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城血泪浸哀歌 （5）

　　罗亨礼边走边想，却总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不知不觉已到自家小院。院子里十分安静，堂屋里还亮着一盏油灯，听到院子门响，谭淑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迎了上来：“回来了！娃儿都睡了，百合莲子羹还温起的，给你舀一碗来？”
　　罗亨礼摇摇头。
　　“从早跑到晚，都累一天了，也该歇息了。我给你端热水去！”
　　罗亨礼还是摇摇头。他回过身，朝黑沉沉的夜空呆望了一阵，才说：“淑芳，帮我烧壶开水来。”
　　谭淑芳知道，他这是遇到难事了，要在书房里泡上茶，坐一阵，想一想，便应声去了。
　　
　　第二天，罗亨礼一清早去了江北，安顿好各项军务后已是午时。在营房里草草吃了点东西便赶回城里，顾不上回家，吩咐勤务兵去说一声，便直奔大梁子，快到东头时，再往下向二府衙走去。
　　二府衙是一条很短很小的街道，位于老重庆下半城东边、望龙门背后半坡上。这里曾经是清代重庆府同知署所在地，同知署是辅助知府的衙门，俗称“二府”，这条小街就因此而得名。
　　二府衙里有一幢青灰色中西式砖木结构小楼，门牌为70号，原本是杨闇公的父亲杨淮清买来经商的。杨闇公回到重庆后，就停了商用，专供他居住和接待宾客。
　　这里地段比较僻静，顶上的阁楼与周围居民楼的楼顶相连相通，如遇紧急情况，疏散、转移都比较方便，因此杨闇公在征求其他领导成员意见后，把中共重庆地委的活动地址设在了这里——当然，对外是绝对保密的。
　　罗亨礼清楚，莲花池省党部执委中，杨闇公是主要负责人，说的话最“关火”，昨晚在书房时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今天直接到他府上来拜会他。
　　可是，当他踏上小楼门廊石阶，却见大门紧闭。他重重拍打了一阵，又焦急地沿墙根对着几面楼壁的窗户高声呼喊，还是没一点回应。就在这万般无奈之时，一股气血突然从心窝里直往上涌，火辣辣刺激了喉咙，顿时就猛咳大喘起来。糟糕！老毛病发作了！他当即在路边一块石磴子上坐下，用右掌揉搓胸腹，运气养息，打算待喘咳平复些了再去省党部看看。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从坎上那条连接老巴县议会的小路往这边走来。罗亨礼注目一看，大喜过望，挥舞左手边咳边喊：“黄、黄司令……慕颜……兄……”
　　
　　来人正是四川江防军二区司令、顺泸起义军副总指挥黄慕颜，跟在后面的是他的亲随。罗亨礼曾多次同他一道出席莲花池省党部召集的左派师旅长会议，彼此很熟，关系不错。
　　黄慕颜也看见了罗亨礼，三步并成两步从小路跑下来：“仪三兄，你咋个的了？为啥在这里喃？”听罗亨礼说了原委，他摇头道，“我刚从省党部那儿过来，里头个人都没得，我才到这边来看看的，约一下明天去开会的事。哎！不晓得闇公筱亭他们跑哪儿去了！”
　　“你不是在开江带队伍么，啷个回来了？你要参加明天打枪坝的会？”罗亨礼问。
　　黄慕颜点点头：“嗯，我回来向党部汇报工作，闇公说正好，增加个镇场子的，要我开了会再回去。你呢，去不去？”
　　罗亨礼摇头：“不去，去不了。我劝你们也莫去，无常二爷都出马了，要谨防出事噢！”随即把相关情况告诉了黄慕颜，要他设法尽快转告省党部诸人。他所说的“无常二爷”，指王陵基和蓝文彬，这是左派将领们私下给二人取的诨名。
　　
　　黄慕颜离开后，罗亨礼觉得身体好些了，看时间还早，便穿街过巷，来到位于下半城西三街的《新蜀报》社。
　　那几天市里印刷工人罢工，各报都停刊了，罗亨礼是知道的，但身为社长，既然已经来到附近，总该去看看才是。
　　比他想象的还要冷清——报社里只有总编周钦岳一人。
　　“罗社长来啦！”周钦岳招呼了一声，然后解释了一下，“我也刚刚过来，想找值守的员工问问工友们罢工的情形。听他们说，工会已经发话，最近几天就会复工。我想反正这会儿也没得啥子事，就叫他们几个提前走了。”
　　“嗯！”罗亨礼点点头，其实他心思并不在罢工复工这些事上。他知道周钦岳是莲花池省党部成员，便向他问起明天市民大会的事，把广益中学校长杨芳龄所说的和其他一些传言也说给他听了，请他向杨闇公或李筱亭进言，劝阻大会召开。
　　周钦岳听完后笑着说：“太开玩笑了吧！我看那些英美兵舰未必一炮就能击中督署钟楼哟！至于说冲领事馆，打教堂、洋行，咋个会喃？您经常参加群众大会，咋个也相信这些呢？再说，您还是军部对党的联络员，更应该协助党部开好大会哩！”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什么，“噢！中午我们在五福宫道公家吃饭时，闇公说有事要找您商量，您快去党部看看！他同我一路过来的，我来报社，他去了那里。您一定要去会会他，好生和他商量一下！”
　　哎！苦苦找了半天不得，原来他们到陈达三先生家吃饭去了！幸好过这里来看一下，还真是遇缘啰！罗亨礼心中一惊一喜，竟忘了道个别，转身就跑了出去。
　　
　　报社离省党部所在的老巴县议会不远，罗亨礼很快就到了。楼上回廊边一间办公室里，杨闇公独自一人坐在大案桌前，看着摊开的一卷文书。见罗亨礼进来，他轻轻掩上文书，起身含笑请对方入座。两人刚寒暄了几句，罗亨礼就迫不及待把要说能说的全都说了，然后眼神直直地望着杨闇公，等着他的表态。
　　杨闇公神情虽有些疲惫，但听得很专注。他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待罗亨礼讲完了，就将手指间剩下的半支香烟杵在烟缸里摁熄，断然说道：“仪三师长，您说的那些事，像冲领事馆打洋行之类，纯属无中生有，是谣言！有的有那么回事，如像喊打倒王、蓝的口号，那是因为他们纵容手下欺负民众，大家对他们不满，喊几声发发气而已……至于这次召开市民大会，是抗议列强欺凌，声援南京同胞，符合国家民族大义，顺应天理人情，岂是几句威胁之语就能吓到的！”
　　罗亨礼有些着急了：“杨委员！我刚才都说了，王陵基、蓝文彬和总土地那坨人已经在调兵遣将准备大打出手，甫澄军长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哟！还听说巴县团总曹燮阳、申文英那一档子团丁滚龙都聚集在南岸了，个个提刀㧯棒的，肯定要出大事哟。我看明天的大会最好还是不开……”
　　“不可能！”杨闇公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开会的启事早就在各报刊登了，也得到全市各界民众的支持与响应，筹备工作业已完成。民心不可侮，民意不可违，哪怕有凶险，这会也必须开！”
　　见他说得如此决绝，罗亨礼深感无奈，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啷个办呢？这时他突然想起周钦岳的话，便问道：“杨委员，刚才我在报社听周总编说，您有事要同我商量，是啥子事呢？”
　　杨闇公笑了笑，看着他说：“是这样的，我们认为您是一位赞同国民革命、有民族气节和正义感的左派将领，一向积极支持配合省党部的工作，因此再次郑重邀请您出席明天的大会。当然，不是以师长名义，而是以联络员身份，协助党部把这次大会开好！”
　　面对杨闇公亲切而充满期待的目光，罗亨礼不敢直视，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自从来到重庆，因刘伯承的缘故，他对莲花池国民党省党部就心存好感，改旗易帜后，担任了军部同党部的联络员，与杨闇公、李筱亭、陈达三这些执委监委们接触多了，相互间便有了一份情谊，也比较认同他们提出的国民革命主张，因此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但想到刘湘的态度和自己当下的处境，他更没勇气应承他们的要求。痛苦、焦虑、羞愧与无力无奈之感像乱麻像泥浆，把胸膛和喉咙都堵住了，一时间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杨闇公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语气宽和地说：“仪三师长，我们知道您也有为难之处，并没有勉强的意思。中山先生讲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当下国民革命风起云涌，反帝反军阀割据日益深入人心，有理想有志气之士当明了大势、顺应民心，把握自己的人生取向。这个事情请您再想一想，明天的大会九点开始入场，希望在那里相会！不过……哎，算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紧接着叹息了一声。
　　“好吧，我再想想，我再想想。”罗亨礼回答得有气无力。
　　这时，一个穿邮政号衣的中年人在门口喊了声“闇公同志”，便急急走进来，将一个信封样的物件递给他，随后侧头看了罗亨礼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却不便说。见此情形，罗亨礼连忙起身告辞，杨闇公也没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