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迷人的雪景

　　羊羚伟就像被拴着的小狗突然间解掉了绳索，他欢快地跑着跳着。坝子里雪的真厚，羊羚伟一脚踏进雪里，雪没到了膝盖下。天空还在飘着雪，羊羚伟仰着头，张着嘴接着雪花，雪花飘进嘴里，化了，凉凉的。姐走到羊羚伟身边，拍着他头上的雪花，把一条黑色的围巾缠在他肩上。羊羚伟一把抱起姐，旋转起来，他们在雪白的院子里闹着，喊着。太高兴了，终于可以大喊大叫了！这么久的憋屈成为雾气在嘴里冒着，没有了。
　　羊羚伟在院子里喊着看着，透过房顶和院墙，羊羚伟才知道，姐的房子不在城市，而是在半山腰里。院墙的三面，都是高高的山，那些山都成了雪岭。羊羚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南方，自己好像在北极的世界，如果不是那些棉絮一样的雪还没有变成冰，羊羚伟真会觉得自己跑到了北极。房子后面，是一座山，山成长形，像一座雄伟的屏立在姐的房子后面，成为姐这楼房的保护神。山上也满是白亮亮的雪，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成了白色的雪雕，给人绒绒的感觉；每一株树就是一头白极熊，在姐的房顶仰出上半截身子。姐的楼不高，就是两楼。顺着房顶上的山看去，那些白极熊正纷纷向姐的房顶奔涌而下。姐的楼房外观都是柔和的白色，这是羊羚伟喜欢的楼墙颜色。他不喜欢墙成黄色，就像屎涂抹在墙上；不喜欢红色，就像庙宇……在羊羚伟的房屋色彩观念里，他只瞧得上白色。不管世人将来怎么看待羊羚伟和姐的关系，他就是觉得姐和他特别投缘，房间的布置搭配，姐对教育教学的执着和喜爱，姐对人的宽容不强迫，都很和羊羚伟的心思，就像两个血型相同的人，血总是一样，总是在任何时候相互给予着生命的希望和保障，让人愉快。
　　羊羚伟正看着，耳朵里传来了车子的声音，随着一声响亮的“嘎”，一辆车子停在了羊羚伟脚边。“上车！”姐的脸探出玻璃外，她看着羊羚伟喊道。羊羚伟愣了一下，从雪里跳出来，跑向副驾座。“姐，到哪里去？”姐只是笑，不说话。羊羚伟偏着头看着姐，这是一朵盛开的水灵灵的花，羊羚伟第一次看到姐这么美，第一次在屋外的自然光线里看到姐。“别看我，看窗外，窗外的景色比姐好看。”姐开着车出了院子，一溜烟上了水泥路。“姐，门？”姐笑着说：“没事，那院墙们不用关！”
　　车飞快地跑着，凉凉的雪风不间断地扑在羊羚伟的脸上，他感到很刺激，很清醒。羊羚伟爬在窗门上，眼睛像摄像机一样往四处看，往远处看，他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大波大浪一样的雪景。此刻，扑入他眼睛的，就像海啸卷起的滔天巨浪，在山下滚动着，在羊羚伟的头上奔涌着，羊羚伟在这雪浪滔天里起伏着，好像要被卷进那深深的浪肚子里。姐的车越来越快，窗外的雪山就像飞驰的动车，在羊羚伟的眼前一抹抹横过，羊羚伟眼里只有一片片亮光，没有了事物的形状。这样壮观锋利的雪景在平原和草原是看不到的，在浅丘地区也看不到，他的家是浅丘，那里没有大雪。
　　羊羚伟把眼睛尽量往远处看，自己的眼睛突然阔大起来，那远处的山在奔驰的车里竟然长久不消失，任随车怎样快，它们还是在羊羚伟的眼睛里慢慢地转动着。一座一座山，就像一座一座雄伟的雪白雕楼，那些高高低低的树，形成了这些艺术大楼的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图案，有花，有各样的动物……羊羚伟想起了在玉石雕刻店里看到的玉石镂空作品，那些作品没有这些壮观。
　　车子跑着，速度慢了下来，一切的雪景在羊羚伟的眼里清晰起来。远处的山像美丽的云慢慢向羊羚伟飘来，越来越近，突然间消失了，它们藏在了公路边的山后，这让羊羚伟的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悬念。近处的山，刚才还能看到它的头，它的脸，它的脖颈，它的腰，突然间就只能看见它的脚底那么小小的一圈，车到了山脚。
　　公路在一条窄窄的山沟里跑着，羊羚伟再也看不到天，只看见窗外窗玻璃那样大的峭壁岩石在眼前滑过，这些黑灰色的岩石，没有雪。这么大的雪竟然没法把这些峭壁裹上，世界上还真有事物的力量达不到的地方。想到这里，羊羚伟猛然一惊，他坐正了身子，偏头看了姐一眼，自己的事情，姐有力量帮助吗？自己的事情，姐的力量能达到吗？
　　“好看吗？速度快和速度慢的感觉一样吗？小伟，没想到你这么陶醉。”姐也看了羊羚伟一眼，又看着前方，笑着说，话里充满着爱怜。
　　听到这话，羊羚伟才恍然大悟，刚才看到的景原来是姐故意给他制造的，这是姐要给他异样的生活体验。羊羚伟感激地看着姐，车内有点暗，车钻进了一个山洞里，姐的车灯亮了起来。
　　车又出来了，羊羚伟要摇上车门，他看到姐的耳垂红红的，鼻尖红红的，脸蛋红红的，他怕冻坏了这张脸。
　　车突然停了下来，姐起身弯腰从后排拉出一条毯子递给羊羚伟，并说：“来，冷就批在身上。”羊羚伟接过毛毯，这毛毯很厚，很绒，红色的毯底，黑白色的熊猫，蓝色的花朵，色彩艳而不俗。
　　“我不冷。我是看你的脸冷红了。”羊羚伟说。姐愣了一下，脚下踩了急刹车，羊羚伟一下按在了绒毯上。如果不是绒毯，姐这一急刹，羊羚伟的头肯定会像一把重锤飞向挡风玻璃。
　　姐看着羊羚伟，她的眼睛红红的，脸红红的，羊羚伟不敢对看，低下了头。穿过山谷，车往坡上开去，先前看到的雪山雪树雪石头又出现了。羊羚伟没有开窗户，他隔着玻璃看窗外，玻璃上有着浓浓的雾水，就像涂抹了一层浆糊，根本看不清楚。“小伟，摇下玻璃。姐没事的。”羊羚伟摇摇头说：“没事，刚才已经看过了。”说完，车里静了下来，都不说话了。
　　车开进一个坝子里，停了下来。姐开了车门，慢慢走下车，站在门边，抬头望望天空，看看四周，伸手紧了紧脖子上的橙黄色围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黑色的长衫羽绒服里，是黑色的保暖裤，裤子没在黑色的靴子里，高挑的黑色美人。羊羚伟坐在位置上看着，没有动。
　　“下来呀，小伟，到了！”姐低头在门口喊着羊羚伟，羊羚伟开了车门，下了车。他也像姐刚才一样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环境，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两人径直进门，门卫赶紧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们。姐一愣，问道：“怎么啦？今天要收费？”门卫摇摇头说：“不是，今天山上不安全，不准人上去。”说着，指了指大门旁边的牌子。“不可能吧，往年不是也没封山吗？我咋没听政府说过要封山？电视新闻里也没有说过。”姐平静清脆的话里，说出的疑问表现出了一个内行的精明。门卫不敢看姐，他躲闪着姐的眼光，底气不足地说：“局里规定的。”姐一听，笑了。她这一笑，让门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赶紧掏出了手机，拨通了电话。羊羚伟默默地看着，他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插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看样子也是有来头的……”姐听到门卫手机里的声音突然明白了，她伸出手，门卫立刻对着手机说：“她要给你说话。”
　　“老板——大姐，这么浪漫的事情怎么把妹子给忘了？还占山为王，妹子没有买路钱上不了山呢，你下来接妹子吗？”姐说着笑着。“接你？你自己上来，上来找我们。”手机里说。姐问道：“哪些人？”“还不是姐妹几个。”“那为什么不喊我？”“你不是在经营家，经营孩子吗？怎么敢打断你的人生宏伟工程？今天的聚会也不适合你呀。别啰嗦了，让我分散精力，快点上来。”门卫听到了对话，他对着姐和羊羚伟笑了笑，钻进门卫室去了。
　　走过门厅，树林里是东一圈西一圈的雪，那些常绿树都成了圣诞老人，它们不是戴着雪白的棉帽，而是穿着厚厚的雪绒袄。每一棵树，就是一把巨大的雪伞，更像服装店门口那穿着衣服而没穿裤子的模具女人。上身被衣服裹得肥肥厚厚的，下身就是两根木棍一样的腿脚。这倒成了这个山林的一景。遗憾的是，这里没有人，没有人来欣赏，没有人来拍照，当太阳出来的时候，这所有的美景就会消失，再也没有人记得。
　　石梯上没有雪，就像用水洗过一样。石梯两边堆了一路的雪，就像谁在那里堆上了盐。羊羚伟知道，这是管理人员清扫过的。姐没有羊羚伟那么好奇，她一直往上跑着，就像在跳轻快的舞，靴子的跟触及石梯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就像在演奏一首明快的打击乐。
　　“哦——哦——到了——到了——”刚刚一迈过最后一级石梯，姐就举起双臂，旋转着，大声地呼喊起来。那样子，就像一只飞翔的鸟，就像笼子里突然飞出的鸽子。羊羚伟看到了，这个山顶很平，很大，看不到边际。羊羚伟明白了，这里是一个森林公园。这山顶不像山下的树林里，这里到处都是厚厚的雪，雪很厚很平，就像泥水匠用抹板涂抹过。上面依稀的脚印，还没有被飘落的雪花盖住。落叶树那滚圆的枝丫上，一道道雪，就像一道道洁白的美玉粉。这些雪，在这些枝丫上，叠出了一层层雪白的梯子，一直通向那灰蒙蒙的天空。绿叶树，特别是那些雪衫，松树，都成了一座座雪白的塔。雪在羊羚伟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每走一步都踩着了一只青蛙。
　　姐走进了雪里，雪牢牢地抱住了她的双腿，她没法再旋舞。羊羚伟也走进了雪里，一切事先想好的雪地浪漫都没有了。雪太厚了，在雪地里跑不起来，跳不起来。打雪仗？羊羚伟看了姐一眼，不行，姐不是对手，雪扑到姐的脸上，姐的脖颈里，姐的头发上，那是很冷的，不能把快乐建立在姐的感冒上。姐也想到了打雪仗，她也看了羊羚伟一下，她没法弯腰去抓脚边的雪。羊羚伟肯定舍不得往她身上扑雪，自己扑上去，用雪抹他的脸，抹他的头，把雪灌进他的衣领，灌进他的背上，他肯定不会报复，这是多冷的事啊！
　　两个人都想着，走着，漫无目的。四周的雪景，没有了新颖的趣味；在这茫茫雪地里，两个人的嘴都像结了冰，竟然没有了话，所有的话都好像成了雪花，被凝在了树梢。
　　“小伟，和姐照一张相行吗？就在这里。”姐说，她仰着红红的脸，在嘴里喷出的白雾里望着羊羚伟。这里很开阔，羊羚伟往四处看着，这座山是最高的，周围的山都成了矮人，它们都齐着这座山的耳根，就像姐的头只能在他的下颌一样。“行，我也想。”姐紧紧地靠在羊羚伟身上，让羊羚伟搂着她，她拿出手机，两个人立刻跳进了手机里，姐偏头看看羊羚伟，羊羚伟低头看看姐，两人会心地笑了，这一笑永远定格在了姐的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