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迷航（长篇小说连载 十六）

　　会议结束后，这群人三三两两很快就散了。只有雷县长和闫县长还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沉思着，看不出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他俩毕竟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一把手的态度是再明朗不过的了，但计划的执行是否真能如预期的那般顺畅圆满，这还真要仰仗下边这群人怎么去进一步地落实了。仅这一点，就很是让他俩感觉到了压力。
　　想想光是在这坐着发愁也不行，还是赶快找人抓紧去办吧。他们俩简单商量了一番后，很快又差人叫来了办公室的刘主任和教育局的丁局长。
　　当这两个人坐在他们面前，一脸严肃和虔诚的准备接受艰巨任务的时候，他们按着刚才一把手会议研究决定的内容，如此这般的跟两人一通吩咐。
　　刘主任和丁局长郑重地点着头，不由得也是一脸严肃和认真。
　　“二位县长，把这事交给我俩你们就放心吧！即使赴汤蹈火，也保证不辱使命！不管想啥办法，一定把那小子答对的欢欢喜喜的。让他不满而来，满意而回！”
　　看两个下属跟他们信心十足地打着保票，闫、雷二位县长那不再年轻的脸上也终于溢满了笑意。跟着长长舒一口气。他们热乎乎地握了握两个人的手，又亲热地拍着两人的肩膀颇豪爽地说。
　　“走吧，今天我们俩安置了！”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前后脚跟着出了门……
　　
　　报社派来的记者是小高。小高本是甘肃漳县人，在北京一所新闻大学里上的本科。毕业后，因为小高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倒是一门心思地盼着小高能回到自己身边来。甚至还没等小高毕业，就先拉关系走后门地帮着找好了工作。
　　可是小高却不这么想。年轻人大多都喜欢在外边闯荡。才貌双全的小高，更是希望自己能呆在大城市里发展。他喜欢北京的古老和文明，也喜欢京城里处处洋溢着的文化氛围。他感觉这里才更适合自己的发展。他执拗地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即使困难重重。在异乡闯荡，在挫折中不断磨练提高自己，到底摸摸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这是小高留在京城最直接也是看似有些简单的初衷，倒很是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
　　于是，小高一毕业就顶住了家里的层层压力，没回家乡而是最终选择留在了北京，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北漂。
　　说实在的，小高选择留在北京发展，自是有他值得骄傲和自信的地方。二十才刚刚出头的年纪，不仅人长得帅，还是鬼精灵一个。帅气、阳光、洒脱、每天都活力四射的，这是小高留给每一个跟他接触过的人的印象。更为可贵的是，小高似乎比同龄人更多出了几分成熟和持重，为人也踏实，做事又肯付辛苦，所以没等漂多久，小高就谋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他成了京城一家比较有影响力的报社的记者，还兼职做业余撰稿人，不时会有豆腐块在报刊或杂志上发表。
　　他每天走南闯北的摸新闻找线索，不怕苦不怕累的，没用几年就成了报社小有名气的一支笔。而且在采访的过程中，小高发现一些边远山区的孩子们上学实在不容易。一是家里穷，二是路途远且险不方便；还有一部分孩子纯属留守儿童，爹妈都在外面打工赚钱，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和管理。看着那些缺吃少穿也缺爱的孩子，小高深深地感慨着，也忍不住为这些孩子们心疼着。他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决定每月从自己的工资里都拿出几百元钱来资助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把张帅事件的采访任务交给小高来办，应该也算是领导对小高的器重吧。毕竟报社领导也是受人之托。这年头人托人的事早成了时髦，办成了自是少不了该受的人情和好处；如果真办不成，因为是别人上赶来求的，三两句臊鞑子话儿说过去，也不至于落下啥埋怨了。
　　小高在报社混了这么几年，虽然出了些小成绩，但在那些前辈面前毕竟还是稍显嫩了点，做事依旧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小高平时倒是真挺注意为人的，深得报社上上下下的喜欢。领导们总是安排他搞采访下基层，有意无意地多给他提供一些锻炼提高的机会。
　　这不，一接到采访任务，小高简简单单收拾了行囊，就又兴冲冲地上路了。
　　
　　这年头别看记者们也是没权没势的，但从上到下谁都还得高看一眼。现在的新闻单位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机构，这机构里的人个个都是无冕之王。直接看是没权没势的，但间接说也是属于手里有权的那一类。什么权？话语权！仅这一点就了不得了。记者的嘴可是厉害，那是一把双刃剑。说你好会把你忽忽悠悠捧上天，使你立刻就得到利益；要是说你不好，那也立刻可以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这年头谁都能惹，就是不能惹记者。歌星影星们怕惹上记者，一不小心来个曝光，可能就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臭不可闻；个别当官的人也怕被记者盯上，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从高高在上摔得啪叽啪叽的，严重一点的立刻弄副手镯带带也真说不定。
　　正因为谁都清楚记者的厉害，所以小高人还没来，县里就已经闻风而动了。
　　每次记者要来基层采访，都是要先跟当地政府有关部门联系好。主要是为了让当地提前安排好采访的接待工作。如果事先不联系，就冒昧地过去采访，即使名正言顺却也难免有失礼之嫌，闹不好也许会吃了闭门羹。小高要来采访的消息，一把手县长早就听说了。他丝毫不敢大意，老早就差人安排好这事了。
　　
　　当那辆从北京出发奔沈阳的长途车一路咣当着，终于停在那个一点都不起眼的小站上时。小高伸直了腰身，抖了抖坐得有些发麻的两腿。他站起来拎着自己那简单的行李下了车。
　　响晴的天，炎炎的大太阳刺疼了眼睛。从凉爽的车厢里冷不丁走到毒辣的阳光下，忽然就感觉那股子燥热像火一样蒸得人肉皮子发紧，火辣辣的疼。
　　小高抬起一只胳膊遮住了眼前的大太阳，遛着路边那一行龙爪槐的阴凉朝车站外走。汗，开始泉涌般地往外冒，爬了满头满脸。
　　他跟着三三两两出站的人往外走。刚一走到出站口，就有出租车司机上前来搭讪了。
　　“嘿，老弟，你这是往哪去？天怪热的，干脆打个车吧！”
　　小高一时半会倒还真没想好要怎么走，便一手拎着包往外走，一边客客气气地回绝了。行李包里除了几件平时要换洗的衣服，就是一架佳能单反。背到肩上倒还能对付。
　　初来乍到。他一边走着，一边很随意地观察着车站周围的情况，倒不急着奔县政府去。
　　可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就看见前边一段下坡路。西道边那棵大梧桐树下正停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边上立着一个中年男人，穿一件短袖的白制服，蓝西裤，戴一副无框眼睛；整个人看上去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倒是挺精神。他站在那，正专注地看着往外走的这群人，目光里透出几分焦急和期待。
　　小高一朝他望过去，立刻就看到了他手里举着的那块牌子。上面正工工整整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禁慢下脚步朝这个中年男人走过去。
　　中年男人一看是个年轻帅小伙朝自己过来了，足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帅气的五官很是透着几分精明英武气儿。凭他多年练就的机敏，他几乎立刻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呃，是高记者吧？”中年人满脸堆着笑，极热情地搭讪着，朝小高伸出了手。
　　“欢迎，欢迎你！”
　　“您是——？”小高迟疑着，还有些摸不准来人的身份。
　　“嘿！”中年人又是爽朗地一笑。“还是先来自我介绍下吧。我是政府办的刘主任，你就叫我老刘好了。我是在这专门等着您高大记者的大驾光临呢！”他有些夸张地解释着，那语气却让小高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有点别扭。但他还是立刻也跟着伸出了手，一边握着刘主任，一边也真的假的地跟他寒暄着。
　　“刘主任啊，您好！幸会。这大热天的，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嗨，麻烦啥！看你这小老弟说的是哪里话！乐得为你效劳呢。走，快上车吧！”说着他就势拉开了后面的车门，并用一只手护住了轿车的顶框。
　　看刘主任这份殷勤劲，小高心里又是一阵不自在，却也没好意思再跟他客套，而是一猫腰钻进了车里。
　　刘主任又是一溜儿小跑地坐到了驾驶位上，车缓缓地启动了。
　　
　　说实话，这些年小高一直走南闯北的，虽然也很是见过些世面，但这份礼遇还绝对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呢。如果刘主任在车站的那一番表现让小高觉得不自在，那么到了县里所见的一切就更是让小高觉得心里不踏实了。
　　车子一路平稳地开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才缓缓停了下来。
　　“宫殿”是一座拜占庭式的建筑。高高的圆形穹顶，门脸两侧是四个独立的廊柱，门口又各蹲坐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望过去，满眼都是金灿灿的，真是晃花了眼。
　　那建筑宏伟的矗立在那，前面是一大片用来停车的空场。
　　停车场上铺着一块块光洁的大理石，明晃晃的都能照进人。从上到下一共五层的建筑，看来是极餐饮、娱乐、休闲、住宿为一体的一家综合型会馆。
　　呈现在眼前的一切，望上去真像一座气派的皇宫啊！而它也有一个绝对和这份气派相称的名字——凯朝。在这个县城里，只要一提到“凯朝”就立刻让人联想到尊贵和享受这样的字眼，它是这个县城里唯一的一家五星级会馆，来这里消费的人非富即贵。
　　凯朝早已成为了这个县城的人眼里财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隔着车窗往外一看，小高发现那“宫殿”的门前早站着一群人在列队相迎了。车子刚一停稳，就立刻有人迎上来，帮着小高打开了车门。
　　一看这阵势，小高的大脑里出现了几秒钟空白。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故作镇定地迈腿下了车。
　　门外候着的这群人，立刻跟见着了亲人般热乎乎地迎了上来。一下子就把小高围在了人窝子里。他们一一跟小高握手，介绍着自己，有些过分热情地寒暄着。
　　小高也不得不跟着一次次陪着笑脸，客气地跟每一个上来的人打着招呼。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笑得都有些僵了，估计再笑就很可能要抽筋了的时候，总算和在场的每个人都见完了礼。
　　通过介绍，他知道这些人大多是政府办公室和教育局的领导。一群人簇拥着小高走进了同样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然后又一路说笑着簇拥着小高上了二楼。来到了一个看上去极雅致极文化的房间——飞墨留香阁。
　　估计光看这名字就能猜出这里一定很是有一番风雅了。在这个县城里，文化人都喜欢来这里聚会。看来，今天他们是把小高定位成文化人了。
　　“高大记者您远道而来辛苦啦！也没啥好招待贵客的。今天就先在这委屈一顿吧，还望高大记者能多多海涵。”在头引路的刘主任一脑门子亮晶晶的油光，满脸笑意地跟小高客套着，边摆手做了个往里请的姿势。“只怪咱这地方庙小，但咱这敬佛的心可诚着呢！”
　　“是啊！是啊！老刘这话真是说到大家心里了。”其他人顺势跟着附和着。
　　听着说话的语气，再看着身边这群人前呼后拥的殷勤劲，小高的心不由得又是一紧，莫名的他竟想到了项羽的鸿门宴。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却着这份盛情。
　　“刘主任，我看还是先别麻烦了吧。让县里这么破费。我只是来采访的，反正时间还不算晚，不急着吃饭，我看还是先安排张帅事件的当事人见个面吧！”小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征求着。
　　“快别吧！兄弟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到这来，不先吃个饭哪成！工作有的是时间，保证替你安排好，这你就一万个放心吧！”
　　看小高还有些犹豫，丁局长又接了腔。
　　“高老弟，你就别再推辞了。招待不好您可不是丢哪个人的脸，丢的可是我们整个县城的脸啊！走吧，大晌午的谁还不吃顿饭，先喂饱肚子干起工作才有劲啊！”刘主任在旁边打着哈哈，把小高直接按到了身边的椅子里。
　　小高往那一坐，这酒局就算正式开始了。这群人往酒桌子边一坐才真叫是个如鱼得了水。划拳行令说笑话，酒桌上的气氛被这群人搞得异常轻松活泼，他们如众星捧月般地轮番向小高敬酒。
　　小高虽然年轻，但喝酒上还是有点量的。因为心里装着采访的事，怕喝高了误事，小高从一开始就多留了一手。他有些矜持地端着酒杯跟面前这群人应酬着。但没等多久，不知是酒精兴奋了他的神经，还是现场气氛感染了他的心境。他从一开始的推拒，到接下来的半推半就，然后渐渐竟变得身不由己了。
　　在几番貌似公平合理的互动下，小高心里残存的那最后一丝信念和警觉也荡然无存了。防线的彻底崩溃很快就让小高招架不住这来势凶猛的攻势，没用多久他就感觉自己喝高了，脑袋晕晕乎乎地有点找不着北。但也似乎终于找到了点喝酒的快意，他有些放纵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主动出击了。
　　他跟身边的这群人大声吆喝着划拳逗酒。空气里浮动着一片不安的躁动，吵吵嚷嚷的，喝到尽兴处倒似乎动了真感情，彼此勾肩搭背的开始称兄道弟了。
　　一顿饭足足吃了两钟头才算消停了。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现在这群人间的亲热劲俨然胜过了旧相识。可是他们似乎还不尽兴，搀扶着彼此趔趄着脚步朝外走。刘主任醉眼朦胧地瞅着小高，还不忘大着舌头跟小高商量着。
　　“高老弟，你看咱们是去蒸蒸桑拿，还是去棋牌室，还是为我们的相识尽兴高歌一曲？”
　　“刘大哥你可真是客气，那我这当兄弟的就全听大哥安排了，大哥怎么说咱就怎么办，这叫客随主便！”
　　小高揽着刘主任的肩膀，醉得把头几乎凑到了刘主任的脖子根，打着酒嗝含混不清的跟刘主任寒暄着。
　　“嗨，你小子又见外了不是！你哪是什么客人，你是咱自家兄弟，记住了吗！”刘主任扳着小高的肩膀颇显几分仗义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以后只要打这过，千万别忘了还有我这大哥。在这有啥事跟哥说，哥可以为你两肋插刀！”
　　“行，你是我亲哥！”
　　看来这酒精的作用还真是不容谁小觑。一顿酒喝下来就把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喝成了亲兄弟。
　　刘主任挽着小高的手，亲亲热热地奔电梯去了。
　　“走，兄弟。今儿哥让你好好享受享受，给你整个全套的！”
　　“哥对我真好！”醉眼朦胧的小高看上去真是有点感激涕零了……
　　
　　就这样，小高在县城里一共逗留了三天，刘主任成了小高名符其实的贴身秘书。每时每刻都陪着小高。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日子倒真显得过的不慢。每天快乐又潇洒的，小高似乎也在这份惬意中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小高的这个反应，不正是刘主任他们所期待的吗！
　　上午的火车票，小高打算今天就回北京了。依旧是那辆接他来的黑色轿车，送他的走的也依旧是当初的刘主任。不过现在两人间早没了初遇时的那份隔阂和尴尬，彼此亲热的早称兄道弟了。才仅仅三天的相处，两个人似乎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兄弟，这次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就多多包涵吧！毕竟这里是小县城，跟你们大都市比不了，但哥是尽力了，这不用说你也知道。”
　　刘主任一边开着车，一边推心置腹地跟身边的小高聊着。
　　“哥说啥呢？你要说这个就是不把我当家里人了。”因为刘主任的推心置腹，小高也跟着挺动感情。
　　“你要真是不拿我当外人，那哥还真是要有一事相求了。”刘主任迟疑着，终于把话题扯到了关键处。
　　“哥，不就那事吗？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就别说了！”小高伸出手稳稳地拍在刘主任的腿上。“哥就放心吧，兄弟自有分寸！”
　　“那，这个你拿着！”刘主任转手又递给小高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
　　“这是啥？”小高故意装出满脸惊讶，但那心里却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的脑子里忽然就闪现出了被他资助的那些缺吃少穿的孩子。
　　这厚厚的一沓该可以帮助多少个孩子们啊！他心里感慨着，默默地接过了刘主任递过来的信封。感觉硬挺挺的还真压手。
　　“嗨，你就别问了，拿着吧，回家再看。”刘主任特意叮嘱着。
　　小高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却着，最终还是转手放进了包里。
　　“你放好了，别大意路上再整丢了！”刘主任看他就这么随便一放，颇不放心地又跟了一句。
　　
　　终于把小高送上了车，刘主任开着车感觉浑身上下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般轻松了。说实话，这三天也真不是好过的。吃，每顿都是酒肉穿肠过却吃不好，顿顿离不开酒，毁了的不仅仅是胃，这几天脑袋一直都大着，从早到晚轰轰地胀得难受。睡，就更别提了。神经从早到晚都绷得紧紧地，像上满了弦的发条，再拧估计蹦的一声就真断了。虽然每天除了吃就是玩，但心里可是一点也不轻松。压力山大，把人都快压趴下了。小高这么一走，刘主任才总算感觉完事大吉了。
　　想想这三天，按说待小高绝对是不薄了。香总算是烧到了，这事成不成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刘主任一边开着车，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再这么压人可就真扁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门好好睡一觉。事实证明，这贴身秘书还真是不好当的啊！刘主任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着。
　　把小高送上车的刘主任终于轻松地沉入了香甜的梦乡。但估计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刚刚坐车才走的小高并没出去多远，仅到下一站就拎起包随着下车的人流莫名其妙地又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