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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挺身暸望,明月白刄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16 14:53:51      字数:8863

  (一)
  
  自我接过续写抗战老兵小传的使命,每一次寻访都像在触摸历史滚烫的脉络。暮春时节,我再次前往浙江金华黄埔同学会,推开那扇镌刻着岁月痕迹的木门时,一阵翻书声从史料架后传来。“是周捷先生吗?我是赵倩。”清脆的女声落下,一个扎着高马尾、眼眸亮如星辰的姑娘转过身。赵倩才24岁,却已是金华地区抗战史料研究的骨干,手里攥着本边角卷起的笔记本,封面上“李龙春黄埔17期”几个字写得遒劲有力,“我整理过李老的初步档案,申请陪你去宁波,想把细节挖得更实。”
  从金华到宁波的高铁上,赵倩指尖划过史料复印件,轻声念道:“李老1922年7月11日生于鄞州严家槽,那地方我去年调研去过,老宅子的门槛上还留着当年征兵的粉笔字。1938年5月,16岁的他瞒着家人在宁波参军,加入的是诸暨人陈德法任师长的194师,就是宁波守备部队里出了名的‘硬骨头部队’。”我摩挲着手稿里李龙春老兵的黑白照片,少年眉眼间的倔强透过泛黄的纸页扑面而来,很难想象这副稚嫩的肩膀,后来扛起了怎样的烽火硝烟。
  抵达宁波海曙区的居民楼时,102岁的李龙春老兵正坐在阳台藤椅上晒太阳,胸前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的晚辈们陪着。听到我们说明来意,老兵枯瘦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你们是来听西峡口的事吧?”他声音沙哑却清晰,赵倩连忙递上温水,悄悄按下录音笔,我则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等待着那段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我是1922年7月11日出生的,出生在浙江鄞州严家槽。1938年5月,我16岁时在宁波参军,加入诸暨人陈德法任师长的宁波守备部队194师。1941年宁波沦陷,我再前往西安,进入黄埔军校17期,两年后毕业,被分配到28师,任83团三营九连少尉排长。
  1945年4月下旬,我随部队从陕西合阳县出发,向河南西峡口开进。山路上满是碎石,草鞋磨破了脚掌,血泡破了又起,没人哼过一声。战士们腰间的手榴弹撞得叮当响,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去和鬼子拼命的。5月上旬的傍晚,我们排接到增援第一线的命令,赶到阵地时,邻近山头已经插满了膏药旗。我咬着牙把三挺轻机枪布置在半山腰右侧的横梁上,形成交叉火力网,自己带着20多名战士,扛着全连凑出的几十颗手榴弹,猫着腰摸到反斜面,借着夜色挖工事。山石坚硬,铁锹挖得卷了刃,我们就用手刨,指甲缝里渗着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算勉强筑起一道简陋的哨位。
  拂晓的雾气还没散,山间静得能听到虫鸣。突然,“叭——”一声三八式步枪的脆响划破寂静,子弹擦着我的钢盔边缘飞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我猛地回头,只见哨兵小周已经直挺挺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天灵盖汩汩涌出——他不过是把眼睛抬过棱线半寸,想看清山下的动静,就被鬼子的冷枪击中了。我蹲下身,指尖触到他还有余温的身体,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敌人的枪法太准了,头部稍过棱线就是活靶子,但不观察敌情,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我赶紧叫来自家同乡的战士小王接替哨位,压低声音叮嘱:“别抬头,把耳朵贴在坡上听,有动静立刻报告。”又让所有人拧开手榴弹弹盖,把拉环套在手指上,手心攥得冒汗。没过多久,小王悄悄爬过来,声音发颤:“排长,前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心里一紧,不摸清敌人部署,盲目反击只会白白牺牲。深吸一口气,我拧开一颗手榴弹的弹盖,拉弦在手指上绕了两圈,对战士们低喝:“都跟我做,听我口令!”话音未落,我猛地从工事里挺身站起——不过短短两秒,却像过了一辈子。视线里,阵地前是缓下坡的山梁,十余米外,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鬼子军官正跪在地上,手里举着指挥刀,对着身后的士兵指指点点,身边还跟着两个挎着军刀的卫兵。
  说时迟那时快,我对准鬼子军官狠狠甩出手榴弹,身体瞬间蹲回工事。“投!”随着我的喊声,十几颗手榴弹接连飞向敌群,“轰轰轰”的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烟尘里传来鬼子的惨叫声。等烟尘稍散,我探头一看,七八个鬼子倒在血泊里,剩下的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那名军官的指挥刀还插在地上,刀柄兀自摇晃。
  鬼子很快发起报复,迫击炮炮弹呼啸着砸过来,机枪子弹贴着棱线扫过,石头迸溅的火星溅在脸上发烫。好在我们的阵地在反斜面,正好避开敌人的火力死角,大多数炮弹落在身后的陡坡上,泥土和碎石像暴雨一样砸下来,只有少数几发落在营指挥所主阵地。接下来的一天,鬼子每隔半小时就扫射一次,三次冲锋都被我们用手榴弹炸了回去,阵地前的鬼子尸体堆成了小山,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第二天清晨,枪炮声暂时停歇。我正想让战士们抓紧休整,小王突然低声惊呼:“排长,他们又来了!”我再次猛一挺身瞭望,这一次看得更清楚——鬼子分成两队,从岭脊两侧以散兵队形摸过来,手里的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寒光。我抬手将手榴弹投向最前面的鬼子,就在这时,“叭”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军帽被掀飞出去,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卫生员冲过来包扎,我一把推开他:“别管我,分散投掷!”忍着头皮的剧痛,我指挥战士们拉开距离,把手榴弹的杀伤范围扩到最大。
  激战中,一颗冒着白烟的马尾弹“滋溜”一声落在我的散兵坑里。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还在冒烟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朝鬼子方向扔回去,刚松手就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还没等我缓过神,又一颗马尾弹落在脚边,我下意识抬脚把它踢下坡去,炮弹在半坡炸开,碎石溅了我一身。身边的战士小张吓得脸都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鬼子也怕死!”
  傍晚时分,鬼子发起了最后的猛攻,阵地上的手榴弹越来越少。我摸了摸腰间,只剩最后一颗。“上刺刀!”我嘶吼着拔出刺刀,战士们纷纷效仿,金属碰撞声在山间回荡。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冲上来,居高临下地朝我刺来。我侧身躲开,顺势端起步枪,枪口对准他的胸膛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鬼子惨叫着滚下山坡。我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向敌群,爆炸声过后,再也没有鬼子敢冲上来。可就在这时,一颗马尾弹击中了我的右臂,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鲜血顺着袖口流下来,步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夜幕降临时,阵地上终于安静了。我清点人数,20多名战士只剩5个,每个人都带着伤,衣衫褴褛却依旧挺直腰杆。我们互相搀扶着,撤回了主阵地。当夜,敌阵火光冲天,第二天才知道,鬼子大部已经撤退,只剩一小股残兵在岭脊小树林里负隅顽抗,最终被包围后集体自杀。
  
  老兵说到这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报纸复印件,是1945年5月11日的重庆《大公报》,头版标题格外醒目:“五月十日豫西西峡口第三次大捷,大横岭钓丝崖日军集体自杀……”“你看,这里面也有我们排的功劳。”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颤抖着展开一张褪色的“武功状”,上面“李龙春”三个字虽已模糊,却依旧透着当年的荣光。
  “抗战胜利后,我1949年12月在四川随部队起义,后来到解放军12军教导总队学习,退役后回了宁波。”老兵叹了口气,眼神柔和下来,“做过水果小贩,走街串巷叫卖;后来进了水果合作社,娶了个宁波姑娘,生了五个孩子。1962年去了环卫处,扫了十几年大街,直到退休。”
  他轻轻抚摸着胸前的纪念章,泪水顺着脸颊滑落:“2015年领到这枚章时,我哭了整整一夜,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要是他们能看到现在,看到国家这么强大,人民过得这么好,肯定也会高兴的。”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户洒在老兵身上,给银白的头发镀上一层暖光。我合上笔记本,指尖早已被墨水浸得发蓝,赵倩的录音笔还在运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着这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走下楼时,赵倩握着我的手说:“周哥,我们一定要把这些细节都写进去,让更多人知道李老他们的故事。”我用力点头,心里清楚,这不仅是续写一篇小传,更是在守护一段民族的记忆——那些在烽火中挺身瞭望的身影,值得被永远铭记。
  
  (二)
  
  10月的广州秋阳暖而不烈,我和同为抗战志愿者的小林结伴,穿过依然绿树成荫的干休所巷道,路面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两旁的凤凰木枝叶舒展,偶尔有几声鸟鸣划破宁静。终于,我们站在了101岁的李庭芳老兵家门口,门楣上“光荣之家”的铜质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开时,一位身形清瘦却腰杆挺直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被孙女李敏缓缓推了出来。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目光矍铄如炬,仿佛能穿透岁月的迷雾。胸前挂着的两枚纪念章——抗战胜利60周年和70周年纪念章,在光线中闪着温润而厚重的光,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亮。“是来听过去的事吧?”老人声音洪亮,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铿锵,完全不像百岁高龄的模样。身旁的李敏笑着补充:“爷爷早就等着你们了,这些天总念叨着要把当年的事说清楚,说给更多年轻人听。”
  我在老人身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摊开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李庭芳老兵口述实录”,指尖抚过关于他的零星记录,那些简略的文字背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此刻即将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小林则轻轻按下了录音笔,“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为这段尘封的历史按下了播放键。随着老人缓缓开口,一段浸着烽火与热血的往事,在广州的秋日里铺陈开来。
  “我本名李义,1923年生于河北唐县北店头乡西杨庄村。”老人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故乡,“我们唐县自古习武之风盛,村里的武师是远近闻名的练家子。我打小就跟着他练拳,扎马步能扎一个时辰不挪窝,耍起大刀来虎虎生风,十几岁时就练就了一身结实功夫,臂膀上的力气比同龄人数倍,能轻松举起村口那口几十斤重的石碾子。”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战火很快烧到了冀中平原。115师驻扎到我们村附近时,战士们每天在晒谷场操练,扛着步枪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音震得人心头发颤。看着他们保家卫国的模样,我心里那股子热血直往上涌,总想着能和他们一起上战场杀鬼子。10月底,部队招新兵的消息传来,我瞒着父母报了名,和堂弟李志在内的70个同乡一起穿上了军装,编入115师七连。
  “那会儿我才14岁,个子没枪高,看起来像个没长开的孩子,战友们都喊我‘小鬼’。”老人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可练拼刺时,我从没服过输。别人练一个时辰,我就练两个时辰,枪杆磨得手心起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长出一层厚厚的老茧,硬是练出了一手过硬的拼刺技术。连长常说我‘这小子天生是吃军人这碗饭的’,还把他的独门拼刺技巧教给了我,说我反应快、力气足,是块好料。”
  
  1938年5月5日,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日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我举起右拳,对着鲜红的党旗庄严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的誓言,字字句句刻在我心里,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后来百团大战打响,战况惨烈到超出想象,枪林弹雨里,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我们一起参军的70个同乡,最后活下来的只有25个,牺牲了整整45个。“每次想起那些倒下的弟兄,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疼。”老人声音低沉,眼神里满是悲痛,“他们有的才十八九岁,还没来得及成家,就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1941年秋的那个夜晚,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把冀中平原照得恍如白昼,连远处庄稼地的田埂、路边的野草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到草叶上凝结的露珠。我和七连的战友们执行侦察任务归来,刚走到一座土丘旁,就和日军的一个小队撞了个正着——我们从土丘两侧同时走出,四目相对的瞬间,双方都愣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来不及掏枪,甚至来不及喊口号,鬼子就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冲了上来,嘴里“嗷嗷”叫着,脸上满是狰狞。我们也立刻挺枪迎击,白刃战一触即发。金属碰撞的“叮叮当当”声、战士们的呐喊声、鬼子的嘶吼声,瞬间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我的对手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日本兵,长得人高马大,肩膀宽得像头牛,结实得像头蛮牛,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他盯着我这穿破旧军服、手里握的还是支拼凑起来的杂牌枪的八路军小战士,眼神里满是轻蔑,仿佛在看一只随时能捏死的蚂蚁。他嘴里“呀呀”低吼着,举着刺刀就朝我胸口凶狠刺来,那刺刀带着凌厉的风声,透着一股置人于死地的狠劲,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
  可他不知道,我这身功夫可不是白练的。我沉住气,身体猛地向左侧一闪,避开他的锋芒,同时手腕一翻,用枪杆狠狠拨开他的刺刀,“当”的一声脆响,震得我虎口发麻。借着转身的惯性,我顺势将枪刺往前一送,全身力气都集中在手臂上,精准无比地刺向他黄呢军服包裹的胸口。只听“噗嗤”一声,枪刺穿透布料和皮肉的声音格外清晰,鬼子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我满脸满身,温热的血腥味直冲鼻腔,黏腻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猛地拔出枪刺,那鬼子闷哼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栽在一个“小鬼”手里,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后背的汗水已经把军服浸透,贴在身上凉飕飕的,手心也全是汗,握着枪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刃战中亲手杀死敌人,震撼与后怕交织,却更坚定了我杀鬼子的决心。我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握紧枪刺,转身又冲向了下一个敌人。
  
  1942年底,鬼子的“扫荡”越来越疯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冀中平原陷入一片火海。一次反“扫荡”战斗中,我们接到紧急任务,要掩护一位叫李庭芳的地方女干部冲出包围圈。当时情况危急,敌人已经从三面逼近,女干部穿着便服,在战场上格外显眼,很容易成为鬼子的目标。
  情急之下,我灵机一动,拉着她躲到一处草垛后,压低声音说:“快,我们换衣服!”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就脱下自己的八路军军服,她也迅速换上便服。我们不仅交换了服装,连姓名也临时换了——我让她顶着我的名字“李义”,跟着突围的群众一起走,我则穿着她的蓝布衫,冒充普通百姓引开敌人。换好衣服后,我刚走出草垛,就迎面遇上两个汉奸,他们贼眉鼠眼地盘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看到八路军没有?”
  我强装镇定,说自己是附近的村民,被鬼子吓得乱跑。可他们根本不信,伸手就要抓我。我趁其不备,迅速拔出腰间的短刀,猛地捅向左边那个汉奸的胸口,又转身一刀划开了另一个汉奸的喉咙。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都是平日里刻苦训练练出来的本能。解决完汉奸,我故意往与大部队相反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吸引鬼子的注意力。鬼子果然被我引了过来,子弹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拼尽全力奔跑,仗着从小在山里练出的脚力,穿梭在田埂和树林间,总算甩开了追兵。
  脱险后,我看着身上这件女干部的衣服,心里想着那次生死与共的掩护,干脆就用了“李庭芳”这个名字。一来是为了纪念她,二来也是为了安全,避免被鬼子认出来。年底,因为作战勇敢、屡立战功,我被提拔为副班长,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也更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
  
  1943年初,大量日伪军集结,对晋察冀边区发动了又一次大规模扫荡,兵力是我们的好几倍。1月24日,我随部队进入唐县魏庄岭阵地,这里是冀东地区党政军民来往边区的要道,离保定、石家庄都近在咫尺,是鬼子进攻边区的必经之路,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七连的任务是在这里坚守二至三天,配合定唐支队和十一大队,掩护边区驻地五万多群众转移。那三天三夜,战斗打得天昏地暗,鬼子的飞机盘旋轰炸,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泥土和碎石四处飞溅。我们依托阵地顽强阻击,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手榴弹用完了就用石头砸,有的战士胳膊断了,就用牙齿咬着手榴弹拉环扔向敌人;有的战士腿被打穿了,就趴在地上射击。我和全连战友一起,硬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杀伤了70多个敌人,为群众转移争取了宝贵时间。
  到1月26日下午,我们的弹药所剩无几,伤亡惨重,和其他掩护部队且战且退,最后撤到了西赤村附近一处财主的墓地里。这里柏树成林,枝叶茂密,遮天蔽日,算是个暂时的隐蔽之所。那会儿,我们连的两个排已经打得只剩11名战士,每个人都带着伤,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吊在脖子上,军装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就在我靠着一棵柏树观察敌情时,一颗子弹突然从对面山坡飞来,“嗖”的一声穿过了我的鼻翼,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嘴唇往下淌,嘴里满是血腥味。我疼得眼前一黑,却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用随身带的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继续指挥战斗。没过多久,日伪军就把墓地团团包围了,一场惨烈的肉搏战再次打响。我凭着过硬的拼刺技术,又刺死了一个鬼子,可没等我喘口气,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就从侧面刺中了我的肩部,剧痛让我浑身一软,摔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石板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几条大狼狗吐着舌头,蹲在我身边,眼神凶狠,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不远处,七八个日伪军端着枪,正看守着我和几个幸存的战友。我们被鬼子用粗麻绳捆在柏树上,一个个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稍微一动,伤口就疼得钻心。
  紧接着,我亲眼看到鬼子拿着刺刀,挨个对我们的战友下手,冰冷的刺刀一次次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我眼睁睁看着堂弟李志被鬼子挑杀,他临死前还瞪着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着“打倒小日本”,声音嘶哑却坚定。那一刻,我心里的恨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眼泪混着鼻血往下流,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我以为自己的大限也到了,心里反倒平静下来——这处墓地离我家不到一里地,能死在家门口,陪着牺牲的弟兄们,也挺好。可就在鬼子的刺刀快要碰到我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不知道是因为后续部队赶到,还是有其他紧急情况,这场屠杀竟然停止了。我和另外四个战友被押到了唐县宪兵队,第二天又被转移到望都县宪兵队。
  一路上,我和战友齐贵全、胡根杰被一根粗铁丝串在一起,铁丝残忍地穿过了齐贵全和胡根杰的锁骨,鲜血顺着铁丝往下滴。到我这里时,因为鼻翼的伤口还在流血,鬼子就直接把铁丝穿过了我受伤的鼻翼,每动一下,铁丝就会摩擦伤口,像是刀子在割肉,疼得我死去活来,冷汗浸透了衣服,可我咬着牙,没叫一声苦,更没吐露半个字关于部队的信息。
  在望都宪兵队里,我和胡根杰他们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严刑拷打。鬼子逼我们交待主力部队的去向,逼我们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毒打。鞭子抽、老虎凳、辣椒水,这些酷刑轮番上阵,我的身上布满了伤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最残忍的一次,鬼子把一块烧红的铁块,直接夹在了我的膝窝里,滚烫的铁块灼烧着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剧痛让我浑身抽搐,几乎晕厥,牙齿咬得咯咯响,嘴唇都被咬破了,可我死死忍着,没吐露一个字——我是共产党员,死也不能给组织丢脸,不能对不起牺牲的战友。
  七八天后,我和另外六个人被带出了宪兵队,与五十多个被抓来的河北农民会合,然后被押上了火车。火车一路颠簸,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汗臭和血腥味。下了火车,看着眼前陌生的城市建筑,我才知道自己到了石家庄。当走进那座高墙林立、戒备森严的所谓“集中宫”时,我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成了战俘。
  在这里,每天等待我们的依旧是拷打和折磨,鬼子想从我们口中套取更多情报。第二天,我的八路军军服就被强行脱去,换上了一身破烂不堪的囚服,上面满是污渍和血迹。我在石家庄集中营待了一个来月,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人死去,饿死的、病死的、被打死的……我大致算了一下,有三千多同胞死在了这里,那座集中营,就是一座人间地狱。我们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是掺着沙子的粗粮,喝的是浑浊的水,很多人因为营养不良和疾病,慢慢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1943年春天,我和其他1500人被押到北平附近的门头沟做劳工,每天被迫挖煤、修路,干着繁重的体力活,稍有懈怠就会遭到毒打。5月,我们又被编成两队,送往黑龙江做劳工。一路上,缺衣少食,疾病缠身,天寒地冻,很多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倒在了路上。等到达目的地时,我所在的队伍已经从1500人剩下了350人,减员超过七成。
  后来,我们又被转到鞍山弓长岭铁矿,在这里,我和胡根杰等几个战友秘密成立了组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越狱,回到部队,继续杀鬼子!我们暗中观察看守的动向,寻找逃跑的机会,还偷偷积攒干粮,把省下的窝头藏在矿洞的缝隙里。
  1944年3月的一个清晨,天还没亮,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正是逃跑的好时机。我和刘炳臣、胡根杰等四人,趁着看守打瞌睡,偷偷溜出了铁矿,钻进了附近的大森林。我们不敢停歇,拼命地跑,生怕被鬼子追上。饿了就啃几口藏起来的干窝头,渴了就喝几口山泉水,整整跑了两天两夜,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一头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能自由地呼吸,就是最大的幸福。那一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我们激动得相拥而泣,多年的坚持和牺牲,终于换来了胜利的曙光。组织经过详细调查,确认了我和胡根杰的身份和经历,为我们恢复了党籍和军籍。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激动得哭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苦难,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这么多年的坚持,总算没有白费。
  抗战胜利后,我被编入挺进东北第二大队,后来又被任命为辽宁军区工人训练教导队政治部主任,先后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在战场上继续冲锋陷阵。在湖南的一次战斗中,我腹部中弹负伤,留下了终身的伤疤,每当阴雨天,伤口就会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段烽火岁月。
  新中国成立后,我随部队来到了广东,转行从事卫生管理工作,致力于改善部队和地方的医疗卫生条件。后来转业到地方,继续为国家建设贡献力量,直到1986年4月才离休。我的老战友胡根杰,2004年就走了,走的时候,我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握着他的手,想起当年一起越狱、一起战斗的日子,心里满是不舍。
  2005年和2015年,我先后领到了抗战胜利60周年和70周年纪念章,每次抚摸着这两枚纪念章,我就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们,要是他们能看到今天的中国,看到国家越来越强大,人民生活越来越幸福,该多好啊。”老人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李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眶也红了。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老人银白色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也照亮了他胸前那两枚沉甸甸的纪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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