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战场瞬间,大刀劈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19 08:29:01 字数:9689
(一)
西昌的春阳穿过桉树叶子,在乡间小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风里带着泥土的湿润和油菜花的清香。我跟着尹广强研究员踩着田埂往前走,鞋底沾了薄薄一层泥。尹老师开着导航,时不时停下来对照路口,他是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研究抗战史已有八年,这次特意陪我来西昌采访水青山老兵的后人,为续写老兵传搜集细节。
远远就看见中坝村的村口,水青山老兵的孙女婿王大爷正倚在老槐树下等候。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孩子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抗战胜利纪念章。“周老师、尹老师,可把你们盼来了!”王大爷快步迎上来,握住我的手时,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厚茧,“爷爷在世时总念叨,说他的故事得有人记下来,不然就随他埋进土里了。”
跟着王大爷走进院子,青砖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几株月季,正开得热烈。堂屋的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一叠手写的回忆录、几本褪色的相册,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木盒。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这些老物件上,尘埃在光柱里跳舞,仿佛在诉说着跨越近百年的往事。王大爷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只铜质怀表和一块磨损严重的指南针——正是当年师部奖励给水青山的战利品。“这怀表,爷爷每天都要擦三遍,表盘上的‘英勇杀敌’四个字,是他这辈子的信仰。”
翻开回忆录,水青山老兵的字迹遒劲有力,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了墨痕,却依旧能看清每一个笔画。1912年,他出生在甘肃临洮潘家集水家山的一个普通农户家,自幼跟着村里的武师学艺,扎马步、练拳脚、耍朴刀,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父母在他十五岁那年相继离世,作为长子,他咬着牙向同村的曹学长借了两块银元,又向赵彦柳求借了一担粮食,才勉强安葬了母亲。为了还债,他给曹学长放了三年羊,寒冬腊月里住在羊圈旁的茅草屋,手脚冻得长满冻疮也不敢懈怠;后来又给赵彦柳做了四年长工,春耕秋收、挑水劈柴,什么苦活都干,终于在二十一岁那年还清了所有债务。
“爷爷说,那七年苦日子,磨掉了他的性子,却没磨掉他的骨气。”王大爷给我们倒了杯热茶,补充道,“1928年,村里来了招兵的,爷爷听说当兵能保家卫国,揣着一把家传的短刀就报了名。他常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知道‘国家’二字重千钧。”后来,水青山凭借过硬的身手考入黄埔军校,在军校里,他不仅苦练射击、战术,还把一身武艺教给战友,受训结束后被调到兰州教导大队当教练,成为了士兵们眼中“能打能教”的好教官。
1937年,日本轰炸上海的消息传来,南京教导总队新兵大队紧急驰援。12月13日,水青山随部队开进南京,编入预备1师机枪连,担任班长,奉命在浦口修筑防御工事。“爷爷在回忆录里写,南京的冬天特别冷,工事挖了一半,日军的飞机就来了。”王大爷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些飞机像蝗虫一样黑压压一片,炸弹落下来的时候,天崩地裂,房屋瞬间坍塌,尘土飞扬得让人睁不开眼。”水青山亲眼看见,隔壁村一起参军的老乡被倒塌的墙体砸中,脑袋磕在石头上,鲜血染红了冰冷的地面;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跑着躲避轰炸,却被日军的机枪扫射击中,孩子从她怀里滚落,哭喊声戛然而止;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跑得慢了些,被日军的坦克活活碾压,场面惨不忍睹。
“爷爷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攥着机枪的枪管,指节发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鬼子!报仇!”尹老师在一旁补充道,“根据史料记载,南京保卫战中,预备1师的防御工事尚未完工就遭到日军猛烈攻击,部队被打散后,水青山老兵一路辗转,历经千辛万苦才赶到汉口。”后来,他们坐火车前往江西萍乡,编入71军36师107团,可萍乡雨水太多,不利于训练,部队又转道南昌,刚到南昌就遭遇日军飞机轰炸,伤亡惨重,水青山又跟着部队一路辗转到了河南。
1938年6月6日,日军开始轰炸河南开封,水青山所在的部队奉命迎战。作为机枪连班长,他趴在掩体后,架起捷克式轻机枪,对准冲锋的日军猛烈扫射。“爷爷说,当时他的耳朵被机枪的后坐力震得嗡嗡作响,胳膊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不敢停,因为他知道,他的枪口后面,是战友的生命,是百姓的安危。”王大爷的眼眶红了,“那一仗打了三天三夜,他们赢了,但身边的战友少了一半,阵地前的土地被鲜血染红,踩上去黏糊糊的。”
同年夏天,部队奉命乘火车前往曲兴集小镇,没想到108团乘坐的火车率先遭到日军袭击。“爷爷说,他们赶到时,看到的是一片火海。”王大爷的声音带着哽咽,“火车的车厢被炸毁,冒着滚滚浓烟,铁轨旁躺满了战友的尸体,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在控诉日军的暴行。900多人的团,最后只剩下30多个人,那种惨烈,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水青山和战友们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个个红了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战斗打响后,他抱着机枪疯狂扫射,打光了所有子弹,射倒了十几个日军,随后拔出背上的大刀,嘶吼着冲入敌阵。
在一辆被战友炸毁的日军坦克后,三个鬼子围了上来,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步步逼近。“爷爷自幼习武,耍刀的功夫可不是盖的!”王大爷的语气里透着自豪,“他不退反进,左脚向前一步,身体微微下沉,右手紧握刀柄,顺势劈出一刀,第一个鬼子的胳膊就被砍断了,鲜血喷了他一身;紧接着,他侧身避开第二个鬼子的刺刀,左手抓住对方的枪杆,右手大刀横扫,鬼子的脑袋就滚落在地;第三个鬼子吓得愣了一下,爷爷趁机抬脚踹中他的胸口,再补一刀,干净利落。”战后,师部为了表彰他的英勇,奖励了他一只怀表和一块指南针,怀表用来掌握作战时间,指南针则在行军时为他指引方向,这两件东西,他一直带在身边,从未离身。
回忆录里最惊心动魄的一页,记载着1938年9月3日富金山之战的那个瞬间。当时,日军第13师团在飞机、坦克和重炮的掩护下,突破了71军在新集子与石门口的警戒阵地,直扑36师坚守的主阵地富金山。“富金山地势险要,是阻止日军西进的关键,36师的官兵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日军展开了殊死搏斗。”尹老师指着地图上的富金山位置,向我解释道,“日军的兵力从最初的一个联队增加到一个旅团,陆空一体的火力十分密集,阵地反复易手,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战斗进行到第九天,水青山奉令携带手枪、身背大刀查哨。连续多日的血战让他疲惫不堪,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干得冒烟。完成查哨任务后,他趁着战斗间隙,摸索到阵地附近的一条小溪边,想要喝点水解渴。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的硝烟,他刚弯下腰,双手捧起一捧清水,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就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军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不是战友们的布鞋声!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水青山养成了敏锐的警觉性,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就见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已经刺了过来——是日军的尖兵!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脸上涂着油彩,眼神里透着凶狠。来不及多想,左边的刺刀已经狠狠扎进了他的肚子,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像是有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体内搅动,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眼前一黑,大限将至的念头一闪而过。
但杀鬼子的执念支撑着他,他瞬间反应过来,左手死死攥住刺进肚子的刺刀,任凭刀刃割破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在溪水里,染红了一片水域。右手迅速拔出腰间的手枪,枪口对准当面鬼子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击穿了鬼子的太阳穴,鲜血和脑浆喷了出来,鬼子应声倒地。另一个鬼子见状,举着刺刀就朝他的胸口刺来,水青山忍着剧痛,猛地侧身避开,同时抬起手枪,接连两枪射中他的胸口,鬼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直到这时,水青山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鲜血已经浸透了灰色的军装,肠子从伤口处露了出来,黏糊糊地挂在外面,散发着血腥味。他咬着牙想要站起来,却感觉浑身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栽倒在小溪里。“爷爷说,他当时就想着,不能死在这里,还有好多鬼子没杀,还有国家没保卫好。”王大爷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幸好战友们听到枪声赶了过来,看到他的模样都惊呆了,赶紧解下绑腿,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用担架把他背下阵地。”
从富金山到武汉野战医院,一路辗转了七天七夜,水青山多次昏迷过去,又被战友们用凉水浇醒。“爷爷说,他能活下来,全靠战友们的不离不弃,有个小战士为了给他找水喝,差点被日军的冷枪打中。”在武汉野战医院,医生们为他做了手术,取出了残留的弹片,缝合了伤口。术后的半个月里,他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伤口感染发炎,高烧不退,但他始终没有哼过一声,每天都在心里默念:“快点好起来,重返战场杀鬼子。”伤愈出院后,他主动向师部请缨,被派去训练新兵,把自己的战斗经验和武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年轻人,他常对新兵说:“打仗不仅要不怕死,还要会打仗,才能多杀鬼子,少流血。”
“爷爷的一生,都在为国家和民族奋斗。”王大爷感慨道。1940年3月,水青山随部队开赴晋东南地区,与日军周旋数月,首战力克长治,成功掩护国军调整兵力部署;后来又到陕南豫西地区休整,继而南下入川,于1941年7月进驻西昌;1942年3月,他奉命随队进入云南,作为远征军的后援;1944年至1945年,他先后参与滇西反攻、强渡怒江、攻占腾冲等战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抗战胜利后,水青山想返回甘肃老家,却因路费不足留在了西昌,后来在一位军官的推荐下,继续留在当地训练新兵,直到新中国成立。
在西昌,水青山经人介绍结识了当地姑娘张桂兰,两人相知相爱,成家立业。虽然没有亲生子女,但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儿,后来招赘女婿上门,一家人互敬互爱,五世同堂,十分和睦。“奶奶常说,爷爷这辈子心善,对家人好,对邻居也好,村里有人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手帮忙。”王大爷笑着说,“爷爷活到108岁,耳不聋眼不花,晚年还经常给我们讲抗战的故事,让我们别忘了历史,别忘了那些牺牲的战友。”
2013年9月3日,101岁的水青山作为12名中国远征军老兵代表,参加了在云南腾冲举行的中国远征军雕塑群揭幕仪式。站在雕塑群前,他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战士雕像,老泪纵横,对着雕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2015年,他荣获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入选CCTV1《抗战记忆:70年70人》,面对镜头,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2020年9月2日,这位跨越世纪的抗战老兵安详离世,临走前,他紧紧握着孙辈的手,叮嘱道:“国家强大了,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守护好这片土地。”
(二)
2025年1月,福州,我抱着厚厚的史料文件夹,推开二楼阅览室的门,一眼就看见姚晓妤研究员正低头整理档案——她穿着米白色羊毛衫,外搭一件藏青色呢外套,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侧脸线条柔和,指尖划过泛黄的文献时动作格外轻柔。这位28岁的福州姑娘,中山大学历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对福建抗战史的研究细致得令人敬佩。
“周老师,你可算来了!”姚晓妤抬头看见我,眼睛一亮,起身接过我手里的文件夹,指尖带着刚翻完旧纸页的微凉,“我这几天又联系上了李启能老兵的小儿子李建国先生,他提供了好多父亲的口述实录和老照片,里面有第三次长沙会战的细节,特别是雪夜炸桥那段,比史料记载的更震撼。”她将一叠打印好的资料递过来,封面赫然写着“李启能——黄埔健儿的长沙抗战记忆”,旁边还附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李启能身着黄埔军校制服,腰束武装带,眼神锐利如鹰。
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窗外的雨丝渐渐密集,姚晓妤的声音带着对先烈的崇敬,缓缓拉开了那段战火纷飞的往事。1917年6月,李启能出生在福建武平一个贫苦农家,村里依山傍水,却常年受地主欺压,日子过得紧巴巴。作为家中长子,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下地劳作,割稻、砍柴、挑水,肩膀早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但李启能自幼聪慧,靠着村里私塾先生的接济,断断续续读完了小学,1934年又考上了武平中学,成了村里少有的“文化人”。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武平中学,校园里立刻沸腾起来。师生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喊着“抗日救国”“还我河山”的口号。刚毕业的李启能看着街头张贴的日军暴行照片,攥紧了拳头,当晚就写下了参军申请书。“李建国先生说,爷爷总讲,那时候他根本没跟家里商量,第二天就背着铺盖卷去了县征兵处。”姚晓妤翻着口述实录,补充道,“奶奶后来告诉他,爷爷走的那天,奶奶追了好几里路,塞给他一双布鞋和一兜红薯,爷爷回头说‘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来娶你’,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九年。”
1939年秋,李启能凭借过人的毅力考入黄埔军校第二分校,编入十七期第七总队步科。在湖南武冈的军校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训练,射击、刺杀、战术推演,样样都力求做到最好。“军校的日子苦得很,”姚晓妤念起李启能的口述,“每天五公里越野,脚上的草鞋磨破了脚,就用布条裹着继续跑;射击训练时,枪口要挂三块砖头,练到手臂发麻也不能放下;晚上还要点灯学习战术理论,常常熬到后半夜。”但李启能从不叫苦,他在日记里写道:“今日多流一滴汗,明日少流一滴血,多杀一个鬼子。”毕业时,他的综合成绩排在总队前二十,被直接分配到第九战区三十七军六十师,担任排长,从此踏上了抗日前线。
1941年12月中旬,日军调集重兵,向长沙新墙河防线发起猛攻,第三次长沙会战正式打响。当时,李启能所在的连队驻守长乐街,这里是日军西进长沙的必经之路,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连长李豪命他率排担任排哨,负责侦察敌情、埋设地雷、疏散百姓。“那时候的长乐街,家家户户都知道要打仗了,李启能一边组织村民转移,一边带着战士们在街道两侧、码头附近埋设地雷,设立军士哨。”姚晓妤指着一张标注着密密麻麻红点的老地图,“这些红点,就是当年他们埋设地雷的位置,每一个都经过精心测算,有的藏在石板下,有的埋在柴火堆旁,就等鬼子上钩。”
12月27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侦察兵气喘吁吁地跑回阵地,棉帽上结着冰霜:“排长!鬼子突破新墙河和杨林街了,主力部队马上就要到长乐街了!”李启能当即下令:“通知所有军士哨,进入战斗状态!便衣队继续往前侦察,随时汇报敌情!”他一面将情况火速上报连部,一面率部迂回撤退至南岸江堤,战士们趴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枪口对准江面和街口,大气都不敢喘。
下午四时许,一阵急促的枪声从远处传来——日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长乐街。李启能趴在江堤后,透过草丛缝隙望去,鬼子们端着三八式步枪,小心翼翼地进入市街,见无人抵抗,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火烧屋,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突然,几声巨响接连响起,是鬼子踩中了他们埋设的地雷!被炸得晕头转向的日军纷纷聚集到码头观望,正好暴露在我军的射击范围内。
“瞄准、射击!”李启能一声令下,早已架好的轻机枪和步枪同时开火,子弹像雨点般射向敌人。鬼子们猝不及防,纷纷中弹倒地,有十几个甚至直接倒入江中,江水瞬间泛起红色的涟漪。吃了亏的日军立刻展开反扑,大炮、机枪、掷弹筒的火力倾泻而下,南岸江堤被打得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李启能死死按住帽檐,借着火光看见日军正在江面架设浮桥,几根原木已经搭在了江面上,工兵们正忙着固定。他当机立断:“跟我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摸向江边。江水冰冷刺骨,没过了小腿,他们踩着鹅卵石,尽量不发出声响。靠近浮桥时,李启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战士们立刻散开,对准正在施工的鬼子工兵猛烈扫射。猝不及防的工兵们纷纷倒地,六七个鬼子瞬间丧命,剩下的吓得纷纷跳进江里。但很快,日军的大部队就冲了过来,重机枪的子弹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江面上溅起阵阵水花。李启能大喊:“撤!快撤到第二道防线!”战士们交替掩护,冒着枪林弹雨撤回阵地,所幸并无大碍。
12月28日上午,100多名日军向周公塘的连哨阵地发起猛攻,目的就是掩护浮桥施工。日军的攻势异常猛烈,炮弹像雨点般落在阵地上,掩体被炸毁了大半。连哨阵地一度被突破,连长李豪带领战士们拼死反击,不幸被一枚掷弹筒击中,当场壮烈牺牲。李启能的肩部也被弹片划伤,鲜血浸透了军装,卫生员赶来包扎时,他咬着牙说:“这点伤不算什么!继续战斗!”他扛起连长的驳壳枪,大喊:“跟我上!把鬼子赶回去!为连长报仇!”
战士们被他的勇气感染,纷纷从掩体后冲出来,与日军展开肉搏。李启能挥舞着驳壳枪,一枪打死一个鬼子,又顺势夺过对方的步枪,刺倒了另一个敌人。激战中,他的手臂被鬼子的刺刀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但他丝毫没有退缩,继续与敌人拼杀。经过反复混战,终于将日军击退,但全排也付出了阵亡32人的惨重代价。当天下午,团长亲自赶到阵地,拍着李启能的肩膀说:“启能,你是好样的!从现在起,你代理连长职务,继续指挥战斗!”李启能立正敬礼,眼眶通红:“请团长放心,我一定守住阵地,绝不辜负牺牲的战友!”
接过连长的指挥权,李启能深知肩上的担子更重了。12月29日拂晓,他率全连撤至孙家山营指挥部,奉命与重机枪连、迫炮排一起构设第二道防线。他们挖战壕、修掩体、布置火力点,忙了整整一天一夜。12月31日拂晓,全营主力集中至俞公桥待命,李启能和全连官兵在俞公桥南阳庙驻扎。庙里的菩萨像早已被村民搬走,他们就在地上铺了些稻草,和衣而睡,怀里紧紧抱着武器,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1942年1月1日,团部的便衣侦察带回重要情报:乌石尖仅有敌兵一个排,长乐街的日军兵力不多,且大部分都在休整。当天下午,团长找到李启能,神情严肃地说:“启能,今晚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率部前往长乐街,炸毁日军架设的浮桥,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务必在2日上午六时前完成任务!”“保证完成任务!”李启能立正敬礼,眼神坚定,丝毫没有犹豫。
受命后,李启能立刻召集各排排长和工兵排骨干开会。“今晚的任务,核心是‘隐蔽’和‘快速’。”他指着地图,严肃地说,“工兵排带齐工具和炸药,随我行动;一排、三排负责外围警戒和掩护;我挑选十名身手敏捷的战士组成敢死队,先解决敌人的岗哨,只能用大刀,不准开枪,避免打草惊蛇!”他特意拿起一把磨得锃亮的大刀,刀身映出他坚毅的脸庞,“这玩意儿无声无息,杀鬼子最管用!”
当晚十时许,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呼啸着刮过脸颊,像刀子一样疼。李启能率部队借着大雪的掩护,悄悄出发了。作为土生土长的福建人,他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带着队伍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前进,脚印很快就被飘落的雪花覆盖。战士们都穿着单薄的军装,冻得瑟瑟发抖,但没有一个人抱怨,只是紧紧握着手里的武器,眼神坚定地跟着李启能。
“连长,你看!”一排长压低声音,指向不远处的岗亭。李启能俯下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岗亭里透出微弱的火光,两个鬼子正面对面蹲在火堆旁烤火,手里还拿着酒瓶,时不时喝一口,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察觉危险的临近。他们的军靴放在一旁,枪靠在墙上,戒备心降到了最低。
李启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右手猛地一挥。十名敢死队员立刻散开,呈包抄之势,借着雪夜的掩护,像猎豹一样悄悄摸近岗亭。他们的脚步很轻,只有积雪被踩碎的细微声响,很快就摸到了岗亭门口。领头的敢死队员是湖南籍战士王小虎,他自幼习武,耍刀的功夫十分了得。
“动手!”随着王小虎的低喝,众人同时冲进岗亭。两个鬼子惊觉不对,刚要伸手去抓身边的步枪,就被迎面劈来的大刀击中。“咔嚓”一声脆响,第一个鬼子的脑袋直接被劈成两半,鲜血和脑浆溅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火苗猛地窜起老高;另一个鬼子反应稍快,侧身避开要害,但肩膀还是被大刀砍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王小虎顺势补上一刀,彻底结果了他的性命。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解决了岗哨,李启能立刻下令:“工兵排上!动作快!”工兵排的战士们迅速冲到浮桥边,将炸药和爆破筒固定在桥身关键位置,拉好引线。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一层,但他们丝毫没有分心,动作麻利地完成了爆破准备。“连长,好了!”工兵排排长喊道。“撤!”李启能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沿着原路撤退。
刚跑出没多远,身后就传来“轰——”的一声惊天巨响,大地都为之震颤。回头望去,浮桥已经被炸成数段,燃烧着的木板顺着江水漂流,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醒,开始盲目地向江中扫射,子弹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水花,但此时李启能和战士们已经撤出了危险区域,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一路冒雪疾行,战士们的鞋子都湿透了,冻得双脚发麻,但没有人敢停下脚步。当他们返回俞公桥向上级汇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五点。团长早已在指挥部等候,看到李启能带着队伍安全返回,且圆满完成了任务,他激动地走上前,与李启能和每一位官兵一一握手:“好样的!你们立了大功!没有了浮桥,鬼子的补给就断了,长沙城就多了一份保障!”李启能和战士们脸上都沾满了雪水和泥土,但眼神里却透着胜利的喜悦。
1月3日,李启能率全连赶往官家桥,截击撤退的日军。4日黎明前,天还没亮,我军炮兵率先对官家桥的日军阵地发起轰击,炮弹呼啸着落在敌阵中,爆炸声此起彼伏。炮火过后,李启能率第二排紧随一排、三排之后,向敌阵地发起冲锋。整个官家桥硝烟弥漫,枪炮声、喊杀声、爆炸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冲锋过程中,一枚日军炮弹在李启能身边不远处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他掀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左耳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腹部传来一阵剧痛,鲜血已经浸透了军装,身上多处被弹片划伤,火辣辣地疼。卫生员赶来想要给他包扎,他一把推开:“别管我!继续冲!”说着,他端起步枪,再次冲进敌阵。
激战中,三排长王杭不幸中弹牺牲,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李启能看到后,双眼通红,大喊:“为三排长报仇!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在他的激励下,战士们士气大振,奋勇杀敌。日军凭借工事负隅顽抗,战斗陷入胶着状态。就在这危急关头,营部的预备部队及时赶到,与他们合力夹击日军。日军腹背受敌,节节败退,向福临铺方向逃窜。到中午时分,官家桥被全团成功夺回,阵地前堆满了日军的尸体和武器装备。
连续多日的激战让李启能疲惫不堪,伤口也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而开始溃烂发炎,发起了高烧。1942年1月10日上午,当他率部追敌至长乐市时,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战士们立刻将他紧急送往后方医院,经过医护人员的全力抢救,他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在医院治疗期间,他还念念不忘前线的战友,多次向医生请求出院,直到伤口基本愈合,才迫不及待地重返部队。
伤愈后,李启能在俞公桥进行整补。1943年,因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表现英勇,炸桥杀敌有功,他被提升为上尉,调入东南干训团。在干训团里,他负责训练新兵,将自己的战斗经验和战术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新入伍的战士们。“李建国先生说,爷爷训练新兵时特别严格,但也特别爱护他们,经常自己掏钱给战士们买吃的,教他们怎么在战场上保护自己。”姚晓妤笑着说,“有个老兵后来回忆,爷爷常说‘能活着才能多杀鬼子,我不想看到你们一个个倒下’。”
九个月后,李启能返回部队,在江家祠堂里继续担任教官。抗战胜利后,他被分配到整编28师,担任勤务营教官,驻守厦门。1946年,他终于兑现了当年的承诺,回到武平老家,迎娶了等候他九年的姑娘。1949年,李启能毅然参加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他申请回乡务农,在武平老家过着平淡的生活,生育了三女二子。
晚年的李启能四世同堂,儿女孝顺,孙辈绕膝,生活十分幸福。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给孩子们讲当年的抗战故事,手里还经常摩挲着那把陪他杀过鬼子的大刀。“爷爷说,这把刀是他的老伙计,见证了太多生死,也保住了太多战友的命。”姚晓妤拿出一张李启能晚年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人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2016年1月,这位历经战火洗礼的抗战老兵安详离世,享年99岁。临终前,他还叮嘱儿女:“一定要记住历史,记住那些为国家牺牲的战友,珍惜现在的好日子。”
姚晓妤讲完这些往事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照亮了阅览室里的每一份史料。我翻看着手中的口述实录和老照片,仿佛能看到李启能老兵在雪夜中挥刀劈敌的身影,能感受到他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决心,也能体会到他晚年的平和与安详。作为一名抗战志愿者,续写老兵们的小传,让这些珍贵的历史记忆得以传承,是我不变的初心。每一个细节,每一段情节,都是先烈们用热血书写的史诗,都值得我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