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拉着我，“麻木”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好像是在显摆他的驾驶技术，又好像是在生怕我会找机会跳下去，不给他拉似的，一忽儿在拥挤的马路上，作势地跟嘟嘟乱叫乱嚷的各种公交车、小汽车、大货车等车辆比赛速度；一忽儿又钻进阴森森冷飕飕的地道一样的狭窄巷子里穿行。坐在他的车上，感觉就像唐朝时候的李白，朝辞白帝城之后，坐在小船儿上一样，那速度快得真的就仿佛能够“千里江陵一日还”了。我只听见耳朵两旁的风儿嗖嗖地直响，道路两边的树木和建筑物都只是一闪而过，纷纷地向后面倒去。为了分散自己内心里的胆怯和恐惧，我坐在车上，禁不住地东张西望了起来，发现这个城市最大的特点是，到处都在施工，整个城市就像是一个巨大工地一样。一幢幢高楼大厦，就像荒野里疯长的森林似的，在瓦砾堆上抢占着空间，拔地而起；一颗颗大大小小的风景树，就像女人婀娜的身姿似的，在街头上亭亭玉立，迎风招展。当然，这里不仅有像江面一样宽阔平坦的一尘不染的柏油大马路，也还有污水横流老鼠乱窜的烂泥小道，道旁更有臭不可闻的堆得像小山一样，来不及运走的垃圾堆。我屁股底下的“麻木”车，倒像是一条滑溜的泥鳅似的，在像森林一般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和似“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深山峡谷的狭窄小巷子里，轮换着前行。正当我感到陌生有些害怕疑虑顿生的时候，忽地眼前又豁然一亮，前面出现了一条一马平川的新修的宽阔的大马路。坐他的“麻木”车，真的就跟坐过山车似的，人一会儿被他抛上了九霄云外，一会儿又摔到了低凹谷底下来；心情也是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沮丧低落，一会儿紧张收聚，一会儿开朗放松的。这跟我以前所有的生活经验，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也是我最初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平生第一次领略到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独特体验，他真的是让我终生难忘。
　　来到了一条新修的大马路上，看来那“麻木司机”的心情也是轻松了不少，只见他一边轻快地踩着他的“麻木”车，一边自得其乐地哼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地方曲调儿，而且仿佛还自带着锣鼓家伙什儿似的，唱上几句就要咚咚锵锵地敲上一阵子；一边东张西望地，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有趣儿的东西，碰上了同行，还要相互间调侃几句。“喂，你车胎都没气了，快找个地方打打气儿去吧！”“喔，听说你老婆在家生孩子呢！可是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让我给你带个信儿，要你赶紧地回家去一趟，想要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接下来，便是将那些不堪入耳的令人寒毛直竖的脏话，像泼脏水一样的朝着彼此身上泼去，朝乘客和其他毫不相干的路人身上泼去，仿佛这个世界跟他们有仇似的。起初，路人们并没有理会他们这些粗俗的咒骂，直到车快要撞到他们身上去了，这才朝着“麻木”司机破口大骂起来：“你瞎了眼啦？都快要撞到身上来了，赶着去投胎呀！”
　　“到你奶奶的肚子里去投胎呢！”一边骂着，一边继续飞快地往前冲去。我惴惴不安地坐在他的车上，生怕他们顺带着骂到我身上来一样，紧张得连屁股也不敢坐满。除此之外，我心里还老是担忧着，不知道他到底要把我拉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他会把我怎么样。有时候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地回过头来，暧昧地瞟上我一眼，就像有些人，踩着自行车，拼命地跑到别人前面去，然后在回过头来看一个小姑娘的眼神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然后，他还对我说道：“你怎么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也没有啊？就像一片羽毛似的。连个小姑娘的重量都不如，说老实话，我踩了这么多年的‘麻木’车，还从来没有拉过像你这样既轻又飘的东西呢。”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来回答他。本来我想告诉他说，我不是你说的什么“东西”，但是这话听起来意思好像不太好，有点儿骂自己的嫌疑。我还想告诉他，你看到的我其实不是我本人，而只是我的影子。但这话也不太好，很难跟他解释得清楚这是为什么，又还容易引起歧义，难道一个人不是他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他的影子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这话确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的，除此之外，我又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他了，于是只好装聋作哑，让他以为我是在玩深沉，或者是在装酷耍帅。
　　不一会儿，“麻木司机”载着我来到了一段乱泥路上，三轮车的速度这时也明显地缓慢了下来。在我感觉得到他像是非常吃力的时候，只听他抱怨道：“难道这地底下藏有什么宝贝吗？你看刚刚才修好的新马路，现在又要将它开膛破肚。这里每条马路都是这样的，挖了又填，填了又挖，就跟小孩子们喜欢盘泥巴似的，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如果我是市长，就给每条马路都装上一条拉链，想挖的时候就拉开，挖完了再拉上，这样就便捷得多了。整天这样挖挖填填的，不觉得累吗？人走在上面，简直比爬雪山过草地还要艰难。为什么就不能给条好路，让我们老百姓舒舒服服地走走呢！”
　　听了他这话，我在心里还是挺同情他的，不光是因为他不能当上市长按照自己的想法给马路装上拉链，而是为他每天都得吃力地行走在这样难行的乱泥路上而深表遗憾。我想，任何人如果要像他这样，每天都要吃力地行走在这样难行的马路上，也都会忍不住地要抱怨上几句的。可抱怨归抱怨，该走的路还得照样去走，如果抱怨能起作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做什么呢？这只能说明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改变这样的环境，那可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的，到头来，抱怨完了，难走的路还得归自己去走。你对我一名乘客抱怨几句，我既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帮你改变现状，也没有渠道把你的抱怨转达给市长，只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任何的印象都不留下。不过看在他即使这样地吃力，还得拉我的艰难样子，我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了一些怜悯来，于是，我一纵身地跳下车去，用力地帮他推起车来了。心想，如果我这样帮他或许能够使他感到轻松一些儿的话，那么我也就只能是帮你帮到这儿了。
　　可等过完了这段乱泥路之后，不知他是没有感觉得到我帮他推车减少了多少前进的阻力呢，还是压根儿就不领我替他推车的这个情，他只管自顾自地照直往前，一个劲儿地冲了起来，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等我上车的意思。我不想在这儿被他扔下，因为正如他所说，除了他知道要把我拉到哪儿去，我自己是不知道该要到哪儿去的，于是只好急急忙忙地去连跑带奔地区追赶他的“麻木”车。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这幅场景，还以为我跟他俩在玩看谁跑得更快的追逐游戏呢！“你等等，等等我，我还没有上车呢。”我一边努力地追赶着，一边喘着粗气地叫喊道。他不知是没有听到呢，还是故意在装聋作哑，或者是根本就不想让我再上他的车了，如果没有我在他的车上的话，他前进的速度就可以更快一些了。他只顾着自己一个劲儿地加快速度往前冲，理都懒得理我一下，好像如果理我一下的话，他就要减慢他的速度似的。由于我踩惯了乡村泥土地的脚，不善于在城里的柏油马路上奔跑，跑着跑着，不一会儿，就感觉到脚底下的那层厚皮都快要被我跑脱掉了似的。这时候，他好像是为了让自己喘口气，也好像说过足了让我追赶他的瘾似的，拿出一条毛巾来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使在脚下的劲儿也稍微地犹豫了一下，车终于慢下来了一点儿，我于是趁机一把抓住了车上的扶手，紧跟着就在三轮车带起的风中，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飘了起来，然后一转身地落到了车上，晃晃悠悠地坐了下去。可还没等我喘匀气儿，他却扭头对我说道：“我踩了这么多年的‘麻木’车，你是第一个下来帮我推车的客人。”我还以为他没感觉到我帮他推过车，减轻了他前进的重量呢！既然知道了，可为什么不等我上车，他就只顾自己一直往前跑呢？这只有一种解释，看来他是故意地要我跟着他跑这一段路程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想让我锻炼锻炼，还是欺负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城市新人，故意地捉弄一下我呢？可这种捉弄对他来说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在车上坐累了，想要下来伸伸腿呢，所以就跟玩起了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