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接走奚兰

　　喝了水，奚兰好受多了。嘴唇一下不疼了，她的话更有力更清楚了。“羚娃子真细心，还是你们会教娃儿。”“吃饭了吧。吃了饭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桑大娘说，奚兰笑了笑。
　　桑大娘把手膊子圈在奚兰的脖子上，一手拿着饭盒，一手用勺挖着饭和菜，放到奚兰嘴里，奚兰慢慢地嚼着，慢慢地吞着。每喂一口饭，桑大娘的嘴就自然地张着，就像小时候喂羊羚伟吃饭一样。奚兰吃着饭，抬头看桑大娘，黑褐色的脸，乌黑的眼睛，精神而善良。“姐！你真漂亮！”“吃饭吧，别胡说了！我这黑不溜秋的还漂亮。”奚兰笑了，她笑得很天真，就像一小孩。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疼她了。谁说大人就不要疼，每个人都需要疼，特别是在虚弱和不幸的时候。奚兰侧了一下身子，伸出手抱着桑大娘，嘴里说道：“有姐真好！躺在姐身上真舒服！”桑大娘听着，笑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间虚弱得像一个孩子了。“吃饭吧。乖！多吃点，吃了就有力气了，吃了身体就好了，好了就跟我们一起做厨。”桑大娘哄着奚兰，就像哄她自己的孩子。奚兰甜甜地笑着，乖乖地吃着饭。她不拒绝桑大娘的话，她不拒绝桑大娘的饭，她不再拒绝活着。她要活着，她活着要为好人做点事情。
　　“妈！水开了，装哪里？”羊羚伟喊了起来。“妹子，你的水瓶呢？”桑大娘问怀里的奚兰，奚兰摇摇头。“没有了，被胖妹拿走了。她说，让我起不了床，让我在床上饿死，渴死。姐，同样是娃，咋羚伟的心那么好，胖妹那么毒呢？她把被子放在我身上，使劲按压，用拳头捶打，她说，这样看不出打的痕迹。姐，她是跟谁学的？咋那么可怕？”“汤师傅就让她欺负你？”
　　奚兰摇摇头，桑大娘看不明白她摇头的意思，是否定桑大娘的说法，还是对汤师傅彻底失望不愿再提他？看不明白就不说话，就听奚兰自己讲。“他一直抓住我双手，让我没法动。我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本来就没有力气。那个胖妹捶打够了，就在我腿上狠劲地掐。我蹬了她一脚，她竟然狠劲坐在我双腿上，说要把腿给我弄断。打够了，打累了。汤师傅看着胖妹说，行了吧？我们回家戒毒了吧？那样子很可怜，一个当爹的哀求自己的娃子。胖妹说，不行，你给我掐。爸，你没看出来吗？昨晚我们走的时候她的床是烂的，咋这么快就弄好了？我们走的时候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她还有力气修床？你相信？肯定是偷的野男人来帮她修的。你还护着这种烂货婆娘？听了胖子的话，汤师傅瞪着眼睛看着我，问道：谁帮你修的？我被他死死地按着双手，我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他发怒了，他发疯似地捶打我的腿，边捶边喊：我让你偷，我让你偷，我让你这腿见人就张开……姐，你看看我的腿，我看不到，我弯不了腰。桑大娘牵起奚兰的裤子，奚兰的双腿都是青紫色。”
　　“妈，我问你开水装哪里？”羊羚伟又喊了起来。“不用装了！羚伟，进来做件事。”听到桑大娘的喊声，羊羚伟跑了进来。看到羊羚伟，奚兰挣扎着坐直身子，离开桑大娘的怀里。她笑着说：“羚娃子坐吧。不介意我这样喊你吧？你看我这屋子，又脏又乱的。”羊羚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这个阿姨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多帅的小伙子。有朋友了吗？”奚兰无话找话说着，她是主人，羊羚伟是客人，没有话说就会尴尬。她想笑，她努力笑着。她忘记了，忘记了她的脸，她没有照镜子，也懒得照镜子了，她没有看到她的脸已经成了蜘蛛网，她一笑起来很恐怖，她以为她的脸还像以前一样。羊羚伟看看桑大娘，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奚兰的话，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撒谎还是说实话？他感觉到奚兰与帮厨的人不一样，爸妈好像对她很好。桑大娘说：“还没有呢。工作都没落实，哪里就耍朋友呢。”
　　“大姐，幸好那次你拒绝了。不然，我真把你们害了。”奚兰说，“我还以为是做好事，哪想到这个女娃子这个样子？人丑就算了，心也这么狠毒。”听了奚兰的话，桑大娘说：“算了，妹子，不说了。告诉我，你的衣服在哪里？跟我走，到我家去。”奚兰摇摇头，羊羚伟默默地坐着，他听不懂两个大女人说的什么，隐隐感觉到与他有关，但是又不好问，两个女人谈的是什么事情，桑大娘从来没有给羊羚伟说过。
　　“不，姐！我还是呆在这里吧。”奚兰想说自己家里，可她改变了话题，她突然发现，这里也不是他的家。这是小兔子的家，虽然她和他结婚在这里，她那算结婚吗？这是汤厨子的家，自己的家是最安全的，是能保护自己，让自己安心吃饭，安心看电视，安心睡觉的。可这屋子，给她奚兰的是摧残，有自己家给自己摧残的吗？汤师傅父女想来害她就来害她，这是汤厨子的家，不是她奚兰的家。
　　“姐，你们回去吧。哦，我那柜子里有件红衣服，你给我拿出来一下。”桑大娘走到柜子边，拉起柜子盖，在柜子里找着。“没有呀，在哪里？”“最下面。”“羚伟，你来找，你手杆长。”羊羚伟走到柜子边，把柜盖靠在墙上，柜子里都是一些陈旧的衣服。现在都是衣柜了，谁还用柜子放衣服？羊羚伟翻着里面的衣服，想着。他不知道这个阿姨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大年龄了还没结婚？还没孩子？他确实不知道，他的生活就是在学校、家里和路上，他听不到人说，父母也没有给他讲过奚兰的事情。
　　“是这件吗？”羊羚伟提出一件羽绒服，红色的，像学生装。奚兰看着说道：“是，帮我拿过来吧。”桑大娘把衣服递给奚兰，奚兰伸手在兜里摸着东西，摸出一张存折，拿出身份证，她把这些东西递给桑大娘说：“姐，你把这个拿着，有时间你转一下，转成你们的存折。”桑大娘接过存折一看，五万元！“你这是干什么？我凭什么要你的东西？”桑大娘很惊讶，她说着把东西还给奚兰。她累，她不算富有，但是她和羊厨子都本分，从来不得不该要的东西，更不会接受别人的东西，他们一直信守着“拿别人的手软”的教训。
　　看着桑大娘的拒绝，奚兰说道：“姐，这是干净钱。我昨晚给羊大哥说过，等羚娃子结婚的时候我要给他个红包。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如果我死了，你们就取不出来了。你知道我是孤儿。”“别说这些丧气话，年纪轻轻的，要死阎王也不会收的。别说了，走，到我家去。”桑大娘说着，就开始扶奚兰。“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的不知道我能活几天。何况，你知道，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迟早要被他们拿去。被他们拿去了，为什么不给羚娃子？做厨的时候我就给羊大哥说过，羚娃子的工作要想办法，肯定要用钱。就让我做一回好事吧。”“别说了，走吧！能走了不？”“姐，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我死后，每年你们上坟的时候能来看看我，羚娃子能来看看……”“羚伟，来把阿姨抱到车上。到我家去，不然她会没命的。”“谁要害她呀？报警呀！”“你别问了，晚上再慢慢说。”
　　桑大娘听着奚兰的遗言，心里不是滋味，她想哭，多么悲的女人啊！她肯定奚兰不能呆在这屋子里，她也不想再呆下去，她怕汤师傅他们来，他们来了，她不但救不了奚兰，还会弄出更多的问题。
　　羊羚伟抱着奚兰下楼，桑大娘拔掉了奚兰家的电源插座，关了奚拉楼上和楼梯门。羊羚伟骑车，奚兰坐中间，桑大娘坐最后，母子二人把奚兰固定在车上，摩托车小心地来到水泥路上，十来分钟，车子到了羊家大房子的坝子里。席已经结束，碗筷已经收拾。本队的人吃完饭都回家了，他们要晚上吃饭的时候再来，桌子板凳也被叠齐放到了院坝的墙边。
　　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幺师以为来了客人，他跑了出来，一看奚兰的样子，他也吓了一跳：“咋弄成这样了？谁干的？”虽然他见不惯奚兰，一直认为奚兰属于烂货女人，可是看到眼前的奚兰，他的心硬不起来了。他伸手扶着奚兰，等桑大娘下车。“兰妹子！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这才几天不见？”几个和奚兰一起做厨的女人围了上来。奚兰和汤师傅的关系她们知道，但是，她们并不讨厌奚兰这个人，平时说话有点“露”——黄色，但是干活待人还不错。羊羚伟停好了摩托车，抱着奚兰就往他家楼上走。
　　羊厨子停下手里的活，赶紧往家里跑。奚兰真出事了，但是伤成什么样子，他没有看到，弄到自己家里来了，可见奚兰已经没法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和桑大娘都是心好人，可是，他和奚兰的关系又比桑大娘近一些。“放哪间屋？”羊羚伟问道。“就放你睡那间。等一下另外给你铺床。”桑大娘说。“不！不！”奚兰喊着，用手紧紧拉着羊羚伟，要阻止他，她在羊羚伟手上，怎么能阻止？她看到栏杆边有一凉椅，马上说道：“羚娃子，把我先放这里。”桑大娘走到了奚兰身边，奚兰说：“姐，你另外给我铺张床，我不能进羚娃子的屋，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吉祥的人。你们救我，我感激，但是，我不能害了羚娃子，他是我侄子。”“那就听奚兰的吧。”羊厨子说道。农村里有很多的忌讳，比如，有人找八字先生算命，他会说某年某人忌走孝家病家，这奚兰就是病家，这也是她不来羊厨子家的原因。来了，就坚决不进羊厨子两口子的房间，不进羊羚伟的房间，她不能把晦气带给他们。
　　帮厨的女人，有两个一边一个扶着奚兰坐在凉椅上，有两个人走进屋子，和桑大娘一起铺床。羊厨子成了闲人，插不上手，他在屋里屋外走了两圈，突然喊道：“羚伟！”羊羚伟答应着走到父亲面前，“你马上骑车去把村上的医生接来，让他给你阿姨看看，注意说清楚伤情。”羊羚伟骑车走了。
　　挨着奚兰的女人，一个和奚兰年龄差不多，一个有五十岁左右，她们看着奚兰的样子，眼圈红了起来。一个摸着奚兰的头发，一个摸着奚兰的手背，她们的肩膀都紧紧地靠着奚兰，她们用她们的方式表达着心疼，表达着对奚兰的友情，用她们的方式给奚兰温暖。她们都知道，奚兰是一个不幸的女人。高中停学就跟着小涂跑到汤家沟，从此这个女人就没有安宁过，被小涂抛弃，跟着汤师傅，成了人家的二奶。如果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也行，谁知道弄得这么惨？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变得这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