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雨中混战,江里布雷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8 10:01:56 字数:10760
(一)
深秋的漳州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与暖意。我和三位志愿者驱车从市区出发,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前行,路两旁是成片的芭乐园和挂满果实的杨桃树,空气里飘着清甜的果香。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龙海区白水镇,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正如杨大哥提前发的定位里那样,成了最显眼的标记。
老榕树下,98岁的杨志道老兵已经坐在藤椅上等候。尽管年近百岁,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眼睛里藏着岁月磨不去的锐利,只是眼角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刻满了风霜。
杨大哥是老兵的长孙,四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见我们来,忙起身接过我们手里的相机、录音笔和慰问品,笑着说:“爷爷从昨天就开始念叨,说你们要来听他讲打仗的事,今早天不亮就起来收拾,非要穿这件他最爱的布衫。”
我们围坐在老榕树旁的石桌旁,杨大哥给每个人倒了杯温热的山茶,茶香袅袅中,杨志道老人家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
“我1926年生在白水镇,那时候镇上都是土坯房,大家靠种甘蔗、捕鱼过日子,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稳。”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回到了八十多年前,“可1937年之后,一切都变了。日本飞机总来炸漳州,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波,炸弹落下来像打雷,震得房子都在晃。”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1938年的一天,日本飞机突袭漳州城,他跟着母亲去城里买东西,刚走到街口,就听到刺耳的警报声。“娘拉着我往菜窖里跑,身后的炸弹‘轰隆’一声炸开,我回头看了一眼,邻居家的铺子瞬间塌了半边,浓烟滚滚,哭喊声、惨叫声到处都是。”说到这里,老兵的声音有些哽咽,手指微微颤抖,“等我们从菜窖里出来,街道上全是碎砖、断木,还有血淋淋的尸体,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份刻骨的伤痛,成了杨志道参军的执念。1942年8月,刚满16岁的他瞒着父母,偷偷跑到镇上的征兵点报了名。“那时候我个子小,征兵的长官说我年纪太小,不让去,我就赖在那里不走,说我能扛枪、能打仗,一定要把鬼子赶出去。”他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执拗。最终,长官被他的决心打动,同意他参军。
从漳州出发,先到龙岩集结,再坐火车、步行,辗转半个多月,杨志道和其他新兵一起抵达了湖南常德。在这里,他被编入74军51师151团2营5连。“74军是王牌军,能进这个部队,我当时别提多自豪了。”他说,因为年纪小,长官安排他在连部当通讯员,跟着文书学认字、学写简单的命令,还要背着公文包在各个阵地间传递消息。“通讯员看着不用直接打仗,可危险得很,要在枪林弹雨里跑,一不小心就可能中弹。”
他记得有一次,他带着命令去前沿阵地,路上遇到日军轰炸,他趴在田埂下,炸弹在不远处炸开,泥土溅了他一身,公文包都被炸破了,可他死死护着里面的命令,最终安全送到。
后来,部队伤亡惨重,需要补充一线兵力,杨志道软磨硬泡,终于说服连长,转到了一线部队,成了一名轻机枪手。“第一次摸到轻机枪时,我夜里都抱着睡,生怕保养不好。”他说,机枪是部队的重武器,每次打仗前,他都会仔细检查枪管、弹匣,把枪擦得锃亮。“老兵教我,机枪手要学会隐蔽,还要会换阵地,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不然容易被鬼子盯上。”他爱琢磨,没事就跟着老兵请教射击技巧,慢慢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不管是固定射击还是移动射击,我都能打得准”。
1945年春,日军为摧毁芷江机场,进而威胁重庆,发动了湘西雪峰山会战。“芷江机场是盟军在华中的重要空军基地,鬼子非要把它打下来,我们就偏不让他们得逞。”杨老兵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坚定。龙潭镇是雪峰山腹地的山间河谷地,连接邵阳与安江、芷江,只有几处险峻关隘与外界相通,是日军进攻芷江的必经之路,战略地位极其重要。4月17日,杨志道随74军51师奉命驻守龙潭镇的鹰形山,阻止日军前进。
“鹰形山看着不高,可坡陡林密,易守难攻。”他说,他们抵达后,立刻开始挖战壕、筑工事,把机枪架在隐蔽的掩体后,盯着山下的动静。“不打仗的时候,我们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八点和下午五点各一顿,一人一斤半米饭,就着咸菜、萝卜干吃,有时候能喝上一碗青菜汤,就算改善伙食了。”他笑着说,那时候能吃饱就很满足,大家都没什么怨言。白天,他们轮流休息,每次只有半个小时,其余时间要么站岗放哨,要么保养武器;晚上,就蜷缩在战壕里,裹着单薄的被子睡觉,山里温差大,夜里常常冻得睡不着。
在坚守的二十多天里,日军多次发起进攻,都被他们打退了。“鬼子的炮火很猛,每次进攻前,都会先轰炸一阵,把我们的工事炸得七零八落。”杨志道说,每次轰炸过后,他们就立刻抢修工事,然后架起机枪,等着鬼子冲锋。“我的机枪打死了不少鬼子,大概有二十多个吧。”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事,可我能想象到,在枪林弹雨中,他握着机枪,眼神坚定,一次次把冲锋的鬼子打倒在阵地前。
变故发生在第二十二天。那天清晨,天空就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到了中午,瓢泼大雨突然毫无征兆地砸下来,“雨大得像从天上往下倒,睁不开眼,耳边全是雨声,说话都得喊着才能听见”。雨水顺着山坡往下流,战壕里很快积满了水,没过了脚踝,冰冷刺骨,大家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就在这时,一个刚入伍没多久的湖南新兵,大概十八九岁,实在受不了淋雨,从背包里摸出一把油纸伞,抖了抖水,撑开了。“我当时就急了,朝着他大喊,快把伞扔了!鬼子在山下能看见!”杨老兵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后怕,“可还是晚了,那伞是黄色的,在雨里特别显眼,刚撑开没几分钟,日军的大炮就跟疯了似的轰了过来。”
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落在阵地上,“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泥浆、碎石、树枝被炸开,四处飞溅,杨志道被气浪掀翻在战壕里,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他挣扎着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泥浆和雨水,往那个新兵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把油纸伞已经被炸得粉碎,新兵连同周围十几个战友,瞬间就被埋在了厚厚的泥浆和碎石下,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
“我心里又疼又急,那些战友都是跟我一起训练、一起吃饭的兄弟,转瞬间就没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眼里满是悲伤。更糟糕的是,阵地被炮弹炸开了好几个缺口,日军借着大雨的掩护,嗷嗷叫着冲了上来。“雨太大了,视线只有十几米,远处的人影模模糊糊的,根本分不清是战友还是鬼子。”杨志道说,机枪威力大,一旦打错,会误伤很多自己人,步枪也不敢乱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鬼子一步步逼近。
情急之下,杨志道猛地扔下机枪,抓起身边的中正式步枪,快速拉动枪栓,上好刺刀。“枪上的雨水顺着枪管往下淌,滑溜溜的,我握紧枪托,指节都发白了,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只能等他们走到跟前,看清军装样式、听清口音,才敢动手。”他说,鬼子穿的军装颜色偏黄,帽子上有明显的标志,而国军穿的是灰蓝色军装,虽然被雨水打湿后颜色变深,但仔细看还是能区分。
第一个鬼子冲上来时,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日语,刺刀直刺杨志道的胸口。他早有准备,侧身一闪,借着雨水中地面的滑劲,用巧劲猛地拨开对方的枪——鬼子的三八式步枪又长又笨重,转不开身,这一下被他拨得失去了平衡。杨志道抓住机会,顺势把刺刀狠狠捅进了鬼子的左胸,“那一下用了全身的劲,感觉到刺刀刺穿衣服、刺入皮肉的阻力,拔出来时,鲜血混着雨水顺着刺刀往下流,染红了我的手”。
还没等他喘口气,又一个鬼子从侧面扑了过来,刺刀直指他的肩膀。杨志道反应极快,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对方的攻击,同时转动枪托,用枪身挡住鬼子的枪,再猛地一用力,把鬼子的枪往旁边一压,紧接着,刺刀向前一送,又一次准确地刺入了鬼子的胸膛。“拼刺刀的时候,不能犹豫,一犹豫就会被鬼子伤到。”他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鬼子,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山上到处都是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受伤士兵的惨叫声,还有雨水哗哗的声音,混在一起,特别惨烈。”杨志道和战友们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小的防御圈,抵抗着鬼子一波又一波的进攻。雨水把鲜血冲得满地都是,脚下又滑又黏,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他的胳膊被鬼子的刺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胳膊流进袖子里,混着雨水,又冷又疼,可他根本顾不上包扎,只是咬着牙,继续和鬼子拼杀。
鬼子的人数太多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杀退一批,又来一批。“感觉山头上全是鬼子,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有的被鬼子的刺刀刺穿了胸膛,有的被打中了要害,嘴里吐着血,还在喊着‘杀鬼子’。”杨志道说,他们被逼得一步步退到了山脚下,退无可退,只能拼死抵抗。就在这危急时刻,军部的命令传了下来:预备队全体出动,务必夺回鹰形山阵地。
“师部还派了一个营来支援我们,空军的战斗机也飞了过来,在天上盘旋,对着鬼子的阵地扫射、投弹。”杨老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鬼子的飞机被美军缠住了,根本没法过来支援,他们的坦克也因为山路泥泞,开不上来,算是占了天时地利。”杨志道和剩下的战友们像是看到了希望,跟着预备队一起,冒着大雨往上冲。“心里就一个念头,把阵地夺回来,为牺牲的战友报仇,不能让他们白死。”
激战一直持续到傍晚,雨渐渐小了,日军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溃败。大部分鬼子被击毙,剩下的几个残兵丢盔弃甲,仓皇逃窜。“我们攻上山头时,阵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我们的战友,也有鬼子的,雨水把尸体泡得发胀,惨不忍睹。”杨志道说,他所在的突击队原本有130多人,经过这场混战,只剩下6个人,连长和预备队营长都在冲锋时被鬼子的子弹击中,牺牲在了阵地上。“连长是个好长官,平时对我们特别好,有好吃的都会分给我们,没想到……”他的声音哽咽了,说不下去。
接下来的任务,是把重伤的战友背下山,交给担架队。“看到还有口气的战友,我们就轮流背着往下跑;看到牺牲的战友,就用随身带的白布把他们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扛到担架上,一个个往下送。”杨大哥在一旁补充说:“我爷爷说,那时候他们累得快虚脱了,胳膊上的伤口也在流血,可没人喊累,也没人哭,都想着让牺牲的战友能入土为安,能回到家乡。”后来,部队在山脚靠近小镇的地方,建了一座简易的纪念碑,上面刻着牺牲战友的名字。“可惜后来打仗,纪念碑被毁坏了,现在也找不到了。”杨老兵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
清理完战场,杨志道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头晕眼花,走不动路。“部队要转移,继续追击鬼子,我跟不上大部队,就跟他们失去了联系。”他说,当时他一个人躲在附近的山洞里,山洞里又黑又冷,只有一股山泉往下滴。“饿了就喝几口山泉水,冷了就裹着湿衣服蜷缩在角落里发抖,整整五天五夜,我以为自己要不行了,好几次都晕了过去。”
可他心里始终有个念头:不能死,还要杀鬼子,还要回家看看父母。凭着这股信念,他撑了下来。第五天下午,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洞口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眼一看,是连里的战友。“新上任的连长一直没放弃找我,他问了剩下的5个战友,知道我失联了,就派人四处找,最后在山洞里发现了我。”说到这里,老兵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如果不是连长派人找我,我可能早就死在山洞里了。”
回到连里,连长看着他苍白的脸和胳膊上的伤口,拍着他的肩膀说:“杨志道,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用机枪打死了不少鬼子,拼刺刀还捅死了两个,是我们连的英雄。”随后,连长向上级请示,把他从二等兵提拔成了副班长。“我那时候还在发烧,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挺激动的,觉得自己的牺牲值了,没给74军丢脸,没给家乡人丢脸。”
杨老兵后来才知道,那场发生在鹰形山的战斗,是龙潭战役的一部分。他们74军51师对阵日军4000多人,在雪峰山激战了26天,最终取得了胜利。“日军进攻龙潭的兵力一共有15029人,战役结束后,只剩下216个鬼子逃回,其余的要么被打死,要么被俘虏。”他骄傲地说,八年抗战打了那么多仗,龙潭战役的战果和对战局的影响都很大,正是这场战役,狠狠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为抗战胜利奠定了基础。
战后,鹰形山被改名为英雄山,在与英雄山对望的弓形山上,建了一座龙潭陵园,专门纪念在这场战役中牺牲的74军抗日将士。“可惜我后来被调到南京,没能去陵园看看那些牺牲的战友,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杨老兵说,他一直想去龙潭陵园,给战友们献一束花,告诉他们,抗战胜利了,国家强大了,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杨志道正在南京驻防。“我们全连都沸腾了,大家抱着哭、跳着笑,把帽子扔到天上,嘴里喊着‘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他说,那天晚上,南京城里到处都是鞭炮声,大家庆祝了一整夜,“那种开心,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抗战胜利后,杨志道申请退役,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白水镇。“父母看到我回来,又哭又笑,抱着我不肯松手。”他说,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父母,可在部队里,根本没法联系家里,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回到家乡后,他务农为生,娶了邻村的姑娘,养育了2男4女,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我从不跟孩子们提当年打仗的事,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些残酷的场景,只想让他们平平安安过日子。”
直到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志愿者来找他,听他讲抗战往事,他才慢慢打开话匣子。“现在国家强大了,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可那些牺牲的战友不能被忘记,那段历史也不能被忘记。”老兵杨志道看着我们,眼神恳切。
(二)
2024年11月的福州,初冬的凉意裹着闽江的湿润气息,漫进抗战研究院的青砖巷陌。我和志愿者小林、阿杰踏着巷内斑驳的光影,推开了史料室的木门。室内弥漫着旧纸张与樟木混合的沉静气息,书架上整齐排列的档案册泛着岁月的光泽,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交错的纹路,一位年轻女子正伏案整理资料,与我脑海中预设的形象完美重合。
她身着浅蓝色真丝衬衫,衣料在柔和的光线中泛着细腻的珠光,领口处的纽扣系得规整,袖口自然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搭配的卡其色高腰半身裙,将窈窕的身姿勾勒得恰到好处,裙摆垂坠感十足,走动时带着轻微的晃动。乌黑的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几缕碎发贴在鬓角,更添几分温婉。细框眼镜后的眼眸明亮有神,像浸在清泉里的星辰,听到动静时,她缓缓抬起头,嘴角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梨涡浅浅,声音清脆如泉:“是周捷老师和志愿者朋友们吧?我是姚晓妤。”28岁的她,福州本地人,中山大学历史学系毕业后果断返乡深耕福建抗战史,这份在浮躁时代里坚守历史领域的选择,让我由衷敬佩。
我们围坐在靠窗的长木桌旁,姚晓妤给每人倒了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茶香袅袅中,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深绿色档案袋——袋口的麻绳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来被反复翻阅过。她取出一叠泛黄的口述记录、几张老照片和一份部队服役档案,指尖带着珍视的力道,轻轻拂过纸面:“林孝祥老兵是福建闽侯荆溪镇桐口村人,1919年10月出生,这是我去年走访他家乡时,从其儿子林大哥手中收集的珍贵资料,还有我在海军档案馆查证的第三战区布雷队史料补充。”
她翻出一张边角微微卷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士兵身着挺括的海军制服,肩章清晰可见,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坚毅得不像刚满16岁的少年:“林老兵从小就跟着父亲在闽江边打鱼,水性极好,对江河的水流、潮汐了如指掌。1935年,马尾海军水兵训练营招人,他瞒着家人报了名,凭着过硬的水性和过人的胆识,顺利成为国民革命军海军的一员。”姚晓妤顿了顿,补充道,“林大哥说,爷爷总念叨,那时候就觉得,海军能守着国家的江河,不让鬼子进来,是最光荣的事。”
全面抗战爆发后,海军奉调北上,林孝祥被归建到第三战区,编入海军水上布雷队,隶属第三战区第2总队第1大队,任布雷员。“当时的中国海军舰艇数量少、吨位小,正面海战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布雷就成了阻断日军沿江进犯、切断其补给线的关键战术。”姚晓妤铺开一张老旧的长江水域图,图上用红色墨水标注的布雷点密密麻麻,“第2总队的总队长是福建建瓯人刘德浦,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参加过多次海战,对布雷战术极为精通。林老兵先在湖南常德水雷制造厂实习了三个月,系统学习水雷的构造、安装引信和布雷技巧,之后就随部队开赴安徽芜湖,直奔布雷第一线——那里是日军沿长江西进的重要通道,战略位置极关键。”
姚晓妤拿起一份泛黄的口述记录,念起林孝祥老兵的原话:“水雷一颗就有300磅重,差不多是两袋大米的分量,得两个人用特制的木杠抬着走,每走五十步就换两个人接力,走不了半里地就气喘吁吁,肩膀压得通红,第二天就肿起老高。”她放下记录,解释道,“布一颗雷看似简单,实则大有讲究:浮雷要控制好浮力,让它刚好漂在水面下半尺处,不被日军巡逻艇轻易发现;沉雷则要根据水深调整配重,确保落在江底的指定位置,还要避开暗礁和渔网。而且任务往往很急,有时候接到命令时已经是傍晚,部队一声令下,不管天气如何,全体战士都得立刻准备,连夜完成布雷。”
潜水是布雷队员的基本功,林孝祥曾说,有时候一次布雷要耗大半个晚上,人几乎泡在水里。“夏天还好,江水虽凉,忍忍就能过去,顶多被蚊虫咬得满身包;可到了寒冬腊月,哪怕下雪,也得光着上身、穿短裤潜入水中——穿衣服会增加阻力,还容易被水草缠住。”姚晓妤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满是动容,“1939年12月,正是数九寒天,长江水面结着薄冰,用手一摸,刺骨的寒意能钻进骨头缝里。林老兵和战友们脱光上衣,只穿短裤,互相搓着身子取暖,喊着号子跳进江里。冰冷的江水像无数把小刀子,割在身上又疼又麻,没一会儿就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说话都含糊不清。”
更让人揪心的是,当时林孝祥正患重感冒,咳嗽不止,喉咙疼得吞咽都困难。“他说自己当时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成布雷任务,不能让日军舰船通过这里,不能让战友们的努力白费。”姚晓妤补充道,“他强忍着咳嗽,潜入水中时,冰冷的江水呛进喉咙,疼得他差点窒息,却还是凭着意志力,和战友们一起定位、安装、固定水雷。等他和战友们把最后一颗雷布置好,被拉上岸时,人已经半昏迷,身体冻得硬邦邦,关节都无法弯曲,嘴唇冻得乌紫,脸上还沾着水草和泥沙。战友们赶紧把他裹进厚厚的棉被里,生火取暖,又找来姜汤给他灌下去,经过三个月的精心治疗,身体才慢慢恢复,但从此落下了关节炎和骨痛的病根,阴雨天就疼得走不动路,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这份在生死边缘坚守的坚韧与执着,让他在1940年被提拔为少尉排长,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比起寒冷,水中的意外更让人防不胜防。“春夏季节,长江里水蛇出没,而且大多是攻击性极强的种类,比如银环蛇、眼镜蛇的幼蛇,还有本地特有的水赤链蛇。”姚晓妤翻到一段用红笔标注的记述,“1941年夏的一个夜晚,林老兵和战友们在芜湖段长江布雷。那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深夜的江水泛着微弱的磷光,像撒了一把碎银,能模糊看到周围战友的身影。大家一边布雷,一边警惕着日伪军的巡逻队——日军在沿江两岸设了不少岗哨,还有巡逻艇来回巡查,一旦被发现,就是一场恶战,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突然,林孝祥感到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那疼不是刺痛,而是带着撕裂感的剧痛,瞬间蔓延到整个胳膊,麻酥酥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他说那疼跟被黄腊丁的刺蛰完全不同,黄腊丁是尖锐的刺痛,过后会慢慢缓解,而这次是撕咬般的剧痛,还带着麻木感,顺着胳膊往心脏处蔓延。”姚晓妤模仿着当时的场景,手臂猛地一甩,“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猛地甩动胳膊,感觉有个滑溜溜、冷冰冰的东西被甩了出去,落水时还溅起了细小的水花,大概率是水蛇。”尽管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鬓角的头发,林孝祥却没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知道,多耽误一秒,就多一分被日伪军发现的风险,布雷任务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咬着牙,用右手继续操作,直到和战友们一起完成全部布雷任务,才拖着受伤的胳膊,借着夜色的掩护撤回岸边。
回到岸上后,大家才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查看他的伤口。左臂上清晰地留着两排细密的红色血印,像两颗并排的小月牙,伤口周围很快红肿起来,还渐渐出现了溃烂的迹象,流出淡黄色的脓液。“林老兵知道长江水蛇大多无毒,但也有带神经毒的种类,体长大概25到70厘米,平时藏在水草里,遇到动静就会主动攻击。”姚晓妤说,“战友们赶紧用随身携带的消毒水清洗他的伤口——那时候的消毒水刺激性极强,一碰到伤口,林老兵就疼得浑身发抖,却硬是咬着牙没吭声。之后又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每天更换,经过半个多月的护理,伤口才慢慢好转,但那两排牙印,却成了永久的纪念,直到他去世前,胳膊上还能隐约看到痕迹。”
这样的惊险遭遇不止一次。林孝祥曾回忆,有一次布雷时,他在水中摸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大概一尺多长,冰凉凉的,在手里微微扭动,吓得他立刻远远甩开,直到上岸后还心有余悸,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是水蛇还是刀鱼。“在江里布雷,就像在鬼门关走一遭,既要防着冰冷的江水冻坏身体,又要躲着水中的毒物,还要警惕岸上的敌人,每一次出行,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姚晓妤感慨道,“但林老兵说,每次想到能炸沉日军的舰船,阻止他们侵略更多的地方,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而比水蛇更可恨的,是日伪军和汉奸。“海军布雷队在长江沿线布置了大量水雷,给日军舰船造成了沉重打击。仅1937年至1941年5月,就击沉日军舰船399艘,其中包括多艘运输舰和驱逐舰,迫使日军大幅减少在长江的活动,切断了他们的物资补给线。”姚晓妤翻出一份泛黄的战果统计档案,上面的数字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感受到当年的辉煌,“日军对布雷队恨之入骨,悬赏重金捉拿布雷队员,一旦被抓,就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汉奸们为了钱财,四处打探布雷队的行踪,给日军通风报信,手上沾满了战友们的鲜血。”
1943年春的一次遭遇战,让林孝祥毕生难忘。“当时他们的布雷小分队在湖北虎口执行任务,计划在日军运输航线必经之处布置一批沉雷。”姚晓妤的语气凝重起来,“没想到行踪被当地的汉奸告密,日军立刻出动了三架飞机、一支马队和数百名伪军,对他们展开围追堵截。那天天刚蒙蒙亮,他们还没来得及撤离,就被敌人包围了,子弹像雨点一样袭来,打在周围的树干上,木屑飞溅。”
二三十人的小分队被大批敌人围攻,战友们各自找掩护反击,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混在一起。“林老兵说,他亲眼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子弹击中,倒在血泊里,还在喊着‘杀鬼子’,可他却没时间悲伤,只能拼命开枪还击。”姚晓妤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却没有一个人投降,都在拼命抵抗,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用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林孝祥和几个战友不幸被子弹击中,大腿和胳膊都受了伤,身上鲜血直流,染红了衣衫。他们借着硝烟的掩护,跳进长江,顺流漂到对岸,躲进了附近的芦苇荡。“是当地的老百姓救了他们,一位老大娘把他们藏在自家的地窖里,给他们治伤、送吃的,还帮忙打探消息,躲过了日军的多次搜捕。”姚晓妤说,“林老兵常说,没有老百姓的帮助,他根本活不到抗战胜利,这份军民鱼水情,他一辈子都记在心里,后来还常常给孩子们讲起那位老大娘的恩情。”
作为水军布雷队员,林孝祥在危难关头也会拿起武器,参与地面作战。“1944年,在浙江金华,中日两军在江边展开激战,战况十分胶着。”姚晓妤介绍,“当时前线部队伤亡惨重,眼看就要顶不住了,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一步步逼近江边的布雷阵地。林孝祥和布雷队的全体队员都抱着一枚水雷,拉开引信的保险,做好了与日寇同归于尽的准备——只要日军突破防线,他们就拉响水雷,与敌人玉石俱焚,绝不让阵地落入敌手。”幸运的是,援军及时赶到,从侧翼对日军发起攻击,他们才成功打退了日军,守住了阵地,捡回了一条命。
从湖南到安徽,从湖北到浙江,长江沿线的多个水域,都留下了林孝祥和战友们的足迹。他们顶着严寒酷暑,冒着生命危险,在江水中布下一道道“死亡防线”,凭借着英勇无畏的作战精神和精湛的布雷技巧,林孝祥先后获得两枚海军抗战勋章,这两枚勋章被他视若珍宝,用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包着,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只有在想念战友时,才会拿出来摩挲。
1945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林孝祥正在上海执行接收日本海军舰船的任务。“他说当时全舰将士都沸腾了,大家抱着哭、跳着笑,把帽子扔到天上,喊着‘胜利了!鬼子投降了’。”姚晓妤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奉命接收日本海军的‘晋安号’运输舰,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军低头投降,把武器整齐地堆放在甲板上,那种自豪感,这辈子都忘不了。林老兵说,那一刻,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失去战友的悲伤,都烟消云散了。”
之后,林孝祥和战友们被派遣到南沙群岛驻守边疆,继续抵御外敌侵略。“在南沙驻扎的近一年半里,条件十分艰苦,岛上没有淡水,只能靠雨水储存;没有新鲜蔬菜,只能吃压缩饼干和罐头,很多战士都得了坏血病。”姚晓妤补充道,“但他说,能守护国家的领土,看着茫茫大海,想到身后的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再苦再累都值得。”1947年,林孝祥被编配到信阳号军舰上,不久后,他请假探亲,与闽侯一位姑娘喜结连理,婚后便再也没有返回部队——他实在舍不得离开家人,更不想再经历生离死别,选择留在家乡务农,过起了平淡的生活。
“他从不跟孩子们炫耀自己的战功,那些勋章也很少拿出来示人,孩子们只知道爷爷当过兵,却不知道他在江里布雷的惊险经历。”姚晓妤翻出一段当时的新闻视频,画面有些模糊,但能清晰看到林孝祥老兵的身影,“直到2015年,国家颁发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到他家,他才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袒露了自己的抗战经历。那天,林老兵已经无法走路,却执意让家人半抱着把他扶起来,穿着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当纪念章挂在他脖子上时,96岁的老人家流下了热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激动,嘴里反复念叨着‘胜利了,都值了,战友们,我们胜利了’。”
这段画面,闽侯县电视台当晚和次日连播了三次,每次播放时,林孝祥都要求家人扶他到客厅看,92岁的妻子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泪不止。“他说,日本侵略我们的时候,每次去战场,都是抱着‘今天去了就没有回来的决心’,能活下来,能看到国家强大,能拿到这枚纪念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姚晓妤的声音带着敬意,“林大哥说,从那以后,老人每天都会把纪念章戴在脖子上,睡觉前才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枕头边。”
2016年4月,这位历经战火洗礼的抗战老兵安详去世,享年97岁。临终前,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叮嘱道:“别忘了那些在江里牺牲的战友,要好好过日子,珍惜现在的和平。”姚晓妤合上档案袋,眼里满是敬佩:“林孝祥老兵的一生,是抗战老兵的缩影。他在水下布雷,在刀尖上行走,用青春和热血守护着国家的江河;胜利后却归于平凡,在田间地头度过余生。这种默默无闻的伟大,最让人动容。”
离开研究院时,暮色已浓,福州的夜景灯火璀璨,闽江两岸的灯光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