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篇】江南烟雨

　　（二十三）来到江南
　　眼下的江北饥荒如熊熊野火之势迅速蔓延，饿殍遍野，不少江北的人拖儿带女，举家往南边逃荒，毛姐余元也夹着简易的包裹，抱着女儿，随着人流，风餐露宿步行了几天几夜。身上仅存的几元钱也所剩无几，尽管毛姐余元是在农村长大，吃过很多苦，但猛然走这么多路，毛姐他们的脚底板还是被磨出了血泡，越到后来越是如履针簪，况且毛姐生产还没满月。
　　到了，终于到了李镇长所说的地方。余元一看门口竖挂着的长条型木牌子上写着：技术零件所。一路打听，一热心人将毛姐余元领到所长余强的面前。
　　余强，50岁挂边，虽走过枪林弹雨，却是一副书生的儒雅相，一副深度眼镜架在鼻梁上，长形的国字脸上，透着直率和刚毅，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的在画着图纸。“余所长，这两个人说是要找你。”“谁呀？”余强放下了手中的笔对余元毛姐看着，当看到毛姐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一怔。毛姐走近前来：“余叔叔，我们是李镇长介绍来找您的。”听说是李镇长介绍来的：“李镇长他现在还好吗？”当得知李镇长的遭遇时，余强感慨的说：“都是吃自己性格的亏，讲几句真话却落得这样的待遇，真是不可思议。多少人牺牲了性命打下的江山任那些人胡作非为，吃大锅饭，你们看，饿死多少人了，眼下我们这边，也比北边好不到哪，再继续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哦。”
　　“哦，你们都会什么呢？”
　　“我会漆匠手艺，毛姐什么都能做。”余元答道。
　　“那好，我们所里正好缺漆匠师傅。你们先安顿一下，不好意思，由于才建所不久，暂时没有宿舍，这样吧，等会我来帮你们找一个房子租下，给你们把户口本办了，也好解决吃饭的问题。”“那谢谢您了！”
　　正在所长和毛姐说话的时候，办公室的其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的说道：“嗨，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事，你们看，这人（指毛姐）和刘技术员就像是一娘所生，没有比他们更相像的了。”所长这才仔细端详着，嗳，还真是的呢，“哈哈，回到五百年前，说不定我们都是一家哟。”余强打趣地说。那被称作刘技术员的小伙抬头看了一眼和自己相像的毛姐，这场面直弄得毛姐面红耳赤。
　　就这样在余强所长的帮助下顺利的安定了下来。由于技术零件所附近没有房子租，在离所有四五里路的北门郊区租了一个农村房子，余元每天和毛姐两轮换着背着梦雨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由于奶水不足，小梦雨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受了点风寒，已经连着几天低烧，由于条件限制，毛姐只给梦雨在颈脖子上揪了几把，本以为会没事的。这天早上，也没听见梦雨哭叫，以为她睡着了，等到临出门的时候抱起梦雨准备去上班，却发现梦雨嘴唇发乌，抱在手里软答答的，一看不好，梦雨已经昏迷了。毛姐慌了神，余元说：“这是怎么回事？”毛姐像疯了似的，大声吼道：“还不快送医院！”余元猛醒过来抱起梦雨就往医院疾步飞奔。来到医院，几个年轻医生都摇了摇头：“这孩子怕是没得救了！”毛姐一听，当着众医生的面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说着泪流满面，医生们都说：“我们也没办法……”
　　正在医生们七嘴八舌的时候，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医生，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怎么回事？我看看！”“快，先注射一阵强心针，十分钟后看能不能醒过来，死马当活马医了！”毛姐转身朝老医生跪地走来：“谢谢您了！”老医生搀扶起毛姐：“不用谢，还不知道结果怎样？就看你女儿的造化了。”毛姐含泪点点头。
　　一分钟，两分钟……八分钟过去了梦雨还是像睡着了似的，毛姐忍不住又嘤嘤的哭出声来，正在这时，一小护士惊喜的喊了起来：“戴院长，你看，我看见孩子的手指动了一下！”被称作戴院长的老医生急忙将挂在胸前的听诊器放在梦雨的胸前仔细的听着：“嗯，应该说没事的。”转身对着毛姐：“你的女儿命大呀！一般像这种毛病的是九死一生，这是乌痧胀……”没等戴院长说完，毛姐给戴院长跪下了，“谢谢您，谢谢。救命恩人，这要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戴院长扶起毛姐：“不用谢，我们干的就是救死扶伤的事，还是你的女儿命不该绝，这是天意！”
　　转眼小梦雨已经有四岁多了，两只小腿像是没有力气似的，总也站不起来，不会走路。每逢星期天，毛姐夫妻两要上山砍柴，就把梦雨放在摇窝里睡着，很多回小梦雨的声音都哭的嘶哑了。这天，毛姐回来放下柴火担子，弯下腰疼惜的擦着女儿脸上挂着的泪痕，尽管自己很累，每回回来总忍不住要逗上一逗小梦雨。今天毛姐喊着女儿名字，女儿却没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毛姐试着在旁边又喊了一声，还是反应不大，小梦雨反应非常迟钝，像是在寻找声音来自何方似得。这是怎么回事？毛姐抱着女儿到医院一看，医生说：“你女儿得过中耳炎，而且一只耳朵鼓膜已经穿孔，这只耳朵基本已经失聪了！”毛姐心里难受极了，我苦命的女儿，这都是女儿的眼水经常流进耳朵所导致的结果。娘对不起你！泪水顺着毛姐的脸颊无声的流淌着。
　　就在梦雨六岁这年技术零件所改名农业机械厂，在余强的带领下，扩建了好几栋厂房，还建起了多栋家属宿舍，余元毛姐被特殊照顾，搬进了厂车间围墙外的一个单独的两间土墙小瓦屋，门前一大块空地，毛姐起早摸晚将这块空地种上了绿油油的蔬菜。屋后倚着半片长满竹子的塌山，在上面就是一片平地，是一个能容纳万人的操场。屋子右侧是一片蔬菜队的菜园子，不远处是一片坟地，左侧是一个大院，里面住着厂里的会计和技术员。
　　这年毛姐生了第二胎，取名梦俊。梦俊长得极像毛姐，小小的人儿十分的讨人喜欢。尤其是那位刘技术员，特别的喜欢他，都说刘技术员是这梦俊的舅舅。这刘技术员结婚五六年了，由于妻子有心脏病，不能生育。对孩子更是喜欢。看毛姐拖儿带女的很是辛苦，就萌生了找毛姐领养梦俊的想法，平常，他不是买糖果就是买衣服送给梦俊，毛姐也知道他的意思，可就是割舍不掉自己身上的这块肉，再难也不能把孩子送人，不过面子上又不好意思，刘技术员常常带梦俊去他家玩，毛姐也就任由他去。说来也怪，这小梦俊恋刘技术员比对他自己亲爸余元还要黏糊，这不有些爱开玩笑的人说，哈哈，这梦俊就像是刘技术员生的似得，又粘他，又像他，还有的竟然开玩笑说，这不就是刘技术员的种子吗？哈哈哈哈！别看余元表面上不在乎别人的玩笑，可是在心里早已打翻了醋坛子。是呀，这长得像也不能像的这么全，难道像他们所说，毛姐跟刘技术员有一腿？会不会真的是刘技术员撒的种子？终于熬不住，有一回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梦俊真的像全了刘技术员呢。”毛姐知道余元的意思，没理他。毛姐成天家里家外，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是毛姐的一双手，尽管看出来余元的不高兴，才没精力去管他呢。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身正还怕影子歪吗？余元知道毛姐的倔强脾气，也不敢多啰嗦，自下闷闷不乐，却常常的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酒气熏人。俗语说酒壮色胆，渐渐地一改往日的懦弱，不时强行地蹂躏着毛姐。
　　
　　（二十四）蹉跎的岁月
　　这边以四清运动为导火索的轰轰烈烈的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所谓的“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仍然是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错误方针指引下，运动的重点是整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虽然是个小城镇，文化大革命还是将技术零件所推上了的运动浪潮的尖端。余强作为所里的一把手理所当然地被划成了党内走资派，是被革命的对象，刘技术员作为余强的死党，和余强一样，胸前各自挂着走资派和走资派死党字样的木牌子，被关进了堆杂物的仓库里
　　由于嗜酒如命，余元跟造反派混到了一起。这天下午，在大喇叭里一阵阵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的歌声中，批斗走资派的大会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大礼堂的晚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在一片“打倒走资派！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声中，由原来车间的一个班组长担任的专政大队队长对着大喇叭筒一声号令：“将走资派余强押上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大有压倒一切的气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踮着脚等着看走资派到底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
　　余元今天晚上的表情是从没有过的严肃，腰间宽宽的皮带刹得很紧，仿佛脸上的表情越严肃就革命革得越彻底。同样腰间的皮带刹的越紧也越威严。只见他一手揪着被五花大绑着的余强的头发，一手抓着余强的胳膊，一根类似武松打虎的哨棒插在背后的皮带里。说它像哨棒，却比哨棒显眼，它半截是红色的，半截是白色的，像极了如今马路边的警示栏杆。此时插在身后无形中闪烁着一种权利的震慑魔力。“将余强的死党刘技术员押上来，”随着队长的再次命令，一个人称彪哥的彪形大汉押着刘技术员上台来。
　　站到台上，余元和彪形大汉各自抽出别在身后的“哨棒，”紧紧地握着贴在身边，俨然是一支小日本的三八式步枪。主席台上的探照灯下，余元是格外的精神抖擞。
　　专政大队队长宣布“批判大会开始，”主席台下，人头攒动，，有的摇头，有的惋惜，还有的幸灾乐祸，一片嗡嗡之声，尽管那大喇叭的分贝已经到了极限，人们还是听不清队长到底在批判走资派的那些罪行……“将走资派押下去”队长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希望大家积极参加运动，力争揪出其他隐藏在党内的走资派或者是走资派的同党。”最后队长宣布今天晚上的批判大会圆满结束。
　　夜已很深了，毛姐还在灯下缝补着，见余元回来，本不想理他的，想想这木桶子一些话不给他点一点是不行的。“余元，你是闲的没事干还是哪根筋搭错了？那专政大队的队员是你当得的？不说余强刘技术员对我们有恩，就冲他们一心一意为大家做事，我就敢认定他们是好人！”
　　“嘘”余元听毛姐说他们都是好人，赶紧嘘了一声，将门拉开一条细缝，朝门外看了看，还好，外边没人：“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不把你打成走资派也要把你揪去批斗，问你是站在哪个阶级立场？再说了，揪斗余强也不是没道理，他的反动言论我们刚来的第一天你不也听到了吗？就那技术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看他那对你瞧的眼神就不像个好人，还说他们是好人。”
　　“那你去告我呀，你也好领功呀。你们这都是公报私仇，泄己私愤。”毛姐听余元这样说，气的心口一阵疼痛，这都是什么歪理？“慢说余强和刘技术员对我们有恩，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恩负义”，
　　余元见毛姐动真气，狡辩道“我不揪他们，别人也要揪斗他们，”毛姐气的嘴唇有点哆嗦：“你是太平日子不想过，唯恐天下不乱，告诉你，不要看你现在出尽了风头，人缺德事是不能做的，做了，那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毛姐心中万分苦恼，面对余元这堆扶不上墙的烂泥，恨铁不成钢：“不要让人戳我们的脊梁背好吗？不为我们自己，也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好吗？”
　　“你说什么呢？你那是迷信的说法，请你不要拖我的后腿好嘛，我这不也是为了我们的家吗？现在正在运动头上，不当造反派，就会被革命，我马上能退的下来吗？”说完将门‘嘭’地带上，又出去了。
　　自余元加入专政大队以来，余元很少回家。眼下又怀了第三个孩子，已经快生产了，梦雨和梦俊姐弟两又同时过着天花，花担子都很重，还发着烧呢。困境加对余元的彻底失望，毛姐抱着几十斤重的大柴担在挺出的肚子上使劲的压着，想使孩子流产，结果只是徒劳，也许是压得小生命在肚子里受不了，一阵阵的拳打脚踢的提着抗议，惹的毛姐肚子阵阵奇痛，看来是要生了。只好忍着剧痛，点着灶膛火，一手托着肚子，一手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眼看锅里的水刚冒热气，赶紧的将木盆和剪刀拿到靠近床边，好在床和灶只有两三步远，挺着个大肚子将锅里的热水舀进盆里，还没退下长裤，感觉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了，毛姐赶紧落下衣服，孩子、衣胞和鲜血一齐滑了下来，毛姐用剪刀剪断脐带，将小生命放进木盆里洗去血水，然后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将孩子抱了起来，做完这一切，毛姐感觉非常的虚弱，斜着身体挪到床上，这时真的好想有人哪怕是倒一口水给自己喝也是好的，可此时连这小小的愿望却也是那么的奢侈，看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孩子，看着睡在床那头两个过花的孩子，孤寂、无助、伤心一起像潮水一样击打着毛姐的心，眼眸汩汩的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