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机枪快手,后发制人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15 08:56:22 字数:11434
(一)
2024年深秋,我踩着满街飘落的金黄碎叶,来到金华抗战研究中心的档案馆。玻璃门推开时,风铃轻响,赵倩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整理史料,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摊开的采访笔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倩见我进来,立刻笑着起身:“周哥,你可算来了,这次给你带了黄德金老兵的新线索,还有我实地勘察的照片。”
我在她对面坐下,指尖摩挲着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这是外公李明留下的,扉页上“铭记历史,薪火相传”八个字,是外公晚年写下的。
“上次说到他随部队驻扎在矮凳桥的光明火柴厂,榕树射击的细节还很模糊,”我翻开笔记本,翻到上次记录的页码,上面画着一个简单的榕树草图,“这次有更详细的细节吗?”
赵倩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盘磨损严重的录音带,小心翼翼地插进老式录音机里:“这是我去年采访黄老家邻居张奶奶时录的,老人家今年92岁了,和黄老住对门一辈子,记得很多他没跟记者说过的事。黄德金1924年出生在温州鹿城的巷弄里,家里住的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靠着一手好手艺维持生计,母亲则在家纺线织布,拉扯五个孩子。16岁那年,他父亲在给大户人家做寿材时,突发脑溢血倒在工地上,没等送到医馆就咽了气。”录音机里传来一位老人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讲述着当年的惨状,“德金他爹走的时候,家里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还是街坊邻居凑了点木料,他自己跟着木匠师傅学了几天,亲手给爹打了口薄棺……”
赵倩适时补充:“日军侵占温州后,到处烧杀抢掠,巷子里的房子被炸毁了大半,黄老家隔壁的杂货铺就是被日军的炮弹掀翻的,他亲眼见过逃难的百姓被日军机枪扫射,尸体堆在巷口,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笔记本上“家国破碎”四个字被我描得格外重,墨水晕开了一小片。赵倩喝了口水,继续说道:“1942年春,国民党开始挨家挨户抓壮丁,保长带着两个兵痞踹开百姓家门的声音,每天都在巷子里回荡。黄老家只有他和五岁的弟弟两个男丁,按规矩本该抓他,但他性子倔,不想像牲口一样被拖拽着去当兵,更不想让母亲看着自己被绑走流泪。那天晚上,他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得通红,揣着母亲连夜蒸的红薯,背着一把家里唯一的柴刀,自己走到了温州第八大队治安部队的招兵处。自愿入伍时,他对招兵官说‘与其被抓去,不如主动去打鬼子,还能保护家里人’。”
这段情节比我之前记录的更具画面感,我赶紧补充到笔记本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十八岁少年坚毅的背影:瘦高的个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眼神里满是超出年龄的沉稳。赵倩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训练记录,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其中“黄德金”三个字旁边,有当年连长的朱批:“黄德金,机枪天赋异禀,命中率远超同批新兵,可重点培养。”“他入伍后,被派到翠微山训练,和一百多个新兵一起摸爬滚打了一年多。每天天刚蒙蒙亮,山上就响起枪声,连长教他们用的是老式捷克式轻机枪,枪身沉得很,足有十几斤重,很多新兵练几天就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但黄德金不一样。”
赵倩的声音里带着敬佩,指尖划过训练记录:“他每天比别人多练两个时辰,中午别人躺在树荫下休息时,他就抱着机枪琢磨瞄准技巧,把准星对准远处的树干,一练就是半个时辰;晚上借着月光拆卸组装枪械,把每一个零件都摸得滚瓜烂熟,连机枪的磨损痕迹都能精准分辨。有一次训练,连长让他对着一百米外的陶罐射击,他三发子弹全中,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小子,天生就是吃机枪这碗饭的’。他常跟战友说,轻机枪比步枪火力猛,准头练好了,能多杀几个鬼子,就能多救几个老百姓。”
“1944年温州第三次沦陷,日军的飞机在天上盘旋,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城市瞬间变成一片火海。他随部队开拔到仰义,驻扎在官岭山上,对面山头就是日军的营地,中间隔着一片开阔的番薯地,地里的番薯藤长得有半人高,那是他们第一次直面日军的主力部队。”我记得上次赵倩提到过官岭山的遭遇,这次她讲得更细致,还拿出了一张官岭山的卫星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当年的阵地位置。
“那天上午,部队派了三个哨兵下山刺探敌情,都是和黄德金一起入伍的同乡,最大的不过20岁。他们刚走到番薯地中间,就被日军的暗哨发现了,‘砰’的一声枪响,走在最前面的哨兵当场倒在地里,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番薯藤。剩下两个哨兵刚想卧倒,日军的机枪就响了,子弹扫过番薯地,藤叶纷飞,两个年轻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没了动静。”赵倩的声音有些低沉,“日军顺着枪声追上山,黄德金站在山背上一看,两边是陡峭的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正面是气势汹汹的追兵,根本没有退路。他急中生智,拉着连长的胳膊说‘连长,官岭西侧有条小路,能绕到旁边的马鞍山,再不走就全完了,我们会被包饺子的’。
“部队刚撤到半路,日军就追到了官岭山山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石头上迸出火星。黄德金抱着轻机枪躲在山脚下的番薯地里,借着番薯藤的掩护,架起机枪瞄准冲过来的日军。他屏住呼吸,将准星对准第一个鬼子的胸口,扣动了扳机,‘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打出去,两个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应声倒地,后面的鬼子立刻卧倒反击。战友们跟着他一起开枪,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混在一起,打了半个多小时,日军突然撤了。后来尖兵探听回来才知道,他们是按计划去进攻温州市区,没打算和我们这支装备简陋的治安部队纠缠,这才捡了一条命。”这段惊险的撤离经历,被我用红笔重点圈了出来,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悬崖符号,提醒自己后续补充地形细节。
接下来就是我最期待的榕树机枪的情节,赵倩的眼神变得凝重,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部队一路往西撤退,白天躲在山林里,晚上借着月光行军,战士们饿了就啃口干硬的番薯,渴了就喝山泉水,很多人脚上磨出了血泡,却没人喊一声苦。在一个叫郭溪的村子里,他们找到一户空无一人的农家,用灶台烧了一顿热饭,糙米混着野菜,大家吃得狼吞虎咽。晚上六点多,通讯员突然骑着一匹快马赶来,带来紧急命令,让部队连夜赶往茶山,支援那里的守军。
“第二天拂晓,他们终于到达茶山。刚在山脚下的破庙里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休息,又接到紧急命令,日军骑兵正向华盖山移动,企图占领制高点。他们赶紧抄近路赶过去,沿着山间小路狂奔,汗水浸透了军装,鞋子里灌满了泥土。刚到矮凳桥的光明火柴厂,就听见远处传来清晰的马嘶声,断断续续,越来越近。”赵倩指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这就是火柴厂门口的那棵老榕树,我上个月特意去了一趟,树干直径足有两米多,枝桠向四周伸展,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我上次去实地考察过,树干上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弹孔,最深的一个有手指粗,专家说就是当年抗战时期留下的。
“黄德金和一个叫王小二的战友负责把守门口。王小二比他小两岁,是从丽水逃难来的孤儿,两人在训练时结下了生死情谊。两人听着马嘶声越来越近,却被厂房和围墙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人影。黄德金抬头看了看旁边的老榕树,眼睛一亮:‘小二,我们爬到榕树上看看,视野开阔,肯定能找到鬼子。’王小二有些犹豫,榕树的枝桠虽然粗壮,但离地面有三米多高,他有点恐高。黄德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我拉着你,快,耽误了军情就麻烦了。’”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亲眼看到了当时的场景。“黄德金抱着轻机枪,先踩着树干上的凸起爬了上去,找到一个粗壮的树杈坐稳,然后伸手拉王小二。王小二咬着牙,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刚爬到一半,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幸好黄德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在树杈上坐稳,拨开茂密的树叶往下看,四五十米外的石板路上,一队日本骑兵正朝着火柴厂过来,大概有十几个人,马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为首的鬼子骑着一匹黑马,手里拿着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刚想喊‘有鬼子’,就看见那个为首的鬼子举起了望远镜,镜头正好对准了榕树的方向。显然是发现了他们,鬼子咧嘴一笑,举起马刀挥了挥,骑兵队伍立刻加快了速度。来不及多想,黄德金端起轻机枪,对准骑兵队伍扣动了扳机,‘哒哒哒’一梭子子弹呼啸而出,三个鬼子应声从马背上摔下来,其中一个正好压在马肚子下面,战马受惊,扬起前蹄嘶鸣。还有一匹战马也中了弹,倒地挣扎,把背上的鬼子甩了出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日军立刻还击,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向榕树,‘嗖嗖’地穿过树叶,打在树干上,木屑飞溅。王小二吓得缩了缩脖子,刚想往下爬,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脚踝,‘啊’的一声惨叫,他从树上摔了下去,正好掉进榕树旁的河里。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王小二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脚踝剧痛,又跌进了水里,河水很快染红了一片。黄德金心里一紧,来不及多想,先把轻机枪扔到河岸上,然后顺着树干滑下去,树皮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跳进冰冷的河里,一把背起受伤的王小二,蹚着齐腰深的水往岸边走。”赵倩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黄老回忆说,当时子弹还在耳边飞,他什么都没想,就想着不能让战友落在河里,不能让战友被鬼子抓走。
“部队里的战友们听到枪声,都冲出火柴厂大门反击,轻重武器一起开火,形成一道火力网,掩护他们两人撤了进去。卫生员给王小二包扎伤口时,剪开他的裤腿,发现子弹打穿了脚踝骨,骨头都露出来了,王小二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哭。黄德金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树枝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了一路,浸透了军装,他却因为紧张,一点都没察觉。”这段补充的细节让黄德金的形象更加鲜活,我赶紧记录下来,笔记本上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连页边空白处都画满了标注。
赵倩继续说道:“几天后,日军增兵反扑,大概有一个中队的兵力,还带着两门迫击炮。部队派了一个排驻守在火柴厂外的石桥上,那是进入村子的唯一通道。没想到排长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平时欺压新兵倒是厉害,一看到日军骑兵冲过来,吓得魂飞魄散,竟然丢下部队,自己骑着一匹战马逃跑了。剩下的战士们寡不敌众,被日军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牺牲了十多人,还有几个被俘虏了。
“当天晚上,连长气得浑身发抖,把部队集合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排长的罪状,然后按照军法,把那个逃兵拉到河边枪毙了。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黄德金说,那是他第一次见连长发那么大的火,连长红着眼睛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贪生怕死之徒,留着也是祸害’。这件事也让他明白,战场上怕死只会害死更多人,只有团结一心,奋勇杀敌,才能保住性命,才能打跑鬼子。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黄德金就被一阵狗叫声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走到火柴厂门口,往外面一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村子被日军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黑压压的一片,距离他们只有二三百米,日军的机枪架在村口的土坡上,炮口对着火柴厂的方向,一百多号人被困在里面,插翅难飞。连长急得团团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手里的马鞭都快被捏断了。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让一个会说当地话、长得像农民的士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背着一把柴刀,假装去山上砍柴,趁机探路。”
赵倩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庆幸:“那个士兵也是运气好,沿着山边的小路走了没多远,就发现了一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大概是以前村民上山采草药走的,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日军没派人把守。他赶紧原路返回,把消息告诉了连长。当天晚上,趁着夜色,连长带领大家沿着那条小路悄悄突围,每个人都屏住呼吸,脚步放得很轻,连咳嗽都要捂住嘴。走到一半时,有个新兵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大家都吓得停下脚步,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直到确认日军没有发现,才继续前进。直到走到茶山的安全地带,大家才敢停下来休息,很多人都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黄德金后来回忆说,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全靠运气和战友的机智才活了下来。”
后面的情节我已经有所了解,但赵倩还是补充了一些令人揪心的细节:“1944年10月,他们跟随国民革命军88军新编21师去景山莲花芯作战,日军驻扎在松台山上,凭借有利地形负隅顽抗。七个战友扛着重机枪去抢占阵地,刚架好枪,日军的炮弹就打了过来,第一发炮弹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炸起的泥土把他们埋了半截。他们刚爬出来,第二发炮弹就直接命中了重机枪阵地,‘轰’的一声巨响,重机枪被炸毁,七个战友当场牺牲,尸骨都没找全。黄德金抱着轻机枪,躲在战壕里,对着日军的阵地疯狂射击,打了两个子弹带,直到枪管发烫,才掩护步兵们撤退。子弹打光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耳朵被炮弹震得听不见声音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过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
“后来他们去守瑞安桐岭,那里是交通要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在山上挖了战壕,架起了机枪,守了三天三夜,战士们轮流站岗,吃的是压缩饼干,喝的是雪水。三天后,暂编33师来换防,他们才得以撤下来休息。没想到33师警惕性不高,晚上竟然没有派哨兵站岗,而是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日军趁机发动突袭,半夜里冲进阵地,33师的士兵毫无防备,被打得落花流水,牺牲了三百多人,桐岭山背上的大殿也被日军一把火烧了,火光冲天,烧了整整一夜。黄德金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尾随袭击骚扰日军,每次作战,他都把轻机枪架在有利位置,精准地打击日军的火力点。他的轻机枪总能精准地打倒两三个鬼子,战友们都叫他‘机枪快手’。
“抗战胜利后,黄德金回到温州鹿城,放下了手中的机枪,拿起了锄头,种地养家,娶妻生子。他从来没跟家人提过战场上的事,就连他的儿子,也是在他获得纪念章时,才知道父亲当年是战功赫赫的机枪手。直到2015年,他获得了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胸前挂着金灿灿的纪念章,他才对着家人说了一句‘当年没白打,终于把鬼子赶跑了’。2021年冬天,这位老兵安详去世,享年97岁,临终前,他还紧紧攥着那枚纪念章,嘴里念叨着‘战友们,我来陪你们了’。”
赵倩关掉录音机,档案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我合上笔记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和草图,仿佛看到了黄德金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成长为一名勇敢的机枪手的全过程:从温州巷弄里的苦孩子,到翠微山上刻苦训练的新兵,再到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勇士,最后是安享晚年的老兵。这些抗战老兵的故事,是历史的见证,也是民族的记忆。
(二)
2024年12月的内蒙古,寒风裹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打在抗战研究院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我裹紧厚重的羽绒服,拉上帽子,和同为抗战志愿者的小林并肩走进办公楼,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手里紧紧攥着外公李明先生的旧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角有些磨损,上面外公和一位身着军装的青年并肩而立,背后是连绵的草原和落日余晖,那青年眉眼刚毅,便是外公时常提起的老友朱启尧。此行,我们专程从山东临邑赶来拜访这位92岁的老人,只为听他讲述八路军老兵赵梓山的抗战往事,为我续写赵梓山小传补充最鲜活、最珍贵的细节。
推开朱老办公室的门,暖融融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寒气。老人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胸前别着一枚亮闪闪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见我们进来,他笑着起身,动作虽有些迟缓,却依旧硬朗,指着桌上摊开的相册说:“周小子,可把你们盼来了!你外公生前总念叨要把赵梓山的故事好好传下去,我这脑子还没糊涂,那些事儿都清清楚楚记着呢。”
我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封面已经被我摩挲得发亮,扉页上外公“铭记英烈,薪火不灭”的字迹苍劲有力,瞬间让我想起无数个熬夜整理老兵资料的夜晚。这是我续写赵梓山小传的关键一站,关于那位以“后发制人”战术闻名的刺刀手,我渴望听到更鲜活、更立体的过往。
朱老呷了口热茶,目光缓缓飘向窗外的飞雪,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缓缓开口:“赵梓山1926年4月27日生于山东临邑田口镇,村东头那间靠着小河的茅草屋就是他的家。他爹在他三岁那年就因病走了,从小跟着寡母纺线织布、种地过日子,12岁就扛起锄头下地干活,风吹日晒的,练出一身结实的筋骨,胳膊上全是腱子肉。1944年秋,新四军八大队到田口镇宣传抗日,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搭起了临时戏台,战士们唱着《松花江上》,歌声悲壮激昂,赵梓山站在人群最前面,拳头攥得咯咯响,眼里全是怒火。”老人从相册里抽出一张泛黄的村落老照片,照片上的小河蜿蜒流淌,岸边的老槐树郁郁葱葱,“你看,这就是当年的田口镇,那条小河还在,只是老槐树前年枯死了。赵梓山就是在这儿和同乡赵梓云一起报名参军的,1945年1月,他告别母亲时,娘连夜给他做了一双新布鞋,塞到他手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活着回来’,他跪在地上给娘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红了,转身就跟着部队走了,没敢回头,怕一看娘的眼泪就走不动了。”
这段饱含深情的细节比我之前搜集到的文字资料更动人,我赶紧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仿佛清晰地看见那个18岁少年坚毅而不舍的背影,在寒风中渐渐远去。朱老继续说道:“赵梓山分到了一把套筒子步枪,枪身带着明显的磨损痕迹,枪托上还有前人刻的小记号,一看就是经过好几个人手的旧枪。子弹袋里只有25发子弹,每一发都用油纸包着,他宝贝得不行,每天都要拿出来数一数。腰间还挂着四枚新四军自造的手榴弹,木柄上用小刀刻着‘抗战必胜’四个字,虽然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同乡赵梓云比他小一岁,更惨,连步枪都没分到,只领了四枚手榴弹和一把大刀,整天跟在赵梓山身后,一口一个‘梓山哥’,凡事都听他的。
“他们的班长姓王,是个参加过平型关战役的老兵,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那是和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王班长训练时格外严格,半点不含糊,每天天不亮就带着他们在村外的河滩上练拼刺,喊杀声能惊动十里地外的乡亲。”朱老突然放下茶杯,模仿着当年王班长的语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军人的威严,“‘拼刺刀,谁先动手谁先死!’这句话他每天都要喊上几十遍,还特意拉着赵梓山他们一对一示范,强调弱势时要沉住气,后发制人,找准敌人的破绽再出手,一招制敌;要是我强敌弱,就得主动出击,绝不能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赵梓山学得最认真,别人休息时,他就对着河滩上的老树干练刺杀,套筒子的刺刀都被他磨得发亮,树干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痕。”
1945年3月的商河城战役,是赵梓山参加的第一场大规模战斗。朱老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旧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商河城的位置,还有几条弯曲的箭头标注着部队进攻路线:“当时县城里驻扎着600多鬼子和1000多伪军,装备精良,还有好几门迫击炮。我们新四军来了3000人,战士们士气高昂,决心把这颗钉在根据地边缘的钉子拔掉。深夜里,天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爆破组的战士借着夜色掩护,背着20斤重的炸药包,悄无声息地摸过冰冷的护城河,河水刺骨,冻得他们牙齿打颤,却没人敢出声。他们把炸药包牢牢绑在城门下,点燃导火索后迅速往回跑,‘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炸开一个大口子,碎石和尘土飞上天有几丈高,震得地面都在发抖。
“突击队紧接着用炸药炸塌了护城河堤岸,浑浊的河水瞬间漫了出来,部队踏着松软的泥土,呐喊着冲进城里。赵梓山握着套筒子,挺着刺刀跟在战友身后,心里又紧张又激动,手心全是汗,把枪柄都攥湿了。城里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火把在晃动,大部分敌人被先头部队冲散,四处逃窜。他们遇到零星的日军就拼刺刀,靠着人多优势以多杀少。赵梓山第一次直面鬼子,心脏砰砰直跳,一个慌不择路的鬼子朝着他冲过来,他下意识地按照班长教的动作,侧身、挥枪、刺杀,刺刀狠狠扎进了鬼子的胸膛,拔出时,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又腥又黏,吓得他半天没回过神,手里的枪都差点掉在地上。”朱老顿了顿,喝了口茶平复情绪,“第二天一大早,部队撤出商河城时,他看到街上躺满了鬼子的尸体,不少伪军举着白旗投降,耷拉着脑袋,心里才算松了口气,也第一次真正明白,打仗就是拿命去拼。”
时间来到1945年6月,麦收刚过,田野里的玉米长到齐腰高,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掀起层层绿浪。朱老说,就是在这个时节,日伪军纠集了大批兵力,对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扫荡”,八大队接到紧急命令,掩护军区机关和老百姓转移。“三班的战士们分布在齐集村西头的各个据点,形成一道防线。赵梓山选了一户人家的土墙做掩体,那土墙不高,刚好能挡住身子,他半蹲在墙根下,把套筒子架在墙头上,枪口对准村口的大路,眼睛紧紧盯着远方,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右边是15岁的小刘,脸还带着稚气,嘴唇上刚冒出点绒毛,手里紧紧攥着步枪,指关节都泛白了,看得出来很紧张;左边是王班长,眉头紧锁,手里握着枪,时不时低声提醒他们‘注意隐蔽,别暴露目标’。
“没过多久,远处尘土飞扬,越来越近,一百多个鬼子和伪军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前面是骑兵,后面是步兵,扛着轻重机枪,拖着小钢炮,还有几辆马车拉着弹药和粮食,队伍浩浩荡荡的,老远就能听到马蹄声和鬼子的吆喝声。在离赵梓山50米远的地方,敌人停下了脚步,他清楚地看到鬼子手里的三八式步枪,枪身细长,还有身上笔挺的呢子军服,领头的鬼子军官戴着白手套,骑着一匹黑马,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村子里的动静,眼神凶狠。”朱老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午后。
“突然,鬼子的轻重机枪一起响了起来,‘哒哒哒’‘突突突’的枪声震耳欲聋,子弹像雨点一样打过来,打在土墙上,溅起阵阵尘土。小钢炮的炮弹呼啸着落在村里,‘轰隆’一声,一间茅草屋瞬间被炸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赵梓山只有25发子弹,他知道每一发都来之不易,不敢浪费,端着枪瞄准了好久,屏住呼吸,才扣动扳机。第一枪就打中了一个正在架设机枪的鬼子,那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他又迅速瞄准,第二枪又放倒了一个伪军,那伪军抱着腿惨叫着滚在地上。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像一道闪电,正好打中了右边的小刘,少年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一歪,就倒在了墙根下,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染红了身下的泥土,眼睛还睁着,满是不甘。
“赵梓山看着小刘的尸体,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刚想冲过去把他拉过来,一枚鬼子的手榴弹就落在了他脚边,冒着青烟。王班长眼疾手快,大喊一声‘小心’,一把抓起手榴弹,朝着鬼子的方向狠狠扔了回去,紧接着大喊‘卧倒’。赵梓山赶紧趴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震得什么都听不见。他记得班长说过,新四军自造的手榴弹拉弦后三秒就会爆炸,威力不算大,而鬼子的手榴弹拉弦后要五秒才爆炸,有更多反应时间。没过多久,又一枚鬼子手榴弹投了过来,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捡,被王班长猛地扑倒在地:‘别碰!’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泥土和碎石溅了他们一身,幸好有班长及时扑倒,才没受伤。”朱老拍着胸口,语气里满是后怕,“班长爬起来时,脸色苍白地说:‘鬼子第一次投弹被反投,第二次肯定会延迟投弹,就等着我们上钩呢,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赵梓山吓得浑身冒冷汗,赶紧学着班长的样子,等鬼子的手榴弹落地后,停顿了两秒,才抓起两枚手榴弹投出去,爆炸声中,几个鬼子应声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场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八大队战士们凭借有利地形,顽强抵抗,杀伤敌人40多人。根据上级指示,为了掩护大部队和老百姓转移,部队开始有序撤退。“撤退时,赵梓山摸了摸子弹袋,还剩15发子弹,手榴弹也还有两枚,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王班长蹲在小刘的尸体旁,默默取下他的枪和子弹袋,背在自己身上,眼圈通红,声音沙哑地念叨着‘这孩子,还没来得及回家见爹娘,还没好好吃过一顿饱饭’。”朱老的声音有些哽咽,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雪声依旧,仿佛在为牺牲的烈士哀悼。
齐集村离王楼子只有七八里路,部队沿着村外的壕沟迅速撤退,那壕沟不深,刚好能容一个人弯腰前进,是之前老百姓挖来防水的,没想到这会儿成了掩护撤退的天然屏障。“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头晕眼花,战士们又累又渴,嘴唇都裂了口子,渗出血丝,却没人敢停下脚步,只能咬牙坚持。可没想到,日伪军很快就追了上来,把王楼子团团围住,包围圈越缩越小,轻重武器的枪声此起彼伏,根本停不下来,子弹像蝗虫一样飞过头顶。”朱老说,这场下午的战斗比上午更激烈,也更残酷,子弹不断打在赵梓山身前的土墙土,发出“扑扑”的声响,泥土簌簌往下掉。“他牢记班长的话,听到子弹‘啾啾’响的时候不用怕,那是在半空中飞,离得远;可要是听到沉闷的‘呼呼’声,就说明子弹离得很近,非常危险,必须立刻隐蔽。有好几次,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带着刺耳的风声,吓得他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后背全是冷汗。”
终于,鬼子仗着人多势众,挺着刺刀冲到了阵地前,赵梓山和20多个战友也上好刺刀,大喊着“杀鬼子”,呐喊着迎了上去,声音响彻云霄。“王班长冲在最前面,挥舞着刺刀,大喊‘死也不能让鬼子打进村来!守住阵地’。一个鬼子朝着赵梓山冲过来,头戴钢盔,闪闪发光,腿上打着皮绑腿,踩着皮靴,手里的三八式步枪上着刺刀,寒光闪闪,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赵梓山紧紧握着套筒子,脑子里只有班长那句话‘拼刺刀,谁先动手谁先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紧盯着鬼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寻找着最佳时机。就在对方刺刀快要刺到他胸口的瞬间,他猛地一侧身,避开攻击,同时双手用力,拨开鬼子的步枪,顺势往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将刺刀狠狠扎进了鬼子的心窝。
“他听到鬼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声音刺耳,赶紧双手一拧,然后猛地拔出刺刀——他知道,不这样做,刺刀会被血吸住,拔不出来,很可能会被后面的敌人趁机攻击。转身一看,战友们也都各自解决了对手,剩下的几个鬼子见势不妙,吓得赶紧退了回去。可就在这时,他看到王班长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腹部被鬼子的刺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不停地往外流,染红了他的军装,他想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朱老的声音里满是痛惜,眼里泛起了泪光。
天黑下来,夜幕笼罩了大地,鬼子依旧死死围住王楼子,不肯撤退。王班长因伤重,没能撑过去,牺牲了。赵梓山抱着班长冰冷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流,无声地哽咽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天晚上,三班又牺牲了3名战士,伤亡惨重。赵梓山的子弹袋里只剩下5发子弹,每个人的心情都沉重得像灌了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陆大队长看着伤亡情况和被包围的局势,当机立断,决定趁夜间鬼子警惕性降低时突围。他命令一连二排向西南方向发起攻击,制造声势,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掩护大队主力向东北方向撤退。“撤出七八里路后,陆大队长又命令赵梓山和一个排的战士返回,从后面向鬼子开火,继续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掩护二排突围。黑暗中,他们对着鬼子的阵地一阵猛射,枪声震耳欲聋,鬼子果然被打懵了,以为我们要反冲锋,乱作一团,纷纷调转枪口还击。等到二排安全突围后,他们才悄悄撤离,直到天亮时,鬼子摸不清我们的虚实,终于撤离了王楼子,我们才敢出来收拢队伍。”
抗战胜利后,赵梓山没有停下脚步,又先后参加了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还参与了攻打开封、南阳的战斗,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他带领一个小组冲锋时,胸部被敌人的子弹打中,鲜血浸透了军装,疼得他几乎晕厥,是同乡赵梓云冒着枪林弹雨,把他从阵地上背了下来,一路辗转送到河南的后方医院养伤。后来,他的伤被评定为七级伤残,胸口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蚯蚓,每次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朱老说,半年后伤愈转业,赵梓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临邑田口镇,先后担任乡农会主任和乡长,一心扑在乡村建设上,想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他一直四处打听赵梓云的消息,托了很多战友和熟人,可始终没有音讯。“后来有人说,赵梓云在浙江沿海作战时失踪了,很可能是牺牲了,尸骨都没能找到。赵梓山常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方发呆,手里拿着一张两人当年的合影,嘴里念叨着‘梓云兄弟,你到底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眼神里满是思念和遗憾。”
1957年,赵梓山响应国家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主动报名来到内蒙古牙克石木材加工烤胶联合厂工作,从山东到内蒙古,跨越千里,一干就是23年,直到1980年离休。“他在厂里一直很勤快,不管什么活都抢着干,从不喊苦喊累,同事们都很佩服他。闲暇时,他还常常给年轻人讲抗战故事,把“后发制人”的战术道理和当年打仗的经历讲给大家听,教育他们要珍惜现在的和平生活,铭记历史,不忘先烈。2020年冬天,这位老兵安详去世,享年94岁。
离开研究院时,雪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来,给洁白的草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一定要尽快完成赵梓山的小传,配上朱老提供的照片和地图,让这位“后发制人”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让那段浴血奋战的历史永远被后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