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霜柏常青 作者:凡伊 发布时间:2025-11-06 08:53:01 字数:4105
(廿二)
时光如玉带河里的水一样,流逝得如此之快,一个转身,早已不知流走了多少,带走了多少。由于农事的繁累,人们传讲罗扣的溘然身亡已经不是热点话题。偶尔有人提及,也皆是因为茶余饭后一时寻不着谈资,或是三姨娘六舅母之间走亲探访时需要讲起。真是“人生无常如水流”呀!事情就是这样,在双柏滩大队,这原本一场不大的震动也就只够维系三天五天十天半月的,最终定会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
很快,五月节来到了。双柏滩的人们和全国人民一样,对这个传统节日有着强烈的喜爱之情,平时可以节衣缩食,五月节却万万不行。不少家庭妇女们都在早早地收拾着粽箬和糯米,在屋门口插上了避邪除害的艾草,有条件的还会备上两杯雄黄酒,热热闹闹准备和家人们过个有味道的节日,给平淡无奇的日子绘上一抹色彩。在这样的岁月里,庄台上四溢出的浓浓的粽香,尤能体现出滩里的乡亲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向往,以及溢于言表的对亲情的浓浓牵挂和亲人的爱。
按照惯例,集上的粮店今天是有糯米供应的,一早郭大娘就赶去了彩虹集上。前些日子,她服了几剂郭少柏从卫生所抓回来的中药,这几日身子已经轻快了不少。不到小中的时候,她已经带着糯米和粽箬回来了。
小望儿昨天开始就咳嗽得厉害,不吃也不闹。今天下午的时候林常清发现他浑身烫得很,她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抱起了孩子,揣上家里仅有的三元五角钱,匆匆出了门。
“是少柏哥么?你怎么会在这儿?”林常清刚拉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正欲离开的一个熟稔而亲切的背影。少柏哥?是少柏哥!果然是少柏哥!林常清心头一阵热。
郭少柏听到喊声,回过身来,他笑得不大自然,回答有些结巴:“噢,那个……那个没事,我……我走走。”
看到门框上挂着的几个粽子,林常清明白了,今天是五月节,郭少柏定是偷偷来给她送粽子的。这段日子以来,门口总是隔三岔五出现几个鸡蛋,或是半袋子淮麦。她早该想到,能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帮衬着她的除了她曾经的少柏哥,还能有谁呢?!她心潮起伏,感到鼻子酸酸的,眼眶中热热的。
“少柏哥,望儿发烧了,我得马上带他去公社卫生所看先生。”
郭少柏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望儿的额头:“呀,这么烫!快,孩子给我。”
不容分说,郭少柏一把接过孩子,转身就向公社方向一路小跑。林常清急忙摘下了挂在门框上的粽子,揣进了布包,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廿三)
今天上午,郭大娘用蚕豆瓣和糯米搅拌在一起,才勉勉强强凑够了七个粽子的份量。晌午的时候,香喷喷的粽子出了锅,大娘是舍不得吃上一口的。她交待儿子,其中三个送去给她可爱的孙女们,招娣、盼娣和求娣;给李老师留下一个,郭少柏自己留下一个,其余两个送去给林常清。
郭少柏悄悄地留下了自己的那份在母亲的午饭碗里,又遵从母亲的嘱咐,带上余下的粽子,出了门。
自打带着母亲离开老宅以后,他就很少走进庄台了。现在他又走在了玉带河的河坝上,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挡着他向前迈出的步子,他原地站下了。暌违已久,周围却依旧是多么熟悉的一切啊!沿河的养猪场、副业地,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那两块依旧空着的规划用地,还有清澈的玉带河水,还有那些花草,那些树木……每一样都牵动着他的心。最生情的是不远处的那个河埠头,这是林常清最喜爱用的埠头,曾经的她总是在这里洗衣和洗发。郭少柏心底顿时涌起了一股亲切的忧伤,情绪的河流变得波涛汹涌。他成了来自上游的一只小木舟,无法控制自己,只能被这激流裹挟,顺水漂流而下,一会儿冲上波峰,一会儿沉入河底。刻骨的那一幕往事又恍若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晚春的傍晚,在地里劳碌了一天的林常清照例来到这个埠头洗发。上身一件青竹布对襟小褂儿,这是作为她的十六岁成人礼物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是已故慈母在昏灯下一针一线为她编织出的绵绵不尽的母爱,是她今生的念想。腿上搭配一条蓝布长裤。如瀑的黑发、赛柳的腰肢、似水的眸子——碧水河畔有佳人呐!
此刻不远处的柳树后面正等着一个翩翩少年郎,他就是郭少柏。近日总能见到林荣老汉因张罗女儿的亲事而笑得合不拢的嘴,以及媒婆们接二连三登门说亲的身影。每一次撞见都像在他心头重重地敲上一通鼓,使他有了极强的危机感,害怕来不及。如若错过,他将抱憾终身。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对自己所爱之人表露心声,倾吐衷情。
天色微暗,四下无人的时候,郭少柏才走了出来,嘴里哼唱起了乡间民歌:
我家在沙源玉带河,妹妹家在河北头啊,
得儿哎呀哎呀得儿,
每天我上工从她家门前过,她眼睛总是望着我,我不晓得为什么啊。
那天傍晚我走过河,急急忙忙从她家门前过啊,
得儿哎呀哎呀得儿,
一盆冷水泼了我满鞋窝,我心里头一把火,她藏藏又躲躲,从门缝里望着我啊……
他唱得声音很小,生怕别人听着似的。或许,他只是特意为一人所唱,不愿别人窃取他浓厚的情感。
林常清瞬间动容了,她洗发的动作定格了,入神地静听着,没有张口说话。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声响都是纷杂的、不和谐的。“如听仙乐耳暂明”,郭少柏并没有特殊天赋的歌唱技艺,却给她带来了如同聆听天籁般的享受。埠上的男子动情地唱着,埠下的少女静静地听着。默默地,一泓潺潺的清泉洗涤了她的心灵;一缕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她的心扉;一阵柔和的微风拂去了生活给予她的汗水、松懈了她疲劳的筋骨。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首既异常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歌谣里,任凭浸湿了衣裳的那一肩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流淌着水滴,水珠一粒粒滚落,“哒、哒、哒”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慢慢荡漾开去……
“蓬门今始为君开”,林常清悄悄阖上了眼,身体如一片羽毛,被风轻轻托起,飘过江河,越过山峦,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纯净的世界,这里没有喧嚣和纷扰,没有污浊和黑暗,更没有失去母亲和大姐之后的痛苦,以及弟弟和父亲之间永难化解的仇怨。这里有的,是一望无垠鲜花点缀着的绿草如茵的原野,万里晴空,和风吹拂着白云,一切都如云朵般绵柔,空气丝丝甘甜。清风徐徐、阳光温和,一对少男少女手牵着手,在蓝天白云下,正无忧无虑向着美好的远方尽情地奔跑。
歌声在花丛中、树木间、河水里、人心上,回荡着、萦绕着、碰撞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淡,香尽成灰,水退沙岸,最后一切归于一片纯净,世界都沉寂了。
渴望已久的心终于迎来了回应,林常清似醉非醉、似睡非睡,沉浸在这个梦一样、诗一般的桃源里,久久不愿归来。
终于,她睁开了眼,面前一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上有一双深邃明亮、贮满深情的眼睛,正在迎接着她的目光。四目相遇,一霎那间,缠绵相依,柔情似水,冰川为之消融,钢铁因此溶化。林常清感受到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牵引着,她再次阖了眼。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再也站不住了,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把自己滚烫的嘴唇印在了她的唇上,亲了又亲……他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目光在燃烧,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
面对如此强烈的男子汉的热力,这样一个柔弱温顺的动情已久的乡里少女,怎有力量去抵挡和回避?林常清感到全身像过了电一样,阵阵酥软,仿佛流动的血液瞬间凝滞了,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只需一丝微风,便会毫无抵御能力地随之飘荡。
就在这神圣的片刻间,心灵相应、情真意切的他和她,瞒着各自的父老和长者,私底下确立了情感、决意了终身。从此两人融为一体,只属于彼此。这是一种命定的情缘,是上苍给予的珍贵礼物,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是生命本体的旨意。让命运升华吧!让人生从此绚烂夺目、多姿多彩吧!让世俗的一切随着玉带河水潺潺东流吧!爱情是无罪的,是伟大的,永远是至高无上的!
幸福的姑娘将目光无遮无拦地爬上情哥哥的双臂、双肩、双眼,随即又把脸紧紧贴在情哥哥的胸前,听着他心脏那强劲有力地跳动:“少柏哥,我的好哥哥!”
从怀中的喃喃低语中,郭少柏听出了信任,同时也悟到了责任。“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他毅然回应着。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羞涩的少女芳心终究被他俘获了。郭少柏如个孩子般欢快地走远了,留下了一颗经炙热爱火烘烤过的“怦怦”直跳的心,啜饮着幸福的甘露,飘然欲仙,久久不能平静……
河面上,涟漪依旧。
河水里,两棵丰美的水草,在水波的荡漾之下,绞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河岸边,春天里嫩绿的河柳已然长成了墨绿。晚风中,枝条们欢跳着似乎象征了爱情的优美的舞蹈。瞧!有那么格外多情的两缕,相互缱绻在一起,缠缠绵绵,难分难舍,似乎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外界力量能将它们分离开了……
郭少柏正想得入神,蓦地一阵笑闹声惊扰了他。两个四五岁大的娃娃,一前一后追逐着,从庄台里拐上河坝,向他冲过来。他们手里举着青绿的芦竹竿,竹竿尖上各扎着一根废布条,跑起来像是古代军队里的小旗,呼呼作响。跑在前面的男娃精瘦结实,浑身如焦炭一般黑乎乎的,油光锃亮,小泥鳅似的。全身只套着一条人造棉的开裆裤,上半身和两爿小屁股都裸着,奔跑中做着骑马状,似乎光光的腚下正有一匹飞扬的骏马,驮着他,冒着漫天的沙尘,撒蹄狂奔;身后跟着的女娃个头稍矮一些,看起来比“小泥鳅”略小一岁,白净肥实,像个糯米团儿。单裹着一件暗红泛白的旧裘衣,一直挂到腿面子上,与身体极不相称,该是哪个哥哥或者姐姐穿剩下的。头顶两个羊角辫儿在跑动中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戏台上武艺高强的杨门女将的翎子,为她平添了股子英气。
太久没进庄台,郭少柏已经识不出他们是谁家的娃娃了。两个小人儿一路奔跑一路嬉笑,从郭少柏身边跑过,声音稚嫩清亮,如银铃一般的悦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郭少柏心底忽地蹦出来这么一句话。时间是个伟大而又神奇的魔法师,说不定将来这两个有情的娃娃就能成为眷属,一个锅里搅马勺,一床被窝里睡觉,生儿育女,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最后寿终正寝。也有可能长大后各求所爱,天各一方。也或许……他又想起了林常清。
“少柏哥?”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在郭少柏身后响起。
“喔……有香,你这是……”郭少柏转过身,看见田有香正站在他的身后,肩膀上挎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
“趁中午散学,去集上买了些糯米跟粽箬,裹几个粽子给李老师尝尝。”田有香喘着大气,讪讪地道。脸蛋红扑扑的,满是汗渍,刘海儿湿漉漉的,一绺一绺贴在额前。
郭少柏这才记起了自己出门的任务。他拜托小田老师帮忙转交三个粽子给他的侄女们,看着她羞赧地低头走远,才抬脚穿过河坝,朝大队机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