地有话要说了。
他不是那种侃侃而谈的人,而是个温文尔雅,说话不多,却每句话都很实在,既不夸夸其谈,也不冷场。我们在拌鸡饲料,就就事论事地谈养鸡。我知道他内才很丰富,中考考了个上海市第一名,人也长得帅气,1.78米修长的身高,非常秀气的长方脸,在工厂上班显得白白净净,很受女孩子的喜欢,我知道追他的女孩子很多。
我问他:“陈**很漂亮,是个烈士的女儿,家里的经济条件这么好,她们家提了多次,你为什么啊?”他笑着说:“好像转不过弯。”我又问:“我听美菊说杨**对你很好感,你每年探亲假回来,她都来邀你去打乒乓球,你又那么喜欢打乒乓球。还有……”
陆企良鼓起了勇气,说:“因为我心中有你!”我想不到这个少言寡语,平时十分腼腆的同学,竟然这样大胆而直截了当。我一时语塞,当然也不觉得意外。在他来还雨伞之前,我已经认真想过,现在又把我推到了十字路口。我必须面对现实。
陆企良又帮我把拌饲料的铲刀柄重新装了一下,说:“这样子装了好用、省力。”还帮我把饲料间整理了一番,说:“用得多的原料放在近边,那些小料放隔板上,一伸手就拿到了,拌饲料时不用跑来跑去到处找。”
拌好饲料,我说:“我去喂鸡了,我也不留你吃中饭,我们几个女孩搭伙吃,菜很简单,而且是大伙的,我不便留你。”他又帮我把饲料畚到一栋栋鸡舍后就回家了。
他走后,我陷入了沉思。现在已经不是我愿意不愿意,而是我很想他了,他没有那种要我做什么,让我怎么怎么。也不是嘘嘘的问寒问暖,一副殷勤恭维相。他的言行举止使我感到有一种体贴和安全感,这一切都发自内心,装是装不像的。仿佛有一股深藏于内心的澎湃激情,正化为涓涓暖流向我涌来。
我那冰封了的情感,渐渐被融化。多少年来,在扭曲的现实生活,我在虚幻的世界里,追寻着对于我来说永远是海市蜃楼的目标。我反思我前段的恋爱,细细想来根本没有爱情,三个月来,我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过对方。我只是每天高高兴兴地沉浸在变红的梦里,还有对方也不是真爱我,不然为什么说断就断,干脆得一点牵挂也没有?
当陆企良再次来到鸡场时,我们已经有很多话题,可以毫不拘谨地畅所欲言。可以随心所欲地聊,不用小心翼翼,不需要客客气气,更没有那种仰视的压抑感觉。我们随随便便,平平和和,然而却是非常默契,短短的几次接触,倒像是相知相识的旧友。
几个好友不放心我,再来看我的时候,我对她们说:“我决定嫁给陆企良。”盛秀娟长长地舒了口气,美菊高兴地说:“我们以后既是同学,又是姑嫂了。”
陆企良见我们家的这种尴尬局面,决定按既定日子结婚,也可不让我家太坍台。我父母当然求之不得。
曹钟菊换了个新郎,又要结婚了。消息一传出去,与我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为之震惊。人们猜测着,议论着。有人认为我一时气昏了头,更有甚者跑到我家里,劝我清醒点,不要盲目嫁错了郎,说陆企良家是大同公社第一穷……
他家确实很穷,时间又那么的紧张。我们决定能简则简,尽量不要为了结婚而瞎花钱。不用送彩礼,结婚时也不请乐队。陆企良说他家的亲戚都不认识我,到时炒几个菜,与所有的亲戚见个面,聚一聚。
72年正月初六那天,我们精简到不能再简单的婚礼,却引出了浜镇街上空前绝后的盛况。一向安静的郭家院子里人山人海,人们争先恐后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外边的挤不进去,就站在浜镇街上,把街道赌得水泄不通。
我由几个小姐妹陪着,骑着自行车,跟在陆企良哥们的车队后面。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的人,就把自行车寄在美菊家里。康妈妈在前面用力拨开人群,嘴里不停地说:“让一让,让一让。”好不容易挤到郭家的堂屋,康妈妈安排我们一行人坐下来吃饭,可是,其它桌子和凳子上都站满了人,使得亲戚们都无法落座吃饭。
我坚决要求不花一分冤枉钱,陆企良的表兄弟说什么也要买几个爆仗放,这样子的挤法,爆仗只好放到街上去放。响亮的爆仗声提醒我,我不再单单是曹家的女儿了,我又多了个身份—郭家的媳妇。从今之后,我与这个家息息相关,我在这个新港湾既能得到温暖,也要挑起建设这个港湾的担子。
好奇的人们渐渐散去,夜深人静的新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新人。我们虽然已有十几天的交流,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像在做梦,好像生活在魔方里一样。我又旧话重提,说:“你每次探亲回家,都让人来提亲,总是被我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怎么就不气馁呢?”陆企良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再努力一下!”我说:“你的形象离我心目中的偶像太远了。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呢?”
企良一下子把我拥入怀里,说:“不是可能了吗?”这是我俩第一次亲密接触,他热烈地在我脸上亲了又亲,说:“在学校读书时我就喜欢你,你演出《钢笔的风波》时那个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上。每天早操,是我最开心的辰光,欣赏你在一群男孩子中,唯一一个飒爽英姿的女体育委员。”我说:“你知道吗?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家穷。”他说:“我对你实在是太了解了,我知道你不会在意家庭经济状况的。”
我说:“还有一点,也是我不能接受的障碍,我不愿意嫁给比我小的男人。”他说:“这是一样的想法,要是通过介绍人介绍认识的话,我一听比我大的女孩子,再好我也不会接受的。”他用针把煤油灯挑得亮一点,说:“我要仔细瞧瞧你,我怎么也不觉得你比我大。我们是熟悉的同学,我太了解你,太喜欢你,你永远是《钢笔的风波》里的那个美丽女孩。”
我说:“现在是青春期,当然不觉老。可是,女人比男人衰老得快。一般的男人都要娶小几年的,这样女人谢花了,才不会有太大的距离。”企良紧紧地抱着我,说:“不会的。即使你老到满脸皱纹,在我的心里仍然是那个飒爽英姿的女体育委员。”
在娘家和鸡场,我一直充当着要保护别人的强者。今天在企良暖暖的怀抱里,我凝视着煤油灯微弱的火苗,两颗泪珠掉了下来,这是幸福的眼泪,我第一次体味到被人呵护的甜蜜。
回想起我苦苦追求“红”的日子,感慨万千,我差一点真的要嫁错郎。今天,我那颗被狂风吹得迷失了方向的心,终于回家了,回到了一个温馨的家。我突然又问:“要是没有你等我,我将是哪种结局呢?”他说:“我会等你的,永远是今天这个结果!”我又问:“你说在学校时就喜欢我,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企良说:“我给你写过信。”我说:“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件事?”
我们回忆着在学校的点点滴滴,说呀说。我的心里甜甜的……不觉东方发白了。企良说:“再睡一会儿吧!聊天的日子天长地久。”
是啊!我们将要厮守到天老地荒,让我们用几十年的时间慢慢聊吧!聊到躺在摇椅里继续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