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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川军宏毅,红嫂桂芳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9 09:30:23      字数:11904

  (一)
  
  2025年3月,我前往四川抗战研究院,30岁的尹广强研究员已等候多时。他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手里捧着一摞沉甸甸的卷宗,见我进来,立刻起身相迎:“周兄,久违了。关于抗战老兵李宏毅的资料,我整理了好几天,这里面有档案记载、同乡回忆录,还有他后人捐赠的《征途札记》手稿,您一定会有收获。”
  我接过尹广强递来的卷宗,封面烫金的“西充抗战将士口述实录”六个字已经有些褪色,翻开第一页,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照片里的青年身着灰布军装,领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肩上斜挎着子弹袋,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刺刀,嘴角却带着一丝青涩的倔强。“这是李排长1937年刚参军时拍的。”尹广强指着照片,语气里满是敬佩,“您可能不知道,他是西充县立高等小学的高材生,在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如果不参军,他或许会成为一名教师,或是在家乡经营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安稳过一生。”
  
  1937年“七七事变”的炮火,像惊雷般划破了川北腹地的宁静。彼时的西充,还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县城,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嘉陵江的支流绕城而过,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稳。但随着北平、天津相继沦陷的消息传来,县城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西充各界人士抗敌后援会”很快成立,街头搭起了宣传台,宣传员们敲着锣鼓,嘶哑的嗓音穿透了青瓦白墙:“同胞们,日寇铁蹄踏我河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川人不出川,中原谁来守?”
  那天,李宏毅刚在自家田里插完秧,裤脚还沾着泥浆,就被街头的呐喊声吸引。他挤进围观的人群,看着宣传员手里举着的传单——上面印着被日寇烧毁的村庄、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标语。当听到宣传员说“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时,这个20岁的青年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了在小学堂里读过的《史记》,想起了先生讲过的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一股热血从心底涌了上来。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妻子赵秀兰正抱着刚满一岁的女儿李秀英喂奶,昏暗的煤油灯映着她温柔的脸庞。李宏毅坐在炕沿上,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秀兰,我想参军抗日。”赵秀兰喂奶的动作猛地一顿,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抱着女儿,肩膀微微颤抖。她知道丈夫的脾气,认定的事就不会回头。沉默了半晌,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宏毅,我不拦你。只是你要记住,家里有我,还有娃,你一定要活着回来。”那天夜里,赵秀兰点亮煤油灯,连夜为丈夫缝补旧棉袄,她把女儿穿小的虎头鞋剪了一小块布,缝在棉袄的衣襟里,又往布包里塞了一小撮家乡的泥土,“带着这个,就当是我和娃陪着你。”
  1937年10月2日,西充县城的公路上挤满了送行的人。856名义勇兵戴着大红花,编成8个连队,背着简陋的行囊,浩浩荡荡地出发。队伍最前面,有人举着“西充义勇军”的大旗,红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李宏毅背着妻子缝补的棉袄,腰间别着一把祖传的匕首,走到妻子面前。赵秀兰挺着五个月大的身孕,怀里抱着女儿,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把女儿往李宏毅怀里送:“让娃再抱抱你。”李宏毅接过女儿,小家伙懵懂地抓着他的军装扣子,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一根针,刺痛了他的心。他在女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又把妻子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来,给你和娃盖新房。”说完,他狠狠心,把女儿递回去,转身加入队伍,再也没有回头。
  尹广强告诉我:“这856人里,只有一个叫王富贵的青年因肺病被军医退回,其余855人硬是靠双脚从南充走到合川,整整走了十二天,每天走几十里路,脚上磨起了水泡,就用针挑破,抹点草木灰,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喊苦。”
  到重庆后,他们被编入军政部壮丁第三十三大队,后来补充到川军四十九军二十六师野战补充营,开赴江西景德镇石门街训练。川军的装备之差,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重机枪是清朝末年制造的旧款,枪身锈迹斑斑,每打几发子弹就会卡壳;步枪更是五花八门,有汉阳造、有中正式,还有缴获的日军三八式,子弹也得省着用。但李宏毅和西充同乡们没有抱怨,训练得格外刻苦。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背着步枪跑到山下的空地练瞄准,趴在冰冷的地上,一练就是两个时辰,胳膊肘磨得通红;练拼刺刀时,他们对着树干反复练习突刺、格挡的动作,手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鲜血浸透了手套也不吭声。晚上,其他连队的士兵都睡了,他们还围着老兵请教实战技巧,把老兵说的要点记在纸条上,贴在床头,睡前再默念几遍。尹广强翻出一份1938年的训练报告,上面用毛笔写着:“西充籍士兵战术素养优秀,尤以拼刺、机枪操作见长,纪律严明,悍不畏死,可堪大用。”
  
  1938年6月,湖口保卫战打响,李宏毅和同乡傅继尧被分在同一个机枪班,坚守殷家山江防阵地。殷家山是湖口的门户,守住这里,就能阻挡日军沿长江西进的步伐。战斗打响的那天清晨,江面上的日军军舰首先开炮,炮弹像雨点般落在阵地上,烟尘滚滚,碎石飞溅。李宏毅趴在战壕里,紧紧握着轻机枪,耳朵被炮火震得嗡嗡作响。很快,日军的飞机低空扫射,机翼几乎要擦过山头,子弹打在战壕的石壁上,火星四溅。紧接着,日军步兵采取波浪式进攻,一波又一波的鬼子端着步枪,嗷嗷叫着冲向阵地,黄色的军装在绿色的山坡上格外刺眼。
  班长张大山是个老兵,他趴在重机枪后面,大喊:“兄弟们,稳住!等鬼子靠近了再打!”当鬼子冲到离阵地只有五十米时,张大山扣动了重机枪的扳机,“哒哒哒”的枪声划破了天空。李宏毅也跟着扣动扳机,轻机枪喷出火舌,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应声倒地。但日军的进攻异常疯狂,倒下一批,又冲上来一批,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样。激战中,一枚炮弹落在重机枪旁边,班长张大山瞬间被烟尘吞没。李宏毅大喊着“班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推开压在重机枪上的碎石和遗体,抓起滚烫的重机枪继续射击。枪身被炮火烤得发烫,烫得他手心冒烟,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死死咬着牙,眼睛紧紧盯着冲锋的日军。
  激战到中午,日军的炮火越来越猛烈,阵地被炸开了一个缺口,鬼子趁机突破了前沿阵地,白刃战打响了。李宏毅拔出刺刀,套在步枪上,大喊一声:“兄弟们,跟鬼子拼了!”说完,他跳出了战壕。傅继尧紧跟其后,手里的步枪上也闪着寒光。川军士兵大多身材瘦小,比日军矮了大半个头,但拼刺时格外勇猛,他们利用身形灵活的优势,避开日军的正面冲击,专攻鬼子的下三路。李宏毅的拼刺技巧在训练中练得炉火纯青,他突刺、格挡、再突刺,动作一气呵成,一个鬼子的刺刀刚刺过来,就被他用枪托挡开,紧接着他的刺刀就刺穿了鬼子的胸膛。
  混战中,李宏毅突然听到傅继尧闷哼一声,他回头一看,只见傅继尧的胸前鲜血喷涌而出,一颗步枪子弹竟从前胸击穿了后背,伤口狰狞可怖。“继尧!”李宏毅冲过去,想扶他撤下阵地。傅继尧却摆摆手,脸上满是汗水和血水,他咬着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红药水,递给旁边的卫生员:“快,给我抹上,老子还能打!”卫生员含泪给他的伤口涂上红药水,用绷带简单包扎了一下,傅继尧就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握紧了步枪。他冲着李宏毅笑了笑,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宏毅,咱们西充人,没有孬种!”说完,他嘶吼着冲向一个正要偷袭李宏毅的鬼子,刺刀从鬼子的侧腰刺了进去。李宏毅眼眶通红,和傅继尧背靠背,两人像两头愤怒的狮子,接连刺倒了三个爬上来的日军。在他们的带动下,战友们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彻山谷,硬是把日军硬生生赶下了阵地。
  这场战后,李宏毅和傅继尧所在的机枪班被兄弟部队誉为“打不死的锤子兵”,“西充锤子兵”的名号也在四十九军里传开了。师长王克浚是个脾气火爆的川汉子,每次遇到久攻不下、久战不决的硬仗,就会对着电话大喊:“喂,你那里还有多少西充锤子兵?赶快放到我这里来,组成敢死队,给老子顶起!”而每次,西充籍的士兵们都会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用鲜血和生命守住阵地。
  
  1939年2月,第一次进攻南昌的战役打响。李宏毅因为在湖口保卫战中表现英勇,被提拔为机枪连代理排长。南昌城外,日军的防线固若金汤,铁丝网、战壕、暗堡层层叠叠。李宏毅带领机枪排负责掩护步兵冲锋,他们架起重机枪,对着日军的阵地猛烈扫射,压制住敌人的火力。但日军的暗堡太多,子弹像雨点般从暗堡里射出来,冲锋的步兵伤亡惨重。李宏毅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心急如焚,他扛起一挺轻机枪,带着两个士兵,绕到日军暗堡的侧面,趁鬼子换弹的间隙,猛地扣动扳机,打掉了暗堡里的机枪手。但就在这时,另一座暗堡里的鬼子发现了他们,密集的子弹射了过来,身边的两个士兵当场牺牲。李宏毅侥幸躲过一劫,胳膊却被子弹擦伤,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染红了军装。
  这场战役打得异常惨烈,四十九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最终没能攻克南昌。撤退时,李宏毅清点人数,发现机枪排的30多个兄弟,只剩下12人。而他最要好的同乡傅继尧,也在冲锋中失踪,再也没能联系上。尹广强翻出一份当年的牺牲名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100多个西充籍战士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牺牲”或“失踪”的字样。“李排长后来在《征途札记》里写,那天撤退时,他站在南昌城外的山坡上,望着战友们牺牲的地方,哭了很久。他说,那些同乡兄弟,有的还没来得及成家,有的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
  1940年8月,第二次进攻南昌的战役打响。这一次,四十九军遭遇了大队日军的包围,陷入了绝境。日军的炮火疯狂地轰炸着阵地,飞机盘旋往复,投下一枚枚炸弹,阵地变成了一片焦土。激战中,军长陈安保亲自到前沿阵地指挥作战,不幸被日军的流弹击中,壮烈阵亡。消息传来,全军将士悲痛欲绝。战斗最紧张的时候,重机枪连的子弹已经打光了,战士们手里只剩下步枪和刺刀。就在这时,上级传来命令:由李宏毅带领全连士兵,拿起步枪冲上前线,抢回军长陈安保的遗体,不能让军长落入敌手。
  “当时有士兵犹豫了。”尹广强的声音低沉下来,“重机枪连的士兵大多习惯了阵地战,让他们放下重机枪,拿起步枪当步兵冲锋,确实有些勉强。有人私下议论:‘我们的职责是坚守重机枪阵地,这个时候冲锋就是去送死,要不得。’”李宏毅听到这些议论,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甩下军帽,露出额头上在湖口战役中留下的伤疤,大吼一声:“军长战死沙场,我们岂能让他的遗体被鬼子糟蹋?他是我们的军长,是为了保家卫国才牺牲的!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军长抢回来!跟我去报仇!”
  话音未落,李宏毅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像一头猛虎般冲出了战壕。他的吼声穿透了炮火声,震撼了每一个士兵。“排长都上了,我们也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重机枪连的士兵们纷纷呐喊着跟上,他们举着步枪,挥舞着刺刀,朝着日军的阵地冲去。日军没想到川军会在子弹打光的情况下发起冲锋,一时有些慌乱。李宏毅冲在最前面,刺刀寒光闪闪,他接连刺倒了三个鬼子,身上溅满了鲜血。战友们跟在他身后,形成了一道人墙,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嘶吼声、刺刀碰撞的清脆声响、鬼子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他们在敌阵中找到了陈安保军长的遗体,军长躺在血泊中,眼睛还圆睁着,仿佛还在注视着战场。李宏毅小心翼翼地抱起军长的遗体,对身边的战友说:“快,保护军长撤退!”日军很快反应过来,疯狂地朝着他们射击。为了掩护军长的遗体,十几个战友先后倒下,用身体为李宏毅开辟了一条撤退的道路。李宏毅抱着军长的遗体,在战友们的掩护下,艰难地冲出了敌阵,回到了己方阵地。这场冲锋,重机枪连伤亡过半,但他们成功抢回了军长的遗体,也打出了川军的威风——他们刺死了三十多个鬼子,让日军见识到了川军的血性。
  尹广强叹了口气:“这场战役后,西充籍的战士又牺牲了300多人。855名出川勇士,此时已经折损了一大半。但在全师的表彰会上,22名受表彰的官兵里,西充籍就占了11人,李宏毅排长因为抢回军长遗体,立了二等功,正式升任重机枪连排长。”
  
  抗战胜利后,李宏毅于1946年投诚加入解放军,被派到华东地区学习,后来又被派到大连去训练民兵。1947年,李宏毅在解放区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被秘密地派回国民党军队潜伏,营救一位名叫陈美珍的女共产党员。当时陈美珍被关押在徐州某宪兵队的地下室,敌人对她严刑拷打,逼她交出地下党组织名单,她始终坚贞不屈。李宏毅利用自己在国民党军队中的身份,伪装成押送犯人的军官,趁着夜色混入宪兵队。他凭借对地形的提前勘察,避开巡逻哨卡,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地下室的铁门。见到陈美珍时,她浑身是伤,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却依旧眼神坚定。李宏毅背起她,在地下党员的接应下,穿过三条封锁线,终于将陈美珍安全转移出华东地区。
  上海解放前夕,李宏毅又接到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营救关押在地窖里的几十名共产党员。这些党员大多是地下党的骨干力量,敌人为了防止他们被营救,将地窖设在一处废弃的工厂深处,周围布满了岗哨,戒备森严。李宏毅乔装成工厂的维修工,混进厂区,趁着换岗的间隙,摸清了岗哨的分布和地窖的位置。深夜,他与几名潜伏的地下党员里应外合,解决了门口的哨兵,用炸药炸开了地窖的入口。地窖里阴暗潮湿,几十名党员被铁链锁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却依旧保持着高昂的斗志。李宏毅和战友们用钳子剪断铁链,带着他们沿着事先挖好的地道撤离。途中遭遇敌人的追击,李宏毅让战友们带着党员先走,自己留下来断后。他凭借在战场上练就的枪法,接连击倒几名追兵,为大部队争取了撤退时间,自己也在战斗中腿部中弹,一瘸一拐地追上了队伍。
  完成潜伏任务后,李宏毅顺利脱离国民党部队,重新回归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他主动要求到基层工作,先后在安徽、江苏等地参与土地改革和建设工作。1963年,46岁的李宏毅终于回到阔别26年的西充家乡。当他踏上家乡的土地时,青石板路依旧蜿蜒,嘉陵江的水依旧清澈,可昔日的亲人早已不在——父母在他出川后不久,就因思念和战乱相继离世,妻子赵秀兰在1940年生下儿子李汝江后,积劳成疾,也早早撒手人寰。
  后来,李宏毅被安排到重庆一家机械厂工作,负责技术指导。工作中,他依旧保持着军人的作风,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深得同事们的敬重。晚年时,他会对着西充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叨着傅继尧、张大山等战友的名字。
  
  翻阅李宏毅5万字的《征途札记》,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其中一段写道:“出川时,855名同乡,个个意气风发,誓要驱逐倭寇。如今归来,只剩我一人。每念及此,夜不能寐。兄弟们的嘱托,我不敢忘;家国的仇恨,我不敢忘。惟愿后人铭记,今日之安宁,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
  尹广强告诉我:“李老晚年时,经常给子孙们讲抗战的故事,反复强调‘要为民族争气’。他说,当年在战场上,哪怕子弹打光了,刺刀捅弯了,也从没怕过鬼子,因为心里装着家国,装着乡亲们的期盼。”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88岁的李宏毅在重庆病逝。按照他的遗愿,家人将他的骨灰一部分撒入嘉陵江,让江水带着他回到家乡,回到战友们魂牵梦萦的地方;另一部分则安葬在重庆的烈士陵园。
  在整理骨灰时,儿子李汝江发现了几块烧得焦黑的弹片,最大的一块有指甲盖大小,最小的只有米粒般。这些弹片,是李宏毅在湖口保卫战、南昌战役、龙衢战役中留下的印记,伴随了他整整60多年。李汝江捧着弹片,泪水打湿了骨灰盒,他对身边的子孙说:“爷爷归队了,他终于能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团聚了。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如今在天堂,也一定能再续兄弟情。”
  
  尹广强的讲述终于结束,阅览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我合上册卷,指尖早已被泪水浸湿。那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身影,那些离别时的依依不舍,那些坚守中的不离不弃,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李宏毅和855名西充出川勇士,用青春和生命诠释了“川军不负国”的誓言,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是民族的脊梁。
  走出抗战研究院,成都的阳光依旧温暖,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祥和。我知道,这和平美好的生活,正是无数英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二)
  
  泉城的春风裹挟着护城河畔的杨柳絮,轻轻拂过山东省抗战研究中心的朱红大门。我怀着对“沂蒙红嫂”这一群体的深切崇敬,推开了史料室的门。
  65岁的孔祥云研究员早已等候在此。他鬓角染霜,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捧着一叠沉甸甸的档案,封面“李桂芳同志生平史料”几个毛笔字苍劲有力,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波澜壮阔的红色往事。“周捷,你要找的李桂芳,是沂蒙红嫂里最年轻也最倔强的一个,她的故事,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汗。”孔老师的声音带着岁月的厚重,一开口,就将我拉回了那个烽火连天的沂蒙山区。
  孔老师翻开第一份档案,一张泛黄的一寸照片滑落出来。照片里的少女梳着两条粗辫子,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这是1940年李桂芳在妇救会时拍的,那年她才15岁。”孔老师小心翼翼地捡起照片,“她1925年出生在临沂市沂南县南岩路村,家里是佃农,赶上灾年,颗粒无收,9岁就被父母忍痛送给邻村当童养媳。可那户人家待她非打即骂,没过两年,又把她卖到地主家做长工。”孔老师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怜惜,“冬天天不亮就得出工,光着脚踩在冰水里浇地,晚上只能睡在牛棚里,吃的是掺着沙子的糠麸,稍有不慎就会挨鞭子。这种非人的折磨,让小小的李桂芳心里既装满了对地主恶霸的仇恨,也盼着能有一道光,照亮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1938年的春天,这道光终于来了。抗日动员工作委员会的同志走进了南岩路村,他们穿着和老百姓一样的粗布衣裳,背着旧步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帮着村民耕地、修房,给大家讲“打鬼子、救中国”的道理。李桂芳偷偷躲在柴房后听,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饿肚子的老人,看着他们冒着风险保护被鬼子追杀的村民,她心里渐渐明白:这些人,是真正为老百姓着想的好人,是能让大家过上安稳日子的希望。
  不久后,抗委会在村里办起了夜校,既教大家识字,又传授革命道理。地主得知后,把李桂芳锁在柴房里,威胁她说:“敢去上夜校,就打断你的腿!”可李桂芳早就受够了这种被压迫的生活,她趁地主熟睡时,用磨尖的铁钉撬开了柴房的锁,摸着黑跑到夜校。昏暗的油灯下,她跟着老师一笔一划地学写“中国”“抗战”,听着战士们讲述前线的战斗故事,心里的革命火苗越烧越旺。三个月后,她鼓起勇气找到抗委会的负责人,攥着布满老茧的拳头,眼神坚定地说:“我要参加革命,我要跟着你们打鬼子,再也不受人欺负了!”
  1939年初,组织上看中了李桂芳的积极性和韧劲,把她安排到山东被服厂负责民运工作,主要任务就是发动群众支前。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当时老百姓日子苦,布料、粮食都紧缺,有些村民还对革命心存顾虑。李桂芳背着一个粗布背包,里面装着几本识字课本和宣传册,跑遍了周边几十个村庄。白天,她帮着村民种地、挑水,用实际行动赢得信任;晚上,她坐在煤油灯下,给大家讲抗日道理:“鬼子烧了咱们的房子,抢了咱们的粮食,杀了咱们的亲人,要是不反抗,咱们迟早都得死在他们手里!战士们在前线流血打仗,是为了保护咱们,咱们多缝一件军衣,他们就多一份温暖;多烙一张煎饼,他们就多一份力气打鬼子!”
  乡亲们被她的真诚打动,纷纷响应。张家拿出攒了多年的布料,李家把仅有的白面拿出来烙煎饼,妇女们聚在祠堂里,白天黑夜地忙活,缝纫机的哒哒声、搓线的沙沙声、烙煎饼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动人的支前交响曲。李桂芳每天都要统计物资、协调运输,常常忙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嗓子也喊哑了,却从没歇过一天。
  
  1939年6月,李桂芳接到了一项紧急任务:将储藏在胡家沟山洞里的三千多斤粮食,连夜运往夏庄以北的泉子崖山沟,那里藏着部队的一批伤员,已经断粮两天了。可当时条件艰苦,根本没有运粮工具,而且胡家沟到泉子崖全是崎岖的山路,全程十几里,夜里又黑又滑,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山崖。李桂芳召集了32名妇女,趁着夜色赶到胡家沟,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她急中生智:“姐妹们,咱们把裤子脱下来当口袋!”
  话音刚落,她率先脱下自己的粗布裤子,把两条裤腿紧紧扎住,装满粮食后,将裤腰往肩上一搭,拖着沉甸甸的“粮袋”就往山路上走。其他妇女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山路上满是拖着“粮袋”前行的身影。夜色如墨,没有月光,只能凭着记忆摸索,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荆棘划破了胳膊和腿,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来,渗进了泥土里。走到半山腰时,村民王大娘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粮食撒了一地,她急得哭了起来:“这可咋整,伤员们还等着吃饭呢!”李桂芳赶紧跑过去,扶起王大娘,安慰道:“大娘别急,咱们捡起来再装,一定能按时送到!”说着,她跪在地上,把散落的粮食一粒粒捡起来,其他妇女也跟着一起捡,手指被石子磨破了,也顾不上吹一下。
  就这样,她们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膝盖、手肘都磨出了血泡,却没有一个人抱怨、退缩。天快亮的时候,她们终于抵达了泉子崖山沟。当伤员们看到浑身是泥、满脸疲惫的妇女们,捧着还带着体温的粮食时,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李桂芳赶紧按住他们:“快躺着歇着,你们养好伤,多杀几个鬼子,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
  孔老师告诉我,沂南作为沂蒙根据地的核心,当时村里的男劳力几乎都上了前线,要么参军打仗,要么抬担架、送公粮、运军火,后方只剩下妇女、老人和孩子。“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格局被彻底打破,李桂芳和妇救会的姐妹们,就成了后方的顶梁柱。她们既要扛起锄头种地,保证部队的口粮供应;又要坐在纺车前纺线织布,为战士们赶制军装,确保战士们冬有棉、夏有单;还要照顾伤员、筹集物资,只要是前线需要的,她们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想办法满足。
  每当有部队经过村子,李桂芳就带着妇女们忙前忙后。白天,她们挨家挨户协调住宿,把自家的门板拆下来给战士们当床,把舍不得吃的鸡蛋、咸菜拿出来招待战士;晚上,等战士们休息了,她们就把战士们换下来的脏衣服、脏袜子收集起来,在河边连夜清洗。山里的夜晚气温低,洗好的衣服根本晾不干,她们就生起一堆篝火,轮流守在火边,把衣服一件件烤干,有的妇女累得趴在火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烤干的军装。第二天一早,当战士们看到干干净净、带着烟火气的衣服时,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称赞她们是“战士们的贴心人”。有个年轻的战士感动地说:“有你们这样的红嫂,我们就算战死沙场,也值了!”
  1940年秋,李桂芳的任务更重了,被服厂驻扎在离她家十多里地的夏庄,她需要负责夏庄周边几十个村庄的支前工作。那段时间,她几乎天天泡在村里,白天动员群众,晚上组织大家赶制被服、加工粮食,然后再把这些物资收集起来,雇人送到部队指定地点。有时候忙起来,她几天几夜都不回家,饿了就啃一口干煎饼,渴了就喝一口山泉水,眼睛熬得布满血丝,人也瘦了一圈。母亲心疼她,劝她歇两天,她却说:“娘,前线的战士们比我辛苦多了,他们在流血牺牲,我这点累算啥!”
  
  1941年5月,日军对沂蒙根据地发动了疯狂的“大扫荡”,实行“三光政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部队的伤亡人数急剧增加。当时沂南有三个医院,沂水还有一个,但伤员实在太多,医院根本容纳不下,很多伤员只能临时安置在山洞里、山坳里,缺医少药,处境十分艰难。李桂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召集妇女干部们开会,拍着桌子说:“姐妹们,战士们为了保护咱们受伤了,咱们不能不管!医院不够用,咱就把每个村都变成医院,家家户户都当成病房,人人都当护理员,我就不信解决不了问题!”
  大家一致同意,一场全民护伤员的行动很快在沂南展开。沂南北山有个叫老猫窝的村庄,总共才11户人家,在李桂芳的组织下,乡亲们把自己的正房腾出来,给伤员当病房,把仅有的被褥拿出来给伤员盖,妇女们则当起了护理员。她们每天给伤员换药、喂饭、擦洗身体,还冒着生命危险到山里采摘草药,为伤员治疗伤口。有个叫张强的战士,腿被炮弹炸伤,感染化脓,疼得直打滚,李桂芳就用自己的奶水给他清洗伤口,帮助消炎,又每天上山采草药敷在伤口上。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张强的伤口渐渐愈合,后来重新回到了前线。就这样,这个小小的村庄,硬是咬紧牙关掩护了27名伤员,没有一个伤员被日军发现。
  
  也是在这一年,16岁的李桂芳被安排到山东军区第二野战医院当看护员。医院的临时太平间设在拔麻村西南方向的一间看瓜屋里,里面停放着12名牺牲战士的遗体,上级交给她的任务,就是看守这些遗体,防止被日军破坏,等待后续掩埋。当时鬼子的据点离拔麻村只有三里地,经常出来“扫荡”,为了不暴露目标,晚上李桂芳连灯都不敢点,只能在黑暗中守着。
  刚开始,一个人守着满屋的遗体,李桂芳心里确实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风吹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她吓得浑身发抖,紧紧缩在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根木棍。可转念一想,这些战士都是为了保卫国家、抗击日寇才牺牲的,他们年纪轻轻就离开了家乡和亲人,自己能为他们守灵,是光荣的事。她想起战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样子,想起乡亲们对战士们的期盼,心里的恐惧就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信念。
  有一天夜里,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李桂芳正靠在墙角打盹,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看瓜屋的门口。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门口站着两只狼,体型高大,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里,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嘴角还流着口水。李桂芳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刻明白,这两只恶狼肯定是闻到了遗体的气味,才找上门来的。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把屋里的木床横在门口,死死顶住门板。然后她抓起墙角的一把柴刀,紧紧攥在手里,靠在床后边,眼睛紧紧盯着门口。雷声越来越响,闪电一次比一次亮,两只狼在门口徘徊着,时不时用爪子刨着门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门板被刨得木屑纷飞。李桂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要守护好战士们的遗体,不能让他们死后还被恶狼糟蹋。
  每当狼靠近门口,她就挥舞着柴刀,砍向地面、砍向床腿,发出“砰砰”的声响,同时大声喊着:“走开!都给我走开!”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就这样,她与两只恶狼对峙了整整一夜,手里的柴刀就没放下过,嗓子也喊哑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两只狼见无机可乘,才悻悻地离开了。当战友们第二天早上赶来时,看到李桂芳靠着床腿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柴刀,眼睛里布满血丝,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乡亲们都佩服李桂芳的胆量,纷纷叫她“李大胆”。可只有李桂芳自己知道,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心里装着对战士们的崇敬,装着抗日救国的信念,这份信念让她变得无比勇敢。
  “大扫荡”期间,还有很多伤员躲在深山的山洞里,得不到粮食补给,随时都有饿死的危险。为了给伤员送饭,李桂芳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剃了光头,穿上男人的对襟袄,束着猪毛绳,戴上毡帽头,脸上抹了点锅灰,装成一个放牛的小男孩。每天天不亮,她就揣着乡亲们省下的煎饼、窝头,背着装满水的葫芦,沿着山间小路往山洞里跑。遇到日军岗哨,她就低着头,装作害怕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根放牛鞭,嘴里哼着小调,巧妙地避开检查。
  有一次,她在经过一个日军岗哨时,被一个鬼子拦住了。鬼子用刺刀指着她的胸口,恶狠狠地问:“你的,干什么的?”李桂芳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却故作镇定,低着头说:“我……我是放牛的,上山找牛。”鬼子上下打量着她,怀疑地说:“你的,不像放牛的!”说着,就要伸手摘她的毡帽。李桂芳急中生智,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的牛丢了,娘要打我,你还欺负我……”鬼子被她哭得不耐烦了,一脚把她踹倒在地,骂了一句“八格牙路”,就让她走了。李桂芳忍着疼,爬起来赶紧往山洞跑,到了山洞里,她摘下毡帽,露出光头,伤员们看到“小男孩”竟然是李桂芳,都激动不已,纷纷问她:“桂芳,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太危险了!”李桂芳笑着说:“不这样,怎么能把吃的送进来呀?你们快吃,吃饱了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再回前线打鬼子!”伤员们看着眼前这个“假小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表示一定要早日康复,不辜负她和乡亲们的期望。
  
  抗战胜利后,李桂芳没有停下支前的脚步,又投身到了解放战争的洪流中。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打响,汶河是增援孟良崮战场的必经之路。在紧急关头,李桂芳带领31位姐妹们在汶河搭起了一座“火线桥”,保证了约一个团的兵力顺利通过汶河,火速增援孟良崮战场,她和妇女们都在冷水里冻坏了。
  新中国成立后,李桂芳先后担任沂南县妇联主任等职。1984年离休后,李桂芳带领妇女继续做拥军支前工作。1992年3月,李桂芳被山东省妇联、省民政厅和省军区政治部评为“山东红嫂”,同时被授予“三八红旗手”称号。2015年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在天安门广场上举行。作为受邀代表,李桂芳作为支前模范,与全国各地的代表组成抗战老同志乘车方队,在天安门广场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检阅。
  “那天,当车队缓缓驶过天安门广场时,李桂芳老人热泪盈眶。”孔老师翻出一段当时的视频资料,画面里,白发苍苍的李桂芳坐在车上,身姿挺拔,手里紧紧攥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随着车队前行,她不停地向两侧的人群挥手致意,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她后来回忆说,那一刻,她想起了当年一起支前的姐妹们,想起了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们,想起了用裤子运粮的山路、看守遗体的瓜棚、冰冷的汶河水。她觉得,这份荣耀不属于她一个人,属于所有为抗战胜利付出过的沂蒙儿女。”
  2017年4月,92岁的李桂芳在沂南老家安详离世。按照她的遗愿,家人把她安葬在了沂蒙红嫂纪念馆附近,让她永远陪伴着那些曾经一起奋斗过的战友们。前来送别她的人络绎不绝,有当年一起支前的老姐妹,有她照料过的伤员的后代,有她宣讲过的学校的师生,还有部队的官兵们。大家手里捧着鲜花,眼里含着泪水,缅怀这位可敬可爱的红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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