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泥石流

　　羊厨子和桑大娘更忙了，乡厨是一家接着一家，偶尔接到羊羚伟的电话，首先说的一句就是：“忙着呢！啥事？快点说！”最多的话就是：“自己照顾好自己，该吃什么就吃，不要担忧钱的事。”说完这些马上就把电话挂断了，好像羊羚伟给他们打电话就是为了钱。好在羊羚伟知道父母忙，他打电话的目的也只是侦查一下爸妈的身体是否健康，心情是否愉快，就是这几句话，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没有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埋怨自己的父母。
　　羊羚伟也忙，从他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就忙碌起来。学校已经同意了，羊羚伟拿到毕业证后就到他实习的学校正式上班，所以这学期一开学，还是学生的羊羚伟就真真实实地成了高一班级的一个班主任和语文教师，像其他正式教师一样独挡一面了。在和学生、教师们的相处中，羊羚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实习老师，他已经和学校的所有老师和他的学生们糅合成了一个盆里的面团。
　　羊羚伟所在的地方是山区县城，学生人数不多，学校的规模不大，教师人数也不多，熟悉起来很容易很快。不像他的高中母校，教师就是几百号人，不说学生认不完教师，就是教师彼此也不完全认识。羊羚伟觉得，他现在的高中学校就像他的初中母校，人少，教师们很团结，很哥们。住校的男生中，不少喜欢篮球的；教师中，从五十来岁的校长到二十多岁的年轻教师，喜欢篮球的也不少。那些女教师，也有喜欢篮球的，在人数不够时，女教师们也加入，或加入学生队伍，或加入教师队伍。在这些活动中，羊羚伟受到了老师和学生们的欢迎。老教师们对羊羚伟也很关照，对他是有问必答，羊羚伟遇到了教学或者生活上的困难，他们总是主动给予羊羚伟帮助。学校给羊羚伟的代课津贴是不高，可是羊羚伟在这里感受到了用钱买不到的人际温暖。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五月放归宿假的日子，下午不上课，学生们早早地离开了学校，他们要翻山越岭回家。学校的很多教师在市里或者省城买了房子，他们的家就安在了那里，他们也要趁学生放归宿假的时间赶回家里。
　　就是在本县城的教师，他们也都住在街上，学生一走，他们就离开了学校，留在学校里的就只有羊羚伟了。学校里很静，教学楼上方的山飘着白色的云雾，羊羚伟站在窗口，看着那些白云，心里很静很甜蜜。他喜欢这山里，喜欢这些筋骨挺拔的大山，喜欢这些山上棱角分明的岩石，喜欢山里流出的清澈的泉水，喜欢每天早晨和半下午就飘荡在山巅的云雾，喜欢这山里的太阳，它照得山巅像橘红的透明纱巾。羊羚伟更喜欢的是周末，一早起床，就去攀爬那些陡峭而弯弯曲曲的山路。脖子上挂着相机，把那些奇特的景象录入他的电脑，存入他的空间。没有走进大山前，羊羚伟真的没有见过大山的英姿，就像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沙漠的样子，不知道大海的颜色一样。贴在记忆里的只是别人的文字，眼睛没有亲自接触文字描述的事物，那些感受就总是不真切，总是飘缈的。看到了山，看到了山里人的房屋，看到了山里人的土地和耕种方式，羊羚伟的心一下就踏实起来，他一下就没有了在学校里的寂寞和孤独。
　　羊羚伟站在窗前，看着山景，在遐想中天就朦胧起来。羊羚伟走到街上的饭馆吃了点面条，一回到寝室就钻进了被窝里。家乡的五月已经开始热了，像这样晴天的日子，应该要开电扇了。可这山里不用，在这个只有一个乡镇大小的县城里，是看不到电风扇的。这里很凉爽，大山把太阳变得很柔和；城边的江水把空气变得很凉爽，很清新。这是一个夏天不热冬天不冷的迷人所在。
　　羊羚伟拿着书，躺在床上，静静地翻看着。屋子里没有电视，有一台电脑，但是他不想开。不开电脑很好，可以静静地看看书；在这个电视、手机、电脑普及的时代，能把心思集中到书上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啊！
　　突然，羊羚伟的电话响了。“羊老师，我女儿在学校吗？”这是羊羚伟班上一个学生的父亲打来的。“没有，我看见她出的学校。”“她以前都是按时回家的，从来没有这么晚过。老师，你有学生的电话吗？你帮我问一下，她是不是到同学家里去了？”“行，没事。我问了给你回话。”羊羚伟赶紧起身，拿出电脑，他把学生的联系方式都存在了电脑里。他翻着学生的电话，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着。他班上四十个学生，二十来分钟就把电话打完了，打完最后一个学生的电话，羊羚伟愣住了，这个学生没有到任何同学家，她应该是回家了。这么晚还没有到家，该不会……想到这种结果，羊羚伟不寒而栗。呸呸呸，你咋这样想？羊羚伟给了自己的嘴巴一巴掌，力不大，也不很疼，可羊羚伟却听到了清楚的巴掌声。
　　羊羚伟拿起了手机，那边正在通话中。他等了一会，又拨通了电话，可那边的电话还在通话中。羊羚伟明白了，这个女孩没有回家。他想像着那女孩的父母焦愁的样子，想着，他又按下了电话，还是不通。他在屋子里焦躁地转着圈，转一会就坐着床上，刚一坐下又站起来看看窗外，窗外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在羊羚伟的记忆里，窗外还从来没有这么黑过。他的学生该不会……不会的，不会的，羊羚伟的心开始砰砰地跳动着，他心里有点发慌，他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像听见自己的亲人遇到灾难了一样。
　　突然，手机响了。“喂，问到了吗？”是女孩父亲的声音，他着急得连称呼都省掉了。“没有，叔！你告诉我，你们是走哪条路？我往你家找，你往学校方向找。我们在路上碰头，行吗？”羊羚伟平时不回家，只有放大假的时候才离开学校离开县城回趟老家。留在学校的日子，只要有机会，他就跟着一些学生去他们家里，一方面家访，一方面看大山的风景，更是去享受登山的美味。爬山的时候，满脸是汗，可你停下来，让山风一吹，那汗马上藏了起来。爬山对人体的锻炼比打篮球好，刚刚和学生一起登山的时候，他有点怕悬崖，走着悬崖上的路，他的脚有点发酸，头有点晕，心有点虚。多走几次，他就能随心所欲，登山也像走平路了。班上，凡是山里学生的家，他都去过，每个学生回家的路，他似乎都很清楚。
　　羊羚伟走出寝室才发现下雨了，雨不大，也不小。雨淋在脸上，凉凉的。糟糕，这个女孩如果掉在山崖上，这雨……羊羚伟赶紧进屋，拿了伞，抓了一根塑料口袋装上手机，他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撑着伞，小跑着来到街上。街上的店铺还没有关门，他边走边看，找到了一家卖电筒的。“我要一把充好电的电筒。”“新电筒的电都不足，你做什么用？”“急用。你有充好电的吗？”“那是我们家里用的，刚充了电。”“那行，先给我用，我明天来换新的。不要怕，我是学校的老师。”“认识，经常看你从这街上过。”
　　到这个女孩家的路是一条大路，女孩的家要走完这条路，然后再翻一个山头才能到。这条山路虽然有二十多里，可是都是水泥硬化了的，走起来也不困难。羊羚伟在路上跑着，他跑一会走一会，走一会跑一会。他开始喘气了，在山路上跑不像平路。羊羚伟跑进了山谷里，风突然大了，羊羚伟感觉到抓不住伞了，伞被一股强大的力扯着，就要飞走了，羊羚伟要前进一步都很难。想到那个女孩，羊羚伟恨不得能飞起来。羊羚伟马上关了伞，雨水立刻从他的头发钻进了衣服里，浑身很快就湿透了，雨真大。淋雨，羊羚伟并不怕，如果在老家，淋着五月的雨是很舒服的。可是，这山谷里的雨水却让人难受，风大，风冷，雨水更冷。就是冷羊羚伟也不害怕，他能克服，可恶的是他的眼镜，镜片很快被水雾了，他看不见路。他突然想到了电筒，电筒进了水咋办？羊羚伟赶紧把电筒塞进了裹着的伞里。他取下眼镜，眼前很模糊，他站在雨里，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先适应此刻的环境。戴眼镜久了，突然取下眼镜，很不适应。羊羚伟感觉到眼睛适应了，虽然有点模糊，但是能走路了。羊羚伟在电筒光里，一边找路，一边摸索着往山上跑，说是跑实际上还是走，跑只是羊羚伟的感觉。天黑，雨大，风大，没有眼镜，怎么跑得起来？两边山上的树叶摩挲着呼呼的声音，有点恐怖。羊羚伟想起了学校老教师的叮嘱，一个人最好不要进山，就怕遇上毒蛇等。虽然这县城周边的山里没有老虎豺狼这样的猛兽，可是蛇或者山石对人的伤害却是经常出现的。听到那呼呼的声音，羊羚伟感觉到像蛇从树丫上飞腾出来。
　　想到这些，羊羚伟害怕起来。他跑得更快了，他好想躲过这些声音，可是，他越跑，这些声音追得越紧，就好像那毒蛇就在山崖上跟着他，只等适合的时候就一口咬住他的脖颈。羊羚伟只顾跑，跑了一会儿他才突然醒悟，自己不是在逃命，自己是在找人呀。这样跑怎么能找到人？想到这，羊羚伟放慢了脚步，放开喉咙喊起来。
　　没有人的声音，羊羚伟听到了霍霍哗哗的声音，这声音震得羊羚伟耳朵发懵，震得羊羚伟脚下发抖，地震了？羊羚伟站住了。不对，这声音在往山下冲来。羊羚伟感觉到了异常，他转身就往山下跑，不对，这样跑不行。他的电筒光晃到了山崖，他看到山边有一条路，他跑了过去，他在那草丛裹着的路上用力地爬着。脚下滑了，他紧紧抱住了一棵树，他感觉到自己吊在了悬崖上，自己的脚使不上力，他听到了脚下那哗哗霍霍的巨响，就像谁在推动着巨大的石磨，就像成千上万的虎狼在脚下厮杀。羊羚伟赶紧往上缩着身子，就像翻越着栏杆，他的脚登上了一棵树，他终于翻到了“栏杆”上。他靠着树，电筒一晃，他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沟里全是奔跑着的巨石！沟谷上面的在咆哮着翻卷下来，他眼下的在翻卷着往下奔腾。石头碰石头，石头碰悬崖。树断了，不断有石块飞溅着。羊羚伟赶紧起身，继续往山上爬着，雨大，脚软，他没法走了。他抓着草，用着力往山上爬着……
　　在羊羚伟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他在医院里了。自己怎么啦？他动了动手臂，好好的；他伸缩着腿脚，脚有点痛，好像不方便。怎么啦？腿断了？“醒了？小伟醒了！小伟醒了！”羊羚伟听到了惊喜的喊声，好熟悉的声音。“妈，你怎么来啦？”听到羊羚伟母亲的喊声，病房外拥进了一群人。羊羚伟看着，有校长，还有一个女孩，羊羚伟想起了，就是那天晚上寻找的那个女孩。“你还好吗？你吓死我了。”羊羚伟看着他的学生，笑着说。女孩子使劲点着头，眼里是莹莹的泪水。她爬在羊羚伟的身上，抱着羊羚伟嚎啕大哭起来。羊羚伟很惊慌，他不敢伸手去摸女孩，他说：“你压痛我了，怎么啦？”女孩子立起身子，嘿嘿地笑起来。她伸手抹掉眼泪，指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问羊羚伟，听到羊羚伟清楚地喊出他认识的人的名字，房子里的人都笑了。“小伟，你愁死老娘了，两天两夜了。”桑大娘脸上的冻疮没法变成花，但是羊羚伟感觉到了那些冻疮的温暖。
　　一阵问候寒暄后，校长和其他人走了。女孩子要留下，羊羚伟笑着说：“上课去吧，我爸妈在这里呢。我爸妈是能人，放心吧。”等人走完了，羊羚伟才说：“妈，我怎么啦？”“你的头伤了，腿伤了。”“医生说严重吗？”“没事，头部是皮外伤，今天再观察一天，就没事了。”羊羚伟知道，母亲说得轻松，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紧张。羊羚伟自己也紧张，他怕自己残废，更怕脑部留下后遗症，如果自己傻了呆了，不但不能养爹娘，自己还会成为爹娘的负担和累赘。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