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两个点射,贴身肉搏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21 09:05:22 字数:9189
(一)
漳州芗城老巷,我和志愿者小杨在福建抗战研究员姚晓妤的带领下,敲开了抗战老兵陈跃的家门。老人精神矍铄,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实,胸前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这就是102岁的陈跃,那个70多年前在湘西大山里用机枪写就传奇的机枪手。
姚晓妤快步上前扶住老人。她穿着简约的米色风衣,身姿窈窕,齐肩短发衬得面容姣好,说话时眉眼带笑,声音温柔却透着历史学专业特有的严谨:“陈爷爷,我们又来看您啦,这次想细细听听您1943年在湘西的那段经历,尤其是您和连长突围后的故事。”
老人点点头,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粗糙而温暖,那是早年握枪留下的印记。他指了指堂屋的竹椅,我们围坐成一圈,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附和着即将开启的烽火记忆。他的小儿子陈叔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个搪瓷杯,时不时补充几句老人记不太清的细节,杯子上“劳动最光荣”的字样,与屋里的老照片形成了奇妙的时空对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老人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藏着烽火岁月里最滚烫的记忆。
“民国三十二年夏天,湘西那山啊,高得能摸着云彩,树密得连太阳都透不进来。”老人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仿佛那些画面就刻在他的脑海里,“我们团在山里跟鬼子打了三天三夜,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枪托都砸得稀烂,最后下来,就剩我和连长两个人。”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指腹在耳廓上反复摩挲,眼神飘向远方,“我的耳朵就是那时候被炮弹震的,当时只觉得天崩地裂,耳朵里‘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连长扶着我,俩人浑身是血,衣服被划得一条一条的,跟泥猴似的,裤腿上还挂着树枝和草屑。”
陈叔喝了口茶,接过话头:“我爸总说,那三天三夜没合过眼,饿了就啃两口干硬的炒米,米里还掺着沙子,硌得牙生疼,渴了就喝山泉水,凉得刺骨。部队打散了,他们俩晚上躲在老百姓家里,房东大娘是个寡妇,儿子也参军去了,她把家里仅有的一筐红薯拿出来,在灶上煮得软糯,还把自己儿子的旧粗布衣服拿出来给他们换,我爸说那衣服带着太阳的味道,是他那段日子里最暖的慰藉。”
老人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又很快被沉重取代:“第二天早上刚睁开眼,就听见对面山头‘轰隆’一声炮响,震得屋顶的瓦片哗哗往下掉,我的帽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门槛边。紧接着,三八枪那种清脆的‘砰砰’声和汉阳造沉闷的‘哒哒’声混在一块儿,越来越近。连长猛地拽着我,眼睛瞪得通红:‘不好,有咱们的人被围了!’”他模仿着当时的动作,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泛白,仿佛手里还握着那挺沉甸甸的捷克式轻机枪,“我们俩提着枪,猫着腰就往山上摸,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的,山路又陡又滑,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去。在一处山坳里藏着,拨开半人高的茅草,就看见四五个鬼子正对着一座小庙射击,庙里时不时有子弹打出来,打得庙门木屑飞溅,看得出来里面的战士快撑不住了。
“我当时扛着的是捷克式轻机枪,枪身还带着之前战斗留下的余温。连长趴在我身边,低声喊‘打’,我立刻扣动扳机,一梭子子弹扫过去,鬼子们应声倒地,有的还在地上抽搐。”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可就在连长提着驳壳枪往前冲,想去看看庙里的战友时,一个没死透的鬼子伤兵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肚子,嘴角流着血,突然举起枪,‘砰’地一枪打在连长胸膛上。”老人的眼眶瞬间红了,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哽咽着,“连长就那么直直地倒下去,胸口的血往外涌,染红了身下的青草,他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手慢慢垂了下去。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对着那个鬼子就打了两个点射——‘哒哒’‘哒哒’,不多不少,正好把那狗娘养的打死,他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顿了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陈叔递过一张纸巾,轻声安慰:“爸,都过去了。”老人摇摇头,继续说道:“小庙里跑出来一个战士,小腿被子弹打穿了,裤腿浸满了血,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扑到连长身边,抱着连长的尸体放声大哭,我也跟着哭,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们俩在附近找了块松软的土地,用刺刀挖了个坑,把连长埋了,盖上树枝和茅草,怕被鬼子发现。临走的时候,我给连长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地上,疼得发麻,心里说‘连长,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为你报仇’。”
姚晓妤拿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眼眶微红,她低头快速记录着,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陈爷爷,您和那位伤兵后来是怎么转移的?老百姓对你们的帮助,还有更具体的细节吗?”
“当晚还是住在老百姓家里,就是之前收留我们的那位大娘家里。”老人平复了情绪,缓缓说道,“大娘见我们回来,连长却没跟着,一下子就明白了,没多问,只是转身进了厨房,把家里仅有的一小袋大米拿了出来,煮了满满一锅大米饭,还炒了一小碟腌菜,又从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煎得金黄。她一个劲地让我们使劲吃,说‘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打鬼子’,自己却站在旁边看着,一口都没动。我们俩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米饭的香气混着鸡蛋的香味,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感激,“大娘还连夜炒了炒米,用粗布缝了两个小布袋,装得满满当当让我们带着,又找了两块破布,给我们包在脚上,说‘山路难走,裹着脚不容易磨起泡’。我们在山上的战壕里住了两三天,天天下雨,战壕里全是泥水,没过了脚踝,根本没办法睡觉,只能靠着战壕壁坐着,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牙齿不停地打颤。”他搓了搓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寒冷,“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就又下山找老百姓,他们说不能住在这里,鬼子要是发现了,会把这几户人家的房子全烧了,还会杀了所有人,让我们赶紧走。”
陈叔叹了口气:“我爸说,那时候老百姓对他们太好了,明明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还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们。有一次,一个老乡偷偷塞给我爸一个烤红薯,自己却啃着树皮和观音土,我爸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红薯的味道,甜到了心里。他们俩往山上走,走到一半又遇上大雨,倾盆大雨把山路冲得泥泞不堪,滑得根本走不了,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又下来找偏僻的地方躲着。”
“那个村子已经被鬼子占领了,村口还设了岗哨,随时可能有鬼子来巡查。”老人说道,“老百姓找了块门板,放在柴房里,让那个伤兵先睡,伤兵累得不行,躺下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噜。我在屋檐下靠着墙,怀里抱着机枪,实在太累了,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刚蒙蒙亮,我一睁眼就看见伤兵躺在门板上,身上被刺刀捅了好几个窟窿,血流了一地,把柴房的地面都浸湿了。”老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的皱纹滑落,滴在中山装的衣襟上,“老百姓跟我说,肯定是村里的汉奸告的密,那个汉奸是个瘸子,平时就帮着鬼子欺负人,抢老百姓的东西,还到处打听抗日战士的下落。我抱着伤兵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胸口疼得喘不过气,老百姓也跟着掉眼泪,帮我把他抬上山,找了个有松树的地方埋了,还在坟头插了根树枝当记号。他们告诉我,沿着山脚下的水沟一直走,大约10公里就能到国军区,路上有不少老乡会帮忙,让我小心点。
“我就沿着水沟走,水沟里的水很浑浊,带着泥沙,有时候要踩着石头过去,有时候只能蹚水,水凉得刺骨。”老人回忆道,“走了整整一天,渴了就喝沟里的水,饿了就啃炒米,炒米已经受潮了,变得黏糊糊的,但我还是舍不得浪费。脚底磨起了好几个血泡,有的破了,流着血,疼得钻心,我就撕下一块衣服裹住脚,继续往前走。路上遇到一个放牛的老乡,他见我穿着军装,身上都是伤,就把我带到他家,给我换了双草鞋,还煮了一碗玉米粥,粥里放了点咸菜,让我趁热喝。他告诉我,前面有鬼子的岗哨,让我绕着山走,还指给我一条小路,说走那条路安全。
“最后终于找到了部队,见到战友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我跟几个战友连夜返回那个村子,在老百姓的指点下,找到了那个汉奸的家。他正在家里喝酒,见到我们进来,吓得魂都没了,想跑却被我们抓住了。我们把他带到我战友的坟前,让他跪下磕头谢罪,然后当场就处决了他,算是给连长和战友报了仇。那一刻,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姚晓妤停下笔,轻轻吸了口气,眼眶依旧泛红:“陈爷爷,您后来1944年脑部受伤的那次,还有更多吗?比如您是怎么在荒野里坚持下来的?”
“1944年在江西,我们跟鬼子打阵地战,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泥土都被掀翻了好几层。”老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一颗炮弹在我身边炸开,我只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月亮挂在天上,冷冷的。我躺在荒野里,浑身都疼,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爬起来却没力气。身边全是炮弹坑,还有战友的尸体,我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心里又怕又慌。
“在山里迷了路,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饿了就找野果子吃,有的果子是苦的,有的是酸的,吃完了肚子还不舒服,渴了就喝露水,或者找积水坑。”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却让人听得心疼,“走了三天三夜,身上的伤口发炎了,又红又肿,疼得厉害,我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心想可能就这样了。结果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一看,是我们团8班的战友,他们见我还活着,又惊又喜,赶紧把我扶起来,给我包扎伤口,还拿出炒米让我吃。后来我就跟着他们,转战江西上饶,又到浙江金华驻守。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那天,我们正在浙江金华,所有人都哭了,抱着战友又喊又跳,把枪扔到天上,又捡回来紧紧抱着。”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后来我们奉命移往宁波接收日寇遗留的军火,那些鬼子低着头,不敢看我们,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我因为耳朵听不清,跟战友交流很困难,就申请回家,部队把我送到上海,还给了我一点路费。
“在上海,我一个人都不认识,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空荡荡的。”老人说道,“后来遇到一个拉三轮车的交通员,他是福建人,听我说要回漳州,就热心地帮我找船,还送给我一袋馒头,让我路上吃。我坐船三天三夜到厦门,船上人很多,挤得满满的,我就靠在船舷上,看着大海,心里想着家。到了厦门,又坐车回漳州,一路上换了好几种交通工具,走了好几天。1946年3月,我终于回到了家,离开整整7年,家里的房子还在,只是破旧了很多,父母却都不在了,邻居告诉我,他们是因为想念我,又担心我在外面打仗,日夜操劳,最后生病去世了。”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
新中国成立后,陈跃成了漳州糖厂的油漆工,每天背着油漆桶,在厂里的设备和厂房之间忙碌。他娶了一位勤劳善良的漳州姑娘,也就是陈叔的母亲,两人相濡以沫,养育了四子一女。几十年来,他从未向旁人过多提及自己的抗战经历,那些伤痛和记忆,都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直到2015年获得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些尘封的往事才渐渐被家人和邻里知晓。
临走时,老人执意要送我们到门口,他握着我的手,眼神坚定而有力:“小伙子,你们要记住,现在的好日子来之不易,都是用血换来的,可不能忘了啊。”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发热,看着老人坚毅的眼神,仿佛看到了70多年前那个在湘西大山里奋勇杀敌的年轻机枪手,看到了他在战火中不屈的身影。
(二)
2025年3月的武汉,春雨淅淅沥沥打在湖北抗战研究院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痕。走进三楼的史料室,一位身着深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正伏案整理档案,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静,仿佛能穿透历史的迷雾。他就是胡秋材研究员,55岁的北大历史系高材生,深耕湖北抗战史三十余年,手上藏着无数老兵的珍贵往事。
“周捷是吧?”胡研究员抬头起身,声音浑厚如钟,带着岁月沉淀的稳重,伸手与我相握,掌心带着纸张的粗糙质感和油墨的淡淡清香,“早就听说你在续写老兵小传,王启正先生的事迹,我可攒了一肚子细节要跟你说。”他拉开椅子让我坐下,转身从铁皮档案柜里取出一叠泛黄的史料,还有一本装订整齐的口述史记录,封面题着“王启正先生访谈录”,字迹工整有力,“这是2018年我专程去宜都采访王老时的笔记,还有他当年的部队档案复印件、战友回忆录,你且仔细听,这些细节能让你笔下的人物活起来。”
窗外的雨声渐缓,淅淅沥沥化作轻柔的背景音,胡研究员的声音穿越近八十年的时空,将我带回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
“王启正先生1924年出生在宜都枝城的龙王台村,村里有条清江,江水滔滔,养育了一代代当地人。他从小就在江边摸爬滚打,性子烈得像江里的石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胡研究员翻开笔记,上面画着简单的村落草图,标注着龙王台村的位置和清江的走向,“他祖父是前清武师,一手八卦掌耍得风生水起,见孙子爱舞刀弄棍,悟性又高,就送他去镇上的童子军学校习武。王老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天不亮就起床扎马步、练拳脚,寒冬腊月也不中断,太祖长拳、梅花枪都练得有模有样,为后来的白刃战打下了坚实基础。后来父母又送他去私塾读书,先生教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一直记在心里,写得一手好字,算是文武双全的好苗子。”
1942年,日军铁蹄踏进宜昌,战机轰鸣着掠过清江上空,炸弹将平静的村落炸得支离破碎。18岁的王启正站在清江岸边,看着被日军烧毁的民房冒着黑烟,听着逃难百姓的哭诉,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可不是被抓壮丁的,是主动扛着行李去的宜都县军事训练班。”胡研究员加重语气,眼神里满是敬佩,“当时他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上面就四个字‘杀敌报国’,感动了不少人。训练班里,士兵大多目不识丁,不少人还是被逼入伍,士气低落。王启正既有文化,又懂武术和军事知识,还带着一股子杀敌报国的狠劲,长官当即让他当模范兵,协助教官训练新兵。他把私塾里学的知识用到训练中,教战友们认地图、算距离,又把习武的技巧融入刺杀训练,教大家如何借力发力,战友们都服他。”
我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祖父的字迹仿佛就在眼前,那些关于抗战的记忆,正通过这些老兵的故事不断延续。“1943年5月,鄂西会战打响,第七十九军作为机动部队,由‘硬仗将军’王甲本军长率领,直奔石牌要塞。”胡研究员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王甲本军长作战勇猛,每次都冲在前面,第七十九军也以敢打硬仗著称,全军24000多人,个个都是硬骨头。5月30日下午,日军溃退时,王启正的战友小张发现一个负伤的鬼子,躺在草丛里装死,小张心善,想上去俘虏他,带回去审问,结果刚靠近,那鬼子突然掏出枪,‘砰’的一声,小张当场倒地,鲜血染红了身边的青草。”
胡研究员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王启正当时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战友牺牲,眼睛都红了,端起捷克式轻机枪就扫,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那鬼子身上,把他打成了筛子。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战友牺牲,也让他彻底明白了鬼子的凶残,此后作战,他更加勇猛,眼里只有杀敌。”
同年11月,常德会战爆发,日军兵分三路进犯湘西,常德城危在旦夕。王启正随第七十九军奉令紧急赶赴战场增援,控制暖水街附近的马踏溪、王家厂、闸口一带,重点坚守古源头等阵地。“他们师在向河口移动时,突然遭遇日军突袭,双方在山林里展开激战。”胡研究员的声音带着紧张感,“当时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鬼子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王启正拿着步枪,跟着战友冲在最前面,好几次和鬼子近距离搏斗,刺刀都捅弯了,他就用枪托砸,硬生生砸倒两个鬼子。战后清点,他们连消灭了200多鬼子,王启正因为作战勇猛,屡立战功,被提拔为上士班长。”
1944年7月,衡阳保卫战打响,日军重兵围攻衡阳,守军浴血奋战,急需增援。王启正所在的五八一团奉命急进增援,部队日夜兼程,走到宝庆县同山地区时,遭遇上千名日军拦截。“同山地形复杂,山高林密,日军占据了有利地形,想把我们的部队堵在半路。”胡研究员模仿着当时的场景,“王启正带着三个班,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摸到山顶,抢先占据了制高点。等鬼子进入射程,他大喊一声‘打’,机枪、步枪齐开火,手榴弹像雨点一样砸下去,爆炸声、枪声、鬼子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当场打倒30多个鬼子。后来大部队从右翼包抄过来,全团发起进攻,又歼敌400多,鬼子吓得往衡阳方向逃窜。”
追击到衡阳三里亭时,一场更惨烈的战斗等着他们。“日军两部挤在路口,像疯狗一样负隅顽抗,王启正架起机枪,对着鬼子密集的地方扫射,子弹打光了就换步枪,杀得鬼子尸横遍野。”胡研究员指着史料里的记载,“就在他换弹夹的间隙,一个躲在断墙后的鬼子冷不防开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臂,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装,顺着手指往下滴。王启正咬着牙,硬是单手装好子弹,调转枪口,一梭子把那鬼子扫倒在地。他后来跟我说,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战友白白牺牲,一定要杀更多鬼子。”
更惊险的是几天后的凌晨查哨。“那天凌晨1点,月色昏暗,四周静得能听见虫鸣。王启正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查哨,走到离哨位不远的大榕树下,突然瞥见一个黑影在动,动作很轻,像是在刻意隐藏。”胡研究员压低声音,营造出紧张的氛围,“他屏住呼吸,悄悄躲在树后,心脏怦怦直跳,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个黑影。等了将近三分钟,才看清是个鬼子拖着军刀,猫着腰,一步步向哨兵靠近,想搞偷袭。王启正二话不说,借着树干的掩护,一个箭步冲上去,刺刀带着风声,直接捅进鬼子的后背,穿透了胸膛。那鬼子倒地后还想挣扎,反手想挥军刀,王启正眼疾手快,拔出刺刀又补了一刀,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战斗。这事传到军长王甲本耳朵里,还专门在全团大会上表扬他是‘杀敌尖兵’,给了他一枚军功章。”
然而,悲痛很快降临。1944年9月8日,第七十九军在湖南与广西交界的东安、冷水滩一线阻击日军第十三师团,日军兵力雄厚,装备精良,双方展开惨烈的白刃战。“王甲本军长亲自带队冲锋,挥舞着军刀和鬼子拼杀,砍倒了好几个鬼子,可架不住鬼子人多,最后被鬼子的刺刀捅中,壮烈牺牲。”胡研究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悲痛,“王启正和战友们赶到时,军长已经倒在血泊中,军刀还紧紧握在手里。他们臂缠黑纱,在阵地上哭了很久,泪水混着雨水,打湿了军装。王老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难过的一天,军长就像父亲一样照顾他们,他发誓要为军长报仇,此后每次战斗,都像猛虎下山一样勇猛。”
时间来到1945年6月1日,南宁附近的战场上,烈日炎炎,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王启正所在的部队与日军展开激战,日军的炮火异常猛烈,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泥土被掀翻了一层又一层。“一发炮弹在王启正身边不到三米的地方爆炸,巨大的冲击波把他掀翻在地,弹片划伤了他的头部,三处伤口血流不止,顺着脸颊往下淌,糊住了眼睛。”胡研究员指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王启正头部缠着绷带,眼神却依旧坚定,“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捡起身边的步枪,继续指挥战斗。打到最后,子弹打光了,鬼子像饿狼一样冲了上来,白刃战开始了。王启正的排第一轮就牺牲了6个弟兄,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战友,看着弟兄们倒下,他红了眼,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就冲了上去。”
最惊险的一幕,是两个鬼子同时向他刺来。“那两个鬼子身高马大,脸上带着狞笑,两把刺刀并行,寒光闪闪,直逼胸口,看样子是想一招置他于死地。”胡研究员的心跳都仿佛加快了,“王启正毕竟练过武术,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借着习武的功底,双手紧握枪刺,腰身下沉,猛地往下一压,硬生生把两把刺刀压了下去,力道之大,让两个鬼子都愣了一下。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他手腕一转,步枪像灵蛇一样探出,刺刀分别刺向两个鬼子的胸膛——左边那个鬼子惨叫一声,当场倒地,右边那个红着眼睛,凶性大发,又举着刺刀冲了上来。”
我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王启正故技重施,再次下压鬼子的刺刀,可这次鬼子有了防备,力气也格外大,刺刀往下一滑,直接捅进了他的左大腿,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淌,浸透了鞋袜,在地上滴出一串血印。”胡研究员的声音带着痛感,“王启正疼得浑身发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却咬着牙没退半步。他心里想着牺牲的战友和军长,忍着剧痛,猛地一个转身,使出一招回马枪,刺刀从鬼子的胸口穿了过去,那鬼子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鲜血溅了王启正一身。”
连长看到他负伤,大喊着让他下去治伤。可王启正摇摇头,撕下军装布条,紧紧缠住伤口,勒得紧紧的,暂时止住了血,又提着步枪冲了上去。“他排里的老兵多,作战经验丰富,见排长负伤还在拼杀,一个个都红了眼,跟着他奋勇杀敌。有的战友刺刀断了,就用石头砸、用牙咬,硬是和鬼子死磕到底。”胡研究员感慨道,“那场战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我们成功击退了日军,可王启正的伤势越来越重,脸色苍白如纸,最后是被战友们抬下战场的。”
战后,王启正被送往后方医院治疗,几个月后伤愈归队,可他的右上肢因为中弹,骨折筋断,经过治疗也没能完全恢复,活动不便,再也不能持枪冲锋陷阵、带兵杀敌。“长官见他文武双全,又立了不少战功,舍不得让他退伍,就把他调到连部当文书。”胡研究员翻开另一本史料,“他当文书也格外认真,整理档案、撰写战报,一笔一划都写得工工整整,还利用空闲时间教战友们认字、学文化,深受大家爱戴。”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那天,部队里一片欢腾,战友们抱着哭、跳着笑,把帽子扔到天上。王启正站在人群中,想起牺牲的战友和军长,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抗战胜利后,第七十九军调到云南、重庆等地休整训练。1946年4月,离家四年的王启正请假探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龙王台村,看着熟悉的清江和家乡的亲人,他再也不想离开,就此解甲归田。
“新中国成立后,他分了田地和房屋,先后当过统计员、会计、事务长、民兵连长等职务。”
胡研究员拿出一张王启正的晚年照片,照片里的老人精神矍铄,胸前戴着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他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踏踏实实,公道正派,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当民兵连长时,他把在部队学到的军事知识教给村民,组织大家训练,保护村子的安全;当会计时,账目做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村民们都信任他。”
2015年,王启正获颁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天他穿着崭新的衣服,胸前的纪念章闪闪发光,激动得热泪盈眶,还大声朗读了自己写的诗:“昔日救亡闯雄关,沙场何惧险与难。短兵相接歼倭寇,甘将热血铸江山!”胡研究员学着王启正的语气,大声朗诵着,眼里满是敬佩,“王老说,这首诗是他一辈子的写照,如果再遇到侵略者,他依然能扛枪上阵杀敌!”
2022年1月,98岁的王启正老人与世长辞。“他临终前还嘱咐子女,要铭记历史,珍惜现在的好日子,永远不要忘记那些为国家牺牲的先烈。”胡研究员合上史料,眼眶微红,“这样的老兵,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我深深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那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身影,那些为了家国安宁献出一切的英雄,他们的故事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反而会在我们的记录和传承中,永远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