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闲聊

　　羊羚伟走进外坝，外坝里的草已经清除干净，拉上了防雨的篷布。穿过厅房走道走进内坝，内坝也拉上了篷布，羊厨子和帮厨的人在理菜，没有人注意到羊羚伟的回来。羊羚伟悄悄走到桑大娘身边，猛地喊了一声：“妈！”这一声很大很突然，就像突然响起的炸雷。桑大娘一看，是羊羚伟，伸手拍了一下羊羚伟的头，笑着骂道：“你装鬼呀！要吓死你娘？魂都给老娘吓掉了！”“羊厨子，你肯定不爱娃儿，你看娃儿回来了先喊妈不喊爸。”帮厨的女人开着玩笑。“他是爱他爸不爱娘，爱老娘还这样吓唬老娘？是想老娘早点死。真爱老娘就去吓唬你爸。”桑大娘笑着说，羊厨子也笑了，他说：“是该先喊妈！生他娃的时候，受罪的是妈又不是我。当爸总是比当妈轻松得多。羚娃子，给你介绍一下。”羊厨子站起身，指着每一个帮厨的人一一作介绍，羊羚伟甜甜地招呼着。羊羚伟招呼完后，所有的人都开心地笑了，说话的话更欢，不说话的脸上也开着花，就像他们被自己的孩子孝敬了似的。
　　“幺爸呢？”羊羚伟在坝子里张望着，他没有看到幺师。“到省城买东西去了。”“明天才生，你们今天就开始做呀？”羊羚伟明显成了“厨盲”，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需要的制作时间；以为像家里请客人吃饭，就那么一桌两桌，一个上午就可以弄出来。帮厨的人只是笑笑，桑大娘也没有笑话羊羚伟，她只是笑着说：“今天中午，本队的就要来吃饭。”羊羚伟拿了钥匙，跑回家里，把带着的行李放下。又飞快地跑回到院坝里，蹲在桑大娘身边，桑大娘做什么，他就帮着做什么。
　　“羚娃子，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帮厨的女人一边理菜一边说。“什么问题？”羊羚伟抬头看着问话的人。“如果你爸爸和妈妈同时落水，你救谁？”问话人说完，狡猾地看了羊羚伟一眼。“什么问题不问，咋问这个问题？”羊羚伟笑着说。“说呀，先救谁。”“我爸妈咋会落水呢？有我在，我都没落水，咋会我爸妈就落水？不可能的事情。我不可能让我爸妈走那么危险的地方。”羊羚伟知道她们是说笑，也就不在意，也就没有认真去想这种不可能的问题，这类问题不知道被人传说了多少遍了，还用得着回答吗？所以，羊羚伟也笑着，随意闲扯着。
　　“谁说不可能？比如，你和爸妈一起去旅游，过一座江上的木桥。你心好，让你爸妈走前面，你爸妈刚走上桥，那桥就垮了，他们掉进了江里。你还没有上桥，你在岸上。你先救谁？”另一个妇女假设了一个故事来为难羊羚伟。羊羚伟笑着说：“你们咋这么心黑？咋总想我爸妈落水？我不会让爸妈走前面的。只要我感觉到危险，我就走前面，我先试试，没有危险了再让我爸妈过去。”“羊厨子，你两口子好福气，遇到这么孝顺的儿子。”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道，“我孩子要是有这么好……”这个妇女从羊羚伟的话里看到了让人羡慕的东西，可是问话的人显然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怎样难住羊羚伟，他对羊羚伟的回答不满意，没有达到目的不甘心，便继续问道：“是呀，你走前面，你爸妈走后面。你刚走到对岸，你后面的桥突然断了，你爸妈掉进江里了。你总得要救，救谁？”“爸，妈，你们咋这么倒霉？怎么总是掉水里？”羊羚伟偏头看着桑大娘，做着怪相，“妈，我先救谁？”院坝里的人听着，都笑了，他们被羊羚伟的小孩相逗乐了。
　　“是呀，桑大娘，救谁呀？”有人起哄了，桑大娘笑着说：“救他爸。他爸有手艺，可以给他挣钱，我这个笨妈拿来是负担。”“妈，是我救人还你救人，你咋就把主做了？我这么大了你还做主呀？”羊羚伟以为妈生气了，他逗着桑大娘。“完了，羊厨子，你养的儿白养了。羚娃子说了，他救妈。”起哄的人继续说道。羊厨子呵呵地笑着，他说：“你就别挑拨离间了。我们才不会上当。真有那一天，我也帮着羚娃子救他妈。行吗？桑大娘！我也会浮水呀！”“漂嘴儿！话好听。真有那一天，还不盼望我早点被冲走，你好找年轻的。”桑大娘说道，还是笑着，弄着手里的活。
　　“羊厨子，你们桑大娘好心疼你，体贴你。你明天就给他找一个回来。”起哄女人说。“好呀，找一个回来给老娘端洗脚水。老娘坐着吃，站着喝。”院子里很热闹，你一句我一句，那些话就像水里的波浪，能荡好远就荡好远，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想到什么说什么，只要高兴就行。他们的话题渐渐离开了为难羊羚伟的内容了。羊羚伟听着，笑着，不答话。这些话里，总有那么几句像夏天房檐处的雨滴落在羊厨子的心上，让他想起了奚兰，他不知道现在的奚兰怎样了，可他又没办法分身，没有办法打电话。奚兰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需要人的呵护，可是他羊厨子却没法给她呵护，这是羊厨子最痛的。
　　“唉，羊羚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瞧不起我呀？”最先发问的女人又端出了问题，好像不难住羊羚伟就没脸面似的。“嬢嬢，你肯定想过这个问题。你也问过你的孩子，你们是怎么想的？你的孩子怎么说的？”羊羚伟把皮球踢给了问话人。问话人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要当老师的人就是聪明。不回答问题，还为难人。我们娃儿的回答是‘先救妈后救爸’。”“啊！”羊羚伟听到这种说法，感到惊奇，感到好笑，他不由得喊了出来，“有这样回答的吗？”“是呀。我儿子就这样回答的。他说：先救妈，后救爸。妈在，爸不会找后妈。如果先救爸，妈死了，就会带个后妈回来欺负他。”“这是什么呀？难道你就不会给他找后爸？”在场的女人们乐了。
　　“羚娃子，你会怎么做？”“爸，你会游泳吗？”“会呀。我们几岁就在堰塘里打水仗了。”“妈，你会游泳吗？”“女人哪里会游泳？你以为是城里，男女往那水里一跳，都弄水。农村里是不可能的。”“那我福气太好了。”羊羚伟得意地说，“我妈的福气也好。遇到两个会游水的。”“我是说，如果你爸妈都不会凫水，你先救谁。”“我现在就教我爸妈学凫水。”“问题是，你不知道你爸妈会落水，你根本就没教会他们凫水呢？”问话人不知是无话找话，还是故意要和大学生来一场辩论赛，她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这个问题。好在羊羚伟知道是说笑，他和同学之间也经常玩这种争论不休的游戏，不需要当真，不需要认真严肃地对待，也不需要一定要回答。羊羚伟一直笑着，想着法胡乱应酬着，整个场面也一直被笑声包裹着。如果是一些话少的孩子，腼腆又性子急，早就发火，早就弄得大家尴尬了。
　　“好了，别为难我家羚娃子了。那个时候哪有时间想你这些问题？肯定是救一个算一个，救着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救活一个总比都淹死好，能两个都救当然好了。那要看阎王要不要你的命了。那河水像大渡河的水，我才不希望羚娃子来救。”桑大娘说，她为自己的儿子解着围。“你们看电视了吗？电视上还真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一个妇女说。大家都笑着没出声，一是看热闹，听热闹，一是等着她讲故事。“是养鱼的。三娘母坐在船上，结果都掉进了海里。儿子先救婆娘，然后再救他妈。当妈的觉得无所谓，可是，那小子的父亲对儿子先救老婆后救妈的行为非常气愤，非常不理解。”“吹牛！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真的，昨晚的电视新闻里说的，记者还去采访了那一家人的。这些都能假吗？”“这个当爹的就不对了，太不会想事情了。那种情况下，肯定是先救近的，救一个算一个。”桑大娘听了，发表着看法。“就是，这个当爹的肯定认为，妈才是亲的，娃儿的婆娘是外人了。那这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又一个年轻的女人说。
　　“不说这些了，反正做人就是难。说不清楚谁对谁错？羚娃子，你的女朋友呢？咋不带回来我们看看？”刚才那个年轻女人说。“啥女朋友？他这个样儿，哪个女娃子能看上他？”桑大娘说。当妈的说话就是口是心非，明明爱着自己的孩子，希望别人说她的孩子好。可是，在和人说话的时候，偏偏又要贬低自己的孩子。不过，如果到处夸耀自己的孩子，别人就说炫耀，是显摆。所以，贬低自己的孩子就成了很多母亲的选择，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种说法里面藏着的是对自己孩子的爱，是不张扬的做法。从羊羚伟母亲的笑容上就可以看出，羊羚伟的母亲是自豪的，是爱儿子，是为有这样的儿子高兴的。
　　“不可能没有。羚娃这么标致的小伙子，不可能没有女娃子追他。现在都是自由恋爱了，羚娃子，是你追她还是她追你？”“追什么呀？还不知道在东西南北哪一方呢。”羊羚伟说，脸微微有点红。“没耍更好。现在的大学生，在学校就耍朋友，结果找工作的时候弄不到一起，还不是两地分居。我那侄儿耍的女朋友是另一个省的，两个人都和羚娃这种情况一样，免费大学，回到自己的省去安工作。这么多年了，婚也没法结，又没法调到一起。我们劝侄儿算了，另外找一个，可是，那女娃子拼死活命不同意，说我侄儿另外找，她就跳楼。就只有这样拖着，愁死了。如果工作定了再耍朋友，就没有这些麻烦了。”说话的人出于好意，只管说着，是给羊羚伟一个提醒。而她的话，就好像讲述着羊羚伟的故事，羊羚伟现在正这样苦恼着。他这次回家，也是要给父母说这个问题的。
　　“羚娃子，你联系工作了吗？联系哪里？一定要自己去找，千万不要等着上面来分配。不要以为你们那是铁饭碗，不需要参加招聘考试。他们把你分到那些又偏僻又穷的地方，工资又低，交通又不便。而且，去了之后，要调动就难了。现在，谁管什么政策？都讲关系。”说话的妇女，一边切着菜，一边慢慢地讲述着她的见闻。其他女人没有这样的经历，不适合插嘴接话；羊厨子和桑大娘正需要这方面的信息，他们也没答话，等着这个女人往下说。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好像突然发生了伤心事似的，除了干活发出的声音，就是那个说话女人的声音了。
　　说话女人好像没发现场面气氛的变化，她继续说着：“我侄儿的同学，人家有关系，有的找进县城高中，有的找到省城。那奖金太高了。特别是，人家可以补课，人家星期六星期天搞两天家教，就是一千多元。我侄儿，分到那旮旯里面去，说你崇高，说你支持穷困地区的教育，头衔给你一大堆。有屁用，能当饭吃？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就是一点死工资。现在后悔了，有啥用？你现在还没有工作，要抓紧时间找。”羊羚伟听着，这个女人说的情况他知道，他们一个寝室的同学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也感叹了不知道多少次。真的有关系，家里有钱来打理关系，谁还来读你这个免费师范大学？女人说着，羊羚伟听着，不答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