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救助

　　羊羚伟和帮厨的人正在胡侃着，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传来，惊动了所有的人。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车，车没法开进内坝。谁来了？这样鸣喇叭，是呼喊幺爸去接待吗？幺爸不在家呀。
　　羊羚伟正想着，突然看见了幺爸，他正端着一筐菜走进内坝。
　　“哥，放哪里？”幺师喊道。“放我屋门口，你们这边人来客往的。”幺师刚刚把菜放下，羊羚伟就跑了过去：“幺爸！”“哟，羚娃子！啥时到的？咋不打电话？顺便搭我们的车也捡点路费呀。”“一早就回来了。”羊羚伟说着，跟幺师走了出去。帮厨的人也停下手里的活，纷纷走到车边，一些人下车，一些人端筐抬筐，一大车蔬菜肉食海鲜，很快就搬进了内坝。“哟！看不出来，羚娃子的力气这么好！看着你文质彬彬的样子，还能干这种活！”一个女人喊道。“有什么不能干？你看他这身高，这手杆，力气比他爸大多了。”“羚娃子从小就啥活都干。每次回家，我们做啥他就做啥。”桑大娘一边放着东西，一边说，语言里藏不住喜悦，好像羚娃子的力气才给她增了光，能干体力活才是她的希望，才是她的满足。“现在的读书娃能干这种活的不多了，我们那娃儿，一落屋就是电视，喊死都不做一点家务。”“你们家才多少活？还不够你这个当妈的做，哪需要娃儿做？”
　　羊厨子的蒸笼里已经冒出浓浓的白烟，切好的肉和菜已经放在锅边的桌子上。生产队的人已经陆续到来，院坝的桌子边围上了人，整个院坝里热闹起来。小孩子们，大的在追撵，不时有桌子板凳撞翻的声音；小一点的被大人抱在身上，在桌上玩着筷子，拍得桌面发出啪啪的声音。运菜的车刚走，送酒水的车子马上就到了。
　　“羚娃子，把你家的堂屋门打开，酒水都放你家里！”幺师喊道。“不行！”汤师娘说道，“你不害怕半夜三更我拿到楼上去？”女人就是女人，你不知道她是考虑问题仔细周到还是小心眼，今天是遇到了幺师，遇到了自己兄弟，不然，桑大娘今天的话就得罪人了。幺师笑着说：“嫂子说啥呢？是呀，我忘记了桑大娘是外人，不姓羊。不过，信不过你我还信不过羚娃子？”幺师故意说话呛桑大娘。“那你就别放了，还是放你自己家。”“我就偏要放。羚娃子，开门。嫂子，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你到我们羊家多少年了？你桑大娘是啥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啥样人？”“刀子嘴豆腐心。我要真不放你这里，你今晚还睡得着觉？你还不说幺师这个兄弟看不起你？”“你不放才好。我才不稀罕你的好话。”说归说，笑归笑。羊羚伟，幺师，送货的老板，几个人往屋里搬货，桑大娘指挥着摆放，只有她才知道哪些东西先用，哪些东西后用，怎样放拿才方便。
　　羊厨子刚刚把一锅菜铲到盆子里，电话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有气无力，但是，羊厨子还是听出了，是奚兰。“不行！你自己给幺师说。我让幺师接电话！幺师，电话！”羊厨子喊道。“谁的？”“你接了不就知道了。”“奚兰呀，难得！谢谢了！幺师心领了！”幺师对奚兰很反感，他不想和她多说，几句话说完就把电话给了羊厨子。“奚兰，你怎么了？生病了？说话这么没力气！”羊厨子对着电话问道，对方没有说话。“说话呀，又发生什么事了？我正在炒菜，你别耽误我呀！”羊厨子着急地喊道，他着急，是不知道奚兰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着急，是锅里等着下菜，桌上的人要吃饭了；他着急，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帮奚兰。
　　羊厨子一着急，那锅铲就在锅里飞舞起来，恨不得一锅菜两三铲就熟了，恨不得所有的菜两三分钟就炒完了。
　　看着羊厨子的样子，桑大娘知道他心里起火了，她走到羊厨子身边问道：“发生啥事了？你看你这样子炒什么菜？”羊厨子炒着菜，小声说了一句：“奚兰可能出事了。”“羚伟，把车推出来，我们去看看你奚兰阿姨！”桑大娘喊着羊羚伟，她跑进家里，拿出饭盒，盛着饭和菜，嘴里念道：“一个可怜的女人，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桑大娘昨晚就听羊厨子说了奚兰的遭遇，桑大娘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同情奚兰；她也知道奚兰的问题不解决，羊厨子就没法安心，她知道羊厨子一直愧疚，他和汤师傅的分手给奚兰带来了灾难。看到羊厨子的样子，桑大娘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不是有汤厨子吗？”以前和奚兰一起做厨的女人说道。“别说他了。这女人，命贱了猪狗不如。猪狗还有人喂，还有人疼。”桑大娘说着，用布口袋提着盛了饭菜的盒子转身就走。他们和汤师傅有矛盾，帮厨的人都知道。桑大娘不好说汤师傅的不是，就只能抱怨奚兰的命不好，她也不好说汤师傅毒打奚兰的事情。“还是桑大娘心好。”帮厨女人说着，开始往桌上端菜。
　　看着桑大娘母子走了，羊厨子的锅铲才慢了下来，他的手臂又不急不慢地在锅里跳着优美的舞蹈。厨师的本领不只是在菜的味道上，厨师的享受也不只是食客们的夸奖上，还有锅台上，锅台上的从容镇定，锅台上那富有节奏韵律的动作。每一次炒菜，羊厨子都觉得自己是在演奏，就像弹钢琴，就像敲锣鼓，就像那乐队的智慧。他特别享受最后那一铲，对着锅里最后那一点菜汤，一用力，那菜那汤就规规矩矩地跑进铲里，这往往让羊厨子想到舞台上乐队指挥在乐曲结束时的那最后一个动作，大气，干脆，有力，优美。
　　桑大娘母子来到奚兰楼下，院墙没有门，就像一个桥洞一样开着。楼梯门紧紧地关着，桑大娘推了推没有推动。她退到院坝里，对着楼上大声地喊着：“奚兰！奚兰！我是桑大娘！你开一下门！”楼上静静的，没有声音。桑大娘走到楼梯门，砰砰地拍着门，让门像锣鼓一样发出最大的声音。
　　一声清脆的“啪”从阶沿边传来，桑大娘回头一看是钥匙。“妈！”羊羚伟看着楼上，惊慌地喊起来。桑大娘捡起钥匙往楼上一看，大吃一惊，她着急地喊道：“奚兰！奚兰！你怎么啦？”奚兰头发凌乱，爬在楼杆上，一只手伸出栏杆孔，这是丢钥匙下来的手。
　　“快！羚伟！”奚兰家的钥匙不多，桑大娘很快试出了钥匙，门一开，钥匙没取，提着饭盒就咚咚地往楼上跑去。羊羚伟看着母亲跑，他也跟着跑起来。“妹子，你咋了？”桑大娘伸手抱起奚兰的上身。奚兰衣服完全撕烂了，嘴唇乌紫，脸色煞白，脸上有掐伤的血痕。“姐！你来了！”奚兰无力地说。
　　“谁打的你？”桑大娘问道。她听羊厨子说奚兰遭受毒打，但她想象不到奚兰会被打成这样。她问出这句话后，突然觉得自己问得很幼稚很荒唐，于是又说道：“这个畜牲，真的不是人！来，羚伟，把阿姨抱到床上去。”羊羚伟一蹲身，双手一楼，就像托一匹布一样把奚兰抱了起来。“妹子，有水吗？你的开水呢？”桑大娘在屋子找着开水瓶。“没有，大姐。”奚兰的声音很弱。桑大娘走到床边，看着奚兰，心里不是滋味，一股浓浓的酸涩堵得心里难受，桑大娘感觉到了自己眼泪的热。
　　“那吃点饭，趁热吃。我把饭菜都给你拿来了。”桑大娘说着，从口袋里掏着饭盒。奚兰看着桑大娘发红的眼睛，摇着头。“不吃饭哪行？”桑大娘说，她打开了饭盒，这是一个保温饭盒。“吞不下去。”奚兰看着桑大娘，她想笑，想用笑表达她的感激，可她一笑，脸上的伤痕就扯动，她的笑让人看着很恐怖。
　　“羚伟，你看着阿姨，我去弄点开水。”桑大娘说，奚兰偏头看着羊羚伟，她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她只能对羊羚伟笑笑。“妈，我去烧开水。”羊羚伟说，他没有等母亲同意就走了出去，他不敢呆在屋里，屋里太压抑了。他和奚兰不熟悉，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特别是奚兰伤成这样，他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不像写文章，想怎么就写就怎么写；不像做数学题，只要定理公式一套就有正确的答案，他找不到此刻该说的话，他感到很尴尬。他觉得最好的就是躲开，躲开大家都不尴尬。有时候，躲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少一点水，先烧两碗水，给你阿姨喝了再继续烧。”桑大娘对着外面大声地喊道。“知道了。”门外传来了羊羚伟的声音。“大姐，你福气真好。羚娃子这么大了，你该享福了。”奚兰的声音很小，她很累，但是，她还是想找话说，她很高兴，她没有想到桑大娘会来，没有想到羊羚伟会来，她没有想到他们会成为她的救星，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屋里，烂了都没人知道。
　　“羊厨子说你昨晚都还好好的，咋今天就弄成了这样？”桑大娘坐在床边，看着奚兰。“姐，你们是好人，你们一家人都是好人。”奚兰没有回答桑大娘的话，她说着她想说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她不知到自己还有多少说真心话的时间，她想把她的感激在落气以前说完。
　　“你疼不疼？我找个车子送你上医院。”桑大娘说，她不敢伸手触奚兰的脸，怕触痛了奚兰。奚兰摇摇头，嘴咧了咧说：“不用。就是浑身无力，立不起来。今天早晨本来好多了，想今天睡一觉，明天幺师生就可以去了。唉，我就是这命。”奚兰停了停，她积蓄着力气，她嘴唇很干，嘴好像被什么东西割着，很疼。“汤师傅和她女儿来了……”“他们怎么上的楼？你的楼梯门不是关着的吗？”“他有钥匙。”“你为什么不反锁？你明明知道他要害你，你为什么不防着？”
　　“他们走到我床边，胖妹指着我说：‘爸，说好的。你把她打瘫了，我就好好戒毒。’……”“戒什么？戒毒？”桑大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相信地问道。奚兰点了点头。“报应！真是报应！胖妹拿出一个刀片递给汤师傅，嘴里说：‘给！我看着你把脸给她划了！’汤师傅真的拿着刀片在我脸上划起来。我和他打起来，胖妹扑上来，把我压在床上，他们抓住我的手，按着我的头。汤师傅划了我的脸，胖妹还不甘心，她又掐我。”“你咋不报警？”“报什么警？他家有势力。我就是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死，死了就不受罪了。”“这个女娃子也这么狠毒！汤师傅咋这样教女儿？”
　　“水来了！”羊羚伟端着一碗开水走了进来，“不烫了，我已经弄冷了。可以喝了。”桑大娘坐到床上，把奚兰扶起来靠在她的心口上，一手抱着奚兰，一手端着碗放到奚兰的嘴边，奚兰张开嘴大口地喝着。“慢点！别呛着了！”桑大娘把碗端开，等奚兰歇一会又让她喝，一碗水很快喝光了。“羚伟，你再去烧两瓜瓢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