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遮后掩护,包抄日特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14 08:22:30 字数:10854
(一)
2024年12月的内蒙古,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在马路上织成白茫茫的帘幕。我和志愿者小陈裹紧羽绒服,呵着白气赶往内蒙古抗战研究院——此行的核心,是拜见外公李明的老朋友朱启尧先生。
会客室的暖气驱散了寒气,刚推开门,就见一位身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老人端坐窗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听见动静,老人缓缓抬头,眼神骤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却依旧锐利的光。“是周捷吧?”朱启尧先生站起身,声音洪亮,“快坐,你们一来,我就想起和你外公一起采访抗战老兵的日子了。”
我们围坐在暖炉旁,朱老捧着热茶,指尖划过照片上并肩站立的年轻战士,缓缓打开了话匣子。“王拓是个英雄,他于1921年生在莱芜方下镇方赵庄,打小就倔,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朱老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飞雪,仿佛穿透了时空,“1939年春天,四支队进驻方赵庄,那会儿正是春耕,战士们放下枪就帮老乡拉犁,有的同志脚陷在泥里,鞋都丢了,光着脚还乐呵呵地干。王拓那时候才18岁,天天蹲在田埂上看,眼睛里全是光。”
朱老说,王拓家里穷,爹娘早逝,跟着叔叔过活,八路军的到来,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暖”。战士们不仅帮老乡干活,还教大家认字、唱抗日歌曲,讲外面的世界。1939年6月6日那天,天刚蒙蒙亮,王拓揣着叔叔蒸的两个菜团子,没打招呼就蹚过大沙河——那河刚开春还凉得刺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对岸,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八路军王庄驻地。“他站在营部门口,浑身湿漉漉的,却挺着胸脯说要参军抗日,”朱老笑了,“首长见他态度坚决,又机灵,就收下了他。”
一周后,王拓领到了属于自己的装备: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军装,一件薄棉衣,还有一枝枪膛略显陈旧但保养得极好的“汉阳造”步枪,以及用油纸小心翼翼包着的20发子弹。“那枪比他还高半个头,他却天天抱着不放,吃饭时放在脚边,睡觉时压在枕头下,擦枪的布都磨破了两块。”朱老回忆道,“大家都笑他把枪当宝贝,他却认真地说,这枪是打鬼子的利器,得好好爱护。”就这样,王拓成了八路军山东纵队第四支队一营三连一排二班的一名战士,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
1939年8月,鲁中山区的秋风已经带着寒意,夜里睡觉都得盖厚被子。一天下午,营部突然接到情报:有二十多个鬼子,带着一个汉奸,计划第二天清晨偷袭马家庙,抢夺粮食,残害百姓。“那时候马家庙只有几十户人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要是被鬼子盯上,后果不堪设想。”朱老的语气沉了下来,“营部当即决定,由二连和三连共200多人连夜奔袭,趁鬼子立足未稳将其围歼。我们装备不如鬼子,只有几挺机枪和少量手榴弹,还得提防莱芜城里的鬼子增援,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当晚,部队就出发了。王庄到马家庙有20多里路,全是崎岖的山路,战士们借着微弱的月光,踩着沾满露水的草丛,悄无声息地前进。王拓第一次参战,心里又紧张又激动,手心的汗把枪柄浸得滑溜溜的。他紧紧跟着班长,班长怎么走他就怎么走,班长卧倒他就立刻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我那时候就跟在他后面,”朱老说,“看他那股紧张又认真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将来肯定是块打仗的料。”
天快亮时,部队终于抵达马家庙外的一片松树林,指挥员下令就地埋伏。松针上的露水打湿了战士们的衣服,寒气透过单薄的军装渗进来,大家却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村口的方向。没过多久,一队黑影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正是鬼子小队。朱老记得清楚,领头的鬼子挎着军刀,走路摇摇晃晃,后面的鬼子扛着步枪,还有两个人抬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另外两人背着两门手炮,那个汉奸则弓着腰,在鬼子身边献殷勤。
“打!”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枪声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鬼子,当场就有六七个鬼子倒在地上,剩下的鬼子反应过来,慌忙卧倒在地,架起轻机枪疯狂还击,手炮也接二连三地发射,枪榴弹在松树林里炸开,泥土、碎石和松枝溅得满地都是。“有个战士被弹片划伤了头皮,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他随手抹了一把,拿起枪继续打,嘴里还喊着‘狗日的鬼子,让你们来送死’!”朱老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早晨。
王拓跟着班长,趴在一棵大树后,瞄准一个鬼子扣动扳机,可惜没打中,他心里一急,刚想调整姿势,就被班长按住了。“沉住气,瞄准了再打!”班长低声说。王拓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瞄准,这一次,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鬼子的肩膀,那鬼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看到自己打中了鬼子,王拓心里又高兴又振奋,打得更起劲了。
当包围圈缩小到十来米时,冲锋号吹响了。战士们从埋伏的地方冲出来,高喊着“冲啊!杀啊!”扑向鬼子。王拓跟着班长冲在前面,只见班长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直冲向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那鬼子也凶悍,挥舞着军刀迎了上来,班长侧身躲开军刀,顺势将刺刀刺向鬼子的胸膛。没想到那鬼子反应极快,双手死死攥住了刺刀,班长双臂猛地一拧,刺刀瞬间撕开了鬼子的手掌,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淌,染红了枪身。鬼子疼得嗷嗷直叫,班长趁机再往前一挺,刺刀深深扎进了鬼子的肋部。王拓见状,立刻端起枪,朝着鬼子的后背又补了一刀,鬼子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这场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200多名八路军战士凭借着勇敢和智慧,全歼了这股鬼子,还活捉了那个汉奸。朱老说,那个鬼子机枪手临死前想破坏武器,把“歪把子”轻机枪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扔得满地都是,战士们战后仔细搜寻,把每一个零件都捡了回来,后来送到兵工厂修好,成了连队的“宝贝疙瘩”。除此之外,部队还缴获了几枝三八式步枪和两门手炮。“王拓当时抱着一枝三八式,摸了又摸,眼睛都亮了,”朱老笑着说,“他跟我说,这三八式比汉阳造射程远、准头高,以后打鬼子更有劲了。”也是从这场战斗中,王拓深刻体会到,八路军打仗不仅要不怕牺牲,更要讲究策略,分散袭敌、集中优势兵力歼敌,绝不做无谓的牺牲。
1940年初,王拓随部队转移到莱芜县东部的常庄。没过多久,日军一个联队从淄博赶来“扫荡”,兵力是我们的好几倍,装备也精良得多。三连奉命占据杨家空村附近的一座山头,掩护主力部队撤退。“那座山不高,但地势险要,是主力撤退的必经之路,我们必须守住。”朱老的语气凝重起来,“鬼子的炮火太密集了,一颗接一颗地砸在山头上,碎石和尘土飞扬,掩体都被炸毁了不少。”
战士们趴在光秃秃的山头上,顽强地抵抗着鬼子的进攻。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身边,“嗖嗖”地响,不少战士中弹牺牲。王拓所在的二班负责防守山头左侧,班长带着大家不停地射击,扔手榴弹,打退了鬼子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二班长是个老党员,打仗特别勇敢。”朱老回忆道,“那天他已经连续扔了十几颗手榴弹,胳膊都累酸了,可看到鬼子又冲上来,他还是抓起一颗手榴弹,拉开引线,想扔向鬼子群。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的身体猛地翻了个儿,子弹从右耳打入,左耳穿出,当场就牺牲了。”
看到班长牺牲,王拓和战友们都红了眼,恨不得冲下去和鬼子拼命。但指挥员下令,必须坚守阵地,掩护主力撤退,大家只能强忍着悲痛,继续战斗。随着鬼子的攻势越来越猛,部队渐渐抵挡不住,只能顺着山后往下撤。撤到三四十米处,连长突然回头,目光落在王拓身上,大声喊道:“王拓!二班长的枪还在山上,你去把它捡回来!”
王拓心里清楚,回去就是九死一生,山头上还在不断落下子弹和炮弹,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往山头冲。“班长的枪是他的命根子,也是我们班的荣誉,绝不能留给鬼子!”朱老模仿着王拓当时的语气,眼里满是敬佩。王拓猫着腰,借着山石的掩护,飞快地往山上跑,子弹在他脚下“扑扑”作响,像鞭子一样抽着地面,碎石溅到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找回班长的枪。
终于,他冲到了班长牺牲的地方,班长的身体还保持着扔手榴弹的姿势,那枝三八式步枪就落在他身边。王拓先小心翼翼地把班长的遗体推到一处弹坑里,用石块盖住,然后抓起步枪,转身就往回撤。就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炸起的泥土把他埋了半截,他挣扎着爬出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抱着枪拼命往山下跑。当他安全回到队伍里时,连长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好小子,有种!这枪以后就交给你用了!”就这样,王拓换下了自己那枝陈旧的“汉阳造”,扛起了班长留下的三八式步枪。
1940年夏天,因为作战勇敢、表现突出,王拓被提拔为二班副班长。到了秋天,日军再次对根据地发动进攻,王拓带领全班战士担任掩护任务。战斗打得异常激烈,鬼子的子弹像密雨一样袭来,王拓沉着冷静地指挥大家射击、转移阵地。突然,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打穿了他左手的三指,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枪柄。“他当时咬着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简单包扎了一下,继续指挥战斗,直到完成掩护任务,才跟着部队撤下来。”朱老说。
之后,王拓被送到老乡家里养伤。老乡们待他像亲人一样,每天给他换药、熬鸡汤,悉心照料。在养伤的一个月里,王拓没有闲着,每天都要擦拭那枝三八式步枪,把枪身擦得锃亮,还跟着老乡学习编竹筐、干农活。他常说,老乡们是八路军的后盾,没有老乡们的支持,就没有我们的胜利。伤一好,他就立刻告别老乡,归队了。手上的伤疤至今还在,成了他那段战斗岁月的见证。
1943年初,凭借着多次作战的出色表现,王拓升任一排副排长。这年春天的一个晚上,轮到他值班站岗,夜色如墨,山风呼啸着穿过村巷,带来阵阵寒意。王拓握着三八式步枪,警惕地注视着村子四周的动静,耳朵仔细听着任何异常的声响。突然,村子东北方的天空升起几颗照明弹,惨白的光芒瞬间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远处传来了鬼子的呐喊声和脚步声——1000多鬼子趁着夜色,偷偷摸了过来!
王拓立刻鸣枪示警,营部迅速下达突围命令。战斗瞬间爆发,枪声、爆炸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片火海。鬼子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八路军战士们虽然顽强抵抗,但伤亡惨重。“那天打得太惨烈了,营长、副营长,还有一连和三连连长,都相继牺牲了,好多战友都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朱老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红了,“我们二连被鬼子追得节节败退,最后被逼到了一座山崮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排长带着前面的战士冲锋开路,王拓在队尾掩护,不断地向追来的鬼子射击,打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掩护大家冲出去,绝不能让鬼子把我们全部消灭!正跑着,王拓突然感到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推了一下,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前扑倒在地,手里的三八式步枪也甩了出去,落在几米远的地方。
“中弹了!”这个念头瞬间在他脑海里闪过,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想:“这下完了,牺牲了就再也不能杀鬼子,再也不能和战友们并肩作战了。”一股莫名的气愤涌上心头,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是因为遗憾——他还没杀够鬼子,还没看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他似乎昏迷了片刻,又猛地醒了过来,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还能呼吸。“没死!我还没死!”他心里一阵狂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到腰间和右臂一阵发麻,伸手一摸,满手都是温热的鲜血——子弹从他的后背穿透腰部,又打穿了右臂,伤口处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
“人在枪在,这是纪律!也是班长教我的!”王拓咬着牙,忍着剧痛,一点点地向步枪掉落的方向爬去。地上的石子和草屑划破了他的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但他全然不顾,眼里只有那枝乌黑发亮的三八式步枪。几米的距离,他爬了足足有几分钟,终于抓住了枪柄。他凭着一股狠劲儿,挣扎着坐起来,用没受伤的左手艰难地拉开枪栓,压上子弹,做好了战斗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鬼子端着步枪,发现了他,嗷嗷叫着冲了过来。王拓屏住呼吸,瞄准鬼子的脑袋,手指猛地扣动扳机。“砰!”一声清脆的枪响,鬼子应声倒地,脑袋上冒出一股鲜血。王拓松了一口气,刚想起身,又听到了鬼子的脚步声,他立刻翻滚到一块巨石后面,隐蔽起来。他心想,就算今天牺牲在这里,也要多拉几个鬼子垫背!
可等了一会儿,却没看到鬼子大队的身影。原来,排长已经带着主力部队成功突围,鬼子被牵制在了山脚下,一时之间没能追上来。王拓松了口气,顺着山沟往上走,想去追赶部队。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腰间的伤口在剧烈疼痛,鲜血不断地流淌,浸湿了军装,粘在皮肤上又冷又硬。头晕眼花的他,全凭着一股信念支撑着,一步步向前挪动。
大概走了七八里路,天快亮时,王拓终于在山头上看到了一排的战友们。看到战友的那一刻,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战友们看到他浑身是血,都急忙围了过来,卫生员立刻拿出急救包,为他包扎伤口。当绷带紧紧缠住伤口时,钻心般的疼痛才真正袭来,让他忍不住浑身发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老乡们听说我们有战士受伤,特意煮了面条送来,里面放了好多咸盐,说盐能止血。”朱老说,“王拓当时饿坏了,也疼坏了,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吃完后,他说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当晚,王拓被战友们用担架转移到了八路军的后方医院。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悉心照料他,为他清理伤口、换药、打针。经过两个月的精心治疗,王拓的伤口终于痊愈,重新回到了部队。
“后来,抗战胜利了,王拓跟着部队去了东北,参加了四保临江、辽沈战役,从东北打到华北,立了不少战功。”朱老的声音渐渐柔和下来,“1949年,他被安排到牡丹江航校任教导员,1950年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战场上浴血奋战。1956年,他调到海拉尔民航站任政委,1962年12月,又被任命为牙克石乳品厂厂长,一直干到1980年离休。”
朱老说,离休后,王拓就在牙克石安了家,过着平静的生活。每次去看王拓,他都会念叨当年打仗的日子,念叨那些牺牲的战友。“王拓总说,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当了一名八路军,保卫了家乡,保卫了老百姓。他手上的伤疤,腰间的枪伤,都是他的勋章,也是他一生的荣耀。”
窗外的雪还在下,朱老的讲述结束了,可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王拓前辈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清晰浮现:那个抱着步枪睡觉的年轻战士,那个冒着枪林弹雨捡回班长步枪的副班长,那个中弹后依然坚持战斗的勇士……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和平生活。
(二)
2025年2月的广东,细雨如丝,带着岭南亚热带的湿润和温暖气息,浸润着抗战研究院的青砖黛瓦。我和志愿者小林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进院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樨香,仿佛在诉说着尘封的抗战往事。此行我们专为写作东江纵队老兵曾发的小传而来,接待我们的是32岁的研究员谭功——他深耕东江纵队历史多年,手里有不少曾发前辈的珍贵史料。
“周老师你们快请进!”谭功戴着黑框眼镜,眼神清亮,一见面就捧着厚厚的一摞档案迎上来,“关于曾发前辈捕杀日特小贞的战役,档案里的细节比简略记载要鲜活得多,还有几位亲历者的口述记录,咱们边看边说。”
走进陈列室,墙上悬挂的东江纵队港九独立大队作战地图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谭功指着地图上沙头角一带的标记,缓缓开口:“曾发前辈1924年生于香港新界沙头角梅子林村,家境不算富裕,但父亲曾集芬格外重视教育,拼尽全力供他读书。他在香港读完小学,顺利考入九龙知用中学,本想凭着学问闯出一番天地,可1941年12月,日军的铁蹄踏碎了香港的宁静,也撕碎了他的求学梦。”
谭功翻出一份曾发的口述实录,字迹工整清晰:“1942年,18岁的曾发听说附近村庄有游击队在抗日,当即下定决心告别父亲,四处打听着找到了东江纵队,被分配到港九独立大队。那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鬼子赶出香港,赶出中国!”
刚加入队伍不久,曾发就展现出了过人的观察力和行动力。他发现涌背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渔船往来便利,既能隐蔽行踪,又能快速传递消息,是开辟海路交通网络的绝佳据点。“他多次向上级申请,希望进驻涌背村开展民运工作。”谭功补充道,“大队领导看中他的胆识和细心,派他和队员高勇一同前往,曾发化名李桂,以沙头角区交通员的身份隐蔽在村里。”
初到涌背村,村民们对游击队还带着几分生疏和顾虑。曾发和高勇没有急于开展工作,而是天天跟着村民下田干活、出海打鱼,用粤语和大家拉家常,把抗日道理融入日常闲谈中。“鬼子抢我们的粮食,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亲人,只有团结起来反抗,才能有活路!”一次次真诚的宣讲,慢慢点燃了村民们的抗日热情。涌背村有8艘槽仔船,原本是村民父子搭档傍晚出海拖网的生计船,村民们主动献船加入队伍,白天打鱼侦查,晚上运送人员物资,成了游击队的“海上眼睛”和“秘密通道”。
“这些渔船队太关键了!”谭功语气激动,“日军的舰艇在海上巡逻,一举一动都被渔民们看在眼里,消息很快就传到曾发手里,让游击队每次行动都能避开风险、精准打击。更重要的是,曾发和战友们靠着这些渔船,护送了一批批内地文化精英、港九独立大队的领导和战士撤离险境,全程保密,万无一失。直到抗战胜利,曾发前辈都不知道自己护送过的人里,有茅盾、邹韬奋这样的文化名人。”
随着海路交通网的稳固,曾发又借着涌背村的掩护,频繁开展陆上抗日活动。1944年夏收时节,金黄的稻谷铺满晒场,村民们正忙着收割,日军突然发动“扫荡”,村口传来的枪声打破了宁静。曾发当时正在村里整理情报,来不及撤离,急中生智抓起一把木耙,挽起裤脚冲进晒场,和村民们一起弯腰翻晒稻谷,脸上故意沾了些谷糠,装作一副专注干活的模样。
“日军端着刺刀冲进晒场,逐个盘问。”谭功模仿着当时的场景,“曾发低着头,用流利的本地粤语应答,说自己是村里的佃户,家里就靠这点稻谷活命。日军见他满身泥土,说话也没破绽,踢了踢他脚边的谷堆,就转身去搜查其他人了。曾发就这么凭着沉着冷静,躲过了一劫。”
没过多久,曾发接到新的命令,和战友李友一同前往香港上水区鹤薮村,接管当地的手枪队。“这支手枪队只有8个人、8条短枪,却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队伍。”谭功介绍道,“队员们个个身手矫健,战斗经验丰富,常年扎根群众,一边宣传抗日,一边除奸杀敌,让附近的汉奸特务闻风丧胆。李友接任第三任小队长,曾发担任政治服务员,两人配合默契,把队伍带得有声有色。”
1944年秋末,两个鬼子化装成挑夫模样,背着空担子往涌背村方向挪动,眼神却四处张望,透着一股不怀好意。村民们一眼就看出了破绽,悄悄跑到鹤薮村向曾发报告。“曾发和李友立刻带着队员出发,在村民的指引下,在半路的山坳里设伏。”谭功说,“等鬼子走进埋伏圈,队员们一跃而出,没等鬼子反应过来,就缴了他们的枪,把这两个探子活捉了。”
可就在队伍士气正盛时,一则噩耗沉重地打击了曾发。他参加游击队的消息被汉奸泄露,日军宪兵队当即抓走了他的父亲曾集芬,把他关进了元朗的据点。“敌人对曾集芬用尽了酷刑,毒打、灌水、坐老虎凳,逼他说出港九大队的驻地、交通线和队员名单。”谭功的声音沉了下来,手里的档案纸微微发颤,“但曾集芬是个硬骨头,任凭敌人怎么折磨,始终咬紧牙关,一句关于游击队的话都没说。村民们凑了一大笔钱,托人求情才把他保了出来,可那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回家不到半个月就去世了,年仅40岁。”
父亲的牺牲让曾发悲痛欲绝,他在父亲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眼泪混着怒火在眼眶里打转:“爹,您放心,我一定杀尽鬼子,为您报仇!”而这仇恨的矛头,直指日军宪兵队特务头子——小贞。
“这个小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谭功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日军军曹,阴险狡猾,凶残成性,不仅枪法精准,还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经常化装成村民、商贩、货郎,四处刺探情报,残害抗日群众和游击队员。他还恬不知耻地向部下炫耀,曾一次用军刀砍杀20多个中国人,杀到手软才罢休。鹤薮村、大埔田村一带的村民,提起他的名字都恨得牙痒痒。”曾发和李友商议后,当即决定:除掉小贞,为父亲和牺牲的同胞讨还血债!
此后的日子里,曾发一边带领手枪队开展斗争,一边留意小贞的行踪,村民们也主动帮忙侦查,发誓要让这个恶魔付出代价。1945年春的一个上午,细雨刚停,天空渐渐放晴,田埂上还沾着湿泥,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芬芳。曾发带着李友和3名队员,扮成当地农民,挽着裤脚在大埔田村的水田里插秧,一边干活,一边和身边的村民低声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
突然,村头的民兵阿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裤脚沾满泥水,脸上满是焦急:“曾同志!不好了!村西头的晒场上有个外乡人,说话口音怪怪的,腰里好像藏着家伙,正拿着几块糖果,拉着放牛娃打听村里的情况,问得都是些陌生人来往、后山有没有人驻扎的话!”
曾发心里咯噔一下,和李友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笃定——小贞终于出现了!他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压低声音对队员们说:“情况紧急,分两组包抄!李友带阿明、阿华从东侧田埂绕过去,堵住晒场的前门;我带阿健、阿勇绕到晒场后方的老槐树下,断他的退路!记住,尽量活捉,若他反抗,直接击毙,绝不能让他跑了!”
队员们迅速放下手里的秧苗,悄悄摸出藏在腰间的短枪,借着茂密的稻田和路边的茅草丛作掩护,猫着腰向晒场靠近。春日的阳光不算刺眼,却把人影拉得很长,曾发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稻田里的蛙鸣。
晒场上堆满了晒干的稻草,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那个“外乡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戴着一顶旧草帽,正坐在石碾上,手里把玩着几块水果糖,对着面前的放牛娃满脸堆笑,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村子深处和后山方向。曾发绕到晒场后侧的老槐树下,仔细打量着那人——他虽然穿着便服,但身形挺拔,双手虎口处有明显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说话时嘴角的纹路里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凶气,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特务头子小贞!
“老乡,看你面生得很,是从哪里来的呀?要往哪里去?”曾发故意操着地道的本地口音,慢慢从树后走出来,脚步平稳,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实则全身戒备。
小贞猛地回头,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像饿狼一样扫过曾发,又瞥见他身后慢慢出现的队员,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挤出一丝假笑:“哦,我是路过这里的货郎,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问问路,想找个地方住一晚。”
就在这时,李友带着队员从东侧田埂包抄过来,形成了合围之势,把晒场的所有出口都堵得严严实实。小贞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手悄悄摸向腰间。
“别装了,小贞!”曾发突然厉喝一声,声音洪亮,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手里的短枪“唰”地举起来,对准了他的胸口,“你残害了多少中国百姓,欠下了多少血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小贞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再也伪装不下去。他猛地掏出藏在腰间的手枪,手腕一翻,就要对准曾发扣动扳机。“开枪!”曾发和李友几乎同时大喊一声,枪声在空旷的晒场上骤然响起,清脆而决绝。五颗子弹同时射向小贞的胸腹,他惨叫一声,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倒在稻草堆上,手里的手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即便身受重伤,小贞依旧死性不改,他躺在地上,嘴角流着鲜血,眼睛瞪得溜圆,声嘶力竭地嘶吼:“大批皇军就要到了!你们都得死!统统都得死!”
曾发怕他没死透,上前一步,眼神冰冷如霜,对着他的脑袋又补了两枪。枪声落下,小贞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动静。这个血债累累的恶魔,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队员们立刻上前搜查,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本特务证件、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支装满子弹的手枪,还有半包没吃完的水果糖——那是他用来笼络人心、刺探情报的工具。看着这些东西,曾发想起了牺牲的父亲,想起了被小贞残害的同胞,眼眶不禁红了。
“曾发前辈知道,小贞失踪后,元朗的日军宪兵队肯定会疯狂报复,尤其是大埔田村和鹤薮村的村民,很可能会遭到血腥屠杀。”谭功叹了口气,“当天晚上,他就联系了村里的民兵,在他们的帮助下,用草席裹住小贞的尸体,趁着浓重的夜色,抬着担架走了十多里山路,把尸体深埋在一处偏僻的山坳里,还在上面种了几棵小树做标记。之后,他们又在晒场上撒了些国民党保安队的帽徽碎片和几枚空弹壳,制造出小贞是被保安队抓走的假象。”
果然,第二天一早,元朗的日军宪兵队就倾巢而出,数百名日军端着枪,气势汹汹地冲进大埔田村,挨家挨户搜查,把晒场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几枚保安队的帽徽碎片。日军指挥官怀疑是保安队干的,又带着人去附近的保安队驻地交涉,双方吵了一架,却毫无结果,只能悻悻而归。大埔田村的村民们,就这样在曾发的周密安排下,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但日寇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们把曾发和李友的手枪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多次调集兵力进行“扫荡”,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1945年5月,曾发带着队员曾春、林六,护送一批缴获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前往东纵总部。完成任务返回鹤薮村的途中,为了确保安全,曾春主动请缨:“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打探路况,看看有没有鬼子的巡逻队。”
可没想到,曾春刚走没多久,就传来了激烈的枪声。曾发和林六心里一紧,立刻循着枪声赶过去,只见曾春被数十名日军团团包围在一处山坳里,大腿已经中弹,鲜血染红了裤腿,却依旧靠着一块巨石顽强抵抗,手里的短枪不断向日军射击。
“曾春知道自己突围无望,要是被日军活捉,肯定会遭到酷刑,还可能泄露队伍的秘密。”谭功的声音带着哽咽,“他回头看了一眼曾发和林六藏身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然后猛地拉开了身上的手榴弹引线,朝着日军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曾春同志和好几名日军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曾发和林六强忍着悲痛,借着雨幕的掩护,在山林里绕来绕去,避开了日军的搜捕,整整跑了一夜,才终于安全返回鹤薮村。
1945年6月,曾发又接到一项重要任务:护送港九独立大队政训室主任从西贡乘船返回涌背村。因天色已晚,海上航行不安全,他们便在村里的孤寡老人李庚家落脚。李庚老人是个抗日积极分子,一直默默支持游击队的工作,把曾发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
天蒙蒙亮时,一阵刺耳的马达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李庚老人早起喂鸡,隐约听到村口传来汽船靠岸的声音,他悄悄爬到院墙上一看,只见一艘日军汽船停在岸边,数十名日军端着枪,正朝着村里走来。“不好!鬼子来了!”李庚老人心里一急,不顾自己年迈,悄悄翻过院墙,跑到曾发他们住的房间窗外,轻轻敲了敲窗户:“曾同志,快起来!鬼子进村了!”
曾发猛地惊醒,立刻叫醒政训室主任和队员,压低声音说:“跟我走,后山有个预先准备好的山洞,快!”几人借着晨雾的掩护,飞快地往后山跑去,钻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山洞很小,只能勉强容纳几个人,洞口被藤蔓和杂草遮挡,很难被发现。
日军在村里搜了一整天,把家家户户都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找到曾发他们的踪迹。最后,气急败坏的日军放火烧了几间空屋,才骂骂咧咧地登上汽船离开了。直到日军走远,李庚老人才跑到后山,把曾发他们从山洞里叫出来。
谭功合上档案,窗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了陈列室里的一张张旧照片。“新中国成立后,曾发前辈被安排在新会、江门工作,在这里结婚生子,扎根安家,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2015年,他和老伴李灵一起获得了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枚勋章,是对他抗战岁月的最高褒奖。2017年2月,93岁的曾发前辈安详离世,他的一生,都在践行着当年加入游击队时的誓言,为国家和人民奉献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