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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麦子花开,必经之路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13 09:14:49      字数:15099

  (一)
  
  江南春意正浓,高铁穿梭在黄绿交织的田野间,窗外的油菜花谢了,结出饱满的荚果,让人不由得想起鲁南麦浪翻滚的模样。我揣着沉甸甸的采访本,直奔无锡抗战研究院——为了续写张荣光老兵的小传,这趟江南之行,我期待了许久。
  推开史料室的门,顾新岚研究员正对着一叠手稿和照片出神,她桌上的搪瓷杯还冒着热气,杯沿印着淡淡的茶渍。见我进来,她立刻起身笑道:“周老师,你可算来了!张荣光老兵的资料我整理了足足半个月,这里有他的口述实录、亲属访谈,还有当年鲁南军区的部分档案复印件,这故事,得从1943年鲁南的麦花说起。”
  我拉过木椅坐定,指尖拂过桌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的小腿,眉眼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背后是成片齐腰深的麦田,麦花细碎如霜,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顾研究员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史料特有的厚重感,将我拽进了那个战火纷飞却又麦香弥漫的春日。
  
  张荣光老家在山东苍山县沂堂乡台井村,1930年2月出生的他,童年是在枪炮声里泡大的。六岁那年,父亲张学礼把他送进村里的私塾,先生教他念“人之初,性本善”,可课本还没摸热,日本人的扫荡就来了。记得有一次,日军的汽艇沿着沂河开来,机关枪“哒哒哒”地扫射,村里的狗狂吠着乱跑,乡亲们抱着孩子往地窖里钻。私塾的窗户被流弹打穿了一个洞,先生抱着教案趴在桌下,学堂就此散了伙。
  后来村里秘密办起抗日小学,张荣光又去读了一年。学堂设在村西头的破庙里,黑板是用锅底灰刷的木板,桌椅是垒起来的土坯。先生不仅教他们认字,还偷偷讲岳飞抗金、杨靖宇抗日的故事,每次讲到激动处,先生就攥紧拳头,声音沙哑却有力:“孩子们,咱们中国人不能当亡国奴!”那些话,像种子一样埋进了张荣光的心里。
  
  他的父亲张学礼,是八路军的地下交通员。白天,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扛着锄头在田里干活;夜里,他就背着干粮、揣着密信,翻山越岭穿梭在各个交通站之间。张荣光记得,有好几次父亲要去邻村接头,会让他提着半篮红薯或一把青菜跟在后面,遇见盘查的伪军,就说是去走亲戚。他年纪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模样憨态可掬,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有一次,他们路过伪军的岗楼,一个留着仁丹胡的伪军拦住他们,伸手就要抢篮子里的红薯。父亲赶紧赔笑脸:“老总,这是给孩子他姥姥送的,没多少,您尝尝?”张荣光趁机拉着伪军的衣角,仰着脸说:“叔叔,这红薯可甜了,我娘特意蒸的,您吃一个呗!”伪军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挥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走远后,父亲摸着他的头说:“荣光,你真机灵,以后说不定能帮爹干大事。”
  久而久之,父亲见他脑子灵光,遇事不慌,还能随机应变,便开始让他单独执行简单的送信任务。13岁那年,他正式成了一名小交通员。藏信的地方换过不少——灶膛里烧剩的柴火堆中、纳鞋底时特意留的夹层里、甚至是掏空了蛋黄蛋清的鸡蛋壳里,每次他都能凭着细心和胆识化险为夷。母亲总是在他出发前,往他口袋里塞一把炒黄豆,反复叮嘱:“孩子,路上小心,信比命重要,一定要送到。”
  
  1943年4月初,鲁南的麦子正扬花,细碎的白絮飘在风里,带着淡淡的麦香,却也藏着看不见的危险。那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给张荣光的小竹篮里装了六个圆滚滚的鸡蛋、一小包炒花生,表面看是去走亲戚,实则篮子底垫着两层油纸,里面藏着一封给区中队的密信,要送到两里外的白埠子村交通站。信上的字是用米汤写的,只有用碘酒涂抹才能显现,这是父亲教他的秘密。
  他沿着田埂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带着麦苗的清香。麦秆长得齐腰深,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离白埠子村还有两里地时,他习惯性地抬头张望——这是父亲教他的规矩,走交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土路上走来两个穿便衣的人,他们穿着黑色短衫,裤腿扎得紧紧的,袖口鼓鼓囊囊,一看就藏着枪,而且脚步匆匆,正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张荣光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带是日伪军的重点巡查区,平时很少有陌生人走动,这两个人定是汉奸特务。他不敢多想,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脚下却悄悄拐了个弯,钻进了麦田。麦叶划过脸颊,有点痒,还带着露水的凉意,他攥着信的手心里全是汗,信纸被浸得有些发潮。
  没想到那两个人也跟着拐进了麦田,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得麦秆“咔嚓”作响。张荣光知道跑不掉了——麦田里视野开阔,一跑反而会暴露目标,而且对方有枪,他一个半大孩子,根本跑不过他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快速扫过前方,突然看到田埂边长着两棵歪脖子的酸枣树,间距不过两步,树下长满了杂草。
  他放慢脚步,趁着弯腰拨麦秆的动作,手指飞快地将信从油纸里抽出来,悄悄丢在两棵树之间的草丛里。为了不留下痕迹,他没有弯腰,而是用脚尖勾起几块松散的土块,轻轻盖在信上,又来回踩了两脚,把土块踩实,看起来和周围的地面没什么两样。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刚走出十几步,身后就传来粗声粗气的喊叫:“站住!不许动!再跑就开枪了!”
  张荣光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两个汉奸已经走到跟前,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胸口,枪身泛着冷光。“你是哪村的?要去哪?”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奸问道,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上下打量着他。
  “我是台井村的,去白埠子村找我姑姑。”张荣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可心脏还是“咚咚”地跳个不停,手心的汗越渗越多。
  “找姑姑?我看你是给八路送信的小探子吧!”另一个瘦高个汉奸说着,上来就搜他的身。他的手粗鲁地在张荣光的衣兜里、裤腰上摸来摸去,又翻看了竹篮里的鸡蛋和花生,连篮子底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八字胡汉奸不死心,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张荣光的脸颊立刻火辣辣地疼,嘴角瞬间渗出血丝。“说!是不是给八路送信的?信藏哪了?不说实话,我打死你!”
  张荣光咬着牙,摇了摇头:“我不是探子,就是去看姑姑的。”
  那汉奸见他嘴硬,又抬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张荣光踉跄着摔倒在麦地里,麦秆扎得他胳膊生疼,鼻子也开始流血,鲜红的血滴在白色的麦花上,红白相映,格外刺眼。两个汉奸轮番打他,拳头落在他的背上、胳膊上、腿上,疼得他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他死死咬着牙,愣是没哭出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说,绝不能说,说了不仅自己活不成,交通站的同志也会有危险。
  打了一阵,汉奸累得气喘吁吁,可还是没搜到证据,却也不肯放他走。八字胡汉奸眯着眼说:“既然你说去看姑姑,那就带我们去,要是撒谎,就把你带回去交给皇军,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荣光心里有了底——他知道白埠子村的乡亲们都是向着八路军的,村里的王大娘就是交通站的联络员,只要见到她,就有办法脱身。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忍着浑身的剧痛站起来,领着两个汉奸往村里走。路上,他故意放慢脚步,心里盘算着怎么给王大娘递信号。
  
  到了村东头王大娘家门口,他朝着院里大喊:“姑姑!姑姑!我是荣光,来看你了!”声音带着刻意的委屈,还故意揉了揉眼睛。
  屋里很快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正是王大娘。她穿着粗布棉袄,头发用蓝布包着,一看张荣光脸上满身是血,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神不善的陌生男人,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一把抱住张荣光,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脸都肿了,鼻子还流血,心疼死姑姑了!”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轻轻抚摸张荣光的脸颊,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别怕,有姑姑在。”
  哭声引来了不少村民,大家扛着锄头、拿着扁担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王大娘指着两个汉奸,抹着眼泪骂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侄子?他才十三岁,就是来给我送点吃的,你们凭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我们怀疑他是八路探子!”八字胡汉奸强装镇定地说,手还放在腰间的枪上。
  “放屁!这是我亲侄子,台井村的,他爹是张学礼,我们是实在亲戚,他每年都来好几回,村里谁不认识他?怎么会是探子?”王大娘不依不饶,声音越喊越大,“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是故意来村里找茬?告诉你们,我们村可不怕事!”
  村里的李大叔也站了出来,他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身材高大,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个汉奸:“我们都认识这孩子,确实是王大娘的侄子,你们要是再胡搅蛮缠,我们就去区里告你们乱打人、骚扰老百姓!”
  其他村民也跟着附和:“就是!赶紧走!别在我们村闹事!”“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
  两个汉奸看着围上来的村民,个个怒气冲冲,又找不到任何证据,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好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狠话:“小子,算你运气好!下次再让我们碰到,饶不了你!”说完,就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等汉奸走远了,王大娘赶紧拉着张荣光进屋,关上房门,从灶台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蘸了温水给他擦脸上的血。“孩子,委屈你了,没受伤吧?信送出去了吗?”张荣光摇摇头,忍着疼说:“姑姑,我没事,信藏在村外田埂的两棵酸枣树中间了,你让交通站的同志赶紧去取。”
  王大娘点点头,又从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递给他:“快喝点粥暖暖身子,我这就去叫人。”张荣光捧着碗,喝着香甜的玉米粥,心里暖暖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乡亲们的掩护,就是最坚实的后盾,是黑暗里最亮的光。
  
  1944年1月,父亲张学礼积劳成疾,经常咳嗽不止,有时候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翻山越岭跑交通了。区里通信站的同志知道张荣光机灵勇敢,又有多次送信的经验,就让他正式加入了通信站,成了一名专职交通员。
  他记住了父亲的嘱咐:“荣光,当了交通员,就要把信当命看,不能拆,不能看,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哪怕是死,也要把信送到目的地。”那些日子,他跑遍了鲁南的各个村庄,白天躲着敌人的巡查,夜里借着月光赶路,鞋底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脚上的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可他从来没喊过苦。
  有好几次,他还协助鲁南军区的曹参谋搞侦察。曹参谋二十多岁,身材挺拔,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疤,那是在战斗中留下的勋章。他很喜欢这个胆大心细的少年,教他怎么观察敌情、怎么判断敌人的动向、怎么用暗号传递信号,还经常给他讲战场上的故事。有一次,曹参谋摸着他的头说:“荣光,等你再长大点,就跟着我去当兵,扛枪打鬼子,保家卫国。”
  1944年底,八路军区中队升级,要编入正规部队。曹参谋果然没有食言,亲自带着张荣光去报了名。1945年2月,他被分配到鲁南军区第5团第2营卫生所,成了一名卫生员。虽然不能直接扛枪打仗,但能救死扶伤,他觉得一样是为抗日做贡献。
  卫生班长徐班长是个老兵,手把手地教他止血、包扎、固定骨折部位,还教他识别常见的草药。张荣光学得很认真,每天跟着徐班长练习,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救护技能。他把徐班长教的知识都记在心里,还在本子上画了简单的图解,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1945年3月,部队接到命令,要去消灭汉奸王洪九的伪军。王洪九是鲁南一带臭名昭著的汉奸,手下有上千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乡亲们恨之入骨。领导考虑到新兵缺乏战斗经验,规定所有新兵都留在后方,负责救护和后勤工作,不许上前线。
  张荣光急了,他早就想亲手消灭汉奸,为乡亲们报仇。他找到营长,坚定地说:“营长,我请求上前线!王洪九的地盘我熟!我当交通员的时候,经常在那一带送信,哪里有小路、哪里有岗楼,我都一清二楚。曹参谋也知道,我们还一起去侦察过敌情,我能给部队带路,还能抢救伤员,我一定不会拖后腿!”
  营长看着他满脸的恳切,又看了看他单薄却挺拔的身影,笑着问:“打仗可是要死人的,子弹不长眼睛,你不怕?”
  张荣光挺了挺胸膛,眼神坚定地说:“怕就不来当兵了!鬼子和汉奸害死那么多乡亲,我早就想跟他们拼了!能为国家打仗,能为乡亲们报仇,就算死,我也愿意!”
  营长被他的勇气和决心打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有种!我批准你上前线,跟着徐班长,一定要注意安全,既要救伤员,也要保护好自己。”
  
  战斗打响后,枪炮声震耳欲聋,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炮弹落在地上,掀起漫天的尘土和碎石。张荣光一开始确实有点紧张,腿都在打颤,耳朵嗡嗡作响,可当他看到身边的战友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看到伤员倒在地上痛苦呻吟时,他忘了害怕,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救人!
  他跟着徐班长冲在第一线,每当有战友受伤,他就立刻扑上去,快速检查伤口,用绷带止血、包扎,然后和其他卫生员一起,把伤员抬到后方的临时救护点。有一次,一个战友的腿被炮弹炸伤,血流不止,张荣光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止血带紧紧缠住战友的大腿,又用纱布按住伤口,直到血慢慢止住。战友疼得满头大汗,紧紧抓住他的手说:“谢谢你,小兄弟。”张荣光摇摇头说:“不用谢,我们是战友,应该的。”
  第三天,被包围的伪军开始疯狂突围,大约一半人冲破了包围圈,朝着城外逃窜。张荣光抄起一把缴获的步枪,跟着战友们追了七八里地。他跑得飞快,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尘土,可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直到把溃散的伪军全部歼灭才停下来。
  这一仗,他救了三个伤员,还缴获了一把手枪。战后,领导在全营大会上表扬他:“张荣光同志虽然年纪小,但胆子大、不怕牺牲,关键时刻能顶上去,是个好样的!”不久,他就被调到了一线部队,成了一名真正的步兵。
  
  1945年6月,鲁南的麦子熟了,金黄一片,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秆,风吹过,泛起金色的麦浪。张荣光随部队参加了攻打峰县的战斗。峰县城里驻扎着一个中队的日军和一百多名伪军,日军凭借坚固的工事和精良的武器负隅顽抗,八路军的武器装备很差,大多是缴获的旧枪,子弹也很紧缺,打了两天两夜,虽然攻占了县城的大部分地区,却没能彻底消灭敌人。
  就在这时,情报传来,附近的日军派出了增援部队,预计半天后就会赶到。如果等增援部队到来,八路军就会腹背受敌,之前的努力就会白费。上级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拿下峰县,消灭守城的敌人。
  部队多次发起进攻,都被日军的火力压制了回来,伤亡越来越大。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找到了部队,给部队出主意:“鬼子躲在房子里,易守难攻,我们可以用火攻,把他们逼出来!”
  张荣光和战友们立刻行动起来,在机枪的掩护下,扛着从老百姓家里借来的柴草、抱着捆扎好的草把子,冒着日军的枪林弹雨冲到院子周围。我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子弹打在墙上“噗噗”作响,碎石和木屑飞溅,战友们一个个往前冲,有人中弹倒下,后面的人立刻顶上去,没人退缩。张荣光的胳膊被弹片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流,他顾不上包扎,只是用袖子随意擦了擦,继续往墙角堆柴草。
  老百姓们也没闲着,有的帮着搬柴,有的找来煤油桶,还有的拿着锄头在一旁警戒,嘴里喊着:“打倒小鬼子!”那一刻,军民同心,眼里都燃着复仇的火焰。柴草堆得越来越高,几乎快到屋檐,张荣光和战友们把浇了煤油的草把子,一个个扔进院子里。
  “点火!”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火柴划过,火苗瞬间窜起,借着风势,很快就蔓延开来。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院子里的日军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人试图冲出来,刚跑到门口,就被机枪扫射回去,倒在血泊里。
  张荣光站在远处,看着熊熊燃烧的院子,耳边是日军的哀嚎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里没有丝毫怜悯——这些侵略者,在鲁南大地上烧杀抢掠,多少乡亲死在他们手里,多少家庭家破人亡,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等大火渐渐熄灭,浓烟散去,张荣光跟着战友们冲进去。院子里一片狼藉,房屋被烧得焦黑,梁木还在冒着青烟,地上躺着五十多具日军尸体,有的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他踢了踢身边一具尸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鬼子被消灭了,乡亲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这场战斗,八路军大获全胜,不仅守住了峰县,还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张荣光因为作战勇敢,再次受到了表扬,他的胳膊上也留下了一道永久的伤疤,那是他抗日生涯的又一枚勋章。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张荣光正在训练场上练刺杀。有人跑来喊:“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大家瞬间沸腾了,扔掉手里的武器,互相拥抱、欢呼,有的人甚至流下了眼泪。张荣光也跟着欢呼,心里百感交集——多年的浴血奋战,终于换来了和平,那些牺牲的战友,终于可以瞑目了。
  可和平并没有持续太久,解放战争很快打响。张荣光又跟着部队参加了临沂战役、泗县战役。1946年,在一次战斗间隙,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面对党旗,他举起右拳,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在攻打枣庄的战斗中,张荣光已经成了班里的骨干。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日军投降后留下的工事被国民党军队利用起来,负隅顽抗。一枚炮弹突然落在他身边,“轰隆”一声巨响,他只觉得头部和胸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后方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他,他的头部和胸部被炮弹弹片击中,幸好没有伤及要害,但需要长时间休养。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半月,期间,战友们来看他,给他讲前线的战况。每当听到战友们取得胜利的消息,他就格外开心;每当听到有人牺牲,他就默默流泪。
  康复归队后,他更加勇敢地投入到战斗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许昌战役中,引领他参军、像哥哥一样照顾他的曹参谋,不幸牺牲了。那天,曹参谋带着战士们冲锋陷阵,被敌人的冷枪击中,当场牺牲。
  张荣光赶到时,曹参谋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眼睛还睁着,仿佛还在看着前方的战场。张荣光跪在地上,抱着曹参谋的尸体,失声痛哭。他哭了很久,泪水打湿了曹参谋的军装。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曹参谋,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完成未竟的事业,解放全中国,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渡江战役后,张荣光随部队进驻舟山群岛,担任卫生所长兼医务员。舟山群岛由四百多座岛屿组成,岛与岛之间隔着茫茫大海,交通不便。那些年,他带着卫生所的同志们,驾着小船,走遍了每一座岛屿。
  岛上的条件很艰苦,没有像样的医疗设备,药品也很紧缺。他就自己动手,用简单的工具给战士们看病,还向当地的渔民学习识别草药,用草药治疗一些常见病。战士们训练受伤了,他亲自包扎;渔民们生病了,他随叫随到。久而久之,岛上的战士和渔民都亲切地叫他“张医生”。
  1957年,张荣光升任22军直属炮兵团卫生主任。职位变了,可他的初心没变,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本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很少提起自己的过去,就连家人也只知道他当过兵,不知道他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考验,不知道他身上的伤疤背后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1958年,老家传来消息,父亲张学礼在田里干农活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张荣光当时正在部队执行任务,没能赶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这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后来,他每次想起父亲,都会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跑交通的日子,想起父亲说的“信比命重要”,想起父亲教他的那些做人的道理。
  1978年,张荣光转业到江苏省血防研究所工作。从军队到地方,岗位变了,但他的工作热情没变。他一头扎进血防工作中,深入农村、深入基层,了解血吸虫病的流行情况,制定防治方案。他经常说:“不管在哪个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都要尽心尽力。”
  1982年,张荣光离休了。离休后的他,依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作风,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吃着简单的饭菜。他很少参加应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看报,或者在小区里散步。有人问他以前的经历,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跟着部队打了几年仗,做了点该做的事。”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国家给抗战老兵颁发纪念章。当工作人员把纪念章送到张荣光手里时,他捧着纪念章,摩挲着上面的图案,眼眶湿润了。他说:“这枚纪念章,不属于我一个人,属于所有牺牲的战友们,属于那些支持我们抗战的乡亲们。”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他又获颁了一枚纪念章。这一次,他把两枚纪念章小心翼翼地收在盒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想起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想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
  顾研究员说到这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张荣光老兵已经94岁高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矍铄,眼神依然清亮。他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盛开的月季花,鲜艳夺目。
  
  (二)
  
  2024年12月,我和志愿者小林、老陈驱车上了夷陵的山路,盘旋的公路两旁,橘树脱尽了叶子,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偶有几簇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缩。此行目的地是宜昌黄花场村,我们要见的,是98岁的抗战老兵朱义明——一个在鄂西抗日战场上,用枪法和胆识书写过传奇的老人。
  江汉平原的湿冷裹着长江的水汽,像一层细密的网,将村庄罩得严实。
  村口的老樟树树龄逾百,枝繁叶茂时该是遮天蔽日,此刻落尽了黄叶,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个风干的野果。树下围坐着几位晒太阳的老人,听到我们打听朱义明,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抬手往村深处一指:“红砖墙、带石门槛的就是,老爷子硬朗着呢,天好还能扛着锄头去菜园子转两圈,你们找他听故事,算找对人了!”
  顺着大爷指的方向走了百十米,果然看见一座整洁的院落,红砖墙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斑驳,石门槛被磨得光滑。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晒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垒在墙角像座小山,一位头发花白却腰板挺直的老人正坐在竹椅上择菜,手指干枯却灵活,翠绿的青菜叶在他手里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朱老前辈,我们是来听您讲抗战故事的志愿者。”我放轻脚步上前,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老人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为数不多的牙齿,声音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哦,听打鬼子的事啊?好,进屋坐,让我孙娃给你们烧茶。”
  陪着老人的是他的孙子朱晓峰,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一看就是踏实肯干的庄稼人。他笑着接过话茬:“我爷爷总跟我们讲当年的事,好多细节比我们年轻人记事儿还清楚,尤其是打鬼子的那些仗,连开枪的姿势、子弹飞过的声音都能说得明明白白。”
  进屋坐下,暖烘烘的柴火灶让周身的寒意瞬间消散,灶上的铁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朱晓峰给我们倒上热茶,朱老爷子喝了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那些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往事,便随着他的讲述,缓缓铺展开来。
  “我1926年三月初九生在宜昌分乡镇普溪河村,家里兄妹四个,我是老四。”老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音,“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爹娘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就盼着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可那时候,小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哪有什么平安日子过啊。”
  
  1941年正月,刚满十五岁的朱义明正在田里给麦子除草,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泥土里带着麦苗的清香。他手里的锄头抡得正欢,突然听见村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吵嚷声。抬头一看,保长带着几个穿黑褂子的人,手里拿着绳子,气势汹汹地朝着田里走来。
  “跟我们走,当兵去!”保长一把抓住朱义明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朱义明挣扎着:“我还小,我爹娘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他娘闻讯从家里跑出来,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他才十五啊,你们不能抓他,要抓就抓我家老大去!”
  保长一脚把他娘踹倒在田埂上,恶狠狠地说:“国难当头,适龄男丁都得去当兵,谁也不能例外!再阻拦,就按通敌论处!”朱义明看着娘趴在地上哭,看着保长凶神恶煞的脸,心里又怕又恨,却只能被他们押着往村外走。
  一路走一路哭,走了一天半,脚底板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疼得钻心。直到第三天傍晚,他们被交到了驻防兴山县春渡河村的第七十五军六师政治部。“那时候第六师有三个团,十六团团长程杨强,政治部主任李帮华,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刚到部队连枪都摸不着,先学站军姿、练队列,后来才被安排站岗放哨。”
  
  说起第一次开枪,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有天夜里轮到我站岗,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岗楼里的油灯亮着一点光,风吹着树叶‘沙沙’响,跟有人在旁边走路似的。”突然,一道黑影从坎下窜了出来,直奔岗哨而来,速度快得像一阵风。朱义明当时也没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不是鬼子摸上来了?”他握紧手里的步枪,凭着本能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巨响,黑影应声倒地。
  枪声惊动了整个营地,排长提着枪跑过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谁开的枪?是不是鬼子来了?”朱义明指着坎下,声音都在发抖:“排长,刚才有个黑影冲过来,我就开枪了。”排长让他下去看看,朱义明壮着胆子,借着月光往下跑,走近一看,哪里是什么鬼子,原来是只野狗,已经被打死了。
  排长凑过来瞧了瞧,非但没骂他,反而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小子,胆子不小,枪法也还行!看看是公狗还是母狗,公的就拖回来,给兄弟们打牙祭!”朱义明一摸,是只公狗,就费劲地把狗拖了回去。炊事班连夜把狗宰了,炖了一大锅肉汤,香气飘满了整个营地。排长特意给朱义明盛了一大碗,里面全是肉:“小子,这碗给你,算你立了‘小功’!”
  打那以后,排长就觉得朱义明是块当兵的料——胆子大、反应快、枪法准。每天训练结束,就让他领五排子弹,到部队附近的河边去打鱼。“说是打鱼,其实就是练枪法。河里的鱼游得快,比固定的靶子难打多了,正好能练瞄准和反应。”朱义明每天扛着枪去河边,蹲在岸边,眼睛紧紧盯着水里的鱼,等鱼游到最佳位置,迅速瞄准、射击,几乎百发百中。
  打来的鱼,小的给炊事班,炖成鱼汤给兄弟们改善伙食;大的就挑出来,送给长官。“那时候部队里条件苦,能吃上鱼是稀罕事,我天天打鱼,兄弟们都跟我关系好,长官也待见我。”没过多久,政治部就给朱义明发了一套灰色军装、一件厚棉衣和一条棉毯,每个月还能领到三块钱的月饷。“三块钱在当时可不少,能买好几斤粮食,我都小心翼翼地存着,想着等战争结束了,给家里寄回去,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1942年,日军的扫荡越来越频繁,部队为了保存实力,决定分散游击。朱义明拿着六师一个副连长开的请假条,偷偷跑到了远安,加入了当地的四叉湾抗日游击队。“游击队都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打起来灵活,不像正规部队那样受约束。”中队长见朱义明当过正规军、会用枪,还懂些战术,就让他当了班长,班里有四个兄弟:分乡的肖世万、王圣贵,远安的郑长清,还有乐天溪的韩永竹。
  “我们四个年纪都差不多,肖世万最大,也才二十岁,郑长清最小,才十七。”朱义明说,他们几个很快就成了生死与共的战友,白天一起训练,晚上挤在老乡家的柴房里睡觉,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互相谦让。中队长交给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侦察当阳清溪场、干溪、焦家堤、闫家畈、鸦鹊岭、龙泉铺一带的敌情,摸清日军的据点分布、兵力部署和巡逻路线。
  1943年六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草木长得郁郁葱葱,正好能掩护行踪。朱义明带着全班兄弟,奉命去清溪场侦察。他们翻过高山,穿过密林,走了大半天,才到了清溪场附近的一个小山坳。“翻过那个小山,从山顶往山坡低坳处看,就能看见一户三间瓦房,门口竟然竖着一支日军的黄色步枪,一米多长,比我们用的汉阳造短些,旁边还挂着个子弹袋,鼓鼓囊囊的,看样子装了不少子弹。”
  朱义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让兄弟们蹲下:“都别出声,这里肯定有鬼子,咱们小心点,别暴露了。”他猫着腰,借着草丛的掩护,几大步跨到大门口,一把抓起那支步枪,顺势推开门冲了进去。
  
  屋里的景象,让朱义明和战友们瞬间红了眼、怒火烧心:一个矮胖的鬼子,下身只裹着块兜裆布,浑身赤裸,正趴在一个中年妇女身上施暴。那妇女头发凌乱,衣衫被撕得粉碎,双手紧紧抓着床单,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吭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床单。
  “不许动!”朱义明和战友们齐声大喊,四支枪口齐刷刷对准鬼子的胸膛和脑袋,声音里的怒火几乎要将屋子点燃。肖世万性子最急,上前一把抓住鬼子的胳膊,使劲把他从妇女身上拖下来。鬼子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嘴里“嗷嗷”地叫着,想要反抗。朱义明赶紧找来一根结实的麻绳,上前按住鬼子,把他的手脚捆得结结实实,又撕了块棉花塞进他嘴里,怕他喊叫引来附近的日军。
  那妇女缓过神来,抱着被子呜呜地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朱义明看着她凄惨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对她说:“大姐,你别怕,鬼子被我们抓住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他们不敢久留,架着被捆住的鬼子往外走。可这鬼子死活不肯动,嘴里“呜呜”地叫着,身体还一个劲地挣扎。“没办法,我们只好两个人抬着他的胳膊,两个人抬着他的腿,像抬猪一样往石头店上周家湾走。”朱晓峰在一旁补充道,“我爷爷说,那鬼子特别沉,他们四个抬着走,没走多远就满头大汗。”
  刚走到周家湾的村口,想放下鬼子歇口气,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日军的叫喊声。朱义明回头一看,只见一群鬼子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来,大概有十几个,手里都端着枪。“不好,被鬼子发现了!”朱义明大喊一声,“快,抬着鬼子往对面的峡沟里跑!”
  兄弟们不敢耽搁,赶紧扛起鬼子,拼命往峡沟里跑。那鬼子还在拼命挣扎,嘴里的棉花掉了,大喊着日语,像是在给追来的鬼子指路。眼看鬼子越来越近,子弹已经在身边“嗖嗖”飞过,朱义明知道,不能再带着这个累赘了。他跟兄弟们使了个眼色,掏出腰间的刺刀,狠狠地朝着鬼子的胸口捅了下去。其他三个兄弟也一起动手,几刀下去,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
  他们快速把鬼子的尸体拖到峡沟深处,用树枝和杂草盖好,然后钻进山林,借着茂密的树林掩护,顺利摆脱了鬼子的追击。“跑了一路,到安全的地方时,我们才发现,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手上、身上都被树枝划了好多口子,火辣辣地疼。但没人抱怨,只要能杀鬼子、能活下来,这点疼算什么。”
  同年八月,朱义明和战友们在当阳焦家堤执行任务时,遇上了日军的大部队。“那天我们本来是去侦察鬼子的粮库,没想到刚到焦家堤,就被鬼子发现了。”战斗打响后,日军人数众多,火力又猛,游击队寡不敌众,只好顺着堤沟撤退。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身边,打在堤岸上,溅起一片片泥土。
  “我当时跑在最前面,突然觉得头部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朱义明抬手摸了摸头顶右侧,那里有一块明显的凹陷,“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原来是被鬼子的子弹擦伤了头皮,骨头都露出来了。”
  肖世万和王圣贵赶紧扶着他,躲到附近的一个老乡家里。“老乡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人特别好,看到我满头是血,二话不说就去找草药,还烧了热水给我清洗伤口。”大爷把草药嚼碎了,敷在朱义明的伤口上,又找了块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好。在老乡家躲了三天,等伤势稍微好转,朱义明就告别了大爷,辗转返回了部队。“现在我头上还有块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一辈子都消不了。”
  
  1944年三月,在当阳干溪,朱义明和战友们又遇上了日军的巡逻队。“那天我们正在树林里休息,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赶紧躲了起来。”巡逻队有五个鬼子,手里都端着枪,警惕地四处张望。其中一个鬼子发现了树林里的动静,朝着朱义明藏身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朱义明的耳朵飞了过去,打在旁边的树干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孔。
  “差一点就打中我了,耳朵旁边的头发都被烧焦了。”朱义明说,那一刻,他心里的恐惧全变成了愤怒,“小鬼子,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这个誓言,没过多久就实现了。1944年五月,在当阳和远安交界的维家岗,日军集结了一支队伍,大概有几十人,准备攻打四叉湾抗日游击队的大队部。“我们中队驻扎在龙凤山,而龙凤山是支援大队部的必经之路,一旦龙凤山被日军占领,大队部就会被日军包围,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朱义明所在的班奉命侦察敌情,他们趴在龙凤山的山坡上,远远看见两个鬼子正在路口站岗,手里端着枪,警惕地四处张望。
  “班里的其他三个兄弟,肖世万枪法还行,王圣贵和郑长清都是半路出家,枪法不太准。”朱义明想起在第七十五军六师练的枪法,心里有了底。他对兄弟们说:“你们先跑到对面的山上埋伏,万一我开枪引来敌人,你们也好接应。人多了目标大,反而不好撤退。”
  三个兄弟点点头,趁着夜色,悄悄往对面的山上跑去。看着他们跑出去百来步远,朱义明深吸一口气,趴在地上,端起枪,瞄准了那两个鬼子的后背。“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一个人打死一个是平账,打死两个就是赚仗!能多杀一个鬼子,兄弟们就少一分危险,老百姓就少一分苦难。”
  他屏住呼吸,调整好姿势,眼睛紧紧盯着瞄准镜。相隔百来步远,第一个鬼子的背影在瞄准镜里越来越清晰。朱义明轻轻扣动扳机,“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前面的鬼子应声倒地,一动不动。后面的鬼子还没反应过来,转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朱义明迅速调整瞄准点,再次扣动扳机,“砰!”第二枪,又将他撂倒在地。
  两声枪响,像惊雷一样在夜色中炸开,惊动了日军大队。一群鬼子嗷嗷叫着冲了出来,手里的枪朝着四周胡乱射击。他们看到两个哨兵被打死,又环顾四周,没发现其他部队的踪影,以为遇到了游击队的大部队埋伏,不敢贸然前进。“鬼子在原地折腾了半天,最后只好抬着两个哨兵的尸体,朝着隔包寨方向撤退了。”
  就这两枪,不仅让朱义明报了之前的仇,还让中队和大队部都免遭了损失。事后,中队长在全队大会上特意表扬了朱义明:“朱义明同志,胆大心细,枪法精准,仅凭两枪就吓退了日军,立了大功!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1944年七月,天气热得像蒸笼,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连空气都带着灼热的气息。日军不甘心之前的失败,增加了空袭力度,每天都有日军的飞机在游击区上空盘旋、轰炸。“有一次,我带着全班兄弟在一个小山沟里埋伏,等着袭击日军的运输队。”朱义明说,小山沟里有茂密的树木和杂草,隐蔽性很好,他们趴在沟里,大气都不敢喘。
  一架日军飞机从空中飞过,发出刺耳的轰鸣声,飞得很低,几乎要擦着树梢。等飞机飞远后,朱义明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总觉得会有危险。他赶紧喊兄弟们:“快,跟我走,换个地方埋伏!”他率先站起身,领着肖世万、王圣贵往沟外跑。郑长清和韩永竹犹豫了一下,觉得飞机已经飞走了,应该不会有危险,就没跟上来。
  朱义明刚领着两个兄弟跑出十米远,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他回头一看,他们刚才埋伏的地方已经被炸成了一片焦土,树木被连根拔起,石头和泥土四处飞溅。“郑长清和韩永竹……他们没来得及跑出来,全都牺牲了。”老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再坚持一下,把他们拉出来就好了……”
  朱晓峰轻轻拍了拍爷爷的后背,叹了口气:“爷爷,这不能怪你,那时候情况太紧急了,谁也没想到飞机还会回头轰炸。”朱义明抹了抹眼泪,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从那天起,我夜里总做噩梦,梦见长清和永竹浑身是血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他们才十几岁啊,还没来得及成家,还没来得及看看和平的日子,就这么没了……”
  朱晓峰给爷爷续了杯热茶,轻声安慰:“爷爷,您已经尽力了,他们在天有灵,也会明白的。”朱义明喝了口茶,情绪渐渐平复了些,继续说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每次执行任务,都要反复叮嘱兄弟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能有半点马虎。”
  
  1944年十二月,日军在鄂西战场接连受挫,补给线被切断,开始往外地撤离,游击区的局势终于稍微缓和了些。朱义明离家已经快四年了,心里想念爹娘和兄弟姐妹,就向中队请假,想回宜昌老家看看。“那时候交通不便,我走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家,爹娘看到我,抱着我哭了好久,说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1945年上半年,保甲长又找到了他,不由分说就把他抓到了太平溪县政府。“他们说,县里有两个汉奸,平日里帮着鬼子欺压百姓,还泄露游击队的消息,害死了不少乡亲,让我去刺杀他们。”朱义明早就恨透了汉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趁着夜色,换上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悄悄摸进了汉奸的住处。“那两个汉奸住在县城的一个大院子里,门口有守卫。我凭着在部队练的本事,绕到院子后面,翻墙进去,正好看见那两个汉奸在屋里喝酒,身边还坐着几个打手。”
  朱义明屏住呼吸,躲在窗外,等屋里的灯灭了,打手们都睡着了,才悄悄推开门进去。“我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是之前从鬼子身上缴获的,锋利得很。那两个汉奸睡得很沉,大概是喝多了。我上去对着他们的胸口,每人捅了一刀,他们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
  得手后,朱义明迅速撤离,沿着原路返回了县政府。“县长见我完成了任务,还夸我勇敢,说为民除了害。”同年下半年,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传来了!那天,整个县城都沸腾了,人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有的人甚至激动得哭了起来。“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漫天飞舞的传单,心里百感交集,那些牺牲的战友,那些吃的苦、受的罪,终于都值了。”
  后来,县政府迁到了宜昌献福路,朱义明被调到城防指挥部,负责维护县城的治安。没过多久,他又被调到专员公署当副官,后来又调到牛坪田粮处当主任,负责征收粮食、保障民生。“那时候刚打完仗,老百姓日子过得苦,我征收粮食的时候,总是尽量照顾困难户,能少征就少征,实在困难的,就干脆不征。”
  
  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七月,朱义明在宜昌成了家,妻子是邻村的姑娘,勤劳善良。婚后没多久,他就辞掉了工作,带着妻子回到了农村,回乡种田。“我这辈子,打了这么多年仗,看透了生死,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陪着家人,种种田,平平淡淡就好。”
  后来,村里成立了生产队,大家见朱义明识文断字,还会算账,就推选他当了生产队会计。“当了会计,就得公平公正,不能偏心。我每天把队里的收支都记得清清楚楚,晚上还会把账本拿出来核对一遍,生怕出半点差错。”朱义明当了十几年会计,从来没出过一次错,深得乡亲们的信任。
  朱晓峰笑着说:“我爷爷这辈子特别节俭,衣服破了缝缝补补还能穿,饭菜也从不浪费。他还总教育我们要爱国、要勤俭、要善良,说现在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是无数先烈用命换来的,一定要好好珍惜。”
  离开朱老爷子家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村子里,炊烟袅袅,宁静祥和。寒风依旧吹着,但我们心里却暖暖的。我想起他讲述的龙凤山阻击战,那条支援大队部的必经之路,是他和战友们用勇气和鲜血守住的;而抗战胜利这条民族复兴的必经之路,更是无数像朱义明这样的老兵,用青春和生命铺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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