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城血泪浸哀歌 （6）

　　罗亨礼回家后，没有像平常那样向妻子打个招呼，再去看看孩子们，而是一头钻进书房，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
　　思绪翻滚间，突然听见妻子“哎呀！稀客呀”的惊呼声，他连忙起身出来一看，张斯可！不由心里一颤，感到有大事发生。
　　几句客套话后，两人在书房落座，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张斯可“哈哈”一笑，说：“仪三兄，我晓得您一定在默（想），张再这厮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撞进门来，肯定有事，对不？”
　　罗亨礼平素对这位速成学长、军部高参甚为敬重，心里虽急，却也不好催促，只得接着他的话头：“斯可兄，诚如所说，您是不大喜欢走人户的，今天光临寒舍，肯定是有啥事要给予指教。您请说，兄弟洗耳恭听，绝不打岔！”
　　张斯可微笑着：“好，好！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吧！甫公决定，从即刻起，由傅真吾接替您担任军部对省党部的联络员，请您速回江北指挥队伍，加强戒备，并在张关、铁山增设防务！”
　　这决定来得太突然，顷刻间把罗亨礼整懵了，愣怔了一会儿才问：“为啥呀？”
　　张斯可回答：“甫公说，是为您好。”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听说杨子惠、向时俊，还有其他一些人，都接到了莲花池那边的邀请……”
　　“哦！”罗亨礼只应了这么一声。他一下子明白了，刘湘是不放心自己，怕自己站到左派省党部那边，妨碍他们的行动。
　　张斯可告辞离开后，罗亨礼还木然地坐在那里。忽然间感到胸口有些难受，紧接着一阵烧灼感，他抓起茶杯咽下一口凉茶，本想用它浇熄胸膛里的火气，不料引发呛咳，咳了一阵后吐出几口带血丝的粘痰。他对着痰盂呆了一会儿，正想扯桌上的宣纸来盖住，却已被闻声而来的谭淑芳看见，当即跑去将熬好的中药端来让他服下。
　　“你都吐血了，未必还要去江北么？”她问。
　　罗亨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老毛病了，又不是头一回，你莫担心。眼下局势复杂，军务不敢耽搁。何况留在屋里头，万一……”他叹息一声，“两头为难呐！”
　　谭淑芳眼泪浸出来了，但没有继续劝说，默默地打开书柜，将宽仁医院洋医生开的西药取出来，放进他随身带的挎包里。
　　
　　打枪坝是重庆主城最高处的一块空坝子，位于通远门外西南边，三面被老城墙围住，一面与城内相通。这里曾经是清军绿营官兵演练时的射击场，百姓们呼之为“打枪坝”，时间一久，俗称就成了正式地名。民国时期，这里是重庆大型集会的主要场地。
　　“重庆各界反对英美枪击南京市民大会”就在打枪坝举行，时间定于三月三十一日上午。按会前预计，全市工、农、商、学、妇各界群众将有两万多人参加这次大会。
　　头天晚上，针对受到的威胁、劝阻和收到的秘密情报，杨闇公主持召开党团负责人紧急会议，对面临的形势进行了分析。大家认为，民众的革命热情已经激发起来，若取消这次大会，必将失信于群众，损害党的威信，有失共产党人的革命气魄，不利于革命事业的推进；至于反动势力的干扰破坏，估计还是冲击会场、挑起纠纷、制造混乱、打人抓人那一套。而我方人数众多，只要工人纠察队、童子军加强巡察、维持好秩序，问题就不大，说严重点，顶多也不过是被抓捕或牺牲几个干部而已。因此决定：市民大会如期举行！地委和团地委全部在渝成员、国民党左派省党部绝大多数成员准时出席；杨闇公等七人主持会议，推举漆树薰为执行总主席。
　　开会那天一早，杨闇公、李筱亭就到了那里，其他领导成员随后陆续到达，黄慕颜和潘文华师旅长郭勋祺都带着卫兵来的。
　　上午9点开始，工农商妇各界群众和各校师生，在本单位组织者带领下先后进入会场，不到两个小时，就汇聚成人的海洋。人头攒动、人声嘈杂，纠察队、童子军手持木棍四下穿梭巡行，气氛显得严肃而紧张。
　　突然间，一个传令兵飞快跑来，在郭勋祺面前立定：“报告，师部召开紧急会议，潘师长请旅长务必赶回去参加！”军令如山，他只得告辞离开。
　　这一情况出乎意料，主席台上诸人不免惊诧，但也来不及多想，因为马上就要开会了。
　　11点，会议司仪拿起传话筒喊话，要求大家安静下来准备开会。话音刚落，会场入口处突然传来“砰！砰！”几声枪响，紧接着城墙上、四下里也响起枪声和打呀杀呀的吼叫声。混入会场的暴徒们挥舞手枪、短刀、铁尺、棍棒等凶器冲向主席台，冲进群众队伍，一场血腥残暴的屠杀开始了！原本拥挤在坝子上的男女老少被惊吓得四散奔逃，被逼得从城墙上往下跳，不少人跌扑、摔倒、被踩踏、被打死打伤，呼唤声哭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些暴徒，有王陵基派出的军警和便衣队；有蓝文彬属下的特勤队和“军事学校学员”；还有许多是曹燮阳、申文英等团阀纠集的团丁油子、地痞流氓。这些听命于反动主子的爪牙，人性丧失，心狠手黑，为人们所憎恶、诅咒。
　　这场血腥屠杀，从打枪坝开始继而扩大到外围一些地方，时间持续到下午两点左右。据《国民公报》记者等的调查追访，计死者137人，伤者近千人。其中有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进步人士，更多的是普通群众甚至在校学生。国民党左派将领、省党部监察委员陈达三，国民党左派人士、著名经济学家、《新蜀报》主笔漆南薰两人当场被杀害；其后，中共重庆地委组织委员冉钧和地委书记杨闇公也先后被捕遇害，其他领导成员或逃往外地或躲藏到远郊农村。重庆地区各级中共党的组织、国民党左派组织、市总工会、农会和相关学校、机构普遍遭到冲击破坏。
　　这就是震惊全川全国的“重庆三·三一惨案”。
　　惨案发生后，移驻合川的国民党重庆左派省党部于四月三日通电全国，揭露、声讨反动军阀、反动政客的血腥罪行；在国民革命军川军各路总指挥刘伯承主持下，泸州工、农、商、学、军各界举行了声援大会，并由刘伯承领衔、所属六路司令联署发出通电，声讨刘湘、王陵基、蓝文彬等反动军阀的罪恶行径。成都各界、四川各地和全国许多地方的群团组织也纷纷发出声讨函电，召开声讨或声援大会。
　　
　　“出血案了！”刘福跨进门槛时的这一声喊，把正打算躺下歇息的罗亨礼惊得一颤，猛地从床前转过身，一步上前抓住他肩头，问道：“啥子血案？哪里？说清楚点！”
　　头顶上流下的汗水把刘福的眼睛糊住了，他抬起另一只手臂用衣袖擦了一把，喘息着回答：“打……打枪坝！打枪坝！”
　　罗亨礼脑子里“轰”地一声，似有一团黑气直冲天灵盖。他蹙眉闭嘴使劲憋了一阵，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问：“血案——死伤多少？是哪些人？”
　　刘福有些结巴：“不……不……晓得。”
　　“不晓得你说个毬啊！”罗亨礼怒斥一声，一把掀开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问，“看见林生没有？”
　　刘福：“没有，没碰到他，我不晓得他也进了城。我一早去城里头办事，回来路上，后边跑来一大群，从通远门跑出来的，男女老少，哭的喊的都有。我问了，只说是打人杀人了，多的他们也不晓得，就赶紧回来报告。”他说这番话时没有结巴，算是说清楚了。
　　“啊，不该怪你，我是喊张林生去的。”罗亨礼带着歉意地说，人也似乎冷静了些。
　　昨天傍晚罗亨礼回到江北驻地，安排好防务事宜已是深夜了。他浑身发软，气虚倦怠，垫了两个枕头闭目斜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心窝里像被啥东西堵住，憋闷得很，又像担心着什么，有些紧张甚至微微有些发颤。脑子像一个万花筒，不停地转出各种影像，有过往也有现实，但都云里雾里的，很难形成清晰的画面或者印象。就这样捱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天亮后要去张关铁山检查布防情况，便让卫兵把警卫连长张林生叫来，吩咐他一早进城去打探“打枪坝大会”的消息，然后才迷迷糊糊睡去。当他被一阵呛咳弄醒时，远处农家的鸡叫了，他揉了揉胸口和太阳穴，起身用冷水擦了把脸，喝下一碗小米粥，就带着卫兵去了张关铁山，中午过后才回到江北老城营房，刚要往床上躺，刘福就闯进来了。
　　
　　罗亨礼已经没有心思再睡了，他不停地在房间里转圈，又不时朝门外看一眼，刘福和卫兵知道他在等张林生，都退到门外静静地候着。
　　张林生回来时，太阳已经下滑到鹅颈关那边了，满头大汗涨红的脸和湿漉漉的衣袖，表明他是一路奔跑来的。他刚一现身，罗亨礼就迎了上去，没有问话，但明显有些着急。
　　张林生还没开口，眼泪就流出来了：“师长，有点惨嘞……”
　　“林生，你慢慢说，莫急。”尽管罗亨礼心里很着急，但还是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多年前，罗亨礼就拍着他的肩头对旁边的人说，林生这娃儿脑壳灵光打仗英勇禀性仁善，是个带兵的好苗子，但需要打磨打磨。待张林生在营连里凭本事一步步升到排长后，就把他调到警卫连，后来就接替陈刚当了连长。
　　张林生擦了下泪水：“死的少说也是大几十，伤的怕要成百上千，到处都摆起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造孽啊，又不是打仗……”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显出迟疑的样子。
　　“啷个的，林生？”罗亨礼预感到有些不妙，忙问。
　　“军部陈参座、报社漆先生……都遭……打死了！”张林生“呜呜”哭出了声。
　　啊！道公达三先生遭难了！漆南薰先生也遭难了！这消息如同一声炸雷，震得罗亨礼头晕目眩浑身打颤，他尽力克制住，又问：“其他……那些人呢？”
　　张林生擦掉泪水，说：“军队的几个问到了，向时俊师长没去，郭勋祺旅长去了一哈哈儿就遭喊回去了；黄慕颜司令上了主席台，是卫兵把他保护起走的；党部的杨闇公、李筱亭还有另外几个执委下落不明，听说王师长蓝师长和总土地都派得有人翻死人堆堆……”
　　听到这里，罗亨礼像被一记重锤砸在心上，锥心的痛楚和悔恨搅得他五内翻滚，随着几声呛咳，一股又咸又苦又腥又辣的血浆“噗”地喷出，人也往前倒了下去。
　　张林生眼快手急，一把将他托住。刘福和卫兵也一步跨上，从两旁扶持，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床上。刘福急忙跑去喊医官，张林生叫卫兵打来温水擦洗他嘴角下巴上的血渍，孙医官赶来后，立即打针喂药推拿胸口，然后吩咐让他静息，但要留人守护……
　　得到消息后，王栋、李圭如、陈刚等都先后打马赶来。罗亨礼仍然昏迷不醒，在场几人商量决定，李圭如团长坐镇师部，刘福、张林生和孙医官等人护送师长回城就医，向军部报告并告知车耀先团长，其他人马上赶回本部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