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雁北设伏,野地炮轰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5 08:19:48 字数:11081
(一)
2024年9月的吉安,秋老虎还没褪尽余温,阳光穿过文史馆门前两排老香樟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和志愿者小林、老陈带着夏精才老兵相关资料,站在“抗战史研究室”门口时,手心都有些出汗——这是我们第三次来吉安,前两次都没能找到关于夏老亲历雁门关战斗的详细档案,而这次联系上的佟继军研究员,据说手里有120师716团的作战日志。
推开门,就看见佟研究员坐在靠窗的书桌前,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指尖正按在一本蓝皮封皮的档案上,封皮上“716团作战记录(1937.10)”的字迹是用蓝黑墨水写的,虽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你们要的夏精才,我在日志里翻到了三次记载。”他抬头看见我们,把档案往桌中间推了推,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兴奋,“第一次就是雁门关黑石头沟伏击战,他跟在贺炳炎团长身边,是离战场核心最近的通讯员之一。”
他把采访夏精才的录音打开——里面有段模糊的声音,是老人90岁时说的:“14岁跟着红军走,从贵州到陕北,脚底板磨破了三层皮,都没敢说一句疼。”佟研究员手指在档案上划到“夏精才”三个字,“他1921年生在黔西县的一个小山村,父亲是佃农,38岁就病死了,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和两个妹妹,靠给地主缝补衣服过活。1935年红军到黔西时,他正在地主家放牛,听说红军是‘为穷人打仗的队伍’,揣着地主家给的半块玉米饼就跑了,临走时母亲追着村口喊‘活着回来’,他没敢回头。”
这段细节让我鼻子一酸。佟研究员接着说:“他到120师716团当通讯员时,才16岁,个子比步枪高不了多少,可贺团长特别喜欢他,说他‘眼尖、脚快、胆子大’。”说到贺炳炎团长,佟研究员特意翻出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贺团长穿着军装,左臂空荡荡的,眼神却格外锐利。“贺团长锯胳膊的事,夏精才跟战友们讲了一辈子。那是1935年长征过金沙江时,他的右臂被敌人的子弹打穿,必须截肢。没有麻药,就找了块门板把他绑住,医生用一把生锈的木工锯,锯了两个小时,贺团长把一条毛巾咬得稀烂,愣是没哼一声。夏精才说,每次看到团长的独臂,就觉得再难的仗都能打赢。”
1937年9月,716团奉命从陕北开赴山西,增援第2战区友军。佟研究员的档案里夹着一张泛黄的战地日记,是当年716团一位参谋写的,里面提到了夏精才:“九月廿三,过晋北某村,见民房尽毁,村口有三具村民尸体,孩童攥着拨浪鼓,手指已僵。通讯员夏精才握拳曰:‘此仇必报’。”我想起夏老说过:“路上看见鬼子烧房子,有个老太太抱着孙子躲在柴房里,被鬼子用刺刀挑了出来,孩子才两岁,哭着喊‘妈妈’,也被鬼子踢到了火堆里。”老人说这话时,眼里的泪光,我到现在都记得。
报仇的机会,在10月18日凌晨来了。那天凌晨5点,天还没亮,夏精才跟着部队往黑石头沟走,手里攥着一盏马灯,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他们走的是牧羊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宽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过,窄的地方得贴着悬崖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佟研究员指着地形图上的黑石头沟,“这条沟南低北高,沟底全是山洪冲下来的乱石头,最大的有磨盘那么大,汽车开进来,速度肯定慢。路西边是悬崖,北边是陡坡,鬼子进来了,就是‘瓮中捉鳖’。”
夏精才后来跟我们说,当时他趴在团长身边的土坡上,能听见远处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头上冒出来,金光洒在公路上时,他看见一队鬼子汽车拖着滚滚烟尘,像一条黑色的长蛇,从南边往北边爬。“足有百十辆,前面几辆车上,盖着黑布,能看见下面露出的日军钢盔,还有裹着白布的伤兵,哼哼唧唧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后面的车都是空的,车厢板上印着‘军用物资’的日文。”佟研究员补充道,“根据日军档案记载,这队车队是从大同往忻口运送伤兵和补给的,没想到会在黑石头沟遇伏。”
“打!”贺团长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声惊雷。夏精才几乎是本能地端起步枪,瞄准了车旁一个正抽烟的鬼子。他后来回忆:“当时手一点都不抖,就盯着那鬼子的后背,心里想‘这一枪是为那个抱孩子的老太太’。枪响的时候,那鬼子‘哎哟’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烟卷滚到了车轮子底下。”这是夏精才在抗战中开的第一枪,也是他亲手打死的第一个鬼子。
紧接着,全团的火力都开了火。步枪、机枪的声音像炒豆子一样响,迫击炮连的炮弹一颗接一颗砸进鬼子的车厢里,“轰”的一声,车头就冒起了大火,火焰裹着黑烟往上蹿,把天空都染黑了。佟研究员的档案里记载:“首攻毙敌三十余,毁车五辆,敌兵弃车而逃,多匿于石后。”夏精才说,当时他看见一个鬼子想往悬崖下跳,结果被石头绊倒,摔了个满脸是血,刚爬起来就被战友的机枪打中,倒在了乱石头堆里。
没等鬼子反应过来,冲锋号就响了。三营营长王祥发举着大刀,带着突击连往山下冲,嘴里喊着“冲啊!杀鬼子”。夏精才本来跟在贺团长和廖汉生政委身边,负责传递命令,可他看见贺团长左手端着驳壳枪,迈开步子就往山下冲,独臂甩在身后,跑得比年轻战士还快。“我当时急了,怕团长有危险,撒开腿就追。”夏精才笑着说,“我从小在山里跑惯了,脚力比别人好,没一会儿就追上了团长,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好小子,跟紧了’。”
冲到沟底时,夏精才看见一个鬼子正举着刺刀往一个战友的胸口扎,那战友已经中了一枪,倒在地上,只能用手挡着。夏精才赶紧蹲下,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鬼子应声倒地,刺刀掉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响声。他刚要去扶战友,就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又有一个鬼子端着枪冲了过来。夏精才摸了摸弹匣,发现子弹已经打光了,他干脆把刺刀装上,大喝一声,迎着鬼子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他瞥见贺团长正跟一个鬼子缠斗。团长的驳壳枪没子弹了,手里攥着一把从鬼子手里捡来的三八式步枪,那鬼子长得又高又壮,嚎叫着把刺刀往团长胸口刺去。夏精才心里一紧,顾不上眼前的鬼子,从侧面猛地冲过去,刺刀直接扎进了那个高个鬼子的肋部。鬼子疼得惨叫一声,动作顿了一下,贺团长趁机把三八式步枪往前一送,刺刀从鬼子的左胸穿了过去,鲜血顺着刺刀流下来,滴在地上的石头上。
“当时我和团长都喘着粗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救了我一命’。”夏精才说,那是他第一次跟团长并肩杀敌,也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可没等他们喘口气,北边警戒的分队就跑了过来,脸色苍白地喊:“团长!鬼子援军来了!还有飞机!”
夏精才抬头一看,远处的公路上又出现了一队汽车,足有100多辆,车上站满了拿着枪的鬼子,还有不少弹药箱堆在车厢里。天上还来了4架敌机,“嗡嗡”地飞着,往下扔炸弹,炸弹落在地上,炸起的石头和土块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佟研究员的档案里记载:“敌援军至,附敌机四架,我军伤亡骤增。警卫员小李为护团长,中敌机机枪弹,牺牲时年仅18岁。贺团长胸前皮袄被流弹贯穿,仍坚持指挥。”
夏精才后来跟我们说,当时他看见小李倒在地上,鲜血从胸口流出来,把军装都染红了,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小李跟我一样大,都是16岁,昨天还跟我约着打完仗去吃山西的刀削面。”说到这儿,老人的声音哽咽了,“可那时候没时间哭,鬼子还在往上冲,我们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
就在这时,有个战友喊了一声“用火攻”。夏精才赶紧把自己的斗笠摘下来,那是母亲给他缝的,蓝色的粗布,边缘已经磨破了。他掏出火柴,划了好几下才划着,点着斗笠的一角,往最近的一辆鬼子汽车上扔去。斗笠烧着了,落在车厢上,很快就燃起了小火;其他战友也跟着学,把斗笠、绑腿都点着了往车上扔,沟里顿时又多了几处火光。
贺团长一看时机差不多了,下令“撤”。夏精才扶着一个受伤的战友,往山上退,回头看时,黑石头沟里黑烟滚滚,被击毁的汽车横七竖八地堵在公路上,有的还在燃烧,爆炸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后来清点人数时才知道,这一仗击毁了20多辆鬼子汽车,毙伤了200多个鬼子,可716团也牺牲了50人,负伤53人——撤退时太急,牺牲战友的遗体没能抢出来,夏精才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每次想起那些没能带回来的战友,我就睡不着觉。”
不过,716团没让鬼子得意多久。两天后,他们又在雁门关西边设伏。这次,夏精才和战友们提前做了准备:“我们白天躲在山里,晚上就出来破坏公路,把路面挖了很多坑,还把桥梁的木板拆了,让汽车开不过来。”佟研究员补充道,“他们还摸到黑石头沟和斗口梁子一带,把七座桥梁都破坏了,电话线也剪了好几千米,让鬼子没办法联系援军。”
10月20日上午,鬼子的车队又来了,这次有200多辆,还多了一个营的步兵,走在汽车前面,手里拿着刺刀,边搜边前进,天上还有8架飞机转圈侦察。“飞机飞得很低,翅膀都快擦着树顶了,可就是没发现我们。”夏精才说。他们趴在阵地上,耐着性子等,直到鬼子的先头部队走过,汽车刚进伏击圈,贺团长就下令开火。这次没恋战,打完一轮就撤,把鬼子气得在沟里乱开枪,却连人影都抓不着。
撤的时候,夏精才的臀部中了一枪,子弹擦着骨头过去,流了不少血。“当时没觉得疼,就是觉得腿有点沉,后来战友帮我包扎的时候,才发现裤子都被血浸透了。”他笑着说,“医生说我命大,再偏一点就伤到骨头了。”伤愈归队后,夏精才才知道,那次急袭又打死打伤了近百个鬼子,毁了十几辆汽车。而雁门关的这两次伏击,加起来毙伤了300多个鬼子,击毁了30多辆汽车,连国民政府都给716团发了传令嘉奖,称赞他们“有力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
佟研究员说到这儿,从档案里拿出一张复印件,是当年的《新华日报》,上面有篇报道《雁门关大捷:我军伏击日军车队,毙敌三百余》,“这是夏精才所在部队被媒体报道,他晚年看到这张报纸时,激动得手都抖了。”
后来的故事,我们之前也整理过:抗战胜利后,夏精才参加了西北解放战争,从通讯员升到了炮兵营营长;新中国成立后,他在江西吉安结婚,娶了当地一个叫刘桂兰的姑娘,生了三女两子;1960年,贺炳炎团长因病去世,年仅47岁,夏精才哭了好几天,还特意去了武汉的烈士陵园,在团长的墓前鞠了三个躬;几年后,他带着两个儿子回贵州黔西老家,才知道母亲早在1935年就病死了,妹妹们也不知去向,他在母亲的坟前跪了半天,哭得像个孩子。
1974年,夏精才从吉安电缆厂离休,可他没闲着,经常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抗战故事,还把自己的军功章捐给了吉安革命烈士纪念馆。佟研究员说:“去年文史馆整理档案时,我们联系上了夏老的小儿子夏建国,他说父亲晚年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这条命是战友们给的,要替他们好好活着’。”
走出文史馆时,夕阳已经西下,把天边染成了红色。我手里的档案和口述记录,好像有了温度——夏精才老兵的故事,不再是纸上的文字,而是黑石头沟里滚烫的热血、贺团长独臂上的力量、带着母亲体温的斗笠,还有那声穿越了87年的“打”。这些细节,我们一定要好好整理,让更多人知道,当年有那么多像夏精才一样的年轻人,用生命守护了我们的家国。
(二)
2025年夏的昆明,一场骤雨刚过,空气里浮着翠湖荷花的清甜,混着老城区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潮气。我站在云南陆军讲武堂旧址的石狮子旁,指尖反复摩挲着外公李明留下的那本抗战老兵名录——深褐色的封皮已经磨出毛边,“白太常”三个字是外公用蓝黑钢笔写的,笔画遒劲,尾端带着一点刻意的顿笔,像是当年写下这个名字时,特意加重了力道。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夹杂着纸张的窸窣声。回头时,彭述丹正抱着一摞档案从出租车里下来,浅蓝条纹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额前碎发沾着雨珠,却把怀里的资料护得严严实实,连边角都没湿。“周哥,等久了吧?”她快步走过来,递上一瓶温矿泉水,“白太常老兵的孙子白耕云老先生,已经在家等我们了。我昨晚又翻了湖南大学馆藏的《第三次长沙会战炮兵作战纪要》,里面明确提到‘野战重炮第一旅七团五连击毁日军城北集结点’,应该就是白老当年指挥的战斗。”
这是我和彭述丹第五次一起参与抗战老兵寻访。
这次来昆明前,彭述丹熬了两个通宵,把白太常的生平整理成了一份详细的时间线。我还记得在微信上收到文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文档里不仅标注了“1935年考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二期炮兵科”这样的关键节点,还附上了军校当年的招生简章、炮兵科的课程设置,甚至找到一张1938年武昌结业典礼的老照片,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圈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根据身高和站位推测,这个可能是白老。”
白耕云老先生的家在昆明老街的一条巷子里,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侧的老房子挂着红灯笼,偶尔有穿堂风掠过,带着隔壁面馆飘来的米线香。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木门时,一只黄猫从脚边溜过,院子里的老茶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叶间挂着三个鸟笼,画眉的叫声清亮婉转,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你们就是来问我父亲往事的吧?”82岁的白耕云老先生拄着枣木拐杖迎出来,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熨得平整。他手里端着两个搪瓷茶杯,杯沿有细微的磕碰痕迹,却擦得干干净净,“快坐,快坐,我把他的东西都找出来了,就等着你们来呢。”
堂屋的八仙桌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土布,很快被旧物摆满:一枚黄铜色的黄埔军校校徽,边缘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包浆,背面刻着“12期炮科白太常”;一本1938年版的《炮兵操典》,封面是深绿色的硬壳,扉页上有白太常的签名,字迹瘦硬清挺,带着几分王羲之书法的韵味;还有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弹道测算公式,页脚偶尔夹着干枯的花瓣——后来白老先生说,那是白老当年在岳麓山驻守时,从山上摘的映山红,夹在本子里做书签。
最显眼的是一幅装裱完好的书法作品,挂在堂屋正中的墙上,写着“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墨色浓淡相宜,笔锋里透着一股凛然正气,落款是“白太常1931年夏”。“我父亲写了一辈子字,到90岁还天天临摹《兰亭序》。”白老先生轻轻抚摸着画框,指腹划过“还我河山”四个字,“他4岁开蒙时,我太爷爷就用红线把着他的手教写字,每天要写满三张宣纸才准去玩。5岁那年,他就能完整默写《三字经》,字写得比村里的秀才还工整。13岁考昆华中学时,全县几百个考生,他拿了第一名,当时县长还特意给家里送了块‘书香门第’的匾额,挂在大门上,我奶奶每次说起都特别骄傲。”
彭述丹翻开带来的档案夹,取出一张复印的昆华中学校刊,指着其中一篇文章:“白老14岁时参加云南省书法比赛,写的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当时的评委在评语里说‘笔力沉雄,气韵生动,虽为少年,已有大家之风’,最后把第一名给了他。这篇校刊里还提到,白老当时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书法社,经常带着社员写抗日标语,贴在昆明的大街小巷。”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我父亲就像变了个人,”白老先生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带着回忆的凝重,“以前他放学回家,总爱躲在书房里练字,事变后天天和同学们一起上街游行,举着小旗子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北’。有一次在街头演讲,他站在一个高台上,讲着讲着就哭了,说‘我们不能看着国家被欺负’,下面的人都跟着掉眼泪。后来学校要处分他,说他‘煽动学生闹事’,还是几位教国文和历史的老师联名保他,才没被开除。”
彭述丹在档案上做了个标记,抬头补充道:“我查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史料,1935年白老高中毕业,瞒着家里偷偷去了南京。他出发前只给母亲留了一封信,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儿愿投笔从戎,待驱逐倭寇,再回家尽孝’。当时从昆明到南京要坐十几天的火车,他揣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路上舍不得买饭,就啃干馒头,到南京时,鞋子都磨破了,脚底板全是水泡。”
“我奶奶当年收到信,坐在门槛上哭了好几天。”白老先生叹了口气,眼角泛起皱纹,“她总说‘好好的书不读,偏要去打仗,枪子儿没长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后来父亲从南京寄回一张军校的照片,穿着灰色军装,戴着军帽,站在军校大门前,腰杆挺得笔直,眼神特别亮。我奶奶把照片揣在怀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好几遍,跟邻居说‘我儿子在南京读书,以后要当军官,打鬼子’。”
说起军校的生活,白老先生的语气轻快了些:“我父亲在炮兵科特别刻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队列,白天跟着教官学测算、操炮,晚上还在灯下看《孙子兵法》《炮兵战术》。他说炮兵是‘战争之神’,每一发炮弹都关系着战友的生死,不能有半点马虎。有一次考核测算弹道,他算得又快又准,比教官预期的时间还短,教官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小子,天生就是当炮兵的料’。”
“1937年12月南京快沦陷时,军校紧急西迁庐山,”彭述丹翻开一本泛黄的回忆录,是当年和白老同队的学员写的,“路上遇到鬼子飞机轰炸,队伍被打散了,白老带着三个受伤的同学躲在山洞里。他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同学,自己饿了两天,后来找到部队时,人都瘦得脱了形。1938年2月在武昌举行结业典礼,那天大雪纷飞,气温特别低,白老和郝柏村等同学一起站在操场上宣誓,说‘誓与倭寇不共戴天,抗战到底,绝不投降,若有违背,天地不容’。宣誓完,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碗酒,把碗摔在地上,声音特别响。”
白老先生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们穿着军装,站在雪地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坚毅的神情:“这就是当时的结业照,我父亲在第二排左数第五个,你看,他的胸前还别着校徽。后来他跟我说,那天宣誓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让老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话题转到第三次长沙会战时,白老先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1941年8月第二次长沙会战时,我父亲已经是野战重炮第一旅七团二营五连的连长,带着连队驻守岳麓山。他们装备的是15厘米德国榴弹炮,炮身特别重,要十几个人才能拉得动,最大射程有30公里,威力特别大,一颗炮弹就能炸出一个好几米深的坑。
“为了隐蔽炮位,他们在岳麓山脚下挖了很深的工事。”白老先生用手比划着,“先用石头砌墙,有两米多高,然后在上面盖上皮革,再铺一层泥土和茅草,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下面有大炮,只露个炮口在外头,对着长沙城的方向。我父亲说,当时炮弹特别金贵,国民党政府没钱买太多,每一发都要省着用,所以他每天都带着战友们测距离、算弹道,把岳麓山周围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的位置都记在心里,摸得比自家院子还熟。”
彭述丹拿出一张标注着“1941年长沙地区炮兵阵地分布图”的复印件,铺在桌上:“这是我从湖南省档案馆找到的,你看,白老的连队驻守在岳麓山的清风峡附近,这里地势高,视野开阔,能覆盖整个长沙城北和城东的区域。根据作战记录,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白老的连队共发射炮弹127发,击毁日军坦克3辆、汽车11辆,还摧毁了一个日军的弹药库,为前线步兵部队减轻了不少压力。”
“1941年12月,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响,鬼子调集了更多的兵力,想一举拿下长沙。”白老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当时前线打得特别惨烈,我父亲他们每天都能听到前线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心里特别急,就盼着能多打几发炮弹,帮战友们多杀几个鬼子。1942年1月的一天中午,天特别冷,刮着北风,我父亲用望远镜观察长沙城北的情况,突然看见一片黄军装在野地里晃动——仔细一看,是200多个鬼子在集体就餐,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饭盒摆了一地,还有几个鬼子在打牌,根本没意识到危险。
“我父亲当时就跟副连长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老先生模仿着白老当年的语气,眼神里带着果决,“他立即下令四门大炮全部对准那个野地,设定辐射2000米范围,确保每一发炮弹都能覆盖到鬼子的位置。当时通讯兵还问他‘要不要等上级的命令’,我父亲说‘等命令下来,鬼子早就走了,出了事我负责’。”
彭述丹凑到望远镜旁,调整着焦距,轻声补充道:“我查的《第三次长沙会战炮兵作战纪要》里写着,白老当时采用的是‘急速射’战术,这种战术要求四门炮同时开火,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射最多的炮弹,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第一发炮弹落在鬼子中间时,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有的还在往嘴里扒饭,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接着炸,烟尘一下子就把整个野地都盖了起来,连远处的岳麓山都能看见黑烟。”
“后来清理战场时,战友们跟我父亲说,野地里到处都是鬼子的尸体,断腿断手和饭盒、行李、步枪扔了一地,没几个活下来的,”白老先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解气,“我父亲说,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特别痛快,觉得是替那些被鬼子杀害的老百姓报了仇。他还特意让炊事班做了一碗红烧肉,说‘这碗肉,敬死去的老乡,也敬咱们的战友’。”
除了城北野地的伏击,白老在湘雅医院的战斗也让白老先生印象深刻:“有一次,鬼子的第6师团躲进了湘雅医院,想利用医院的建筑作掩护,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会轻易轰炸医院,怕伤到老百姓。我父亲当时就跟战友们说‘不能让鬼子得逞’,他带着几个侦察兵,趁着夜色偷偷摸到医院附近,测算了医院各个出口的距离和角度,尤其是后门,他说那是鬼子唯一的退路,一定要堵死。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下令用‘交叉射击’的方式,让两门炮分别对准医院后门的两侧,”白老先生比划着交叉的手势,“第一发炮弹落在后门左边的墙上,把墙炸塌了一半,第二发落在右边,后门一下子就被堵死了。接着,他们又往医院周围的空地上打了几发炮弹,逼得鬼子只能从正门出来,一出来就被友军的机枪扫射,死伤惨重。
“不过,鬼子也不是好惹的,”白老先生的语气沉重起来,“他们被打急了,派了好几轮飞机来轰炸岳麓山的炮兵阵地,每次都是三五架飞机一组,飞得特别低,几乎要擦着树梢,炸弹扔下来的时候,整个阵地都在晃,工事都被炸塌了好几处。我父亲连队里的三个战友,就是在轰炸中牺牲的,其中有一个才19岁,是四川人,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一声就没了。”
白老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块锈迹斑斑的弹片,大约有指甲盖那么大:“这是从父亲锁骨里取出来的弹片。那天轰炸时,他正在炮位上检查炮身,一颗炸弹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弹片溅到了他的锁骨上,当时就流了好多血,他疼得晕了过去。醒来后,他第一句话就是‘大炮怎么样了?还能不能打?’战友们想把他抬下去治疗,他抓着炮架不肯放,说‘大炮是炮兵的第二生命,我不能丢下它,没打完鬼子,我绝不退’。”
彭述丹的眼眶红了,她轻轻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沙哑:“我在白老的个人档案里看到,当时医生说他的锁骨断了,必须静养,可他只在临时救护所待了三天,就拖着伤回到了阵地。他说‘战友们都在打仗,我怎么能在后面躺着’,后来还是上级下了命令,他才勉强去了后方医院治疗。”
“当时上级还专门褒奖了我父亲的连队,”白老先生拿出一张泛黄的奖状,上面写着“野战重炮第一旅七团五连,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奋勇杀敌,以有限弹药歼敌无数,堪称炮兵典范,特予嘉奖”,落款是“国民革命军第九战区司令部1942年2月”,“我父亲把这张奖状裱了起来,挂在宿舍里,每天都要看一眼,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荣誉,是全连战友的’。”
彭述丹补充道:“我还查到,当时国军的装备比日军落后很多,炮兵团已经是装备最精良的部队了,可就算这样,炮弹还是不够用。白老最多的一次,也只连发了23枚炮弹,所以他每次射击前,都会反复测算,确保每一发炮弹都能命中目标,不浪费一颗。他总说,每一颗炮弹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不能对不起他们的付出。”
抗战胜利后,白太常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部队时,白老正在四川剑阁驻防,他带着全营的战士们欢呼雀跃,还特意买了酒,和战友们一起庆祝。“我父亲说,那天他喝多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说‘终于把鬼子赶出去了,终于可以回家了’,”白老先生笑着说,“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就被调往陕西汉中任代理团长,后来又主动申请去了新疆,说‘国家还没完全安定,我还不能歇’。”
1949年9月25日,白太常随陶峙岳将军在新疆起义,归向人民。“当时有人劝他‘再等等,看看情况’,可我父亲说‘我当兵是为了国家和老百姓,不是为了某个人、某个党派,现在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我就跟着走’,”白老先生说,“起义后,他所在的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他任兵团部办公室秘书,每天都在整理起义部队的资料,忙得不可开交。”
新中国成立后,刘伯承元帅筹建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白太常因为在炮兵领域的专业能力,被选中前往学院讲授《炮兵战术》。“我父亲特别珍惜这个机会,每天都在备课,把自己在抗战中的作战经验都写进教材里,还经常带着学员们去野外实地演练测算弹道。有一次,一个学员问他“怎么才能把炮弹打得又准又省”,他就把自己在岳麓山守炮时的笔记拿出来,一页页给学员讲:“每座山的坡度、每片风的方向,都会影响炮弹的落点,你们要把这些记在心里,就像记自己家的门牌号一样。”
彭述丹这时从档案里取出一本复印件,封面上写着《炮兵战术讲义(初稿)》,作者栏里印着“白太常”三个字:“这是南京军事学院的馆藏资料,里面有很多白老的批注,比如在‘山地射击’那一节,他特意画了岳麓山的简易地形图,标注出当年的炮位和日军阵地的位置,还写着‘此处需注意西北风,会使弹道偏右15米’。”
1956年,白太常被授予少校军衔,后来又担任高级研究员,参与编撰《中国军事史百科全书》。“他写稿子特别认真,每一个数据都要查好几遍资料,有时候为了一个战役的具体时间,能在图书馆待一整天,”白老先生说,“有一次,他为了核实‘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日军的伤亡人数’,特意写信给当年的战友,还去档案馆查日军的作战日志,直到确认数据准确才肯下笔。”
1988年,白太常被中央军委授予“胜利功勋荣誉勋章”,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他穿着军装,戴着勋章,站在党旗下宣誓,眼泪都流了下来。”白老先生回忆道,“他后来跟我说,‘我这辈子,从黄埔军人到解放军战士,始终没变的就是为国家、为人民的初心,现在加入了共产党,终于能更好地为国家做事了’。2005年,他拿到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时,特意把我们几个子女叫到身边,说‘这枚勋章,是无数牺牲的战友用命换来的,我只是替他们收下’。”
说到白老和郝柏村先生的重逢,白老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2001年10月,郝柏村先生和夫人郭婉华从台北乘飞机到昆明,两人分别60年,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哭,聊了一整夜。他们聊当年在军校的日子,聊抗战时的战斗,聊这些年各自的生活,郝先生还说‘当年你在长沙打得好,我们都知道’。临走时,两人约定以后常联系,可惜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再也没能见面。”
垂暮之年,白太常住在成都军区昆明总医院,他常拉着我的手说‘我是黄埔军人,要把国家、民族永远装在心中,你们也要记住,好好为国家做事,别辜负了这个时代’。”白老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床头柜上还放着那本《炮兵操典》和一幅没写完的书法,写的是‘国泰民安’。”
离开白老家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老茶树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们走在巷子里,晚风拂过,带着荷花的清香和米线的香气。“周捷,”述丹突然停下脚步,我刚发你一张照片,“这是我昨天去翠湖拍的荷花,觉得好看。以后写白老的小传时,或许能用上。”
照片上的荷花亭亭玉立,花瓣上还带着水珠,阳光洒在上面,格外好看。我接过照片,指尖碰到她的手。“谢谢你,述丹,”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没有你找的这些史料,白老的故事就不会这么完整。”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其实我就是觉得,这些老兵的故事太珍贵了,不能被忘记。你外公当年也是老兵,你现在续写小传,也是在替他们传承记忆。以后有新的寻访任务,我们还一起去,好不好?”我用力点头:“好。”
走在昆明的老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在悠闲地散步,有的在街边吃着米线,孩子们在巷口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我突然想起白老说的“国泰民安”,原来这四个字,就是他们当年浴血奋战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