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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一百四十七章 擅长投弹,英烈手足

第一百四十七章 擅长投弹,英烈手足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6 09:50:45      字数:14900

  (一)
  
  2025年刚过惊蛰的南宁,满城的紫荆花缀着晨露,空气里满是岭南初春特有的湿润暖意。我踩着青石板路走进文史馆的老楼,木质楼梯吱呀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韦韩云老师早已在办公室等候,桌上泡好的六堡茶冒着袅袅茶烟,茶汤红浓透亮,氤氲出一股陈香。她见我进来,笑着起身:“周先生,盼你好久了。”说着,她从铁皮柜里取出一叠史料册,指尖轻轻拂过封面,落在“王玉福”三个字上,“这位桂军连长的故事,藏着太多铁血与遗憾,今天好好讲给你听。”
  作为李明先生的外孙,继承老兵志向续写抗战小传的这些年,我走过大半个中国,听过无数可歌可泣的抗战往事。但此刻,看着史料上的字迹和一张翻拍的黑白老照片,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照片上的青年身着桂军军装,眼神锐利如鹰,嘴角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那便是年轻时的王玉福。
  韦老师缓缓翻开史料:“王玉福1912年生于广西梧州苍梧县的一个小山村,村里靠山靠水,他打小跟着父辈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扔石头百发百中,十几岁就能把石头扔出几十丈远,练就了一身惊人的臂力。”我仿佛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少年王玉福在山间奔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瞄准远处的野兔,手腕一甩,石头便精准命中目标。韦老师继续说道:“1936年,24岁的他听说桂军招兵,瞒着父母偷偷报了名。临走时,母亲连夜为他缝了一件粗布军装,塞给他的粗布包里,还裹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和一小袋家乡的米,反复叮嘱他‘活着回来’。”
  
  全面抗战爆发后,王玉福随部队驻守桂林,凭借着精准的投弹技巧,很快在部队里崭露头角。“那时候部队缺枪少炮,手榴弹成了攻坚的重要武器,王玉福的投弹本事可派上了大用场。”韦老师的声音带着敬佩,“他不仅能把手榴弹扔得远,还能精准控制落点,无论是敌人的碉堡射击口,还是战壕里的集群目标,他都能一击即中。战友们都叫他‘扔弹王’,后来部队专门让他担任手榴弹教官,手把手教新兵投弹技巧。”
  我能想象出训练场上的场景:王玉福站在土坡上,手里攥着一颗木柄手榴弹,示范着投弹的姿势:“胳膊要抡圆,腰腹使劲,瞄准了再扔,每一颗手榴弹都要发挥最大用处!”新兵们跟着他一遍遍练习,胳膊甩酸了、虎口磨破了也不叫苦,而王玉福总是耐心指导,把自己的诀窍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大家。后来,他因表现突出被提拔为第46军新编第19师的连长,手下的兵大多是和他一样的广西汉子,个个血性十足。
  1944年6月,长沙失守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心头,衡阳告急,日军的铁蹄步步紧逼。王玉福随部队在桂林加急修筑防御工事,白天顶着烈日挖战壕、修碉堡,晚上就和战友们轮流站岗。“他性子刚烈,最见不得仗势欺人。”韦老师的语气沉了下来,“有一天,中央军风纪视察团的宪兵来阵地检查,见一个新兵年纪小、动作慢,就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还出言羞辱。王玉福刚好路过,见状立刻冲了上去,和宪兵争执起来。那宪兵仗着是中央军的人,态度嚣张,率先动手推搡,王玉福忍无可忍,和他们打了起来。”
  这事很快传到了视察团团长石敬亭上将耳中,这位以铁腕著称的上将当即打电话给白崇禧,怒斥王玉福“目无军纪”,要求以军法论处,定了他死罪。“那几天,王玉福被关在临时牢房里,牢房阴暗潮湿,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一点光。”韦老师顿了顿,“他手里紧紧攥着未婚妻林秀莲的照片——那是出发前秀莲踮着脚塞给他的,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粗布衣裳,笑眼弯弯,眼角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心里暗骂自己冲动,更不甘心就这么死在牢里,连鬼子都没杀够,连给秀莲报平安的机会都没有。”
  转机来得突然。国民政府命令桂军驰援衡阳,前线战事吃紧,急需有经验的将士。石敬亭再次致电白崇禧,沉吟道:“临阵不杀勇士,让王玉福戴罪立功,奔赴衡阳战场,若能立功,便免其死罪;若败,军法从事。”接到命令的那一刻,王玉福被带出牢房,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鬼子,赎死罪,活着回去见秀莲。
  
  7月15日上午,载着王玉福和战友们的军列一路向北,铁轨旁的野草被烈日晒得枯黄,远处隐约传来枪炮声,像闷雷滚过天际。军列停靠在离衡阳30里外的三塘车站时,已是中午,战士们下车休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王玉福望着衡阳的方向,眉头紧锁,他知道,一场恶战即将来临。
  第二天拂晓,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王玉福就被带到前沿阵地。师长拍着他的肩头,声音沉得像铁块:“王玉福连长,这回就看你的了。雨母山是衡阳外围的制高点,拿下它,就能为后续部队打开通道。限你在黄昏之前攻下雨母山,我们全体将士祝你成功!”师长的眼神里满是信任,也带着一丝沉重——谁都知道,这场仗不好打。
  王玉福转过身,望着身后整装待发的弟兄们。这些大多是广西籍的汉子,有的才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青涩,眼神却透着决绝。他扯开嗓子喊道:“弟兄们,我王玉福是来将功折罪的,但我绝不是为了免去一死才上战场!国难当头,鬼子侵占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的同胞,今日一战,我上你们上,都不准后退半步,让鬼子看看我们桂军的厉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好惹!”
  话音刚落,黄埔军校毕业的中尉排长、南宁人钟勇坚往前一步,“啪”地敬了个军礼,声音洪亮:“请连长放心,我们誓死攻下雨母山,绝不贪生怕死!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鬼子赶下山去!”钟勇坚年轻有为,作战勇猛,平时和王玉福配合默契,两人既是上下级,也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出发前,王玉福特意挑选了三个身强力壮的新兵——小李、小杨和阿贵,专门为他背手榴弹。每个新兵的背包里都塞得满满当当,足足有二十颗手榴弹,加起来足有五六十颗。“连长,这么多手榴弹,您能扔得完吗?”小李一边系背包带,一边问道。王玉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战场上,手榴弹就是我们的底气,多带一颗,就多一分胜算,多杀一个鬼子。”
  他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趁着短暂的安静,掏出秀莲的照片,指尖轻轻摩挲着姑娘的笑脸,嘴里默默念叨:“秀莲,现在还来得及看你一眼,等我上去后恐怕就难见你了。你等着,打跑了鬼子,我就回来娶你,给你盖一间大瓦房,让你过上好日子。”风一吹,照片边角微微颤动,像是姑娘在点头回应。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口袋,又用手按了按,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秀莲的温度。
  
  上午九点,总攻信号打响,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天空。地面炮火开始猛烈射击,炮弹呼啸着飞向日军阵地,炸开的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敌人的阵地瞬间被火光和浓烟笼罩,一时乱了阵脚。“冲啊!”王玉福大喊一声,率先跃进战壕,身后的战士们紧随其后,像猛虎下山般冲向雨母山。
  日军的机枪疯狂扫射,子弹“嗖嗖”地擦着耳边飞过,打在泥土里溅起一串串泥花,打在石头上迸出火花。王玉福带领战士们利用地形掩护,交替前进,一步步逼近山顶。突然,一排机枪子弹横扫过来,一直紧跟在王玉福身旁的钟勇坚闷哼一声,胸口飙出鲜血,直直倒了下去。“勇坚!”王玉福嘶吼着想去拉他,却被身边的战士死死按住。
  钟勇坚的眼睛还圆睁着,望向山顶的方向,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手里还紧紧攥着上了膛的步枪。王玉福看着自己的战友倒在血泊中,心如刀绞,泪水混合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枪炮声骤密,喊杀声震天,他强忍悲痛,抹了把眼角的泪水,咬着牙喊道:“为钟排长报仇!冲啊!”他带头冲出战壕,手里的手榴弹一颗接一颗地扔出去。
  小李、小杨和阿贵轮流给王玉福递手榴弹,他的胳膊抡得飞快,动作娴熟而有力。引线燃烧的“滋滋”声在耳边作响,每一颗手榴弹都被他精准地投向日军的碉堡和战壕。“轰隆!轰隆!”爆炸声此起彼伏,日军的碉堡被炸开一个个缺口,战壕里的鬼子被炸得哭爹喊娘、四处逃窜。
  汗水浸透了王玉福的军装,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虎口被手榴弹的木柄磨得通红发烫,甚至渗出了血丝,但他丝毫没有停歇。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扔出去了30多颗手榴弹,两条胳膊酸痛得像要断了似的,抬起来都费劲。但看着敌人不断倒下,看着战友们一步步逼近山顶,他只觉得解气——这是此时此地最好的杀敌手段,多扔一颗,战友们就少一分危险,胜利就多一分希望。身边的战友们也纷纷甩出几百颗手榴弹,日军的阵地彻底被浓烟和火光笼罩,大部毙命。
  攻下阵地后,战士们来不及喘息,立刻开始搜查残敌。离远的用轻机枪扫射,近处用手枪、步枪击杀,冲过来的五六个负隅顽抗的鬼子被战士们用刺刀捅死,惨叫声响彻山谷。山顶据点里的100多名鬼子全部被歼,到处都堆满了敌人的尸体,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王玉福让战士们升起部队的旗帜,鲜红的旗帜在山顶迎风飘扬,格外醒目。他又命令战士们在硝烟弥漫中把白布条摆成“工”字——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示意盟军飞机不要误炸。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九架盟军飞机呼啸而至。它们似乎压根不相信国军能提前攻取这个久攻不下的制高点,二话不说就向山头狂扫滥炸。
  “是自己人!别炸了!”战士们挥舞着白布条大喊,可飞机飞得太快,根本听不到。没有任何防备的战士们瞬间倒在血泊中,40多人当场牺牲。王玉福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弟兄被自己人的飞机炸死,有的战士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炸弹掀飞,尸骨无存。他气得浑身发抖,肺都要炸了,抓起身边的步枪,对着天空狠狠开枪,嘶吼着:“瞎了眼吗!我们是自己人!你们炸错了!”可飞机早已远去,只留下满目疮痍的阵地和牺牲战士的遗体。
  悲痛和愤怒还没消散,日军就很快发现国军遭了误炸,阵地元气大伤。他们立刻组织兵力反攻,想拼死夺回这个控制衡阳外围的制高点。“鬼子上来了!准备战斗!”王玉福大喊一声,忍着悲痛和愤怒,再次投入战斗。他不知道敌人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部队,三面都有敌人向阵地反扑,黑压压的一片,像潮水般涌来。
  “务必坚守到天黑,人在阵地在!”王玉福当即下令。全连接连打退了敌人的数次轮番进攻,战士们的骁勇、战况的惨烈,都是王玉福前所未见的。九挺机枪打到最后只剩下三挺,枪管都打得通红发烫,不得不交替冷却。眼看着五个鬼子尖兵借着烟雾的掩护冲了上来,离阵地只有十几米远,王玉福一把夺过一个班长手中的机枪,对准敌人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形成一道火舌,将这伙敌人全部射死。
  激战三个多小时后,天完全黑了下来,夜幕笼罩着雨母山。周围几个小山头全被鬼子占领,敌人从三面向主峰围攻,火力越来越猛。全连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不少战士也已经负伤,阵地渐渐被突破。“连长,撤吧!再守下去我们都要牺牲在这里了!”赵振卿拉着王玉福的胳膊,急切地说道。王玉福还在发疯似的射击,枪口的火光映照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嘶吼着:“阵地不能丢!这是我们用弟兄们的命换来的!”
  直到赵振卿和两个勤务兵死拖硬拽,才把他拉下阵地。夜色浓重,山路崎岖,战士们互相搀扶着,摸黑退到山脚。此时天已近半夜,寒冷的露水打湿了军装,大家又累又饿,却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支援部队连踪影都没见到,通讯也中断了,他们像是被抛弃在了深山里。
  清点队伍时,加上不参战的炊事员和伤病员,只剩下不到20人。看着身边幸存的弟兄,每个人都浑身是伤、满脸疲惫,有的战士还在低声啜泣,思念着牺牲的战友。王玉福再也忍不住,抱着肩膀失声痛哭,泪水打湿了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军装。这一战,他们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却没能守住阵地,那种悲痛和不甘,几乎要将他击垮。
  直到天亮,王玉福才带着幸存的战士们在附近找到大部队。他红着眼,不顾卫兵的阻拦,冲进团长的指挥部,质问道:“你们当官的是怎么指挥打仗的!我们攻占了山头,飞机不分黑白瞎炸一通;敌人逆袭,你们连一个兵也不增援,打的什么窝囊仗?弟兄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团长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他的眼睛也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玉福,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们也不好受。我们确实增援了,可鬼子火力太猛,增援部队刚冲到半山腰就被打了回来,牺牲了不少弟兄啊!”
  后来,王玉福从附近老乡口中得知,雨母山背后有几个大小山洞,林茂荫浓,极易隐蔽。日军早就派了一支精锐部队藏在那里,他们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国军攻取阵地后疲惫不堪、防备松懈之际,再趁虚而入。偏偏又赶上盟军误炸,国军元气大伤,他们才得以一举反攻,夺回了阵地。得知真相后,王玉福沉默了很久,他心里清楚,这场失利,有意外,有巧合,但更多的是战争的残酷。
  
  雨母山之战后,王玉福随部队在三塘休整。营地里一片肃穆,战士们脸上都带着悲伤。师长在总结会上,看着台下幸存的将士,声音沙哑:“这一仗,2营伤亡很大,4个连打得只剩下不到3个连的兵力。但你们都是好样的,打出了桂军的威风!现将原来4个连整编为3个连,任命王玉福为2营长,攻打茅塘山。”
  茅塘山靠近衡阳,是附属于雨母山的一个山头阵地,虽然规模不大,但战略位置同样重要,是日军防守衡阳的重要屏障。“请师长放心,我一定拿下茅塘山,为牺牲的弟兄们报仇!”王玉福站起身,敬了个军礼,眼神坚定。他心里暗暗发誓,这一次,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取得胜利。
  7月19日,王玉福率领2营正面攻击茅塘山。他吸取了雨母山之战的教训,命令各连利用地形,机动跃进,避免密集冲锋,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战斗中,王玉福依旧冲在最前面,他熟悉日军的作战方式,也清楚手榴弹的威力。正准备投掷一颗手榴弹炸毁日军的暗堡时,一颗子弹突然从暗堡里飞来,击中了他的左前额。
  “营长!”身边的战士大喊一声。王玉福只觉得额头火辣辣地疼,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遮住了双眼,视线一片模糊。他咬着牙想继续战斗,可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赵振卿见状,赶紧冲过来扶住他,大喊:“快,把营长抬到后方医院!”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抬起王玉福,往后方撤去。临走前,他还挣扎着喊道:“一定要拿下暗堡,不要管我!”
  幸运的是,子弹只是穿过皮肉,并未伤及骨头,经过医生的处理,伤口很快止住了血。在后方医院养伤的日子里,王玉福心里一直惦记着前线的战事,每天都向来看望他的战士打听战况。后来战友们告诉他,部队成功攻下了茅塘山,消灭了所有防守的日军,他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王玉福伤愈后,因为作战经验丰富,又擅长训练新兵,被暂留后方担任教官。他把自己在战场上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年轻人,教他们如何观察地形、如何精准投弹、如何利用战壕躲避炮火,甚至还发明了几种特殊的投弹技巧,能应对不同的战场环境。“每一颗手榴弹都要用到刀刃上,每一个弟兄都要活着回家。”这是他常对新兵说的话。他只想让这些年轻人能在战场上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少一些牺牲。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王玉福正在训练场上教新兵投弹。当广播里传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时,整个营地都沸腾了,战士们欢呼雀跃,有的扔掉手中的武器相拥而泣,有的朝天鸣枪,枪声和喊叫声震彻云霄。
  王玉福站在训练场中央,手里还攥着一颗木柄手榴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场打了八年的仗,终于结束了。他轻放下手榴弹,张开双臂抱住身边的战友,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肆意流淌。这泪水里,有胜利的喜悦,有对牺牲战友的思念,更有对和平的渴望。
  没过多久,部队开始整编,王玉福拒绝了上级的挽留,执意要解甲归田。他说:“鬼子打跑了,我该回家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出发那天,战友们都来送他,赵振卿把一把磨得锃亮的手枪塞到他手里:“营长,带着吧,路上防身。”王玉福摆了摆手,只收下了战友们凑钱买的一块粗布和一袋粮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回乡的路。
  从军营到苍梧县的家乡,路途遥远,他一路步行,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路边的泉水,累了就躺在田埂上休息。走了半个多月,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远远地,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槐树下,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粗布衣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秀莲。这些年,秀莲一直在等他,不管是谣言说他战死沙场,还是有人劝她改嫁,她都始终坚信,王玉福一定会回来。
  “秀莲!”王玉福大喊一声,快步跑了过去。林秀莲抬起头,看到朝思暮想的人,眼睛瞬间红了,她快步迎上去,扑进王玉福的怀里,哽咽着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王玉福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嘴里不停念叨:“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不久后,两人在村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没有华丽的嫁妆,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乡亲们的祝福和一碗热腾腾的米酒。婚后,王玉福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种水稻、种玉米,把战场上的拼劲用在了田地里。他和秀莲相濡以沫,日子虽然清贫,却过得安稳幸福。
  
  村里的人都知道王玉福是抗战老兵,常常有人来听他讲战场上的故事。每当这时,他都会点燃一支旱烟,慢悠悠地讲起雨母山的激战,讲起扔出去的30多颗手榴弹,讲起牺牲的钟勇坚和战友们。讲到动情处,他会忍不住抹眼泪,嘴里念叨:“那些弟兄们,要是能看到现在的好日子就好了。”他从不炫耀自己的战功,也从不抱怨生活的清贫,只是常常对着远方发呆,思念着那些长眠在战场上的战友。
  后来,王玉福和秀莲有了孩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他把孩子们拉扯大,教他们做人要正直、要爱国,要珍惜现在的和平生活。孩子们长大后,有的当了农民,有的外出打工,都过着平凡而安稳的日子。王玉福依旧守着家里的几亩田地,守着秀莲,守着这个小小的家。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当年锐利如鹰的眼神也变得温和,但他扔东西的本事却没丢。农闲时,他会在院子里教孙子们扔石头、扔柴禾,还会给他们讲自己当年扔手榴弹打鬼子的故事。孙子们围着他,听得津津有味,常常问:“爷爷,您当年真的能扔30多颗手榴弹吗?”王玉福笑着点点头:“那当然,每一颗都能炸到鬼子的窝里去!”
  2002年的冬天,苍梧县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王玉福的身体越来越差,躺在床上,意识也渐渐模糊。弥留之际,他紧紧握着秀莲的手,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秀莲,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久……还有那些弟兄们,我想他们了……”他的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又看到了雨母山的硝烟,看到了战友们冲锋的身影。
  秀莲握着他的手,泪水不停地流:“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英雄,是我的英雄。”孩子们围在床边,泣不成声。王玉福笑了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享年90岁。
  
  韦韩云老师讲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她从史料册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王玉福老人去世前几年拍的,你看。”照片上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依旧清澈,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我握着照片,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质感,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走出文史馆时,夕阳西下,南宁的天空被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紫荆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握着手中的史料册和照片,心里默念:王玉福连长,您的故事,我记住了。您的忠勇,您的坚守,您对家国的热爱,对爱人的深情,都将被永远铭记。我会带着您的故事,继续走下去,续写更多抗战老兵的传奇,让那段峥嵘岁月,永远不会被遗忘。
  
  (二)
  
  成都春阳正好,锦江边的柳枝抽出嫩黄新芽,微风拂过,带着锦江湿润的水汽与淡淡的芙蓉花香,沁人心脾。2025年3月的一天,我按照约定地址,穿过几条青石板铺就的老巷,走进位于城郊的四川抗战研究院。
  办公室里,30岁的尹广强研究员早已等候多时。他身着一件熨帖的浅蓝色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清亮而专注,手里捧着一叠厚重的史料,封皮上“川军抗战口述史”几个字格外醒目。见我进来,他立刻热情地起身招呼:“周先生,久仰您继承先辈志向、续写老兵传记的事迹,今天我要讲的,是川军老兵苏国章和他三位英烈兄长的故事——这是一个满门忠烈、以血卫国的传奇。”
  尹广强老师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专注于近现代史研究。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缓缓拉开了那段尘封的往事:“苏国章1921年出生在成都市东御街,那时候的东御街是成都有名的商业街,店铺林立,人声鼎沸。他的父亲苏忠山是个手艺精湛的染匠,开了一家字号叫‘苏记染坊’的染纸作坊,专门给周边商户染制彩色纸张、灯笼坯子,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苏家共有兄姊6人,苏国章是最小的一个,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家八口挤在作坊后院的小四合院里,日子清贫却其乐融融。”
  我仿佛能清晰地想象出当年的场景:染纸作坊里,几口大染缸整齐排列,颜料泛着鲜亮的红、黄、蓝,苏忠山带着几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浸泡在缸里的纸张;院坝里,苏国章背着书包从私塾回来,放下书本就跑到作坊里,要么帮父亲递工具,要么蹲在一旁,看着染好的纸张在阳光下晾晒,像一片片彩色的云。“苏老先生性格温和,原本盘算着,让小儿子继承自己的染纸手艺,或是跟着一位姓陈的本地老医生学针灸——苏国章小时候就对医术感兴趣,常常跟着陈医生上山采药、记药方,针灸手法也练得有模有样。”尹老师补充道,“老先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可谁也没想到,抗战的炮火很快就打碎了这份安宁。”
  
  全面抗战爆发的消息传到成都时,苏国章刚满16岁。那天,东御街的电线杆上贴满了抗日标语,报童沿街高喊“华北危急!国家危急!”,整个城市都被一种沉重的氛围笼罩。苏家的饭桌上,一向话多的大哥苏国栋突然放下碗筷,沉声道:“爹,我要去参军,打鬼子!”苏国栋是家里的长子,性情刚烈,从小就有报国之志。苏忠山愣了愣,眼眶瞬间红了,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家国难存,何以为家?你去吧,爹支持你。”
  出发那天,东御街挤满了送行的人,锣鼓声、口号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大哥穿着崭新的灰布军装,背着一把老旧的步枪,腰间系着子弹袋,对父亲深深鞠了一躬:“爹,我去打鬼子了,您多保重身体,照顾好弟弟妹妹。”又转身摸着苏国章的头,笑着说:“小弟,等我打跑了鬼子,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花生糖,还带你去逛武侯祠。”苏国章紧紧拽着大哥的衣角,舍不得放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这一去,就成了永别。”尹老师念着苏国章的口述史料,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1937年底,淞沪会战打响,大哥所在的川军部队奉命坚守罗店阵地。那里是日军重点进攻的区域,炮火密集得像雨点,阵地反复易手。在一次反击战中,大哥身中数弹,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年仅25岁。部队辗转把消息传回成都时,只带回了一件染血的军装和一把他常用的刺刀。”
  大哥牺牲的消息传来,苏家瞬间被悲痛笼罩。苏忠山整日沉默不语,只是对着大哥的空床位发呆,手里摩挲着那件染血的军装;苏国章的两个姐姐哭红了眼睛,整日以泪洗面;而二哥苏国梁和三哥苏国柱则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眼里满是复仇的火焰。1938年春,川军再次在成都征兵,二哥和三哥没有丝毫犹豫,毅然报了名。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二哥摸着我的头,反复叮嘱‘小弟,你年纪还小,留在家里,把爹照顾好,把作坊看好,我们出川杀鬼子,给大哥报仇’。”尹老师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惋惜,“三哥也对我说‘小弟,等我们打赢了,就回来陪你学针灸,再也不分开’。可谁也没想到,三个月后,山东滕县保卫战爆发,二哥所在的部队奉命死守滕县,阻挡日军南下。那是一场惨烈的血战,川军将士用简陋的武器对抗装备精良的日军,最后全员牺牲,二哥在巷战中与鬼子同归于尽,年仅23岁。”
  
  短短半年时间,两位兄长相继殉国,苏家的天仿佛塌了下来。苏忠山的染纸作坊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无心经营;他整日以泪洗面,身体日渐消瘦,常常在夜里惊醒,喊着两个儿子的名字。可灾难并未就此止步,1938年4月11日,日本飞机对成都市区进行了疯狂轰炸,史称“四一一成都大轰炸”。
  “那天中午,苏国章正在院子里晒药材,突然听到防空警报响起,紧接着就是飞机的轰鸣声。”尹老师的声音变得沉重,“炸弹呼啸着落下,东御街瞬间变成一片火海。苏家的染纸作坊被一颗炸弹直接命中,染缸被炸得粉碎,颜料混着砖石飞溅,晾晒的纸张化为灰烬,整个作坊变成了一片废墟。邻居家的房子也塌了,到处都是哭声和爆炸声。”
  家没了,生活彻底没了着落。苏忠山经不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抑郁成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母亲看着破碎的家园和逝去的丈夫、儿子,精神彻底崩溃,没过几天也跟着父亲去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17岁的苏国章成了孤家寡人。
  大姐和二姐早已嫁人,各自家境艰难,自顾不暇;三哥在前线生死不明,连一封家书都没有寄回来过。苏国章站在一片废墟的家门口,脚下是破碎的染缸碎片和烧焦的纸张,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焦糊味,他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想起三位兄长的嘱托,想起大哥承诺的花生糖、二哥的叮嘱、三哥的约定,对日本侵略者的恨意如同野草般疯长。“他擦干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参军,上战场,保卫国家,为亲人报仇!”尹老师说道。
  当苏国章跑到征兵师管处报名时,工作人员看着他瘦弱的身材和稚气未脱的脸,又得知他是苏家四个兄弟中唯一幸存的一个,不由得叹了口气,劝他:“孩子,你家里已经牺牲了两个哥哥,你就留在四川吧,给苏家留个根,也给你逝去的父母留个念想。”可苏国章态度坚决,他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倔强:“我全家都被鬼子害了,家没了,亲人没了,我留在四川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参军杀鬼子,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和哥哥吗?”他一次次跑到征兵处,软磨硬泡,最终,工作人员被他的决心打动,同意了他的申请。
  出征那天,数千名川军将士在成都文殊院集结,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穿着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脚踩草鞋,背着简陋的武器。长官站在高台上,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大声问道:“叫你们‘去死!’你怕不怕?”苏国章挺直脊梁,胸膛里热血沸腾,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回答:“不怕!”他清楚地感觉到,身边所有的同伴都在齐声呐喊,那声音震耳欲聋,穿透云霄,带着少年人的热血与决绝,带着对家国的热爱与对侵略者的憎恨。
  长官又问:“为什么不怕?”苏国章和所有年轻人都含着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浇不灭他们心中的怒火与信念,再次齐声大喊:“为保卫我们的国家!”那一刻,苏国章在心里默念:爹,娘,大哥,二哥,我去给你们报仇了,我一定会把鬼子赶出去!
  
  尹老师告诉我,苏国章在部队里接受了三个月的基础训练,主要练习射击、刺杀和队列。那时候的川军条件极其艰苦,没有足够的枪支弹药,很多士兵只能拿着大刀、长矛,甚至还有人背着农具参军;军装只有一套,洗了只能等着晾干才能穿;粮食也不够吃,常常只能啃干硬的窝头,喝浑浊的河水。“苏国章凭着小时候学针灸练出的专注力和手眼协调能力,射击成绩格外突出,很快就成了班里的骨干,教官常常夸他‘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尹老师翻出一张川军训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士兵们正趴在地上练习射击,姿势整齐划一。
  1939年秋,苏国章随部队从重庆坐船出发,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经万县、松滋县、沅陵、安乡,再到株洲禄口,最后徒步赶到南岳衡山参加集训,被正式编入第九十九军补充团。“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饿了就啃干硬的窝头,渴了就喝路边的河水,脚上的草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脚底全是水泡,有的士兵水泡破了,鲜血浸透了草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尹老师说道,“苏国章心里一直惦记着三哥,他听说三哥也在第九十九军,可部队里人数众多,编制分散,始终没能联系上。他每天训练结束后,都会四处打听三哥的消息,可每次都失望而归。”
  1940年,衡阳保卫战打响,日军集结重兵,企图攻占衡阳,打通粤汉铁路。苏国章随所在部队奔赴前线,参加衡阳外围阻击战,任务是突破日军防线,支援守城的第十军。“他后来回忆说,到了前线才知道,敌我力量悬殊到令人绝望。”尹老师的声音变得凝重,“日军有飞机、大炮和重机枪,还有充足的弹药补给,而他们只有少量步枪和手榴弹,很多士兵的枪支还是老旧的汉阳造,子弹更是稀缺,每人只分配到十几发子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更让人无奈的是,部队部署也存在问题,日军早已在衡阳外围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我们的部队还没接近衡阳城,就遭到了日军的顽强阻击。”
  每天天刚亮,日本飞机就会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机翼下的炸弹像雨点般落下,“砰砰嘭嘭”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房屋被炸毁,阵地被夷平,到处都是浓烟和火光。苏国章和战友们躲在简陋的战壕里,战壕又浅又窄,只能勉强遮住身体,他们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伴一批又一批地冲上去,又一批又一批地倒下,有的士兵刚冲出战壕就被炮弹炸飞,尸骨无存;有的士兵中了枪,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却没人有时间去救援。
  “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和淋漓的鲜血,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硝烟味,让人作呕。”尹老师念着苏国章的口述,“看得多了,他心里的恨意就更强烈了,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杀尽所有鬼子。”在一次近距离接敌时,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冲向身边的战友,苏国章毫不犹豫地举起步枪,瞄准鬼子的胸膛,果断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鬼子应声倒地。这是他杀的第一个鬼子,看着鬼子的尸体,他没有丝毫害怕,只有复仇的快感,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报仇的决心。
  苏国章渐渐发现,鬼子格外狡诈且凶残。他们对衡阳外围只是采取防守态势,用密集的火力死死拦住支援部队,不让任何援军靠近衡阳城;而对衡阳城则发动24小时不间断的攻击,飞机轰炸、大炮轰击、步兵冲锋轮番上阵,摆明了要拖死守城的第十军将士。“外围的将士们急得团团转,一次次发起冲锋,却始终无法突破日军的防线。”尹老师叹了口气,“第十军的战士们血战死守,弹尽粮绝后就用大刀、石头与鬼子搏斗,可随着补给和增援的断绝,战事越来越惨烈,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有人牺牲。苏国章后来回忆说,他能清晰地听到衡阳城里传来的枪声和喊杀声,那声音像刀子一样割在心上。”
  
  为了打破僵局,部队决定发动夜袭。那天夜里,月色昏暗,天空中飘着细雨,苏国章随全团将士悄悄摸向日军阵地,每个人都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动敌人。“双方很快就展开了白刃战,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寂静。”尹老师的描述仿佛让我身临其境,“苏国章杀红了眼,他握着步枪,与一个鬼子正面交锋。鬼子的刺刀带着寒光刺来,他猛地侧身躲开,刺刀擦着他的肩膀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他顺势将刺刀刺入鬼子腹部,鬼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他又狠狠补上一刀,结果了敌人的性命。可就在他转身想去支援其他战友时,另一个鬼子从背后偷袭,刺刀狠狠刺中了他的后腰,鲜血瞬间迸流而出,染红了他的军装。”
  就在苏国章以为自己要死在战场上时,身边的战友反应过来,一枪打死了那个偷袭的鬼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战友,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剧痛袭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后方医院的病床上。”尹老师说,“那时候的后方医疗条件极差,医院就设在一座废弃的桥下,几张木板拼在一起就是病床,药品奇缺,连酒精都要省着用。医生只能用简单的酒精给刀口消毒,没有麻药,苏国章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始终没吭一声,医生都夸他‘是条硬汉子’。”
  由于伤势严重,子弹打穿了后腰的皮肉,伤到了筋骨,苏国章无法再留在前线,只能随着其他伤病员一路辗转,被送回了重庆。在重庆的后方医院里,他一边养伤,一边继续打听三哥的消息。有一天,一个从衡阳前线下来的老兵来医院换药,苏国章认出他是三哥所在连队的战友,立刻激动地抓住他的手,问:“我三哥苏国柱呢?他怎么样了?”
  老兵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惋惜和悲痛,沉默了许久才说:“你三哥……牺牲了。”苏国章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兵缓缓告诉他,他和三哥竟然在湖南同一片战场上打了一年仗,距离不过几十里,却始终没能见上一面。衡阳会战后期,三哥所在的部队奉命发动冲锋,试图突破日军防线,支援第十军,可在冲锋过程中,日军的炮火异常猛烈,三哥身中数弹,倒在了距离衡阳城只有几公里的地方,年仅21岁。
  三位兄长全部殉国,苏国章再也忍不住,在病床上失声痛哭,泪水湿透了枕巾。他恨透了日本鬼子,恨他们毁了自己的家园,害死了自己的亲人;他也万分后悔,没能见到三哥最后一面,没能和三哥一起并肩作战,甚至没能为他收尸。“如果不是日本人,我的家不会没了,父母不会死,哥哥们也不会牺牲,我们一家人还能好好过日子。”这是苏国章后来常常对志愿者说的话,每一次说,都会泪流满面。
  腰伤久未痊愈,留下了终身残疾,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苏国章伤愈后回到成都,可曾经热闹的东御街早已不复存在,苏家的作坊变成了一片废墟,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模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学过的针灸医术,便背着一个简单的药箱,里面装着几根银针、一些常用药材和大哥留下的刺刀,一边流浪一边行医,靠着给人看病维持生计。
  “他一路辗转,走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善良的人,给过他一碗热饭、一个落脚的地方;也遇到过艰难困苦,饿过肚子,淋过暴雨,甚至还遇到过土匪,幸好他带着大哥的刺刀,才勉强自保。”尹老师说,“最后,他到了四川凉山雷波县,在当地一家药铺坐堂谋生。他医术精湛,为人善良,遇到家境贫寒的病人,常常分文不取,还会免费送药,在当地渐渐有了名气,大家都叫他‘苏先生’。”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苏国章正在给一位老人看病。当听到广播里传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时,他手里的银针“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愣在原地许久,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泪水。老人见状疑惑地问:“苏先生,怎么了?”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藏着八年的隐忍、失去亲人的悲痛、复仇后的释然,还有对和平的万般渴望。药铺里的伙计、候诊的病人都围了过来,得知是抗战胜利的消息后,整个小镇都沸腾了,人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苏国章跟着人群走到街上,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片,嘴里反复念叨:“胜利了,鬼子投降了,大哥、二哥、三哥,你们看到了吗?”
  
  在雷波县生活的十几年里,苏国章依旧坚守行医的本分。他在小镇上租了一间小铺面,挂上“苏记诊所”的木牌,每日天不亮就开门,直到深夜才打烊。附近山寨的乡亲们生病了,无论路途多远、天气多差,他都会背着药箱上门问诊。有一次,山里的彝族老乡家孩子得了急病,暴雨冲断了山路,苏国章踩着泥泞,拄着木棍,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老乡家时浑身湿透,却顾不上休息,立刻给孩子针灸、配药。孩子痊愈后,老乡提着一篮鸡蛋、一袋玉米来感谢,苏国章推辞不过,只收下了几个鸡蛋,把玉米又送了回去:“你们日子不容易,这些粮食留着自己吃。”
  尹老师翻出一份当年的地方报纸剪报,上面刊登着对苏国章的专访,标题是《抗战老兵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暖凉山》。“苏老的医术不仅好,医德更是让人敬佩。”尹老师指着剪报说,“他从不漫天要价,遇到穷苦百姓干脆分文不取,还常常免费发放药材。有人问他图什么,他说‘当年我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现在行医是为了救人命,都是该做的事’。”
  五十多岁时,苏国章离开了雷波县,辗转到了宜宾。在一次为一位老妇人看病时,他认识了老妇人的女儿胡培仕。胡培仕比苏国章小二十多岁,温柔善良,得知苏国章的身世后,既敬佩又心疼。她常常来诊所帮忙,给病人端茶送水,帮苏国章整理药材,两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产生了感情。“苏老那时候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又带着一身伤病,配不上胡女士,一直不敢表白。”尹老师笑着说,“还是胡女士主动开口,说‘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品,不是你的年纪’,两人才走到了一起。”
  1981年,60岁的苏国章与胡培仕结婚,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儿子苏建华出生了。老来得子的苏国章格外珍惜这份迟来的幸福,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儿子。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四处奔波,安心在宜宾经营诊所,空闲时就抱着儿子,给他讲当年出川抗战的故事,讲三位兄长的英勇事迹。“儿子小时候总缠着他问‘爸爸,你当年真的不怕死吗?’苏老就会抱着他,指着窗外说‘怕,但更怕国家没了,家没了’。”尹老师说,“他还会教儿子认地图,告诉儿子哪里是淞沪会战的战场,哪里是滕县,哪里是衡阳,让他永远记住那些牺牲的英烈。”
  2000年,苏国章带着妻儿回到了成都。此时的成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东御街重新建起了高楼大厦,繁华依旧,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苏家染坊的痕迹。他在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平日里种种花、养养鸟,依旧会给邻里街坊看看小病。每当有人问起他的过去,他都会拿出珍藏的那张与战友的合影,指着照片上的年轻人,一个个说出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唯独讲到自己时,总是一笔带过。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94岁的苏国章获颁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天,他特意让儿子给自己换上了一件干净的中山装,小心翼翼地把纪念章别在胸前,对着镜子看了很久,眼眶又红了。志愿者们来探望他,围着他听他讲当年的故事,有人问起出征时的场景,垂暮之年的苏国章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脊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用尽全力大声回答:“长官问‘叫你们“去死!”你怕不怕?’我答‘不怕!’”他顿了顿,嘴唇颤抖着,带着泪水再次大声喊:“为保卫我们的国家!”那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穿越岁月的力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垂暮之年,苏国章的行动越来越不便,但他依旧坚持每天看新闻,关注国家大事。他常常对儿子说:“现在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是无数先烈用命换来的,你们一定要珍惜,要爱国。”2023年1月18日,成都飘起了小雨,天气格外寒冷,抗战老兵苏国章在睡梦中安详去世,享年102岁。
  尹老师合上史料,眼里满是敬佩与不舍,“苏家四兄弟,三位为国捐躯,一位悬壶济世,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国家和人民,都是真正的英烈。苏老这一辈子,把悲痛藏在心底,把善良留给世人,用一生践行了‘保卫国家’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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