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霜柏常青 作者:凡伊 发布时间:2025-11-03 09:24:48 字数:3872
(廿)
子夜时分,昏睡中的罗扣被人推醒了,他睁开双眼,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安林子?是你么?安林子,你家来了?到底是不是你?”他惊奇不已,盯着对方被长发半遮半掩的脸,使劲地问着。
来人没有开口,只是慢慢地退到了门边,并向罗扣招了招手,转身走出门去。
罗扣一骨碌从地上腾了起来,追出门去。对方没有走远,一步一回头地引领着他,罗扣紧跟其后,两人绕到了机房后面一片杂乱无章的坟地里。来人背对着他站定了脚,半蹲下身子,两手并用在长满蒿草的地上刨着什么。
罗扣心里大惊,这不正是他晚上掩藏蚕豆壳的那个坑吗?怎么这样轻易叫人给发现了!他还没来得及上前制止,对方已经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转过身子,双手捧着一大把蚕豆壳,递到了他的面前,嘴巴微微张开,一个声音从地底下传了出来:“扣子,蚕豆好吃么?你怎么能一个人独吞不叫上我一起呢?我要去‘油蝠子’那里告发你。”
“安林子,真的是你?你回来咯!安林子,我们是好兄弟,你怎么能告发我!”
“好兄弟?哦,对,是好兄弟,那你就替我尝尝我受的苦吧。告发了你,我就再也不用受折磨了,你看看我的脸,我快要饿死了,我和一只恶狗打架抢食吃。”
罗扣定睛看去,这时一阵阴风吹起,张安林垂着的长发被吹到了一边,露出了那张扭曲变形得根本不能称之为脸的脸,整个下巴都不知了去向,白森森的牙齿暴露在外面,鲜血淋漓……
天空中突然一个炸雷,惊天动地,似乎要将整个双柏滩都震碎似的。还没睡沉的林常清惊醒了过来,她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望儿。床上没有罗扣,这个浪荡鬼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回家了。
刚刚从弟弟常军信中得到的一丝希望,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惆怅、忧悒、悲凉……说不清多少愁绪混杂在一起,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这就是她的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不!她在心中反抗着,这不是她的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更不是她由衷的选择。她有口难言,她在痛苦着,她在煎熬着!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落泪了,眼泪说来就来,止不住地往下流,就像这天空里说来就来的雨水一样。
外面,狂风将一切刮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顷刻,大雨哗然而下。
同时惊醒过来的还有隔壁机房里的罗扣,他惨叫一声,瞪开了双眼,眼前的鲜血消失了,恐怖的脸消失了,安林子也消失了……
好一场噩梦!
屋外,一道道闪电像群蛇一样在寥廓深邃的夜空中流窜,雷声轰隆,惊心动魄。密集的雨点成了无数颗硕大的石子,铺天盖地地砸下来,瞬间地面上出现了千万条径流,不约而同地向玉带河汇聚而去。原本宁静的河面仿佛一锅沸腾了的稀粥一般,咕噜咕噜翻着水泡,上空起了一层浓厚的水烟。
头顶上机房的玻璃钢雨棚被砸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像催阵的战鼓,又如索命的凶铃,空气中充斥着陈年烂麦草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沤臭味。罗扣面目狰狞,瘫坐在潮湿的泥地上,好像被屋外的雨水浇过一样,大汗淋漓,满身尽湿,可偏偏手心里没有半点人的温度。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脏和大脑,不许它们陷入对张安林的愧疚和恐惧当中。可越是这样,过去的点点滴滴就越像无数条蚂蟥一样,不顾一切地往他的脑袋里钻,咬他的肉,吸他的血……
这个张安林是张安顺的亲兄弟,和罗扣是同龄人,打小两人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是人民二队最要好的一对朋友。张安顺结婚以后,对这个弟弟的过问便少之又少,恰巧罗扣的双亲那时又相继害病双双离开了人世。于是这两个几乎等同于孤儿的人便越发形影不离,他们一起浪荡,一起过着混沌的日子。
去年立冬之后没几天,臭味相投的哥俩结伴前往副业田里偷摘成熟的大白菜。正当他们弯腰埋头苦干的时候,“嘎……”的一声,不知从哪儿窜出了一只胆大的大白鹅来,赭黄色顶冠,扑扇着双翅,照着张安林的小腿就是一口。张安林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日你娘的!”他火冒三丈,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中大鹅的脑袋。鹅飞出去一丈多远,瘫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这两个头脑简单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只鹅的主人是那崔寡妇。田有福只会对崔寡妇家偷菜吃的鹅网开一面,换作别人家的,早就捉了“充公”了。
一两年都不见一次荤腥的二人见到这样肥美的大鹅,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大白菜鹅肉一锅炖,香喷喷的人间美味。
享用了佳肴的罗扣死也没有料到,第二天鹅肉的余香还在嘴里没有散去的时候,田有福就带着民兵找到了他。在田有福的威逼利诱之下,罗扣缴械投降了,他为求自保,告发了他的好兄弟,将所有罪责统统推到了张安林的身上。
刚上任不久的田有福正愁官威无处展现,就拿了张安林开刀。可怜的安林子被关进了猪圈。
在这个落后的年代,在这个相对闭塞的地方,胆小愚昧的人们,对他们所不了解的权利,通常选择听之任之,毫无反抗的意识和勇气。
就这样,“人民群众专政对象”张安林被戴上了高帽子,上书“打倒一切坏分子”的标语,脖子上又挂上了一块大黑板,上面“惯盗犯”三个醒目的粉笔大字,隔着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三天两头遭受“革命群众”的轮番批斗,喝令其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如实交待自己的罪行,稍有不慎,招呼他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更甚被扒光衣服五花大绑地游村示众。像一只可怜可悲的狗一样,由一个民兵牵着套在他脖子上的麻绳,死拖活拽将他弄到庄台前的土路上,趔趔趄趄地从村东头拽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拖到村东头。身后簇拥着的一群革命派高呼着响亮的口号:“打倒一切与人民为敌的坏分子!”“打倒惯盗犯张安林!”个个热情高涨,斗争如火如荼。西北风寒冷刺骨,人性泯灭的“油蝠子”竟还指派专人不停地往张安林身上泼冷水,直到冻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晚上他又被扔进猪圈,继续等待着第二天的审判……真可谓无限上纲,无情打击。
张安顺眼睁睁地看着亲弟弟受尽屈辱和折磨,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没人的时候躲在猪圈旁偷偷瞧上两眼,忍气吞声作罢。终于有一天,安林子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疯了,整日整夜自言自语,神神叨叨。他害怕见到每一个人,终日蜷缩在臭气熏天肮脏不堪的猪圈里,田有福这才心满意足地撤走了看守的民兵。
半个月后,在一个漫天飘雪的凌晨,安林子逃离了猪圈。他走了,谁也没有见到他走,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失踪了,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记忆深处的那条被大雪完全覆盖着,仅仅留下了安林子脚印的长长的机耕路,此时又出现在了罗扣的眼前。他死死地盯着前方白茫茫的路,慢慢地站起身来,推开了机房的门,走了出去,循着安林子留下的足迹,他走呀……走呀……走呀……
(廿一)
罗扣死了。他的尸体被第二天清晨起床刷马桶的苗家凤发现,他就在玉带河的河面上漂浮着,上涨的河水将他冲到了她家的埠头上。苗家凤吓得一阵眩晕之后,丢下了马桶,拎着臭水淋淋的马桶刷子尖叫着逃回了家。
这条爆炸性新闻像是穿着一根足够长的引线似的,很快就点燃了整个双柏滩。捧着早饭碗的庄稼人从四面八方涌到了这里,转瞬就将埠头北岸塞得严丝合缝。大伙儿七嘴八舌,指指点点,众说纷纭,发挥着各自最大限度的想象能力和空间。
郭少柏搀扶着郭大娘赶到埠头的时候,罗扣的尸首已经被民兵拖上了岸。他仰面朝天,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看样子浑身全叫抽了筋,再也不会动了;僵硬了的十指爪子似的撑开着,怕是再也端不起他的蓝花大海碗了;嘴巴和鼻子里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淡红色的泡沫。
林常清怀抱着望儿,默默地站在一旁,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其它过多的表情,只是那样默默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躺在地上冰冷了的男人,生前没有给过她深厚的感情,也没有对这个草率组建起来的家庭负过太多的责任。可这个时候,林常清心里却涌起了阵阵酸楚,无论如何,她是真心不忍看到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的。
郭大娘走近林常清,双手搂住了她的双肩,没有说话,陪着她一起默默地站着、看着。
田有福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捏着鼻子捂着嘴巴,另一只手用随手捡来的树枝在罗扣尸体上走马看花般拨弄着。过了好一阵,才摆出一副破案高手的派头,笃定而又轻描淡写地甩下了一句话:“不用说,他这是做了亏心事,晓得对不起大家伙儿,畏罪自杀了……自绝于人民是他最好的交代!那个……婆娘收尸吧,大伙儿都散了吧,准备出工了……散了散了!”说完拿眼睛觑了林常清一下,起身扬长而去了。
看热闹的几乎是一哄而散,没人愿意出手相助。去年冬天里的张安林事件被社员们从消失的记忆里重新找了出来,它彻底磨灭了大伙儿的怜悯之心。这场社会运动让人们变得麻木无情。一时间,一个个似乎都成了阶级立场坚定的革命战士,他们坚决要与罗扣这号人物划清界线。
林荣老汉原本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田有福口中的“畏罪自杀”这个说法让他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他在心里骂道:林常清呀林常清,你这个死丫头,跟了这么个狗日的游魂鬼,净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到头来怎么样唦?吃苦受累守寡不说,还捎带上我把这老脸都丢到外国去了……
老汉恨得牙关紧锁,甩着手在人群中踌躇地走来走去,最终还是心一横,像个局外人一样,一声不响拍拍屁股扭头走人了。
林常清低头看看襁褓里的望儿。一夜之间,她就成了一个带着婴儿的年轻寡妇,嘴角无助地露出了一丝酸涩的苦笑,目光沉重而疲惫,让郭少柏不忍多看一眼。
郭少柏最终留了下来。在他和梅文山的帮衬下,罗扣被下葬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一个人去追究他的真正死因。终究,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死亡,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普通到苗家凤记不住他,崔寡妇也记不住他,支书大人田有福更是记不住他。或许最记得他的,仅仅是心地善良,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林常清了。
现在,罗扣就睡在了机房后面荒凉的乱葬岗里。他再也不能终日四处游荡,再也不能去偷吃副业地里的蚕豆,更不能惦记国营餐馆里那美味可口的三鲜肉丝面了……如今的他,只能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寂寞地看着双柏滩的人们,上工、下工,吃饭、屙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