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记忆中的故事

　　羊羚伟回家了。他在一个山区学校实习，幺师的生日他必须回来，幺师是他的恩人。
　　记得八岁那年，羊羚伟的奶奶还在，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他一个人跟着奶奶。奶奶的活很多，忙地里，忙家里，忙做饭。于是，羊羚伟自己学洗衣服。羊家大房子外面有一个百十平米的堰塘，堰塘挨着山的一边，有羊家人进出房子的土公路，现在铺上了碎石。公路边的堰塘边沿，是密密的竹林。竹林的对面是稻田，通过稻田的田埂到堰塘，那里有几级石梯，走下石梯，有一个一平米多宽的石板。石板是正方形的，可是久了，石板已经碰撞出了很多缺口，这里掉角，那里成口。石板下面有一些石块，石块冬天在水外，夏天在水里，便于人们站着弯腰刷衣服。这个石板，是羊家人洗衣服的地方。
　　这个堰塘没有养鱼，养鱼把水弄得很脏，使一个大房子洗刷的地方都没有。一直以来，羊家人都注意对堰塘的保护，对堰塘的清淤。每隔一两年，就利用栽秧的时间把水放干，然后把堰塘里堆积的淤泥提挖到竹林里或者公路边，让堰塘保持着一定的深度，一定的蓄水量。同时，堰塘泥挑到屋后的坡地里，能改善地里的土壤质量，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堰塘是羊家大房子的恩人。羊羚伟不知道，但是羊厨子他们非常清楚。在羊家大房子近两百年的历史中，经历了几次火灾，每次火灾都因为这个堰塘水的充足便捷，火很快被灭，没有酿成羊家大房子的毁灭。但是，羊家人没有把功劳记录在堰塘，而是风水，他们说是祖宗保佑，是祖宗给了他们这个堰塘，让他们不受火灾之苦。
　　羊厨子他们都记得，大房子堂屋的房檩子——中檩上，雕刻着嘉庆和道光的年号，就是说羊家大房子修建于嘉庆末年和道光初年。所有房子的墙壁是木架的，十几米高的笔直树木构成了支撑房子的柱头，每根柱头直径都是三四十厘米。柱头间距两米左右，柱头之间是木板构成的方框，方框里是竹片编制的篱笆，篱笆上涂着铡成的寸稻草混合成的泥，泥外面是白色石灰的涂料。在羊厨子小的时候，有些柱头上已经布满了虫眼。
　　堂屋里有一根很长的五六十厘米高的门槛。有着雕镂的墙壁，雕镂花纹绕着的大门，堂屋里有很多的雕像，是祖宗们的神像。解放后，破除封建迷信，这羊家堂屋虽然保留着，已经没用了，成了羊家人的柴屋。堂屋对着的厅房，羊厨子还清楚，那里也有一根门槛，有了力气的羊厨子，经常从内坝起跑飞快穿越厅房，高高腾起越过门槛，稳稳地落在外坝里。那种飞一样的感觉让羊厨子每天乐此不疲。
　　厅房一排房屋，还有着走廊的样子，走廊两边都是雕花的镂空墙壁。只是那时，这走廊也分到了每家，被作为了房屋。而堂屋所在的内坝，走廊的痕迹非常明显，只是没有镂空的木墙了，不知道一直没有，还是后来拆了。走廊都被泥砖墙围在了屋子里，成了家里的厨房和鸡圈所在地。
　　那时的鸡圈，都是在墙上打一个洞，在洞边的屋里用泥砖像修炕一样建一间鸡笼。鸡笼上盖着石板，石板上放着板凳，吃饭的方桌就挨着鸡笼，小孩子就在鸡笼上吃饭长大的。是不是每家都这样，羊厨子不记得了，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他非常清楚。
　　羊羚伟小的时候，这些老房子都还在，只是人小没有记忆了。每当听到父亲讲述这些，羊羚伟都感到可惜，同时感到神奇。哪里来的那么高那么直的大树？羊厨子说，那些都是松树，堂屋中檩是柏树。以前羊家大房子周围的山，都是大树；羊家大房子外面的树非常密集，在树上可以走几里路不下地。可是，在大练钢铁时代，这些树都被砍光了。石头弯有一个很大的水井，羊厨子清楚，小的时候，水井旁边是生产队的加工房和养猪场，那个水井十多平米宽，现在缩小了，有两平米左右。这里曾经有根大柏树，和另一个乡的一根柏树遥相呼应，成为了夫妻柏树。所以，石头弯的羊家大房子又叫大井生产队。生产队时期，把水井旁的柏树砍了，做了几副棺材，可见这根柏树的大。水井羊厨子知道，树的多和密集，柏树的故事，大炼钢铁砍树的事，羊厨子并不知道，他也是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故事，他把这些故事都传承给了羊羚伟。
　　每次听到父亲讲述的老房子的故事，羊羚伟心里的遗憾总会越来越重，老房子是艺术，可惜老房子没有值得历史记忆的人，否则，老房子就会因为名人故居保留下来了。很多地方，花着大把大把的钱复古老宅老城，那些复古出来的都是赝品，没法货真价实。谁知道，十多年前被拆除的老房子十多年后会成为宝贝呢？人的眼光永远没法长远，十多年前竟然没法知道十多年后的事情。哪一个人今天能知道明天要发生的事情？小说里说诸葛亮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简直就是吹牛。
　　羊羚伟的第二个遗憾，就是没法看到父亲讲述的那些树。就是到了现在，他家所在地也是乱草丛生的坡，坡上几根树孤零零的。植树造林这么多年了，老家的树就是没出现，这让人不可思议。看来，老家人知道钱的重要，不知道树的重要。又不是荒漠地带，好像有树没树并不影响吃饭睡觉，谁会吃了饭没事去种树？村干部社干部做什么去了？退耕还林的钱和粮到哪里去了？老家的人够聪明的了，国家的钱粮照领不误，那树就是不种。要种干部去种，哪一个干部敢说他的领地没有退耕还林？哪一个干部能把骗来的国家钱粮放进自己腰包？他们不得不喊人去领，不是我们要，是他们逼着我们要，有啥法呢？
　　想到这种聪明，羊羚伟吓了一跳。坐在车上，看到城市和沿途那些茂密的树林，羊羚伟非常羡慕。越羡慕，就越遗憾。为什么人家的树在眼前，而自己家乡的树只能在故事里？
　　羊羚伟还有一个遗憾，这个遗憾在屋后的山里，在山里那些坟上。
　　羊羚伟的记忆里还是羊厨子的故事。在羊厨子很小的时候，屋后的坡里立着密密的石碑，那些碑上雕刻着祖宗们的名字，上面可以看到整个羊家人的传承依据。可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修建沼气池，这些碑都被一个当国家干部的长辈给拔了，全用来做了沼气池的盖子，或者用来做了田埂上的石板桥。那个沼气池已经塌陷了，父亲说，那些碑都断在了这沼气池里。这样也好，羊羚伟想，就让它们埋在这里面，这样不会风化，后代子孙或许还能从这里找到一点羊家人的根。羊羚伟记得，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座几乎成为平地的坟，泥土里陷着一个半截石碑，碑上的“道光”字样还露在外面。
　　每一次上坟，羊羚伟看这些坟，就是看羊家人的历史，看自己的根。有的坟高大雄伟，坟台修建得像房屋，雕刻的图案还能看见。有些坟就是乱石堆积而成，比如羊羚伟曾祖父的坟，就在人家的两座坟之间，坟前有一个三角形的四五十平方厘米的石头。曾祖母的坟，就像一个小土堆，坟头就是一些细小的石块堆积而成。看到这些坟，羊羚伟回忆着父亲讲述的故事，他仿佛看到了曾祖父和曾祖母在饥饿中痛苦咽气的样子，仿佛看到了整个羊家人的兴衰历史。
　　老房子，老坟头，他们都在呼唤着羊羚伟，告诉羊羚伟不要忘了自己的根。今天，他回来了，不仅是老房子的呼唤，更是良心的呼唤。
　　那几天连续下雨，堰塘的洗衣板上长了青苔，只有八岁的羊羚伟哪里知道。他端着装了他和奶奶衣裤的盆子，高高兴兴地穿过滑溜的田埂，一脚跨上洗衣板。突然，脚下一滑，盆子摔在一边，人滑进了堰塘里。羊羚伟不会水，那里的水可以淹没大人。羊羚伟在水里挣扎着，水不断地灌进嘴里。现在，幺爸还会讲起当时羊羚伟的样子，双手扑打，就像鸡翅膀。吞咽堰塘水咕噜噜、咕噜噜，就像冒泉水。
　　就在羊羚伟慌张害怕时，突然，他好像长了翅膀，一下从水里飞了起来，一下飞到了洗衣板上。
　　“傻小子，堰塘的水好吃还是古井里的水好吃？”听到声音，羊羚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还哭？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哭？不就掉水里了吗？看着我！”来人爬到洗衣板上，“这么滑，怪不得你小子会掉水。记住，以后到这些地方慢点，先用脚试一下，石板不滑了再上去。知道了吗？”羊羚伟点了点头。说话的人伸出大手在洗衣板上用力地抹着，边抹边说：“想洗澡吗？”羊羚伟不再害怕了。小孩子就是这样，在他们心里，害怕来得快，去得也快。羊羚伟笑着点了点头，刚才的危险已经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羊羚伟看清楚了，救他的是幺爸。他伸出小手，拧着衣服上的水，幺爸像鱼一样在水里钻上钻下，忽然间不见了，忽然间又在洗衣板前冒了出来。看着幺爸在水里像鸭子一样自由，小羚伟感到神奇，感到不可思议。他坐在石板上，看着幺爸，咯咯地笑着，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小伟，我在水下跑，你能发现我从哪里冒出来吗？”幺爸在水里浮游着，只有脑袋露在外面。怪了，又没有什么东西托着幺爸，空中也没有绳子提着幺爸，咋他就不沉水底，他羊羚伟要沉下去？“能找到吗？”幺爸又喊了一声。“能！”羊羚伟笑着说。“真的？”“真的！”说着，幺爸突然不见了。水面的水圈慢慢消失了，在水面要静止的时候，幺爸突然钻出来，抖着脸上的水，随即羊羚伟“那里”的喊声响起来，手伸得笔直指着幺爸所在的地方。
　　一次，两次，三次……羊羚伟很快乐。现在想来，幺爸在水里，羊羚伟根本看不到，都是幺爸冒出来羊羚伟才喊的，幺爸难道不知道？不会，多聪明的幺爸！可他为什么不揭穿？不就是为了给小羚伟快乐吗？成年后想到这些，羊羚伟就感激幺爸。
　　“下来吧？幺爸教你。”羊羚伟犹豫着。幺师没管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把他拉进了水里。
　　幺师站在浅水处，双手托着羊羚伟，教他游泳。羊羚伟渐渐感觉到了奇怪，水在他的肚皮下，柔柔的，摸得皮肤很舒服。他按幺爸的提示，滑动着双手。幺爸的手忽然放了，马上又托着他，羊羚伟的身子就在一托一放中沉浮。
　　玩了多久，不知道。“会了吗？”幺爸突然问道。“嗯。”随着羊羚伟的回答，幺爸的手突然没有了，羊羚伟的身体沉了下水，他像落水的鸡一样慌张地扑打着。很快，他的翅膀被幺爸抓住了……
　　羊羚伟会游泳，就是幺师教的。羊羚伟会游泳了，他从电视网络上看到那么多水灾，他明白了幺爸教他游泳的用意，游泳在有些时候是自救的一项本领。在他八岁落水时，他不会游泳，如果不是幺爸赶巧遇到，就没有今天的羊羚伟了。游累了，幺爸就和小羚伟一起洗衣服，洗了衣服，又下水。跟着幺爸学游泳的日子很快乐，不孤单，不寂寞。
　　幺师大羊羚伟八岁，从情感上来说，他是羊羚伟的救命恩人，也是老师。那天，羊羚伟的奶奶知道后，既害怕又感激，害怕的是羊羚伟落水，感激的是幺师这个孩子救了他孙子。羊羚伟清楚地记得，幺师端着盆子和他回家，奶奶拉着他，摸着他的脑袋说：“给你幺爸学，做好人，好人遇难总是有救星的。”羊羚伟大了，看多了，想多了，至于好人有救星的说法，他不反对，也不赞成，但是，他知道，好人越多，救人的就越多，意外死亡就越少。
　　长大的羊羚伟，对死亡也不害怕了，他对死亡的事情也想明白了。老人们说，该你死的时候，一碗水都可能淹死你，不该你死的时候总有人救你。这话有没有科学依据，羊羚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了人生命运的无常，谁知道你哪天死？想明白这个道理，羊羚伟就明白了自己的人生，不要害怕死亡，但是要阻止意外死亡；一个人要在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免得死亡的时候遗憾。幺师的情他要记住，而报答的方式就是在幺师生日的时候回来看他，祝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