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幺师说鬼

　　“啥事？幺师？有做厨的？”羊厨子一边问一边走下楼来。“你又不做厨老板，做厨也轮不到你，有汤师傅呢。”幺师说，幺师比羊厨子高一个头，人瘦但是腰杆笔直，在农村里面还算一个帅的。这小子要是生在城里，肯定是一个会骗会哄的家伙。“我做厨你给介绍生意，一桩生意给你一百五，比汤师傅多五十。”羊厨子说，他这一说不仅幺师愣住了，连桑大娘也疑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你真要做，那我遇到的生意多。哪个要你的介绍费？自己兄弟弄得那么不叫话。算了，知道你说笑的。”“说笑？汤厨子现在躺在医院里，不到几个月他出不了厨。”羊厨子说，“以后就是我做了。”“这个我知道，可是老板还是汤师傅，就看他能不能多给你几块钱。算了，老板还是汤师傅又不是你。我来给你说一件事。”幺师停了一下，羊厨子端过板凳递给幺师，幺师一边坐一边说：“我这几天每天都要做一个梦。梦见一个无头的男人，站在羊财家的栏杆上喊救命。我问他是谁，他又不说。”“幺师，你别给你哥说这些！你哥每天都要出早门，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大房子，辈辈代代里谁做过你这样的梦？你别一天到晚没事做想些故事来吓人。”桑大娘打断了幺师的话。“嫂子，我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信。我给你弟媳妇讲，她也骂我胡说八道。你看我像胡说八道的吗？”“你做梦是真的，一定是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良心过不去，才做噩梦！”“大嫂，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我会做害人的事情吗？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梦见？你们梦见过吗？”“我们没有梦见过。每天累得要死，回家倒头就睡，哪里还有机会做梦？还是你福气好！”羊厨子说。
　　“哥，我们这房子里有没有冤死的人？”幺师问道。羊厨子听了，望着院坝里的天空努力在记忆库里搜索着，想了一会，他摇着头说：“没有呀！要说冤死的，也只有六零年饿死的那些人，我家就死了五个人。不像其他房子有活活被打死的人，如果真要闹鬼，也应该在我家闹呀……”“你个臭嘴！你胡说什么！”桑大娘听到羊厨子反复说到鬼，而且说到“我家”，立刻大声喝道，打断了羊厨子的话，“你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哎呀，你还真信这些？我们做厨，有一半是死人的。死人还能害人还叫死人？”羊厨子抢白了桑大娘后肯定地说，“羊财家没有饿死的人。”“算了，别说了。你哥俩都是做手艺的，都要忌讳，说话要注意‘口风’——多说吉利话，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幺师，还是你那手艺好，做一天当你大哥做一场厨。干脆让你大哥给你学砍砖算了。”桑大娘先阻止哥俩的“鬼话”，然后无话找话，把哥俩的话题引开。
　　“嫂子，我们那生意好什么？你看到的，做了今天明天就没活干。做一年的活，到了年终你还把工钱拿不完，又不好大过年的到包工头门上问，都是乡里乡亲的。这活比大哥的手艺危险多了。你搞忘了？十队那个楼板掉下来，砸来生育都没有了。八队那个，安电线，把墙钻垮了，死了两人，家底都赔完。还有，你们老家，到城市去帮工，结果摔死了，赔了七万。还是大哥这手艺好，每场手艺都是现钱，安全，还每顿都是大鱼大肉，好烟好酒。我没这能力，要有煮饭炒菜的天分，我就跟哥学厨了。”
　　幺师说的是实话，泥水匠活在农村里有，活的多少要看你跟的包工头，他揽的活多，你就多；如果遇到下雨天，干不了活，就只有窝在茶铺里打麻将。
　　谁都知道，打麻将的人，一年下来几乎都是输，钱被老板抽牌头抽走了。到城里做工，那活倒是多，可是，到了年底，很多泥工拿不到工资，因为商家也欠着包工头的钱。政府喊不欠民工工资，那是夏天的干雷，吓人不下雨。那些包工头已经是“精”而不是“人”了，那雷怎么能吓唬他们？农村里，每人就那么一亩把田地，累死累活在里面，只有吃的没有用的。养猪养鱼，那是报纸电视台给当官的做官帽，哪有那么好弄的？现在呀，现在不是力气和技术挣钱的时候，而是钱挣钱的时候。你看，那包地种西瓜，种大棚辣椒和葡萄的，都是城里那些大老板，人家有资金，有关系，遭灾了，有国家补贴。你一家一户的农民，遭灾了，补贴你多少？那一点补贴能养活一家人吗？那城里人跑到农村来包地，满山满沟都种上树，人家城里有关系，再多树都能卖掉，你一个农村人去栽，栽了只有当柴烧。那几个城里人到农村来修圈舍养猪养羊的，里面有几头猪几头羊？鬼知道。遇到有来检查参观的，大车小车的从农民家里拖来，一头猪羊给一定的租金；检查参观结束，再把猪羊拖去还农家。这官也真好当，从上到下都是通的，要是像康熙那样来个微服私访，这些养殖场保证露馅。人家有关系，就是这样圈着几十亩地方，每年空手套白狼，赚国家的养殖补助款。这种招数和目的，当官的不知道？鬼才相信。没有官做靠山，谁能办这种养殖场？那几家自办的养猪场，国家补贴款到了，被政府扣了一大截，拿一点打发叫化子的钱给他们，他们大气不敢出。大型养殖老板和官们相互勾结，彼此互利互惠，官得政绩也得实惠，老板就“赚”得腰包鼓鼓……
　　幺师和羊厨子两口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现实。最后的结论是，还是离开土地的好，只要离开土地，只要手里有点权力，就好弄钱。说到这些，他们又说到了医生。国家农村医疗保险执行了，每个村医生一年用农民的医疗本就可以套出医疗保险费，一个医生至少一年可以弄个五六万。“怎么套？不可能吧？”桑大娘惊讶地说，“比如，我今年没去看一次病，他们也能把我的钱套走？”幺师笑了。“嫂子忘了，每年交的保险费，不是当年的要当年用完，不能存到第二年吗？很多医生通知人去，给他一点营养品，然后把他的本子留下，有这回事吧？”桑大娘恍然大悟起来。“这些东西你必须要，你不要，你本子上的钱一到年终就作废了；拿点东西，总比作废了好。医生抓住了我们的这种想法，好弄钱呢。也该人家弄，谁让我们没那些技术呢。还是书读得多的好。”幺师越说越感慨。
　　“农村不好挣钱啊！农民挣钱的每条路都像一条蛇，都咬人。”羊厨子说，“我们出去，夏天热得你喘不过气，冬天冷得你满脸满手都是冻疮。你看我这手？成了红萝卜了。有时不喝酒，遇到熟人了，遇到主人家热情了，你不得不喝，喝了就危险，汤师傅不是就躺到医院里了？”“不过，你们好了，羚娃子终于走出去了。”“走出去了？他出来才多少钱一个月？老祖宗早就说‘穷不教书’。这教书是越教越穷。羊厨子爷爷不是教书教得不教了吗？”桑大娘接过了幺师的话。“年代不一样了。你那是老黄历。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在城里干活的时候，经常听城里人讲，一个娃儿一年的补课费都要一两万。有钱人请一个老师给娃儿补课，讲小时，一个小时三百多元，辅导老师可以得一百三十元以上，如果你是出名的教师，就高到两百元，这才一个小时呀。工资是不高，可是你看人家的外水钱是多少？就是我们乡，那些好教师，有钱人家又是请吃，又是送礼，一年也可以有两三千吧？你们忘记了？高中里面一个娃儿一学期的资料费是多少？那些老师和卖书的联手，让学生去买，老师到卖书的那里分层。所以，一个老师几乎会给学生推荐几样资料。城里好挣钱，你们担忧什么？”
　　“羚娃到不了城里，说不定分到村小也有可能。”桑大娘说。“谁说的？找关系呀！这年头，谁不讲关系呀？”听了幺师的话，桑大娘觉得幺师有办法，她马上说：“我们哪里有关系？兄弟，你帮我们问问，看谁有关系。”“好的，自己家人。关系就是走路，什么路不是走出来的？慢慢想，慢慢问，那关系自然就出来了。羊财他们不是关系吗？”“可以考虑，但是，他们五六年没回家了，不知道他们买不买账。”“哪里会不买账？外面跑的人，家族观念还是有的，这情他们还是要讲的。”
　　幺师的婆娘喊他吃饭了。幺师站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大哥，大嫂，你们说咋办？我每晚都做那梦，被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弄得我很恼火。”“你如果相信的话，就买点纸来烧给他，可以试试看。”桑大娘说。羊厨子不信鬼，但是桑大娘很相信，看到站着的幺师，她接着说：“如果还不行，你可以找个‘师娘子’（巫婆一类的女人）看看。”幺师没有应承，也没有否定，他诡秘地笑笑，转身走了。
　　幺师走后，桑大娘弄饭，羊厨子喂猪，一阵忙碌，早把幺师说的鬼故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吃过饭，两口子洗完澡早早地上床了。正要入睡，大房子的狗叫了起来，而且叫得很凶。“出啥事了？这狗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桑大娘说。“有贼？”羊厨子边说边穿衣服。“你起床干啥？这些人都是亡命徒，带着刀呀枪的。让他们偷吧。”桑大娘阻止着羊厨子。“没事！我就在楼上看看！人家偷到家里来了都不敢喊？那这一辈子还怎么过？你也太胆小了。”羊厨子正在穿衣服，突然听到了外面院坝里传出的刺耳的连续的汽车喇叭声。
　　羊厨子走到栏杆上，整个羊家大房子的灯都亮了，栏杆上的每一盏灯的光交叉重叠汇集到院坝里，把整个院坝照得透亮。每家的人都站到栏杆上看着，每个出来的人都问道：“出啥事了？”大家说着，猜测着，提醒着，就都提了锄头扁担在手里，守在栏杆上。如果真是小偷跑进了这院子里，让他有来无回。看着栏杆上的人，那紧张，那准备，让人想到了古代战场的那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