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小嬢的电话

　　听到姐的话，羊羚伟的心里也翻滚起来，他不知道是自己可怜还是谁可怜。他追求的究竟是什么？钱他在追求，名他也在追求，他不就是认为到了平穷的山旮旯得不到名和利才走到这里来的吗？可是真没有了名和利，他的生活会怎样？他不敢想象。姐是因为得到了这些，她的这些用不完要不完了，所以她才淡了，自己真的像姐这样淡了，自己会成啥样？像父母那样生活？自己的父母有人赞扬吗？有人给他们奖状吗？
小嬢的生活那样淫荡，姐的两性关系也不符合道德，可是，他们不照样成为社会羡慕的上层吗？他们就活得不尊严？在老家，小嬢不是那些父母们要孩子学习的榜样吗？
小嬢今天羞辱他的话，小嬢和姐没有经历过吗？她们经历了，她们得到了名和利，所以，她们是成功人士，是社会正面宣传和学习的榜样。他羊羚伟现在也受了羞辱，如果他改变了命运，他的屈辱就会成为一种让人羡慕的本事；如果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今天的屈辱就会成为他人的笑话。同样的事情，在拥有金钱的多少面前，竟然是这样的不同。
羊羚伟低着头想着，姐的电话响了。“还没有进屋，还在车上。你今天过分了。你今天吃了火药了，为什么说那些话？我们是无意撞见的，又不是故意跟踪你！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我会好好珍惜，我会保护他的。”姐没有再说话，她静静地听着手机，羊羚伟还是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没有注意姐，他对电话内容不感兴趣，他没有那种探听别人隐私的好奇。
接完电话，姐垂下拿着手机的手，看着车里的羊羚伟说：“你小嬢打的电话。她说，你要么成为一个尊严的生活者，顺其自然，教育部门派你到哪里你就安心到那里教你的书，过你的平静生活。如果要成为名利的一根爬虫，就要放下人的尊严，把自己变成一条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宠物狗。你小嬢的话很不动听，可你应该知道她的意思，我一直觉得，她是在告诉你一些东西，在让你自己选择。小嬢今天说的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她为什么对你说？而且说得这么狠，这么毒？她是真的关心你，怕你什么都做不成。要么放弃贪欲，做一个普通但是受家长和学生欢迎的教师，远离这些恶浊的名利场，这……你可能会感觉到很平庸，没有上层的先进表彰，发表不了几篇文章，甚至没有晋级晋职的机会。但是，你在人格尊严上是成功的。要么，你就放下所有的尊严，去追逐你的名和利，不择手段，做到像你小嬢那样的高度。但是，你就会像你今天见到的那些人男人一样经历生活。好了，下车吧。进屋去。”
姐拉开她身边的车门，一股冷气从车门像汹涌的河水一样涌入，羊羚伟打了一个冷噤，醒了。“姐，你希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羊羚伟坐在车上，没有看姐，说出了这句话。“你要做你自己，不是谁希望的人。关键是你自己看得起什么样的人，做一个自己看得起自己的人。”“你自己看得起你自己吗？”一听羊羚伟的话，姐僵住了，这个问题她真没有考虑过。以前，她在为权力和名利付出，现在，她想要一个家，想要一个孩子。除了填表写总结，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姐想着，话钻出了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你小嬢他们也没有想过。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生活着。”
羊羚伟钻出了车子，向楼上走去。姐把车开进车库，又回身锁了院墙门，再回到屋子里。羊羚伟站在窗边，窗子开着，他看着屋子外的雪。“姐，这个世界有干净的吗？什么是脏？什么是干净？这雪干净吗？雪花里面有很多脏东西，它下面也藏着很多脏东西。这世界原本就不存在脏和干净，也不存在对和错，都是为了生活在使着各自的手段而已。”羊羚伟的话好像在说给姐听，更像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接受某些东西。
听着羊羚伟的话，姐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还是一个孩子，他还没有掉进社会的染缸，他想掉进去，可又怕被污染，这个染缸对他就是一个魔方，他没法看清楚，只有他才会说出这些话，发出这样的疑问。社会上最多的是普通者，只有他们才没有掉进深不见底的染缸，他们虽然有压力，但是他们生活得自由、自在，不担心风雨雷电。《孔乙己》里面的酒客，他们的生活怎么就不是一种值得羡慕的生活？劳作、喝酒、说笑、睡觉，周而复始。范进和孔乙己却在拼命追逐举人的世界，究竟谁对谁错？自己以前不是范进和孔乙己吗？自己现在不是在渴望有儿孙绕膝的酒客生活吗？现在，羊羚伟正在走她曾经的路，这是她不希望的，可是，她没法劝阻羊羚伟，羊羚伟是不会相信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要经历了才会相信。难道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路吗？羊羚伟的话让姐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问题，不想还好，一想就矛盾，一想就六神无主，姐越想越烦恼，越想越不知道啥对啥错了。
“姐，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走？”谁能告诉谁该怎么走？谁敢说他走的路就是对？姐没法告诉羊羚伟，能告诉人对与错的，只有父母对孩子，只有那种自以为是的人。只有法律知道谁对谁错，你做了法律不允许的事情，如果没被法律抓住，你还是没有错。就是别人怀疑你错了，他拿不出你的罪证，法律也没法说你错。姐听着，想着，她没法把这些说出口，就像一个吃喝嫖赌的老师，他不能给学生说这些一样，说对吧，社会反对，说不对吧，自己又爱好；就是说了也没用，羊羚伟的路还得他自己走，他自己一边走一边去判断对与错。
一股冷风吹来，姐感到了冷，她看了看羊羚伟，轻轻地说：“小伟，我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话题好吗？人一辈子能说清楚的东西太少了。把窗关上，有点冷。时间不早了，我把饭‘压’上，然后我们锻炼。”“好吧。反正想也想不清楚，想了也没用。看不清楚，就一步一步走，就像在车上看雪景一样，哪里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分得明明白白。难得糊涂，我就糊涂一些吧。”羊羚伟说，经过和姐的一翻嘴上和心里的争论，他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他伸手关了窗户，转身跟着姐向厨房走去。
两个人一起在厨房里忙碌，姐淘米下锅，羊羚伟把晚上要炒的菜理好，放在白色的水缸里，放水洗净。“小伟，你在家做饭吗？”姐看着洗菜的羊羚伟，笑着问道。“会呀，很小的时候就会。爸妈在外面打工，只有我和奶奶在家，那时，洗衣做饭我就会了。”羊羚伟若无其事地说着，声音平和，没有了刚才的怒气，“那时做饭不像你们用煤气，我们全是用柴。烧的是麦草谷草，遇上阴雨天气，那烟子满屋子钻，呛得人眼泪直流。那时的房子是泥土墙，只有房顶上有一个跑烟的洞，墙上一个锑锅盖大小的窗子，烧的柴草烟浓而且多，根本跑不完。《小兵张嘎》里是堵烟囱才呛人难受，我们那时的家是没有烟囱的。就是现在也用柴，只是秸秆多了，不烧稻草了，烟没有这么重了。修了楼房，窗户也大了。但是，遇上刮风天气，还是呛人。”“你说的这些我知道，我家也是农村的。只是我爸妈不让我干活，不让我做饭，所以，没有你这么多的体会。咋那时就不知道是一种苦呢？”姐看着羊羚伟，羊羚伟按着姐说的要求切菜，他接着姐的话说：“习惯了吧。人就是这样，过惯了苦日子，再过好日子，回过头去想的时候，也不觉得那是苦。虽然嘴里说着，讲着忆苦思甜，说那时苦，但是已经感觉不到那时的苦了。那时是习惯了，麻木了，现在是忘记了。现在想起那些往事还觉得是一种乐趣。”姐一边把羊羚伟切好的菜从菜板上抓进绿色的塑料菜篼里，一边说：“但，那时是觉得苦的，只是咬牙忍着而已。”“也许是吧，只是习惯那种生活方式了，我到现在也回忆不起那时的苦。也许是我小，没有大的压力吧。”“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是习惯，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觉得无所谓了。”
姐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她看着正在切菜丝的羊羚伟，知道自己的话错了。她本来的意思是说，羊羚伟如果真的到农村学校教书，他习惯了那种生活也就没事了，没有必要醉心于要在城里教书。她的话刚出口她就感觉到不对，她怕羊羚伟误解，误解成她习惯了当人家情妇的生活，习惯了这种没有天日的颓靡生活；怕他理解成习惯了他小嬢那种生活……“习惯”好像适用于任何一种生活，“习惯”了就不觉得可怕了，习惯了就没有罪恶感了……想到这里，姐吓了一跳，她又惊恐地看了一眼羊羚伟，她怕羊羚伟看到她的神态，看到她的心思，她更怕羊羚伟想的和她想的一样，那就太可怕了。如果羊羚伟也想去习惯她的生活和他小嬢那样的生活，那就不是她想要的羊羚伟了。人就是这样怪，自己过着一种丑陋的生活，却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去过那种生活。就像一个男人，允许自己有情人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老婆有情人一样，就像一个“操二杆”起家的爆发富，他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也走他的路一样。
“也不是，不是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去习惯的。有些生活方式和手段根本就不能去碰，更不要说去习惯了。人一辈子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也要为家人活着。就像姐，不只是你想要一个家，想要一个孩子，你的父母比你更需要。你说是吧？如果你习惯了没有孩子的独身生活，并将继续习惯下去，你的父母呢？他们当面不责怪你，心里一直担忧你埋怨你。”羊羚伟没有看姐，他切完了最后一刀，用力一拍手，说道：“好了，切完了。姐，我的切菜手艺怎么样？”“行！比姐强势！比用刮丝刀刮的还漂亮。小伟，你可以到星级餐厅当切菜师傅了。”“什么？姐？你就希望我有这么大的出息？”羊羚伟夸张地喊起来。“不是，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呀，小伟……算了，我也说不清楚。走，我们锻炼去！”看着羊羚伟的一切闷气都没有了，姐也活泼起来。她拉起羊羚伟的手，撒着娇说：“抱我，抱我，抱我进健身房。”“欸，你是姐，你抱我，咋让我抱你？不行，不行！”羊羚伟说着，突然放下姐的手，一闪身跑出了厨房。“什么？你耍滑头！你是男人，哪有女人抱男人的？”姐喊着，闹着跑了出去。跑到客厅，羊羚伟拦腰抱起姐，走进健身房，把姐轻轻放在垫子上，姐搂着羊羚伟不放手。屋子里有点暗了，朦朦胧胧地看不清人的眉毛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