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品名称:霜柏常青 作者:凡伊 发布时间:2025-11-01 09:17:24 字数:3555
(十九)
今天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的田有福,陪了若干笑脸,说了无数好话,这才支应走了公社的领导和他的视察小组。
临走之时,徐副主任还私下找他谈了话:“别有用心故意为之也好,巧合误会也罢,这桩事情的性质是恶劣的,必须严查、严惩!不能给我们干部脸上抹黑!你的革命警惕性哪去啦?要我怎么扶你!”
视察组离开之后,有人发现田有福的那块宝贝“上海牌”从他的手腕上不翼而飞了……
本想在众人面前露脸,成为沙源公社的榜样人物,不承想却弄巧成拙,真真印证了那一句“露脸和现眼只差一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田有福大为光火,当即命令老梅通知下去,晚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并刻意强调了“全体”二字。
罗扣饱餐了一顿之后,一夜未归,在他家隔壁的机房里,一觉睡到了自然醒。前几日就听说今天公社上有什么工作组要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准备出门去凑一凑热闹,看个新鲜。
彩虹集上大闹供销社餐馆的事,一度使他老实了许多。他无心茶饭、睡觉惊醒,害怕田有福哪天会突然找上门,一把将他揪出来,认定成队里的“典型”;再将他五花大绑,开他的批斗会,押着他游行,甚至再对他拳脚相加,关键还有公社上那个要命的学习班……可狗日的田有福竟然迟迟没有采取行动,害得他白白担心受怕了好些天。现在好了,事情定是过去了,孙猴子又安然无恙地从五行山下脱身而出了,他的心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舒坦多了。
郭大娘托老梅送来的那筒美味的挂面,罗扣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光了。昨天晚间,他只喝到了一碗山芋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撒了两泡尿之后,肚子唱起了空城计。他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趁着夜色溜下河坝,摸到了副业地里。集体的财产公社是明令禁止私分的,更别说社员暗中偷盗了。但是饥肠辘辘的罗扣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此时此刻,整个地里的瓜果蔬菜都是他的,都属于他一个人的,他要把能吃的都吃个遍,吃个够,吃到吐为止。
他随手扯下了两根黄瓜,连在衣服上蹭上一蹭的工夫都省去了,直接送到嘴里啃了起来,一边继续搜寻着战利品。损失最惨重的要数蚕豆地了,罗扣将摘来的蚕豆用脱下的上衣包裹着,满满一大包。后来干脆将蚕豆秸连根拔起,扎了好大一捆,像抱着不知哪家的千金大小姐抛给他的绣球似的,咧着嘴运到了机房里。今天可真是大丰收呀!
“今天副业田里发生的这个情况,是相当的严重,十分恶劣的,这是个什呢行为!往小里说,叫偷鸡摸狗;往大里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恶意破坏社会主义农业生产建设,这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苗头,是路线问题,我们必须要扼杀它!”
绑在树上的大喇叭里传出了田有福瓮声瓮气的吼声,吓得罗扣打了一个嗝。一股浓烈的蚕豆味随之而出,这股子回味着实又让罗扣打了一个冷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故袭来一阵强烈的尿意。
这是在打谷场上召开的全体社员大会的现场,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高矮肥瘦,聋哑瞎瘸,全都到齐了,唯独他罗扣没敢露面。他倒也不是没来,只是躲在会场旁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竖着耳朵听着。白天凑热闹的时候,他就看到田有福因为蚕豆地里出现的状况气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显然,支书大人的气到现在还没有消,大喇叭还在义愤填膺地喊着:
“我们必须严惩这个人,这个……凶手。对,他偷了大伙儿的劳动成果,糟践了大伙儿用来填饱肚子的庄稼,饿肚子是要死人的,他就是个凶手,我们绝不能手软!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怎么能迈开社会主义的步?”坐在台上的田有福说得青筋凸起,三角眼瞪成了金鱼眼,作出了不把这锥刀之末的小人绳之以法誓不罢休的姿态。
“不假,田支书的话一点儿都不假,这种生儿子没屁眼的缺德玩意儿,就不能轻饶了,不能让这种人再祸祸大伙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把他揪出来伏法,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苗家凤从台下坐着的人群里站了起来,扯着和那只挂在树上的喇叭差不多大的嗓门,附和着。
坐在一旁的郭少华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衣角,手却被她恶狠狠地甩打到了一边。
苗家凤的表现倒是让台上的支书大人十分快意,似乎伸张了他的满腹怒火之气。他掏出香烟,就近敬给一队队长和大队会计,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眯着小眼直勾勾盯着台下,一只手伸到台下,瀎泧着一直趴在脚边的黄狗的脑袋。
会场沉寂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哗起来,苗家凤的话引来了台下的好一片躁动。
林荣老汉坐在人群里,嘴里叼着女婿孝敬的“大前门”,这是老汉预备拿来撑面子的半包香烟,他一直没舍得在家独自享用。现在,他慢慢地抽出了一支,递给了身边的本家兄弟林德昌,并低声说道:“我看这事田支书讲得对呀,不好好整治一下那还了得,这是要翻天了。”
林德昌接过纸烟,没有答话,忙着在身上摸洋火,可他心里却有着自己的想法。虽说他是二队的生产队长,大小也算个大队干部,可这头顶上总有这只油蝠子整日转着,他充其量也就算是个上传下达听差打杂的,和在座的这些老农民们没什么两样。你田有福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大包大揽嘛,爱折腾你就折腾去吧,你大动干戈想挽回今天的面子,别人犯不着陪着你干那缺德的事儿。这也是这个二队生产队长今天没有坐上主席台,却和社员们蜷在一起的原因。但他知道轻易不能在哥哥林荣面前显山露水,他很清楚哥哥和田有福之间的盘根错节。
见男人忙着点烟不去搭话,德昌婆娘插嘴道:“大伯子的话讲重啦,你不听人讲么?大干部搂,小干部偷,社员个个还都缝个大挎兜呢,撒尿和泥玩的娃娃都晓得,这集体的东西本来就是一碟子大酱,过日子糊嘴,哪个不想去蘸蘸唦,他田……”
“娘们家家的,瞎说什呢,你晓得什呢?把口闭咯!”德昌婆娘的话被男人林德昌瞪起来的双眼给吓了回去。
张安顺觉得今天的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想到了他那可怜的胞弟张安林,不禁眼眶湿润了起来,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狗日的,又要作孽了……”
老梅独自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角落里,默默地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又似在沉思。他作为大队支部委员,理应也该坐到台上去的,可他今天也不想这么做。他心里不赞同田有福的做法,不想大伙儿觉得他和田有福同穿一条裤子,他觉得这只油蝠子心太狠了。
林常清抱着望儿,低声哼唱着儿歌,哄着望儿入睡,她对今晚的会议根本丝毫没有兴趣,也完全不去理会台上的田有福激动个什么劲。
在她身后不远处坐着郭少柏母子,郭大娘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嗽着,郭少柏不断地轻拍老母亲的后背,好让她咳得蜷缩起来的身体能够轻松一些。他也在时不时留意一眼林常清的背影,他希望咳嗽声能引起她的注意,她会转过头来看上一眼。他已经很久没见着她了,甚至连她的模样都感觉已经有些模糊了。
每逢开会时,妇女们总是依据平素相处的远近亲疏聚成一簇簇的,其间不乏长舌的,说说这家,评评那家,叽叽喳喳。她们当中,多半手里是在给屋里男人或者娃娃纳着鞋底的,也有手上不做活儿,忙着嗑葵花子,嚼炒蚕豆的。嘴里咯嘣咯嘣地响,瓜子壳、蚕豆皮吐了一地。
不知是哪个心血来潮的高声问了这么一句:“田支书呀,这偷山芋偷黄瓜是个路线问题,那寡妇偷汉子是个什呢问题?是不是也叫什呢资本主义问题呀?”
“哈哈……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都说做贼的心虚,真是一点儿都不假。这时候崔寡妇倏地蹦了出来,想都没想,朝人群里破口大骂:“谁?谁在喷粪?放你娘的狗臭屁!”
“嘎嘎……嘎嘎嘎……”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台上的田有福坐不住了,撑着手里的茶杯猛地腾了起来,攥得茶杯盖子“咯咯咯”地直响;另一只手甩掉了夹在两指间的烟卷,在面前的主席台上使劲地敲着,他必须掌握会场:“安静!安静!都给我严肃一点!这两天民兵队长赵金钩被我派到公社上办事去了,民兵队长一职就先由家凤嫂子暂代。这个事情就交给家凤嫂子去办,挨家挨户去搜,去查,绝不能轻饶这个凶手,务必给我……不,给大家伙儿一个交待……往后,苗家凤就是我们民兵队的副队长。”
不知何时,空气开始闷热起来,一点风丝儿也没有,树枝一动不动,不计其数的蜻蜓,在会场上空盘旋。秧田里、河边上、打谷场上,蛤蟆们拼命地发泄着闷在肚子里的情绪,和台上主持会议的田有福一样,喋喋不休……远处不时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
罗扣不得不离开了,越听下去他后背的冷汗越多,像个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脸色煞白,腿开始打软,手也跟着发抖。他再也待不住了,跌跌撞撞回到了机房里,手忙脚乱地掩埋了蚕豆壳,又踹翻了碎砖头搭成的简易锅灶。他六神无主,呆呆怔怔坐在满是油渍的泥地上,大口喘着气,竭力平复着心情……远处喇叭里又隐约传来了阵阵喊话声,声波拼命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像战争年代敌人听到了解放军战士急促而嘹亮的冲锋军号声似的,心惊肉跳,刚归位不久的心脏又被提了起来。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在哪,甚至想不起自己姓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角落里睡去了。
外面,月亮进了云围,寻不着半点光亮,天空漆黑如墨,暗沉得可怕,仿佛连蛤蟆都被吓得躲了起来,叫声稀疏了许多。