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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一百五十一章 掏钱买枪,点射杀敌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掏钱买枪,点射杀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10 07:44:43      字数:10862

  (一)
  
  贵阳的秋意染透枝头,干休所里的香樟树落下细碎的金黄叶片,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我和三位志愿者同伴拎着精心准备的水果和鲜花,沿着整洁的水泥路往里走,心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此行的目的地,是101岁抗战老战士齐同学——我们跨越千里赶来,只想亲耳听听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抗战故事。
  敲开单元门的瞬间,一阵爽朗的笑声先传了出来。“是北方来的娃吧?快进来!”门口站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深蓝色中山装,胸前隐约能看到别着的纪念章痕迹。他就是齐同学老人,虽已百岁高龄,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如孩童,握住我的手时,掌心的温度厚重而温暖,带着历经沧桑的力量。
  “齐老,我们是抗战志愿者,专程来听您讲当年保卫家乡的事,想把您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写进小传里。”我凑近老人耳边大声说,怕他听不清。老人笑着摆手,声音带着明显的河南濮阳乡音,却中气十足:“听得见!听得见!一提当年的事,我这耳朵就灵得很。”他侧身让我们进屋,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有穿军装的青年模样,有和战友的合影,还有荣获的纪念章陈列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泛着淡淡的光晕。
  老人的孙儿媳端来热茶,坐在一旁补充道:“老爷子总跟我们念叨抗战时的事,尤其是齐庄民兵护村的那段,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老人呷了口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思绪渐渐飘回了八十多年前的冀鲁豫边区。
  
  “1923年我生在濮阳县文留乡齐庄村,家里是种地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稳。可到了1942年4月,孙良诚那狗汉奸带着部队投了日本人,好日子就到头了。”老人的声音沉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他们占了濮阳,在各个村修碉堡、设据点,三天两头就来扫荡。抢粮食、抓壮丁、砸锅碗瓢盆,啥缺德事都干。有一回,邻村的张老汉反抗,被他们打断了腿,家里的粮食全被拉走,老伴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说到这里,老人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微微发白:“我们齐庄人看着乡亲们遭罪,心里像被火烧似的。我那时候19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找了齐梦星、齐方欣他们几个要好的伙伴,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商量:‘不能再任由他们欺负了,咱们组织民兵,保卫家乡!’”
  这话一出口,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可保卫家乡,首先得有武器——没有枪,光凭着赤手空拳,根本不是日伪军的对手。“那时候枪比金子还金贵,公家的武器紧俏,根本轮不到我们村里的民兵。”老人叹了口气,“我跟齐方欣、齐新春合计,先带头凑钱买枪。我把家里攒了好几年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又把我娘陪嫁的银镯子、银簪子找出来,托远房亲戚去外地的军火贩子手里换枪。齐方欣更实在,把家里唯一一头能耕地的老牛卖了,换回来一支汉阳造,宝贝得跟啥似的,天天擦得锃亮。”
  老人的儿媳插话说:“我听老爷子说,当时为了买这支枪,齐方欣的娘心疼得哭了好几天,可嘴上却没拦着,还说‘保住村子,比啥都重要’。”
  有了我们几个带头,村里的乡亲们也都动了起来。我们召集全村人开大会,商量出了个规矩:“有100亩以上土地的富户,必须买一支枪、配50发子弹;有50亩以上不足100亩的,两家合伙买一支枪、50发子弹;其余人家自愿出资,多少不限。”没想到,规矩一宣布,没有一个人反对。村里的张大户当场拍板:“我家出两支枪!只要能护着乡亲们,这点钱算啥!”还有几户家境一般的人家,凑了好几吊铜钱,非要塞给我们,说“就算买不了枪,也能买点子弹”。
  短短半个多月,我们就凑够了钱,托人陆续买回了近三十支步枪,有汉阳造、有老套筒,虽然型号不一,却都是能打死人的硬家伙。除了枪支,村里还规定,16岁到60岁的男子,都得自备武器——家里有铁匠铺的,连夜打了大刀、长矛;没有条件的,就把锄头、扁担磨得锋利,当作武器。我们还专门请了区武工队的同志来教我们射击、埋伏,我那时候眼神好,反应快,练了没多久,就能做到指哪打哪,武工队的队长都夸我“是块打仗的料”。每天天不亮,村头的空地上就满是民兵训练的身影,喊杀声、枪声此起彼伏,那股子劲头,现在想起来还热血沸腾。
  
  1943年初春的一个傍晚,村里来了个唱河南坠子的盲人艺人,背着三弦,拄着拐杖,说是要给乡亲们唱几段解解闷。那时候日子苦,难得有这样的热闹,乡亲们忙完农活,都揣着干粮围到村头的空地上,把艺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艺人的嗓子亮堂,唱的是《岳飞传》,“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唱到激昂处,乡亲们纷纷叫好,连村里的小孩都跟着喊“杀鬼子”。
  我和齐方欣、齐新春、黑三等十几个当晚不值班的民兵,心里惦记着护村的事,没敢去凑热闹。我们带着铺盖卷和步枪,跑到西门里关爷庙的大槐树下休息——这里地势高,能清楚地看到村口的动静,还能隐约听到艺人的唱腔,算是“两全其美”。大槐树的枝干粗壮,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我们躺在铺盖上,聊着天,手里紧紧攥着枪,不敢有丝毫松懈。
  盲人艺人唱到凌晨四点左右,正唱到岳飞大战金兀术的高潮,小南门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汪!汪汪!”那叫声尖锐、凶狠,不是平时见了熟人的温顺模样,而是带着强烈的警惕和敌意。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从铺盖上弹了起来,大喊一声:“不好!有情况!”
  身边的兄弟们也都惊醒了,一个个抓起步枪,迅速进入战斗状态。齐方欣压低声音问:“捷哥,会不会是野狗?”我摇摇头,竖起耳朵听了听:“不像!狗叫得太急,肯定是遇上生人了,而且人不少!”我们赶紧蹲的蹲、卧的卧,借着大槐树的阴影,死死盯着小南门的方向。
  
  夜色还很浓,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过了没多久,就见一伙人影鬼鬼祟祟地朝村里摸来,脚步放得很轻,却架不住人多,踩在田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穿着深色的衣服,手里都端着家伙,一看就来者不善。
  “干什么的?”我屏住呼吸,大声喊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对方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人回嘴:“你们是干什么的?”那声音带着外地口音,还夹杂着几分慌乱。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哗啦”一声——是拉枪栓的声音!
  “是日伪军!开枪!”我大喊一声,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砰!”枪声划破夜空,最前面的那个黑影应声倒地,一动不动。
  “打!给我狠狠地打!”齐方欣紧接着开枪,子弹呼啸着飞向敌人。齐新春、黑三他们也纷纷开火,一时间枪声大作,火光在夜色中闪烁。又有两个敌人倒下了,剩下的人吓得赶紧趴在地上,找了些土坡、树桩当掩护,胡乱地朝我们这边开枪还击。
  “有八路!快撤!”敌人那边有人大喊,声音里满是惊恐。我心里暗自好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只是村里的民兵,根本不是八路军主力。但这声喊也提醒了我们,必须趁势追击,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我接连开了五枪,每一枪都瞄准一个黑影,又有两个敌人倒下了。兄弟们有的开枪,有的吹起了口哨——那是我们约定的信号,通知村里的人有敌情。还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冲呀!杀鬼子啊!”
  村里的乡亲们被枪声和口哨声惊醒,纷纷拿着大刀、长矛跑了出来,跟着我们一起呐喊:“杀呀!别让他们跑了!”呐喊声、枪声、武器碰撞声混在一起,震得整个村子都在发抖。敌人被这阵仗吓破了胆,只能躲在掩护后面骂骂咧咧地还击,却不敢往前冲一步。
  我们借着乡亲们的呐喊声,一步步往前逼近,日伪军节节败退。就在这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是区干部带着刘庄、李庄等村的二百多名武装民兵赶来支援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把日伪军困在中间,形成了合围之势。
  “快跑啊!”日伪军彻底慌了,再也顾不上还击,掉头就往村外跑。他们慌不择路,有的往田埂上跑,有的直接朝着寨子的围墙冲去,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爬不上去就直接往下滚,弄得满身是泥。
  
  天彻底亮了,日伪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我们开始打扫战场,只见寨墙上全是脚印和划痕,显然是敌人逃跑时留下的;墙脚下丢了不少鞋子、帽子,还有几支没来得及带走的枪;村里的空地上,躺着十几个日伪军的尸体,个个面带惊恐。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伙敌人是郭庄据点的,足足有一百多人,本来想趁着乡亲们听河南坠子、放松警惕的时候偷袭抢粮,没想到栽在了我们民兵手里。
  更让人高兴的是,那个唱河南坠子的盲人艺人,把我们夜里的战斗编成了一段坠子书,走到哪个村就唱到哪个村。“齐庄民兵真英勇,掏钱买枪护乡邻,半夜枪声惊敌胆,打得伪军喊娘亲……”那段坠子书越唱越火,齐庄民兵的名声也传遍了整个冀鲁豫边区,不少村子都来向我们取经,也组织起了民兵队伍。
  
  1943年10月,区委派范耀田同志到齐庄建立了党支部,我和其他五名同志成了村里第一批中共党员。组织上信任我,让我担任青年抗日先锋队队长。从那以后,我们的斗争就不再是自发的了,有了党的领导,有了明确的方向,心里更有底了,战斗力也更强了。
  老人喝了口茶,歇了歇,又继续往下说。1945年春的一个夜晚,老天爷像是发了怒,狂风陡起,黄沙遮天蔽日,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我们接到了命令,跟着曾思玉司令员和主力部队,去端掉孙良诚的总部——八公桥。
  “八公桥是濒临黄河故道的大集镇,孙良诚把总部设在哪儿,工事修得可坚固了,城墙又高又厚,还挖了护城河,铁丝网、碉堡样样都有。”老人回忆道,“我们不走大路,不过村庄,专拣黄河故道的荒沙滩和村外田野走,沙子灌满了鞋子,磨得脚生疼,可没人敢喊累。风太大了,说话都得靠吼,脸上、嘴里全是沙子,睁不开眼睛,只能跟着前面人的脚步声走。”
  就这样,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伪军的阵地前沿。负责警戒的伪军缩在碉堡里,根本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会有人来进攻,一个个抱着枪打盹。我们悄悄摸过去,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干掉了警戒人员,然后迅速架起梯子,从四面八方攻入围墙。
  “冲啊!”我们大喊着冲进伪军的营房,伪军们都在睡梦里,被枪声和喊杀声惊醒,一个个懵头懵脑的,有的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被我们俘虏了。“缴枪不杀!”我们喊着口号,伪军们见状,纷纷扔掉武器,举手投降。
  可惜的是,孙良诚那个老狐狸,当天下午就乘汽车去开封了,没能把他活捉,算是个遗憾。但这一仗打得格外漂亮,孙良诚的总部被端掉,伪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八路军的猛烈打击下,伪军三千余人先后被歼,被迫从占据的据点撤退。冀鲁豫边区根据地中心区域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还和第3、4、5分区连成了一片,老百姓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
  
  抗战胜利后,我在保护根据地的战斗中负了伤,子弹打穿了胳膊,留下了一道疤。但我没停下脚步,1947年2月,我被派到濮阳县文留负责土改运动,那会儿条件艰苦,白天要给乡亲们讲解政策,晚上要防备地主还乡团的偷袭,经常几天几夜不合眼。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土改工作做得很顺利,我也因为成绩突出,被记了一次大功。
  同年5月,部队号召青年参军,我带头报名,还动员了文留地区三百多名青年一起参加了解放军。我们被组编成一个营,我任教导员,跟着大部队南征北战,先后参加了睢杞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战场上的日子苦啊,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喝口河水,受伤是常有的事,但我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凭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我又立了两次大功、一次三等功。
  1949年11月15日,贵阳解放了。我奉命抽调至贵州省平越县组建县委,担任公安局长,投身到剿匪和反敌特工作中。那时候贵州的土匪很猖獗,经常骚扰百姓,我们白天侦查,晚上突袭,打了一场又一场硬仗,终于把土匪肃清了,让老百姓过上了安稳日子。直到1984年12月,我才正式离休。
  老人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枚金灿灿的纪念章——2005年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和2015年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这是国家给我的荣誉,也是所有牺牲的战友们的荣誉。”老人轻轻抚摸着纪念章,眼神里满是珍视。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西斜,透过窗户洒在老人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听着老人的讲述,我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19岁的他带领乡亲们掏钱买枪的坚定,看到了关爷庙大槐树下的英勇反击,看到了黄河故道上的冒沙奔袭。这些故事,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滚烫的热血,是不屈的灵魂,是中华民族最珍贵的记忆。
  
  (二)
  
  2025年3月,我再次走进了广西社会科学院的大门。此行的核心,是写作桂军老兵陈祖振——外公生前总说,这位黄埔出身的桂军军官,在大别山战场上“一枪一个鬼子”的故事。而研究员韦韩云老师,不仅深耕桂军抗战史料数十年,更曾与陈老有过十余次深度访谈,是解锁这段往事的关键。
  敲开韦老师办公室的门,他正伏案整理一叠手稿,桌上醒目地摆着一张放大的黑白老照片:照片里的青年身着黄埔军校制服,肩扛步枪,腰束武装带,面容清瘦却眼神如炬,眉宇间藏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你就是周捷吧?李明先生的外孙,他生前跟我提过好几次,说一定要把陈祖振老兵的故事写完整。”韦老师起身相迎,指着照片笑道,“这是1936年陈老刚入黄埔时拍的,那时候他才21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我在桌前坐下,指尖轻轻抚过照片边缘,仿佛能触到岁月的温度:“韦老师,我外公总念叨陈老‘一枪一个’的传奇,这次来,就是想把这些细节挖得更透,能还原当年的烽火场景。”
  韦老师点点头,从书柜里取出一个厚重的档案盒,里面装满了访谈录音带、陈老的手书手稿,还有几页褪色的战地日记复印件。“我2016年第一次去拜访陈老时,他已经101岁了,耳朵有点背,但思路特别清晰。一说起抗战的事,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连训练时的口令、战场上的枪声节奏,都记得分毫不差。”韦老师戴上老花镜,翻出一份打印好的访谈实录,“咱们就从陈老的童年说起吧,他的抗日决心,可不是一时兴起。”
  
  “陈祖振1915年4月出生在广西来宾县大湾街,那是个依江而建的古镇,民风彪悍。”韦老师的声音缓缓响起,“他家族人丁兴旺,父辈四兄弟,到他这辈足足有九个兄弟。他小时候聪明伶俐,读小学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小镇,街头贴满了‘抗日救亡’的传单,流亡学生扛着标语游行,演讲时声泪俱下。那时候陈老才16岁,看着传单上‘山河破碎’的字眼,心里像被火烧一样,当场就跟三个哥哥说:‘将来我也要当兵,把鬼子赶出中国!’”
  韦老师说,陈老的三个哥哥后来都先后考入军校,大哥在北伐战争中牺牲,二哥、三哥也都投身军旅。“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陈老从小就跟着哥哥们练体能,爬树、游泳、打弹弓,样样精通,为后来考黄埔打下了好底子。1936年,黄埔军校六分校在南宁招生,他瞒着家里偷偷报了名,临走时只给父母留了一张字条:‘国难当头,儿愿以身许国,待驱寇复土,再回家尽孝。’”
  说起考黄埔的经历,韦老师忍不住笑了:“陈老跟我说,黄埔招生最看重两样:身体素质和家国情怀。体能测试时,长跑、俯卧撑、单杠引体向上,他都轻松过关;尤其是射击摸底,他用土枪打鸟练出的准头,让考官都刮目相看。文化考试也不简单,语文要写一篇《我的希望》,陈老在文章里写道:‘吾辈青年,当以血肉为长城,以肝胆照河山,愿率三尺之剑,驱日寇于国门之外,复我中华疆土,救我亿万同胞。’阅卷老师看了之后,在卷面上批了‘壮志凌云,可塑之才’八个字。数学考代数、分数运算,常识考时事政治,他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复习,每天挑灯夜读,四天后放榜,他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名还很靠前。”
  1936年秋,陈祖振抵达南宁西乡塘,正式进入黄埔军校六分校第八期学习。“一进校门,就换了草绿色的军服,领口缀着‘黄埔军校’的徽章,那种使命感油然而生。”韦老师模仿着立正的姿势,“军校的训练严格到近乎苛刻,立正姿势要求两脚跟并拢,向外张开60公分,胸膛挺起,双肩后张,平视前方,一站就是两个小时,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军服,也不能动一下。队列训练、内务整理、枪械拆解,每一项都有严格的标准,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枪械拆解后要在规定时间内组装完毕,稍有差错就会受到惩罚。
  “陈老学的是步兵科,射击训练是重中之重。”韦老师拿起桌上的一支玩具枪,演示着三点一线的瞄准动作,“他跟我说,教官反复强调,打枪不仅要手稳,更要心稳,瞄准目标时,准星、缺口、靶心要成一条直线,呼吸要均匀,扣扳机时要用指尖发力,不能猛扣。为了练稳定性,他在枪托上挂一块砖头,长时间保持瞄准姿势,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也咬牙坚持。野外射击训练时,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暴晒,他都趴在地上反复练习,结业时,他的射击成绩是全营第三名,能在百米之外准确击中靶心,这为他后来在战场上‘一枪一个’埋下了伏笔。”
  除了射击,步兵操典、战术推演、野外露营、刺刀格斗,都是必修科目。“陈老说,刺刀格斗最苦,要练劈、刺、挡、挑,每天对着木桩练习数百次,手上磨出厚厚的茧子,有时还会被木刺扎伤,但他从不偷懒。教官常说,‘战场之上,生死只在一瞬间,平时多流一滴汗,战时就少流一滴血’,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1937年6月,陈祖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第七军24师72团任见习军官。“24师是桂军的王牌部队,有着‘钢军’的称号,后来改编为171师,师长覃连芳、团长张光玮都是广西同乡,部队里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战友之间格外团结。”韦老师说,“陈老刚到部队时,看着老兵们擦拭枪械、整理装备,心里既激动又紧张,他盼着早日上战场,亲手杀鬼子,兑现自己‘以身许国’的誓言。”
  同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8月,淞沪会战打响,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全国震动。陈祖振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驰援上海。“他们从南宁出发,坐民船沿西江顺流而下,到广州后转乘火车,一路向北,经湖南、江西,抵达河南商丘。之后,火车不通了,他们就徒步行军,每天要走几十里路,脚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痂,没人喊苦喊累。”韦老师的语气沉了下来,“陈老说,沿途的老百姓看到他们是抗日的军队,都主动拿出粮食、开水招待,有的还送来了布鞋、草药,这些温暖让他们更加坚定了抗日的决心。10月初,他们终于抵达上海嘉定,刚下车,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的隆隆炮声,战斗已经打响。”
  部队进驻蕰藻浜阵地后,立即投入战斗。“日军的火力太猛了,飞机像蝗虫一样盘旋,炸弹密密麻麻地投下来,阵地瞬间变成一片火海,泥土被炮火翻了一遍又一遍,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韦老师翻着陈老的战地日记复印件,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坚毅,“陈老在日记里写:‘敌机轰炸不止,炮火震耳欲聋,战友们伤亡惨重,却无一人退缩。吾辈唯有死战,方能不负国家,不负百姓。’他们抱着步枪,顶着炮火反复冲杀,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硬是把阵地守住了。”
  10月下旬的一个夜晚,部队接到命令,向谈家头、陈家行正面之敌发动猛攻。“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向日军阵地逼近。”韦老师说,“陈老当时是见习排长,带着一个排的士兵冲在前面,战士们手里的步枪上了刺刀,嘴里咬着毛巾,尽量不发出声音。快到日军阵地时,不知是谁不小心踢到了石头,发出了声响,日军的哨兵立刻开枪射击,战斗瞬间爆发。”
  “喊杀声、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混在一起,震得地动山摇。”韦老师的声音陡然激昂,“陈老带着战士们奋勇冲锋,与日军展开殊死搏斗,有的战士刺刀断了,就用枪托砸;枪托碎了,就赤手空拳跟鬼子扭打在一起。经过一夜激战,次日清晨,他们终于克复了陈家行、桃园滨。可还没来得及休整,日军就调集了重兵,发起了疯狂反扑。”
  日军的飞机、重炮对阵地进行了地毯式轰炸,坦克开路,步兵像潮水一样涌来。“阵地被炮火炸得坑坑洼洼,战士们伤亡惨重,陈老带着剩下的士兵躲在战壕里,顽强抵抗。后来,战壕被炸毁了,他就躲到一片棉花地里继续观察敌情,寻找射击机会。”韦老师叹了口气,“就在他瞄准一个日军军官时,一颗侦察炮弹突然落在他身边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弹片飞溅,击中了他的右大腿,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裤,顺着裤腿往下淌,他眼前一黑,当场昏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后方战地医院的木板床上,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疼得钻心。”韦老师说,“旁边的战友告诉他,是附近村庄的几位老百姓,冒着炮火穿过战场,把他从棉花地里背了出来,又步行十几里路,送到了战地医院。陈老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老百姓的恩情,他们背着他在田埂上奔跑,子弹在耳边呼啸,可他们没有丝毫退缩。但同时,他又觉得特别憋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身为军人,没能在战场上多杀几个鬼子,反而受伤倒下,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韦老师补充道:“那一战,桂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24个团最后只剩下7个团,伤亡超过七成。很多战友都牺牲在了战场上,陈老每次想起他们,都忍不住落泪。”
  
  1938年春天,陈祖振的腿伤终于痊愈,他归心似箭,立刻赶回部队。此时,部队已经改编,他被调到31军138师414旅827团3营9连任代理连长。“军长刘士毅、师长莫德宏、旅长钟毅,都是抗日名将,尤其是钟毅旅长,作战勇猛,为人正直,陈老特别敬佩他。”韦老师说,“部队开赴淮北,驻扎在民光的红星铺,一边修整补充兵员,一边帮助老百姓修铁路、架桥梁,军民关系特别融洽。”
  同年春,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来,全军上下欢欣鼓舞,战士们士气高涨。“可没过多久,前线战局吃紧,日军企图绕道大别山,进攻武汉。31军奉命退守大别山,坚守豫鄂皖三省边界,挡住日军的进攻路线。”韦老师打开一张大别山地形图,“你看,大别山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东有津浦线,北有陇海线,西有平汉线,南邻长江,守住这里,就能切断日军的战略通道,为武汉会战争取时间。”
  在大别山的日子里,条件异常艰苦。“山上气候潮湿,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寒冷刺骨,战士们缺衣少食,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只能挖野菜、煮土豆充饥。”韦老师说,“但陈老和战士们没有丝毫抱怨,他们每天坚持训练,修建防御工事,随时准备迎击日军。”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陈老印象深刻的事。“有一次,他们在湖北鸡公山执行侦察任务时,发现了四个形迹可疑的人,三个男的一个女的,穿着便装,说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谎称是来山里度假的游客。”韦老师笑着说,“陈老一眼就看出了破绽——那时候兵荒马乱,谁会跑到战火纷飞的山里度假?而且他们的眼神躲闪,身上还带着望远镜和地图。战士们当场把他们控制起来,搜查后发现了日军的特务证件和情报密码本。
  “战士们都很气愤,纷纷说‘直接杀了算了,省得麻烦’。”韦老师继续说道,“可陈老觉得,这些特务可能掌握着重要情报,杀了太可惜。他立刻向上级汇报,长官下令把这四个特务押送到重庆审讯。后来才知道,这伙特务是日军派来侦察大别山防线的,多亏了陈老他们的细心,才粉碎了日军的阴谋。”
  
  1938年10月,大别山保卫战正式打响。“日军调集了两个师团的兵力,向我军阵地发起猛攻,子弹像雨点一样密集,炮火把山头炸得光秃秃的,连石头都被烧成了黑色。”韦老师的声音凝重起来,“陈老所在的团负责防守主峰阵地,双方反复争夺,阵地几度易手,伤亡都非常大。白天,日军靠着飞机、大炮的掩护进攻;晚上,我军就组织夜袭,偷袭日军阵地,抢夺弹药和粮食。这场仗一打就是四天四夜,战士们眼睛都熬红了,嘴唇干裂,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到了第四天傍晚,阵地上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很多战士的步枪里只剩下最后几发子弹。“日军又发起了新一轮进攻,黑压压的一片,朝着阵地冲来。”韦老师的语气陡然紧张,“长官看着越来越近的日军,拔出佩刀,大喊一声:‘兄弟们,跟鬼子拼刺刀!’战士们听到命令,都嗷嗷叫着冲出阵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日军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
  陈祖振是代理连长,配的是一把驳壳枪,没有步枪,没法拼刺刀。“他看着战友们跟鬼子厮杀,有的战士被鬼子的刺刀刺中,却还死死抱住鬼子,不让鬼子伤害其他人;有的战士刺刀断了,就用拳头打、用牙齿咬,场面极其惨烈。”韦老师说,“陈祖振的眼睛都红了,怒火中烧,他当即挥手枪也跟着冲了出去。他知道手枪的射程有限,必须靠近了打才有把握,而且他心里有个念头:专挑个子高大的鬼子打——这些鬼子通常是班长、伍长,干掉一个就能打乱敌人的阵脚,给战友们创造机会。
  “他屏住呼吸,身体贴着战壕边缘,一步步向日军靠近。”韦老师模仿着瞄准的动作,“第一个目标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他一枪干掉了他,一枪一个,共打倒了五个鬼子,战友们又补刺刀彻底结果了鬼子。陈祖振感觉出了一口恶气。此战后,日军绕道进攻武汉。部队主动放弃了风台、寿县、正阳关等据点,奔赴武汉参加会战。
  陈祖振所在部队与兄弟部队在武汉重创日军,敌人伤亡十余万人。武汉会战结束后,中日双方相持,陈祖振被抽调到第五战区干部培训团任教官,后被任命为21集团军总司令部参谋处少校参谋,驻地在安徽立煌县。
  抗战胜利后,陈祖振于1950年进入柳州工厂,从事维修机器的技术工作。当他说起自己的抗战故事时,总是特别激动:“打仗打的最过瘾的就是在大别山的那次,当时我们没有撤退,整整打了4天4夜,士兵们都冲上前跟鬼子拼刺刀,我是军官,我也冲上去,没有步枪怎么办,我有手枪啊!一枪一个,打死了很多鬼子!”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颁发,韦老师陪着工作人员一起去给陈老送纪念章。“那天陈老特意换上了珍藏多年的旧军装,虽然衣服已经有些褪色、缩水,可他穿得笔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韦老师的声音带着几分动容,“当纪念章挂在他胸前时,老人突然抬手敬了个军礼——两脚跟并拢,向外张开60公分,胸膛挺起,双肩后张,目光平视前方,标准得就像当年在黄埔军校时一样。
  “他这辈子流血流汗不流泪,可那天,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纪念章上,亮晶晶的。”韦老师轻轻擦拭着照片,“他反复嘴里念叨着‘国家还记得我,国家还记得我’,说了好几遍‘当年的血没白流,值了’。在场的人都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陈老的晚年生活过得简单而规律。“他身体硬朗得很,老了还能自己买菜、做饭、打扫房间,生活完全自理。”韦老师笑着说,“更让人佩服的是,他看书、看报、看电视都不用戴老花镜,眼神比年轻人还利索。每天上午,他都会坐在电脑前,上网找人下象棋,一玩就是一两个小时,思维敏捷,落子果断,经常赢对手,还会跟人在线上讨论棋局,一点都不像百岁老人。”
  志愿者们每次去看望他,他都会给大家讲抗战的故事,教大家敬标准军礼。“他常说,军礼是军人的尊严,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含糊。”韦老师说,“很多志愿者都把他的军礼奉为‘标杆’,每次参加纪念活动,都会学着他的样子敬军礼,以此缅怀这位抗战老兵。他还会教育我们,要珍惜现在的好日子,不能忘了那些为国家牺牲的战友,不能忘了那段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
  
  2018年4月,陈祖振老人在柳州安详辞世,享年103岁。“他走的时候很平静,脸上带着微笑。”韦老师的声音有些低沉,“按照他的遗愿,家人没有大办丧事,只是通知了几位老战友和经常看望他的志愿者。送别那天,大家都敬着他教的标准军礼,送了他最后一程。”
  韦老师从档案盒里取出一张陈祖振老兵晚年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人坐在阳台上,阳光洒在他身上,笑容慈祥而满足。“陈老用一生践行了自己年轻时的誓言,从黄埔军校的热血青年,到淞沪会战的英勇战士,再到大别山,他始终坚守着‘以身许国’的初心,为抗战胜利、为国家安宁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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